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要去見閻羅, 無論如何都不能漏了神棍,孟千姿派了一個腿腳利索的回去通知,自己帶了人跟著江煉一路往前, 沿路或擺石子、或插木枝作標。五百弄鄉麵積不算小,但和大多數城市一樣, 適合住人的就是幾個片區——除了平地麵積稍大的“弄”之外, 其它狹地,即便是當年沒荒的時候, 都三五年的沒人涉足, 更遑論現在了。路三明眼見越走越偏,奇道:“這種地方,還能住人嗎?”江煉回他:“這要看這人,對‘住’的要求是什麼樣的。”孟千姿在邊上聽得感慨,覺得這閻羅,對住還真是沒要求,但也真心奇怪:當年那個追財逐利的黑心師爺, 拋妻棄子、隱居偏地, 一路的“付出”不可謂不多, 難道不是為了更好的享樂人間嗎?怎麼落到現在這個境地了呢。又走了約莫半小時,江煉停下腳步, 指不遠處一座粽子山的山腰間,說了句:“那。”所有人都往那看,卻不覺得有異常:這些粽子山因為覆蓋的泥皮太薄,長不了高樹, 周身覆滿矮草濕苔,這季節,正是草木葳蕤之時,長勢極旺,恰如一張綠毯,把山體圍裹得蔥綠一片。孟千姿心知必然有異,要了望遠鏡過來,對著山腰那一帶細看,俄頃,“啊”一聲叫了出來。這原理,跟懸膽峰林之上的懸崖綠蓋是一樣的:那一處,其實不是實的,有個洞口,被綠藤葉枝什麼的給遮住了,若不是有人提醒、再加上望遠鏡的放大拉近,還真不會注意。不過上山就有點艱難了,這種山,本就不是供人攀玩的,湯壯先上,由洞口處綰下長繩當簡易扶手,這樣,餘下的人就能上得相對輕鬆些。到洞口時,孟千姿拽開那團綠蓋,本以為能看到一個口小肚大的山洞,沒想到隻是一條兩三米長的甬道,大概隻能供一個人爬進去,還得低著頭爬,否則會撞到。不待她開口,江煉就給她解惑:“腿先進,一點點往裡蹭,到底時直接往下就行,下頭才是洞,不過地方不大,無關人等,就彆都往裡進了。”說完了,自己打頭先上。懂了,這洞的結構,像拿吸管吹泡泡,那個“大泡”是綴在端頭之下的。孟千姿第二個進,進之前,擎起望遠鏡回頭張望了一下,在錯落的粽子山之間,遠遠看到了神棍:他□□騎騾,一臉焦急,再三催動,顯然是怕錯過什麼關鍵的——騾工和其它人等,反被甩在了後頭。孟千姿掂量了一下那距離:沒法等他了,先自己看了再說。她依著江煉的法子,也蹭進了甬道,到底時腳下一空,好在心中有數,以手撐住洞沿,輕鬆躍了下去。江煉已經等了她一會了,正好整以暇地坐著,見她下來,也不多話,朝角落處努了努嘴,示意她自己看。孟千姿循向看去,第一眼,腦子裡冒出滑稽似的四個字來。變形金剛!《變形金剛》係列電影火的那兩年,網上有不少達人模仿,但鋼鐵材質難搞,於是隻求有個樣子:比如胳膊、腿、軀乾、腦袋上各套一個紙箱,就是個窮酸版的cospy了。閻羅也是如此,隻不過,他不是用紙盒,而是鐵條接焊成的框架。確切地說,閻羅就躺在一個鐵條的人形框架裡。孟千姿看到他的胸口上下起伏,這說明呼吸正常:“他這是……”江煉說:“被我打暈了。”原來如此,孟千姿仔細看那個框架,越看越覺得,這框架是棺材的變體。——棺材是長方條形的,而這個是人形的,頭、胳膊、腿都有各自安放的框位,而且框進去了之後,確實無法自如屈伸。——棺材是上下蓋合起來的,這個也有上下蓋。——棺材是四麵閉合的,這個因為是鐵條接焊成的,條框之間總有距離,所以孟千姿能清楚看到,裡頭躺了個閻羅。這還不止,那個鐵條的人形框架上,有七八根鐵鏈連著石壁,而石壁上,又有滑輪齒輪之類的裝置,孟千姿還看到一個電鈴,考慮到這兒並沒有電,應該用的是電池。環顧洞內,確實有生活痕跡,還有一些特彆破舊的小物件,孟千姿直覺,應該是從被廢棄的五百弄鄉撿來的。她心中約略有點概念,但越理越糊塗,於是回頭看江煉:“你一路追他到這裡,都看到些什麼了?”***江煉追蹤閻羅,談不上費力,因為閻羅本就是個沒什麼身手的人,沒有進洞之前,江煉也並不知道這人是閻羅,黑燈瞎火的,誰能瞧見誰啊。追至山洞的洞口時,他耐心在外候了一陣,直到確信那人沒發覺,而甬道儘頭處又隱約透出些火光,才匍匐著一路爬了過去。那甬道儘頭處,其實也蓋了個木蓋,隻不過大概為了透氣,上頭鑽了幾個孔洞,江煉就透過那些孔洞往裡瞧。先看到,石洞一角,點了根蠟燭,隻兩指節那麼長。又看到一個水淋淋的人。真是水淋淋的,雖說沒有全身上下都在滴水那麼誇張,但很明顯,曾在水裡浸泡過——江煉一下子想起了那個被驚嚇到的騾工,他曾信誓旦旦說水下漂了個人,然後被陪同的山戶無情地嘲笑了。也就是說,這人之前……在遊泳?不過他很快給自己糾錯:誰會在騾子飲水的泥水塘裡遊泳呢,這人應該是在“泡水”吧。不過緊接著,他就不再糾結這人到底是遊泳還是泡水了,因為,他認出這張臉了。居然是閻羅!江煉曾親筆畫過他的容貌,也曾利用電腦繪製過他不同年齡時的長相,對這張臉實在是太熟悉了,反複看過,確信沒有誤認。現在的閻羅,約莫四五十歲,也就是說,如果神棍的推測沒錯,閻羅在火葬場“生”出的,是年輕的、青壯版的自己。打眼看去,閻羅的神色頗不安定,可能是被山鬼這群不速之客給鬨的,心事重重地踱了幾步之後,準備就寢,原本想吹蠟燭,看到隻剩了那麼點,估計也懶得吹了,於是徑直躺下。洞裡其實是有點陰涼的,不過到底是夏末,沒枕頭不蓋被子席地而臥也就算了,躺進一個人形鐵架裡,算是怎麼回事呢?就在這個時候,閻羅伸手扯動鐵架旁牽連的一根鏈索。刺耳的電鈴聲驟然響起,江煉渾身一僵,頭皮陣陣發麻,還以為自己是暴露了,但很快,他聽到了輒輒的鏈響,緊接著,從洞頂,緩緩放下又一個人形鐵架,看那架勢,可以和下頭那個拚合在一起。而閻羅,像是習以為常,已然閉上了眼睛,壓根沒朝那個鐵架子瞅上一眼。……孟千姿一直聽到這裡,才插了句話:“是上下兩個鐵架子拚在一起的?”江煉點頭,示意她細看:“你看,他不是剛好被框在了中間嗎,跟棺材差不多,先躺進去,再利用簡易的機關,把蓋再給放下來。”孟千姿皺眉:“但是為什麼要響……就寢鈴呢,他一個人住,又不需要提醒誰。”江煉笑:“我也納悶了好久,後來仔細檢查了才發現,這可能是閻羅的能力問題——這個機關,他隻能設計到這樣了,扯動對應的鏈索時,上頭這個鐵架就會起落,起落的時候,電鈴就會響。其實他需要的,不是就寢時響鈴,而是……”孟千姿接下去:“而是……起床時響鈴?”也不對啊,這電鈴是最普通版,不具備定時鬨醒功能,隻可能是閻羅醒了之後,自己扯動鏈索,把上頭這個鐵架子搖起,人都醒了,還要鬨鈴乾嘛呢?江煉說:“你彆急,聽我往下說,這就是整件事的最詭異之處了……”話還沒完,洞頂的入口處驀地探下一個頭來,急吼吼道:“什麼詭異?哪詭異?”***神棍這人,可能會晚到,但絕不會不到。因著江煉曾經提過,“下頭地方不大,無關人等,就彆都往裡進了”,路三明覺得應當知趣,就帶了人隻在外頭守著,隨時聽裡頭動靜。神棍猴急急趕到之後,聽說人在洞裡,立馬就往裡鑽,鑽得太快,以至於路三明那句“腿先進”沒來得及說出口。於是頭先探了下來。這就尷尬了,腿先進可以往下跳,但頭先進……江煉和孟千姿都沒有過來接他的意思,任他掛吊在那,如同洞頂結下一個大瓜。江煉沒向神棍交代前情,誰讓他晚到呢。他繼續往下說。***江煉沒輕舉妄動,也沒驚動閻羅,他直覺,一個人睡覺時,要如此大費周折、用鐵架子把自己框得死死,必然是有原因的。他想等這原因出現。所以他耐心趴伏在那,一分一秒地捱,捱至燭火熄滅、閻羅鼾聲四起,然而一切正常。江煉轉念一想,自己趴在這一直看人睡覺也挺傻的:閻羅這一覺到天明,自己難道也趴著看一夜嗎?再說了,出來也夠久的了,孟千姿怕是會著急。他尋思著,先把這閻羅給綁上、再回去叫人比較保險。於是他慢慢往外退,現在是頭在前,不好進洞,他想調轉個方向再進。剛退了約莫1/3的距離,忽然覺得有點不對。鼾聲停了。非但停了,還響起了清嗓子似的輕咳聲。這是……醒了?江煉又爬回來,想看看下頭是個什麼情形,眼睛都湊到孔洞了,才反應過來自己傻:蠟燭已經熄了,裡頭是黑的。不過好在,他在甬道裡已經趴了一會,眼睛能稍微適應點,所以,還是能依稀看到,閻羅的頭在那左晃右晃,嗓子裡發出奇怪的嗯聲,指甲也在不斷撓擦鐵架,讓人聽了心裡發毛。什麼鬼?閻羅怎麼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江煉太想看到下頭的情形了,思忖片刻,當機立斷,從身上摸出一根便攜式的照明棒,迅速掰亮,把那木蓋掀開一道縫,直扔了進去,又瞬間蓋上了蓋子。***神棍聽得倒吸一口涼氣,說他:“小煉煉,你膽子也太大了吧,還有,你還蓋上蓋子乾什麼,這不是脫褲子……”說到這兒,驀地省得在場還有女士,用詞要文雅一點:“多此一舉嗎?”江煉笑笑:“我當時想,他反正是一個人,這洞也隻有一個出口,被我正堵著,我不怕驚動他,我隻是不想立刻現身,想觀察一下,閻羅會是什麼反應。”某種意義上,一個人麵對突發情況時的反應,多少代表了實力的強弱——閻羅要是尖叫發抖,那完全不足為懼。照明棒是幽綠色的,下頭的整個山洞,都鍍上了瑩瑩的一層綠。江煉看到,閻羅愣了一下,納悶地盯了眼蓋子——然而蓋子處靜悄悄的,並沒有什麼人闖入。他又盯著那個照明棒看,那表情……江煉很難形容,但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這人不是剛剛的那個閻羅。剛才的那個閻羅,是心事重重、愁苦而又木訥的,但這個,給人以狡詐多智、滿不在乎、洋洋得意之感。江煉決定不等了,也來不及再調轉什麼方向——他徑直下躍,半空一個翻轉,把身子正了過來,落地時,閻羅嚇了一跳,直勾勾看他,麵上露出驚懼不定的神色來。江煉步步走近,他注意到,閻羅一直在看手邊的那根鏈索:按說他隻要一拉索,鐵架子就會抬起,整個人就能從桎梏中掙脫,但他為什麼隻看不拉呢?江煉問他:“你是誰?是閻羅嗎?”閻羅不答,隻是笑得詭異,江煉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心一橫,厲聲恫嚇:“你不說是嗎?信不信我……”說到這兒,又一件詭異的事兒發生了。閻羅的身體抽動了一下,是睡夢途中被驚擾、將醒而未醒的那種抽動。緊接著,閻羅的眼珠快速轉動,這情形著實可怕,有幾次轉得隻剩眼白,饒是江煉膽子大,還是被驚出一身冷汗,還未及細想,那翻轉就停了。這一次,眼前是雙驚恐的眼,那表情,也確實是先前那個閻羅的了,他張大嘴,似是要喊,卻隻能發出喉聲。江煉心念一動,迅速扼住他下頜,迫得他張開嘴來,這才發現,嘴裡那條舌頭,早就被齊根割走了。電鈴聲響起,是閻羅掙紮間拽動了鏈索,江煉眼疾手快,一拳把他打得暈死過去,又扯動另一根鏈索,把剛剛上抬的鐵架子複了位。這也是為什麼他會說此行“順得很”,的確很順,從頭到尾,他也就是揮出的那一拳,用了點力氣。***江煉講述的時候,孟千姿還怕閻羅醒了裝睡,幾次去檢視他眼皮,確信人還暈著,這才放心。講完了,滿室靜默。神棍頭朝下探得難受,早縮回去了,此時,隻有聲音自洞口處幽幽飄下來:“兩個人,感覺確實是兩個人。”江煉點了點頭,看向孟千姿:“我懷疑閻羅知道這件事,他把自己困在鐵架子裡,還設了電鈴,就是防止另一個出來亂跑——因為另一個隻要扯動鏈索,電鈴就會響,原本的閻羅就能驚醒,就好像我當時恫嚇聲太大,也把他驚醒了一樣。”孟千姿恍然,她看向依舊昏睡的閻羅:“這是……雙重人格嗎?他這一重生,還重生出另一個人格來?”江煉沉吟:“也不像,他把自己關得這麼死,連鐵架子電鈴都用上了,如臨大敵般……”神棍的腦袋又探了下來:“有可能是雙重人格,也有可能是不同的兩個人,你們可彆以為不同的兩個人不能共用一具身體,我認識一個朋友,老石,跟我一起住的,他就經曆過這種事,而且他當時的情形,更慘……”他繪聲繪色:“這閻羅,至少清醒的時候是自己,睡夢時,另一個才會溜出來。我們老石當時,可嚇人了,體內的兩個人是共存的,清醒的時候,兩人還能吵架——一個做這種表情,一個做那種表情,一個吼到一半,突然變成了另一個的聲音,一張臉,根本經不住這種扭曲,久而久之,那臉特可怕,好像是兩張臉疊加在一起的,又好像一半一半,人家就叫他陰陽臉……”他嘖嘖了好一陣子,才想起自己離題了,於是又扯回來:“想知道怎麼回事,把閻羅叫醒唄,有沒有冷水?潑醒他嘛,問問就行。舌頭不在了,可以寫字啊,這閻羅不是個文化人嘛,既認得白石老人的畫,肯定會寫……”說到這兒,勉強回了個頭,朝外頭喊話。過了會,貔貅的聲音透過甬道,隱隱傳下來:“這附近,找不到水啊,水櫃也沒有,孟小姐是要做什麼用?不乾淨行嗎?”孟千姿沒好氣:“行,再臟都行。”“那……騾子尿行嗎?”孟千姿愣了一下,很快點頭:“也行。”這閻羅,劫殺過況家,跟她段太婆的死有莫大關聯,還曾間接導致了火葬場員工大飛的死,先賞他一瓢騾子尿熱身,好叫他知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管它遲到多少年,又管他是不是重生,該是你受的,必將會是你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