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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骨焚箱 尾魚 2062 字 2個月前

這另一個人究竟是不是神棍, 試試就知道了。收到消息,神棍很快挾著箱子到場了。然而可惜的是,孟千姿難得一次自信滿滿的推測, 遭遇迎頭一盆冷水。人家況美盈的血滴上鏤紋的結扣,好歹還會沸騰兩下, 神棍的血滴上去, 那真個叫安靜如雞,如的還是死雞。孟千姿自覺很沒麵子, 不過很快找到理由安慰自己:她本來也不是什麼絕頂聰明的人嘛, 推測失誤也正常。***希望來得快,去得更快,神棍鬱悶壞了,回房之後長籲短歎,連晚飯送過來都沒心思吃。他不時撓頭,間或瞅手機,還向江煉支招:“小煉煉, 你說……要不, 我讓他們先彆來?”大老遠把人叫來, 給了人家那麼大一希望……這可讓他怎麼麵對、怎麼收場啊。江煉咽下一口餐飯,啼笑皆非:“你涮著人家玩呢?這都幾天了, 你那些朋友肯定快到了,你現在讓人回去?”他敲了敲神棍的餐盤:“吃吧,吃完之後去洗個澡,老朋友見麵, 把自己捯飭得體麵點——這樣,即便挨打,挨打之前,你至少還是人模人樣的。”神棍差點叫江煉給氣死。不過話糙理不糙,要見朋友了,他怎麼著也得修修邊幅。臨睡前,神棍拈了條毛巾去澡堂。所謂澡堂,其實是臨時開辟出來的,分男女,專供山戶,水是井裡打上來的,太陽能供熱,一晚上隻夠十來號人洗——好多山戶知道這兒用水緊張,自覺排不上,也就不來湊這熱鬨,隻拿盆接點水擦洗,或者幾張濕紙巾湊合著了事。這一晚,澡堂挺冷清,隻接待了幾個山戶,神棍去得晚,前幾位洗時攢下來的熱蒸汽都沒了,神棍哆哆嗦嗦地往身上潑水、打洗發露、搓肥皂,洗完時,整個浴室裡便飄著一層微溫的稀薄蒸汽,和昏黃的燈光互裹,迷迷蒙蒙,恍恍惚惚。神棍拿大毛巾擦拭身體,很自然地走到了牆上掛的那麵理容鏡前,鏡子上暈了許多蒸汽,很多處都模糊了,但模糊裡又間雜了幾塊清晰。有一塊清晰的鏡麵,映出了他小腹上的那道狹長的疤。神棍瞥了一眼,繼續擦乾身體,擦著擦著,動作就慢了下來。他拿手抹了一把鏡麵上的水漬,手掌撫過的地方,清晰出現了一條如同被抻長變形的“s”形,暗紅色,很像胎記。電光石火間,神棍的腦子裡驀地閃過一個念頭。他把大毛巾一扔,連內衣褲都顧不上穿,光腳汲拉著浴拖,把長外套一裹,一陣風樣卷了出去,還不忘跟看門的打招呼:“我還沒完,我忘帶換的了,我回去拿。”那人正忙著在手機上打小遊戲,隨口嗯了一聲,頭都懶得抬。神棍一口氣跑回了屋。這一趟,因為來了不少增援,營地的住處頗緊張,氈房實在擠不下,空地上都紮了許多帳篷,但神棍他們是客,所以還是維持原樣,四人共用了一間。江煉幾個已經睡下了,不過尚在半醒半睡之間,況美盈聽到動靜,嫌冷,懶得欠身,含糊地問了句:“嗯?”神棍還是那話:“我,洗澡忘帶東西了,回來拿。”說話間,他挾起箱子,又開門出去了。江煉在被窩裡翻了個身,眼皮都懶得睜,隻心裡吐槽了句:丟三落四的。***回到浴室時,裡頭的蒸汽早散了,屋裡很靜,藏著秘密的那種靜。神棍單膝支跪在地上,把箱子端端正正擺好,又將攏緊的衣襟敞開一線,露出心口處往下蔓延的那條胎記。然後,他從衣兜裡掏出一把小折刀,是之前從陶恬那領的:山戶的裝備都是上乘的,刀身折開,刀頭尖銳鋥亮,仿佛棲了日光,刀鋒密布嶄新綿密的磨紋。他向著胎記上的一處下刀。刀尖下去很淺,血卻像等待了很久似的,一下子脹滿流出,顏色鮮亮,神棍抹了一把,擦在箱子鳳凰鸞身的第一個結扣上。小遊戲輕快的樂音隱約從門縫處透進來,血在箱麵上翻沸作響。神棍撳燃了打火機,點著了血的邊沿,烈火像有生命,從一側向著另一側卷過,然後,他聽到箱子深處,傳來哢嚓一聲輕響。他重複之前的動作,第二個結扣,第三個,每一次,都有輕響聲傳來。三聲響過,箱子歸於沉寂,屋裡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沒了,屋外也沒聲,那個看門的,大概已經打完遊戲了。神棍沒有失望,他直覺,這一次,一定會發生些什麼,他所需要的,隻是等待和耐心。外頭的沉寂,和群山的沉寂,攪裹在了一起,一寸寸侵入這冰冷的浴室。驀地,有不知名的夜鳥低空掠過,發出怪異難聽的嘎嘎聲,而幾乎是與此同時,那個箱蓋,咯噔一聲,開了。***江煉半夜時,被響動驚醒過一次。當時,他睜著惺忪的睡眼,就著昏暗的燈光,看到神棍滿腹心事地躺下,他還沒來得及分辨清楚那心事究竟有多濃重,神棍揪著燈繩的那隻手往下一拽,光便沒了。江煉在黑暗裡同情了一把神棍,便又睡著了,有所思的關係,還做了個夢。夢裡,他白發長須,儼然智者形象,一身老成一臉慈祥,開解神棍說:“沒關係,總會有辦法的。”神棍仰視著看他,淒苦的表情漸漸轉作無限信賴,說:“江煉老師,我全聽你的。”……被人視為人生導師,還真是怪得意的,這得意從夢裡延伸到現實、延到江煉熟睡的唇角。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一聲響亮的:“喝……多……咯……”什麼意思?他喝多了,才會做這樣的夢嗎?又是一聲嘹亮的“嗬……哆……囉”。江煉一下子驚醒了。窗外有蒙蒙亮白,天亮了。所以剛剛那是……雞叫?但江鵲橋不是一直走“哦哦哦”路線的嗎?再說了,鵲橋一直叫得很婉約,不會這麼中氣十足氣吞山海……又一聲雞叫過後,韋彪不耐地歎氣,況美盈則把腦袋縮進睡袋裡、喃喃抱怨著哪家的雞這麼沒眼色,隻有神棍,騰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怔了兩秒之後,他反應過來,大吼一聲“是我們解放啊”,就扯過外套,連滾帶爬,像是滾下床去的,緊接著,又滾出了屋。解放?神棍曾經提過的,勇鬥凶簡的山雞曹解放?江煉一陣好奇,也沒了睡意,外套一裹,麻利地下床跟了出來,才剛出門,就聽見神棍的慘叫,緊接著,就是絕望的控訴:“我們解放,怎麼胖成這樣了?”其時,有一部分山戶已經起床了,正在門前帳口洗漱,西北早間多霧,淡淡的霧氣籠罩著氈房和大小帳篷,也彌漫上路麵。來客就是來客,自帶行塵,和住客的安穩截然不同,江煉一眼就把這新到的車和人都儘收眼底。車是老車型,黑色的悍馬h2,風塵仆仆,滄桑中粘一點霧的濡濕,車頂橫列了一排狩獵燈,但在這細霧裡,並不咄咄逼人,反像安靜的眼睛。駕駛座上下來一個高大的男人,約莫三十來歲,身型極掛衣服,一件普通的黑色夾克到了他身上,登時有型有款,人明明是在笑的,但極偶爾的瞬間,目光會忽然晦暗銳利。這人大概是羅韌。羅韌關上車門,並沒有抬頭看誰,隻是一條手臂下意識抬起,後頭剛下來的一個正穿外套的年輕女人,便很自然地靠了過去,剛好被他圈摟住。這應該是梅花九娘的關門弟子,木代,溫柔秀氣,纖纖弱弱,一點也不像身具上乘功夫。羅韌轉頭看時,大概是覺得木代衣服沒扣好,於是縮回手,很細心地幫她扣攏領口。江煉有點羨慕:得要很熟很契合,才能培養得出這種自然到幾乎會被人忽略的默契吧,他和千姿,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發展到這樣,不去言愛,但舉手投足時滿溢。車子的另一側,也站著一對男女,年紀看不大出來,估計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間,女的一身紅色羽絨衣,臉龐圓潤,眉眼是很傳統的那種漂亮,男的身形挺拔修長,氣質偏文藝,又帶點浪蕩不羈。這多半是神棍極想撮合、但一直無從下手的炎紅砂和一萬三了,聽說一萬三也姓江,跟他五百年前是一家——果如神棍說的那樣,這兩人之間氣場有點彆扭,明明很登對,不當情侶可惜,但當了……好像又跟大眾意義上柔情蜜意的情侶相去甚遠。不過,最吸引江煉眼球的,還是走在最前頭的那個胖子。這胖子三十多歲,油光滿麵,體型富態,一身名牌,那架勢,活像前來開發大西北的暴發戶,就是他亮著嗓子接了神棍的話茬:“棍哥,它能不胖嗎?作為一隻中年男雞……”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覺得這稱呼怪怪的,又臨時修正了一下:“……中年雄性山雞,不健身不進取,沒有危機意識,整天和一群鳳子嶺的鄉下山雞妹子混在一起,沉迷女色,它能有什麼前途?”神棍痛心地蹲下身子。直到這個時候,江煉才看到,神棍麵前,有隻肥嘟嘟的山雞,毛羽極鮮豔油亮,雞和人一樣,都有適合自己的位置,在他看來,這雞很適合下鍋。神棍怒其不爭:“解放,你當初也英俊過,看看現在,你這脖子粗的,掛雞牌都嫌勒,你就這樣自暴自棄了?”曹解放輕蔑地看了神棍一眼,挪著步子,支撐著肉嘟嘟的身體,從他身邊繞了過去。看來,這是一隻高傲的雞,沒顏值可以、沒身材也淡然,但斷不能沒有架子。神棍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那胖子:“曹胖胖,怎麼把解放帶來了?你們不同路啊。”這五個長住麗江,但曹解放早歸隱山林、落戶函穀關的鳳子嶺了,一南一北,山長水遠。曹嚴華伸手捋了捋即便長途跋涉、但依然一絲不亂的發型:“當年收凶簡,解放也是出過力的,現在你跟我們說要徹底了結了,這曆史性的時刻,還能不帶解放一道經曆?”說話間,一陣急促的“哦哦哦”聲由遠及近。江煉回頭看,原來是江鵲橋,正一溜小跑著下坡,估計是聽到動靜,尤其是有同類的動靜,按捺不住,跑出來瞧熱鬨,它跟一乾人不熟,於是直奔江煉,到江煉腳邊時,也不知道是不是怯生,反常地把身體藏在江煉的褲管後,隻羞澀地探了個腦袋出來。羅韌一行倒沒太在意江煉,把他當成了看熱鬨的山戶,倒是曹解放,忽然一改之前的鬆垮,脖子昂起來了,身子挺起來了,連目光都淩厲起來了,愣是從中年發福的身軀中,努力挺出了一絲早年的英俊風采。***羅韌幾個人,都不是喜歡到處結交的,神棍知道他們的性子,也不打算主動把他們引見給山戶,再說了,時間還早,孟千姿她們還都沒起床呢。不過,他估摸著,山戶會主動來拜訪的:山戶不是喜歡結交有本事的人嗎,而且,段文希和梅花九娘有舊,四舍五入,就是孟千姿和木代有舊,雙方怎麼著都會見個麵的。三重蓮瓣,身份到底不同,山戶們很快騰出一間小氈房給神棍做會客室。江煉沒跟進去,人家老友見麵,他在邊上杵著算個什麼事兒?不過,他從氈房邊經過時,下意識停了會。聽到裡頭笑語不絕。聽到曹嚴華說:“棍哥,真要收啊?這幾年,它讓我身強體壯,力大無窮,壁虎遊牆都遊得賊溜快,我跟它處出感情來了,哎呦真要分彆,我怪舍不得的。”一萬三哼了一聲:“曹兄,你這是什麼心理?凶簡給你點好處,你就跟它講感情了?我們中要是出個叛徒,是你沒跑了。”羅韌說:“還是應該收,老在我們身體裡,始終不是好事。”炎紅砂咯咯笑:“當然應該收,不然木代跟你,孩子都不敢生,我這乾媽做的,有名無實啊。”……再然後,門簾放下,氈門帶起,裡頭的聲音,就再也聽不到了。江煉繞過氈房,一路走到坡上,撿了塊石頭坐下,看漸漸散去的薄霧,也看那個緊閉了房門的氈房。他覺得怪羨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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