上、在我漫長的人生歲月裡,我時常想,如果那一晚,我沒有起夜,又或者,我在聽到響動之後沒有好奇地過去看,我的人生,會不會就是另一方模樣了?我叫青鴻,原本是遇春觀的一個小道士。那個時侯,遇春觀還是很風光的,我爹娘死得早,村長托了他一個遠房親戚說情,才讓我有緣進了這裡修行。師父玄真子,七十多歲的人了,雖然看起來雞皮鶴發的,但還是精神矍鑠,腰不彎,手不抖,我覺得他真的很了不起。師兄青風總是說,師父修為很高,早晚會登入仙界的。觀裡其實還住著個很有仙風的道長,看起來比師父年輕許多,可師父卻管他叫師祖。這個我倒是可以理解,在村裡的時候也見過這樣的事情,年老的要管年輕的叫長輩,聽說這叫輩分,是件頂講究的事。師父的師祖,我們就隻能叫祖師爺了,不過像我這樣剛入門的小道士是沒資格去跟前問候叫人的,隻有青風、青遠、青塵等幾位師兄跟去伺候了。祖師爺住著一個單獨的小院兒裡,師父和幾位師兄每天都去請安,有時候他會出來四處走走。到底是比師父年輕吧,他不像師父那麼嚴謹沉穩,是個很愛笑的人。“年輕?要不說你這孩子什麼都不懂呢。那可真是個活神仙呢!他在咱們這兒都住了十年了,一點兒也沒見老。”這天,在廚房幫忙的時候,我聽到掌廚的陳大勺感歎。這位陳大勺,在遇春觀裡也是頗有地位的,從他的爺爺開始就在遇春觀做廚子,按他的話說,這要是官府,那就得說是“世襲”!“其實我還很小的時候就見過他了,那時候咱們遇春觀比現在還風光呢,多少達官貴人都來過。那時候觀主的師父還在,廚房的主事是我爹,但我爺爺也常帶著我在這兒幫忙。老觀主百歲壽辰,他也來了,模樣看起來比現在年輕些,距現在怎麼說也有四十年了!”陳大勺嘖嘖地讚歎著,表情看起來及神秘。“那時我就聽說,他已經差不多一百七十歲了。”那現在豈不是有兩百歲?!我嚇壞了,這哪裡是神仙?簡直就是妖怪了!我懷疑祖師爺是妖怪,沒想到他身邊居然真的有妖怪!那一晚,是改變我命運的一晚。許是因為睡前多喝了點兒水,平日裡從不起夜的我,那晚居然讓尿憋醒了。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朝茅廁走,卻無意中聽到不遠處小廚房裡有響動。那個小廚房是專門給師父、客人和幾個地位高的師兄們做飯的,跟給我們做飯的大廚房不同,裡麵常有些好料的。莫不是哪個師兄弟肚子餓了,跑去偷東西吃?我於是躡手躡腳的靠過去,想著若是熟識的,興許還能分一杯羹。沒想到在窗前一探頭,卻嚇得我幾乎魂飛魄散。空蕩蕩的廚房裡,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卻點起了火,一把菜刀在菜板上飛快的切著菜,接著旁邊的鍋鏟掂動起來……“有鬼啊!”我尖叫一聲,尿濕了褲子。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廚房裡的是祖師爺的徒兒,我要叫師叔祖的,是個魂魄,那晚正是她在給師父做宵夜。師父大約是覺得我很丟他的臉,因為祖師爺笑得實在是很大聲,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師父訓斥了我一番,竟將我調到祖師爺那個小院去打雜了。“派你去是最合適的了。”看著我的哭喪臉,青遠師兄想要安慰我。“你想想,反正你已經見過那鬼一次了,嚇你一個,總好過我們個個都被嚇。你嚇著嚇著大約也就習慣了。”中、有時候我會後悔,如果當初我沒有去武當,也沒有對師叔祖耍那樣的心機,她是不是就不會離開我?祖師爺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有名的散仙人,據說早已是半仙之體。能服侍他老人家,實在是我的榮幸。祖師爺的衣服和飯食都是師叔祖親自打理的,並不用我操心,我的工作隻是清掃房間和打掃小院,另外就是客人來的時候端茶送水。不過這裡也沒什麼客人,我被調來服侍祖師爺後不久,師父就閉關了,從此再沒有出來,大師兄青風於是接掌了遇春觀。我還是在小院裡服侍,偶爾外麵人手不夠的時候會叫我去幫忙,這時候他們就會拿師叔祖的事情打趣我。大家都覺得祖師爺這樣的人物絕不可能收一個鬼魂做徒弟,所以都認為其實是個鬼奴。但我清楚,師叔祖就是師叔祖,不是鬼奴,因為祖師爺總是很親切的叫她“徒兒”,而師父,雖然每次表情都很彆扭,但仍稱呼她“師叔”。師叔祖其實對我也挺好的,自從我去了小院,每次給祖師爺做點心宵夜,也必定會有我一份兒,若是衣服臟了破了,第二天也會幫我洗淨補好,有幾次我病了,醒來以後床頭一定放著藥。但是,因為看不見,我對師叔祖總還是顧忌,那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你時不時的一抬頭或者一轉身就會看到一個漂浮的茶杯或者一件在自己折疊的衣服,你不緊張嗎?祖師爺羽化的時候,我也已經三十多歲了。掌門師兄不知怎麼想的,居然要請武當的道長來捉師叔祖。在門外一偷聽到這個消息,我就忙不迭地跑去告訴她,想勸她逃走。我雖然有些怕她,但是也知道她不壞,自然不能讓她就這樣無辜被害。武當的玄機子道長還沒來,卻來了一群韃子兵,如今世道亂,竟讓韃子打進了中原。那些野蠻的韃子兵,一邊嘰裡呱啦地喊著他們的蠻語,一邊闖進了遇春觀的山門,見人就砍見東西就搶。我原本就是個資質愚鈍的,文不成武不就,隻會乾些粗笨的活計,如今被一群凶神惡煞的蠻子舉著明晃晃的刀追著,更是嚇得腿軟。腳下一絆,我就摔倒在了地上,離我最近的那個韃子士兵獰笑著朝我砍過來。我嚇得隻知道閉眼等死,可是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刀子砍下來。睜開眼,就看那韃子依舊舉著刀,漲紅了臉,瞪圓了眼睛想要往下用力,那刀卻象是被架住了似的紋絲不動。難道……我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師叔祖”,緊接著便看那韃子被連人帶刀甩了出去,正砸在他的一個同伴的頭上。我一見,心中大喜,想不到師叔祖竟有這樣的力氣,再看看周圍被追得哭喊連連的同門們,當下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師叔祖,救救大家,求您救救大家吧!”很快,我就被一股力道拉起,接著被甩進了後麵的靈官殿,在地上滾了幾圈後爬起來,外麵已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地吹得所有人都隻能勉強抵擋。接著,便雷聲大作,豆大的雨點夾雜著冰雹砸下來。“大家快進大殿裡來啊!”我見那些同門都還傻愣愣的站在原地,隻得出聲叫喚,他們這才清醒過來,忙不地地朝我這邊跑來。有幾個跑得慢的,尖叫著被丟了進來。站在靈光殿裡,看著外麵那些剛才還十分猖狂的韃子們被嚇得哇哇大叫,我心裡突然生起一種驕傲:師叔祖很厲害,這個厲害的師叔祖,一直是我服侍的,而且還很關照我!剛才,師叔祖第一個救的就是我,也是我求了她,才救的彆人!轉身看看都瑟縮在我身後,個個驚魂未定的同門,我一下子覺得他們都不過是些虛有其表的膽小鬼而已。“彆怕,那是師叔祖!我就說吧,師叔祖法力高強,才不是什麼鬼奴。我服侍祖師爺和師叔祖二十年了,他們的本事我最清楚的。沒事了,以後韃子再敢來鬨事,我再求師叔祖來幫忙就是了。”看著那些同門豔羨的目光,我突然覺得分外的滿足。下、當我站在武當的大殿內,向弟子們傳授道義時,看著那一張張充滿了崇拜和景仰的麵孔,我總忍不住在心底問自己,若是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重新在成為一代宗師的尊榮和永遠追隨著師叔祖這兩樣選擇,我會選哪樣呢?儘管親眼看到了師叔祖的力量,同門們卻還是陸陸續續離開了,整個遇春觀,隻剩下我和師叔祖。其實我倒不覺得什麼,這樣跟師叔祖過著以前一樣的日子,也挺好的。隻不過,如今世道太亂,遇春觀早已沒有了過去的香火鼎盛,如今又被韃子兵破壞了不少,就更難以維持了。師叔祖可以不食人間煙火,可我卻不能不吃。那個幾乎已經被我忘到腦後的玄機真人終於來了,我隻好獨自迎接了他。玄機道長不開口的時候看起來很嚴肅,但是一開口還是很和氣的一個人,這大約就是書上說的宗師的氣度吧。這樣的人,我恐怕一輩子都望塵莫及。不過,我也不是個奢求的人,隻要能在師叔祖身邊,再有個能吃飯睡覺的地方,我就很滿足了。玄機道長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一點兒也不嫌我囉嗦,安安靜靜地聽我講了好多師叔祖和祖師爺的事情,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當然了,祖師爺雲中子,又號散仙人,早已是半仙之體,道門中的翹楚。我早聽說有傳聞,說祖師爺曾得仙人指點,修行之法與眾不同,事半功倍。不少師兄弟都曾明裡暗裡地跟我打聽,問祖師爺是否用過什麼特彆的修行之法。我搖頭說沒發覺,其實我壓根兒就很少看到祖師爺他修煉。起初他們還不信,說是我要私藏,後來見我絲毫不見長進的樣子,才漸漸信了。果然,在我講完之後,玄機道長問我,以後有什麼打算。我說我就想跟師叔祖相依為命,好好侍奉她老人家。遇春觀大概不能住了,我打算跟師叔祖一起回我老家的村子去種田。聽我這樣一說,玄機道長立刻表示願意收我入武當門下,我也可以帶著師叔祖一起去武當山居住。這對我來說自然是最求之不得的事情,我不求能有什麼大出息,就想有個安穩的地方住著,有頓飽飯吃,能繼續陪著師叔祖,武當,是最好的選擇。不過,不知道師叔祖肯不肯跟我去武當山,畢竟這個玄機道長原本是被請來捉她的。不過也沒關係,師叔祖要是不肯去,我就回去種田好了。希望村長還健在,他總能分我一兩畝薄田糊口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敲門,房門打開後,便跪在地上求師叔祖跟我去武當。我誠心誠意地跪著,心裡卻忍不住開始崇敬在武當山的日子。我好歹是個修道的人,武當山對於我來說,始終還是有一種誘惑的。能進入道家的聖地,又能和師叔祖在一起,我真是彆無他求了。一本書從屋裡丟出來,正落在我麵前。我撿起來翻了翻,是本手寫的書,裡麵似乎講的是些修行有關的東西。突然感覺有陣微風吹過,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合上書,就看到麵前的泥地上寫了八個大字:天道酬勤,有緣再會。師叔祖離開了,我隻得跟著玄機道長回了武當,可是卻再沒了當初的雀躍與興奮。我慢慢參悟著她留下的那本書,雖然不能全部領會,卻也小有成就。漸漸地,我做了武當的掌門,又成了道學的宗師。越來越多的人想要拜入我門下求道,就連皇帝也希望請我去做他的國師。可是,他們都不知道,其實在我心裡,隻不過想做個小小的跟班罷了。生命之火即將熄滅時,我鄭重地將師叔祖留下的書和一粒金丹封入木匣,捧在手裡。閉上雙眼,終於又一次看到了那個人。師叔祖,若不是我太貪心,是不是你就不會走了?其實,我在五年前就已經看得到你了,隻是我不想讓你知道,所以還一直裝成看不見的樣子。我喜歡看你在我露出驚慌模樣後偷偷笑的樣子,我喜歡看你一邊瞪著祖師爺一邊給他沏茶的樣子,我喜歡看你端來宵夜後拍開祖師爺偷拿我那一份時的樣子,我喜歡看你穿針引線縫補我的衣裳的樣子……其實我不想叫師叔祖,可是我沒得選擇,因為我隻知道你的這個稱呼。我總是在其他同門麵前有意無意地說那小院多麼可怕,就是不想他們闖入我和你的天地,這是我想要獨占的財富。隻要你說一聲,什麼武當,什麼宗師,我都不在乎,可是你卻直接走了,毫不留戀。也許我在你眼裡,不過是個耍小聰明的孩子吧……師叔祖,我就要死了,你又在哪裡呢?身邊可有誰陪著你呢?我想找個人去陪你,如果這樣,你會不會稍微想起我呢?師叔祖,我……很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