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回他:“批準。”批準什麼批準?這什麼態度!江煉覺得不能太縱容她,於是摒了不打,摒了足有一分鐘,才撥過去。屏幕上,孟千姿正倚坐在大床上,穿緞麵短袖的家居服,長發披落,帶微微卷兒。孟千姿其實不是卷發,這勢必是辛辭手筆。再仔細看,她其實是畫了淡妝的,嘴唇上泛微微釉光,江煉喉頭微乾,很想去吻,鞭長莫及。她還假模假樣了一番,問他:“我是不是氣色很差?唉,躺著養病,真的是,蓬頭垢麵的,頭都沒洗。”這要是人在跟前,江煉真想上手掐她,從前他覺得,有電話、有視頻,跟見麵也差不多,現在知道是自己淺薄了,對有些人,你永遠不滿足於隻聽見聲音和看見畫麵。他想念她的氣息,想念手指繞進她發間時的柔韌絲滑,也想念擁她在懷時,那種溫軟、自然和熟稔。所以他不戳破她,也不順著套路讓她得意,隻笑著看她,問她:“傷好點了?”“這才幾天,哪裡就好了,出入還都是輪椅呢。你呢,你們要進山了?”江煉點頭:“進山碰碰運氣吧,總不能乾坐著。”孟千姿忽然想起了什麼:“不是說和神棍又理出些頭緒來嗎?是什麼?”哦,對,差點把正事給忘了,江煉心中順了下邏輯,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孟千姿講了。孟千姿的理解永遠粗暴但乾脆:“所以說,神族人有了分歧,分成黃帝和蚩尤兩派,蚩尤戰敗之後,黃帝開始焚箱——他乾嘛要把這些東西燒掉呢,都是無數代積累下來的心血啊。”江煉說:“我倒是挺能理解的,神族人一直以來被當成神來膜拜,他們有著遠超於人族的文明、認知和力量,能夠駕馭和使用那些神奇的物件。”“但是,一旦成為普通人,他們會失去這種控製力,也沒法保證這些物件不會落到彆有用心的人手上——某些物件的使用,是需要有著與之對等的認知和文明程度的。就好比七根凶簡,據說可以控製和改換人心,某些心術不正的人得到,怕是會把所有人都變成自己的奴隸。”孟千姿若有所思:“也就是說,黃帝認為,當時的人文明程度太低、認知太淺薄,得到這些東西,對人族來說,不是什麼好事,甚至有可能引發災難?”江煉點頭:“黃帝也許是想完成最平穩的過渡,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神族就是被自然規律淘汰了,不想徹底毀滅的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變為人,接受人的起點,適應人的步伐,不拔苗助長,不去擾亂人類正常的發展軌跡。因為未來有一天,人類的發展水平,不會低於當年的神族,甚至會高過他們。”孟千姿失笑:“黃帝真是這想法的話,確實挺有胸襟氣魄的,但蚩尤一方激烈反對,也可以理解,怪不得他們會去偷箱子。”江煉提醒她:“蚩尤方偷的不是隨便哪口箱子,他們是有目的性的。那口箱子裡,有對他們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孟千姿想了想:“是水精吧。”水精是他們靈魂不滅的關鍵所在。江煉嗯了一聲:“他們一定買通了黃帝部族的某個人做內應,而買通內應不難,即便是追隨黃帝的人,也可能有私心,不願意放棄曾經的輝煌。”孟千姿喃喃:“箱子裡有水精、山膽、獸骨……”說到這兒,忽然覺得不對:“山膽製水精,這兩樣東西放在一起,水精不會被秒殺嗎?”江煉笑笑:“這就要說起那口箱子了,那口箱子的材質應該也很特殊,你記不記得,黑三爺曾經拿斧頭砍過那口箱子,結果連個豁口都沒留下,那口箱子應該起到一種抑製和屏蔽的作用,那麼多物件放進去,本身的屬性被抑製住了,所以能夠共處一箱、相安無事。”孟千姿好笑:“那等蚩尤一方的人打開箱子,發現山膽也在,不是嚇得臉都白了?”江煉籲了口氣:“所以山膽和水精得分開,山膽被藏得那麼嚴實,附近還有洞神監視著。”孟千姿心念一動:“那鳳凰翎呢,鳳凰翎也被藏得很嚴實啊。”她邊說邊看向屋內的一個保險櫃:神棍從江煉身上揀集到二十多根鳳凰翎,而她身上粘得更多,有三十來根,都彙集到一起,先由她帶回山桂齋了——保險櫃很嚴實,但永遠遮蓋不住那暈光,雲團般在那個角落氤氳。白天的時候,柳姐兒還在外頭嚷嚷,說千姿的房頂上,怎麼跟有七彩祥雲似的。孟千姿可算是理解鳳凰眼那兒,為什麼要動用定水囦和屍骨去遮蓋這流光了,幸虧山桂齋深處山內,地勢較偏,這要是放在鬨市,得引來多少搞直播拍抖音的啊。江煉說:“鳳凰翎能不藏嗎,黃帝發現箱子被偷之後,留下了部分龍骨和鳳凰翎,這很明顯是要設法安排再次焚箱的。蚩尤一方最理想的情況就是偷到龍骨和鳳凰翎,用鳳凰翎燒了龍骨,這樣,那口箱子沒了天敵,永遠安全了。”孟千姿恍然:“但是他們隻偷到了鳳凰翎、找不到龍骨,所以隻能把鳳凰翎藏好……其實,他們也可以毀了鳳凰翎啊。”江煉搖頭:“沒那麼容易,山膽沒出現之前,祖牌是沒法毀掉的,這些物件材質都很特殊,不是說毀就能毀的,人家說鳳凰浴火,反正你手頭有鳳凰翎,不妨拿一根出來做實驗,恐怕是燒不掉,也毀不掉——我猜,鳳凰翎去燒龍骨,能產生什麼化學反應,雙方互毀。”原來如此,找不到龍骨,留下這麼大一個隱患,難怪蚩尤一方要把那口箱子拆得七零八碎,想讓它萬世不聚,這用心,不可謂不深了。孟千姿嘀咕了句:“怎麼我就想不到這些彎彎繞繞的。”江煉笑:“你不是不在嗎?我也是和神棍討論了好久,才有這些結論的。”孟千姿倒是很實在:“我看就算我在,也是一會看你,一會看他,隻有聽你們講的份兒。”***冼瓊花臨睡前,惦記著再去看看孟千姿。她穿過小院,繞過假山,正要拐上連接院落間的廊道,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她:“七妹。”是仇碧影,冼瓊花停下腳步,順手正了正麵前假山洞裡、一盞燭火的擋風罩。仇碧影過來,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我剛跟老四打完電話,你知道嗎,老四玩了手陰的。”冼瓊花一怔。“她把咱們昆侖的歸山築,一個最漂亮的單身小姑娘,調去對接江煉了。”冼瓊花脫口說了句:“色-誘?”仇碧影不滿地看了她一眼:“說什麼呢,你把我們山戶的女娃娃,想成什麼人了?老四的意思是,小千兒現在跟江煉不在一處,誰知道江煉會不會偷腥呢?調個漂亮小姑娘過去,沒準江煉去招惹她呢,這樣,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問起來,我們什麼都沒做,是江煉把持不住。”冼瓊花沒好氣:“多此一舉。”她甩下仇碧影,大步進了孟千姿的院子,進了大廳,轉向臥室,到門口時,就見孟千姿的房門半開,辛辭和孟勁鬆站在門口,正窸窸窣窣說著什麼。冼瓊花悄無聲息走近。就聽辛辭說:“我到千姿身邊一年多了,連本書都沒見她翻過……頭一次見到她這麼下功夫。”孟勁鬆難得和辛辭意見一致:“誰不是呢,千姿從小到大,就不是聰慧型的,一路低分過關。”越說越不像話了,冼瓊花輕咳了一聲。兩人忙不迭回頭,孟勁鬆自知失言,臉色略變,辛辭幸災樂禍,心說:該!叫你說千姿的小話。冼瓊花透過門縫朝裡看,就見孟千姿坐在床上,馬尾高紮,正認真翻著什麼,身側都是大大小小的本簿。冼瓊花奇怪:“大晚上的不早點休息,這乾什麼呢?”孟勁鬆說:“剛突然讓我們把段太婆當年的簿記什麼的都搬來,說她要研究,勸不住。”冼瓊花嗯了一聲,抬腳進屋,防這倆再偷窺,順手關了門。孟千姿聽到聲音,抬眼看過來,喊了聲:“七媽。”一聽這語氣,就知道她必是心情不錯。冼瓊花笑了笑,推開一處本簿,在床邊坐下:“這是乾什麼,都是老物件,堆成這樣,把床都弄臟了。”孟千姿說:“我是想著,事情跟段太婆有關,翻到翻她曾經的本簿,說不定能有收獲。”說到這兒,又看冼瓊花,猶豫了一下,問了句:“七媽,我是不是……有點笨啊?”冼瓊花說:“怎麼會,哪興出的這想法?”孟千姿垂下眼簾,指甲輕輕摳索冊頁:“我就是覺得,每次有什麼進展,發現什麼線索,都是江煉和神棍在說,我從來都遲人半步……七媽,你說江煉會不會嫌我笨啊?”冼瓊花罵她:“你又胡說八道,你乾嘛跟這兩人比?神棍這一輩子,都在遇事解謎,人家當然比你經驗豐富,至於江煉,不是說他是被況同勝訓練來做事的嗎,要的就是腦也快。韓信會打仗,蕭何能治國,還不是劉邦做皇帝?這倆再聰明,一個是你的三重蓮瓣,一個是你……”她一時卡殼。孟千姿卻順竿子爬了:“一個是我什麼啊七媽?”冼瓊花瞪她,她卻笑嘻嘻去拉冼瓊花的衣服,無意間帶倒身側一堆本簿,有一本裡頭,一連滑出好幾張夾著的照片來。孟千姿撿起了看,那是一張合影,女的是段太婆,時年四十來歲,男的卻是個英俊的年輕小夥子。冼瓊花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在往歪處想:“多半是你段太婆的助理,她每到一處,都會留影的。”孟千姿哦了一聲,又撿起一張,這一次,是三人合影,中間的是段太婆,右手邊是個矮小乾瘦的老太太,左手邊卻是個十七八歲的明麗小姑娘。背麵有字,寫著:黑苗蠱王及其傳人阿木理(音譯)。孟千姿嘖嘖:“黑苗蠱王哎,我段太婆真是,見過太多牛人了。”冼瓊花好奇:“我看看。”她接過那張照片,看了兩眼就擱下了,正要說什麼,像是忽然斷片,過了會,又拿起那張照片,眉頭漸漸擰起。孟千姿心頭忐忑:“七媽,怎麼了?”冼瓊花說:“這個阿木理,看起來挺眼熟的……”她忽然想起來了:“當初,我著手安排人查過神棍在有霧鎮的宅子,他的床頭還是書桌上,放了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跟這個阿木理很像……”孟千姿心中一動:“你是說神棍那個假想的女朋友?她是黑苗蠱王的傳人?神棍知道這事嗎?”冼瓊花覺得她問得好笑:“神棍知不知道這事,你該問他啊,怎麼反來問我呢?”***神棍沒能接到孟千姿的這通問詢電話,他出來逛夜市,壓根就沒帶手機。彼時,他正和況美盈坐在一家燒烤店外擼串,而韋彪被打發去給兩人買酸奶。吃得正歡時,韋彪拎著打包的酸奶回來,一人分了一個,又向況美盈說起路上見到的:“美盈,昨天那瞎眼老頭你還記得嗎?居然是個算命的。”況美盈當然記得:“他說我好命呢。”又轉向神棍:“神先生,你說,算命的話能聽嗎?”神棍還沒來得及答話,韋彪又插了句:“我隨口問了句多少錢一算,他說起步三百,三百!這搶錢呢,人家五塊十塊錢就能算——怪不得他窮成要飯的,一點都不腳踏實地。”況美盈沒吭聲,倒是神棍怔了一下:“三百?”“對啊。”韋彪憤憤,仿佛那老頭已經把他的錢詐了去似的,“那些本來想算著玩的人一聽,都罵他神經病。”神棍追問:“那他被罵,是什麼反應?”“無所謂唄,就一副很清高的模樣。”神棍一顆心突突跳:“他有什麼特征沒有?”況美盈答了句:“瞎子啊,他兩隻眼睛裡,長滿白茬茬的翳,怪嚇人的。”神棍連串也不吃了,騰一下站起身:“他在哪兒?”韋彪嚇了一跳,下意識指向街口。神棍拔腿就往那頭跑,跑了一小段又回來:“錢,錢,三百。”韋彪趕緊掏了遞給他,神棍攥著錢,直奔街口,近前時,果然看到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席地而坐,歪著頭,似在打瞌睡,身下墊了塊臟舊的看卦布,而布麵上,有個空空的破瓷碗。神棍一語不發,徑直把錢投進了碗裡。那老頭沒動,卻又近乎沙啞的聲音飄了上來:“客人看什麼?”神棍說:“看看……我的命。”那老頭抬起頭,圓睜著長滿了翳的眼,端詳了他好一會兒,說了句:“半生漂泊,半世安穩,好命,長命。”神棍舔了舔嘴唇:“能看來曆嗎?”老頭嗯了一聲:“姓什麼?”神棍答了句:“姓神,不不,姓沈。”老頭嗬嗬笑起來:“你這不是胡說嗎?哪有姓神的?沈家人萬萬千,也沒你這號啊。”說著,老頭起身,摸起卦布,揣上錢碗,竟是要走的架勢。但這話沒錯,沈木昆,本就是“神棍”的諧音拆字,是他當年作為盲流要落戶時,給自己起的、像模像樣的名字。他喉頭發乾,問了句:“那我姓什麼?”老頭蹣跚著往外走。神棍大急:“你是不是葛家人?傳說中一世走江北的葛大?葛大先生,你知道我本家姓什麼嗎?我是被扔在一個小村口的,我從來不知道本家姓什麼。”葛大身子一停,頓了頓,重又邁步往前走,神棍聽到,有喑啞的聲音飄來:“十豆穿衣衫,桔木伐倒來種杉,八百年歲一聖賢……”這是字謎。神棍的腦子飛快地轉著。十豆穿衣衫,是個彭字。桔木伐倒來種杉,還是個彭字。而八百年歲一聖賢……那老頭的最後一句話幽幽傳來:“你祖上,姓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