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神棍掀開帳篷的門簾往外看,看到漫山遍野的霧。有點像他住的那個有霧鎮。神棍便盤坐在帳篷口,耐心等霧散, 也耐心等一個奇景。湘西他常來,做他“這行”的, 跋山涉水輾轉東西那都是常事, 可隻憑一雙腳板,即便來得頻繁, 也沒能走多少山頭, 力所未逮的去處,也隻能遺憾止步,但這次,搭上山鬼的車,他真切感受到了組織的力量。先是有車隊,出行極方便,一直開到沒路的地方, 就地組了個一號大本營, 負責車子看管維護、對外聯絡。然後絕大部分人, 背負器具裝備,徒步翻山, 那叫一個專業:有地形圖、山譜、gps導航定位,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探測儀器,還放了嗡嗡嗡的無人機,看得神棍眼都直了。中途又組了個二號大本營, 把一半的器具裝備留在了這兒,作後備之用,考慮得多周到啊。最後的那一段,要爬半裡多長的、近70度角的陡坡,如果隻是他,那是絕沒可能的,可人家山鬼呢,團隊協作,幾個前鋒攀縱如猿,上去打了攀釘、綰了結繩,直接做了個繩梯,他就那麼戰戰兢兢但穩穩當當地,蹬住梯子上來了。要是每次都能有這待遇該多好啊,他的研究、他的探索,必然更上一層樓。上來的時候差不多是夜半,山裡黑得可怕,那麼多狼眼手電和頭燈都照不出百米開外,隻隱約感覺,前方有一大片極黑,比夜色都還要黑得多,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那黑裡還翻滾著隱約的嗚咽咆哮。孟勁鬆讓人拉起一道警戒線,聽那意思,再往前就危險了,所有人在線內紮營,不準越線,說是明兒天亮,就能看清究竟了。而據二沈私下嘀咕,那場景相當震撼,難得一見。所以神棍一夜都沒睡好,還做了個夢,夢裡,他依然在找箱子,隻是這一次,是在一大片近乎粘稠的黑裡摸索,粘稠裡還鼓脹著嗚咽和咆哮聲。……山戶也陸續起床了,大霧中傳來呼啦刷牙、起鍋起灶的聲音,有人為了看清楚些,還開了手電——然而白霧中的手電,除了耗電,毫無用處,於是又嘟囔著關掉。神棍咽了口唾沫,繼續等,還不安地舔了舔嘴唇,霧越淡,他就越緊張,心中的期待也就更盛些。太陽像是一下子躍上山頭的,濃霧在萬道陽光下驟然稀薄、縮減、消失,隻幾秒的時間,如同扯去麵罩,一切大白於眼底。四周的嘈雜聲漸漸小了,隻剩零丁的鍋勺碰響,再過了會,連這零丁碰響都沒了,神棍騰一下站了起來,小跑著跟上一群激動的山戶,跨過第一道警戒線,來到第二道警戒線前。第一道警戒線,距離崖邊有百十來米,而第二道,隻有十來米了,警戒線邊還站了兩個人維持秩序,不準繼續向前,然而更前的地方並非沒人,孟勁鬆帶著柳冠國,就站在距離崖邊三四米遠的地方,正向著底下指指點點。神棍趕緊衝著孟勁鬆揮手:“孟助理!哎,孟助理!我呀!”孟勁鬆聞言回頭,看到人群中那張討嫌的大臉,略微皺了下眉頭,但七姑婆的麵子永遠好使:人都到這兒了,即便不帶神棍去見識山膽,也總該讓他看個稀奇。孟勁鬆笑了笑,衝著維持秩序的人點了點頭,示意這人可以放行。神棍大喜,矮身鑽過這道警戒線,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跟前,本想跟孟勁鬆寒暄兩句的,但眼睛已經被粘住般,轉不開也挪不動了,半晌,喉嚨裡逸出感慨似的一句——“太壯觀了!”***昨晚他還以為,這是一處山凹。群山嘛,高低起伏,到了最高的山頭,自然就要往下走,但萬萬沒想到,這會是一處天坑。地理上,把山川起伏統稱為“地形”,哪怕是山凹盆地,也歸入其中,因為以地麵為界,山川山凹至少還在上頭,是“正”的;天坑是“負地形”,本質屬於大型的漏鬥塌陷,深陷於地下,所以是“負”的。國內的天坑,多分布在西南岩溶地貌發達的區域,地下岩層以可被水蝕的碳酸岩居多,在上億年的時間內,地下漸漸蝕成千瘡百孔,某一日到達臨界點,再也承受不住上頭的重量,於是轟的一聲巨響,全盤坍陷,就此從地麵上消失。學術定義上,直徑和深度均超過一百米的,才能被稱為天坑,小於這個範圍的,隻能被叫作“豎井”,截至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天坑被認為是重慶奉節小寨天坑,直徑超五百米,深度有六百六十多米,僅粗略計算,坑底麵積就得有好幾百畝。眼前的這個天坑,坑口直徑比小寨天坑要小,但估計也得有個三四百米,更不可思議的是,坑口不是露天的,如果有飛機從上空掠過,機上的人絕不會發現這兒有個天坑,隻會以為是普通的山坳——因為坑口之上,仿佛拉起了一個綠色的巨蓋,把這個巨大的天坑深洞給遮掩住了。神棍接連咽了好幾口唾沫,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因為站得近,他可以看得很清楚:那個巨蓋,遠看是一片濃綠淺翠,實則蕭疏空漏,是無數藤蔓葉枝蜿蜒交聯而成的,但藤蔓葉枝,怎麼可能打橫生長,而且長度如此驚人,以至於能把坑口給遮擋住呢?這必須得人工牽引,但問題又來了:那得有多少人力、得是多大的工程啊。他蹲下身子細看,這一看,真是連發根都要豎起來了。居然真的是以人力牽引的:近乎圓形的坑口邊緣處,每隔一段就有一個楔入崖縫的長形支架,支架上銅綠斑斑,極有可能是青銅的——如果猜測靠譜,應該是古早時候,有人以楔入岩壁一圈的青銅支架為支撐基點,牽繩綰結,像農家小院搭起絲瓜架一樣,在這個坑口張起巨網,然後引藤蔓葉枝順著繩網自行纏繞、一路攀長,直到長在一處,形成天然的綠蓋。多年之後,當初的網繩都已經朽爛跌落,隻剩了青銅支架,但接連成蓋的藤蔓葉枝卻還依舊堅-挺。……不對,也不對,神棍晃晃腦袋,否決自己的猜測:這得多長的藤蔓啊,聽說這世上最長的植物是棕櫚藤,隻要有足夠的長度供其攀援,能長到四百多米,但那是在熱帶雨林,湘西不具備這個氣候條件,就算有,按照生長速度,長到百米之長,得要近千年,期間地質災害乃至旱災澇災無數,你如何能保證它恰好長成個“蓋子”?耳畔傳來孟勁鬆和柳冠國的絮絮對答。孟勁鬆:“無人機飛不了嗎?”柳冠國:“飛不了,這邊磁場有些特殊,電子設備都有點瞎。”孟勁鬆:“srt呢?”srt是固定在岩壁上的單繩升降裝備,又稱“單繩技術”,簡單來說,就是在一根繩上實現自如升降,廣泛用於洞穴探險和深入地下。柳冠國:“也就是個擺設,你知道,有飛狐的。”孟勁鬆:“降落傘、翼裝飛行服都不行?”柳冠國:“下頭可見度太低,地勢又複雜,操作起來難度太大,再說了,也怕飛狐。”神棍覺得“飛狐”這名字挺熟的,好像在哪裡聽過。孟勁鬆歎氣:“看看,這麼多年了,科技都發展到這份上了,我們還是得用段太婆的老法子。”柳冠國在邊上附和:“就是。”疑團太多,神棍沒忍住:“孟助理,這個……”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眼前這些結連的藤蔓:“都是山鬼的手筆?”孟勁鬆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山鬼的譜誌裡從來沒記載過。”“那……山鬼會定期維護保養嗎?”孟勁鬆繼續搖頭。沒人來養護,在山鬼的認知裡,山膽的所在幾乎是個“禁地”,跟“不探山”差不多,再說了,山勢險峻,林深路險,隻是到這崖上,就已經困難重重了,連久居湘西的山戶都很少會過來探看,更彆提什麼“維護保養”了。也許是幾千年前,最初的那位祖宗奶奶,藏起了山膽之後,又以驚人的手筆,布置了這道瞞過眾生眼的絕妙屏障?孟勁鬆朝前走了幾步,幾乎貼著崖邊,又招呼神棍:“過來看。”這山頭的海拔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即便天氣晴和,也難免有風,那個位置,真是叫人膽顫目眩,即便是神棍這種,經曆過不少大陣仗的,也止不住心驚肉跳。他蹭著步子過去。孟勁鬆朝下指:“你仔細看,可能有點暗,多試幾個角度,應該就能看到山頭了。”山頭?洞裡還有山頭?神棍幾乎忘了害怕,三番兩次去揉眼睛,就跟揉拭能增加清晰度似的,又不時挪換身位,及至看得分明,脫口說了句:“峰林?”孟勁鬆點頭,抬起手比劃了一個位置:“你如果去過武陵源,應該看過那兒最有名的景點,砂岩峰林。這兒也差不多,下頭原本是個低凹的山坳,也有一小片峰林,但是後來,不知道幾萬年前,地麵塌陷,轟的一聲……”他的手掌隨之往下猛落:“整片峰林全下去了,沉下去了。”頓了頓又唏噓:“很可惜,因為這片峰林造型獨特,從某些角度看,很像修長脖頸上的美人頭。”神棍沒怎麼聽明白,他還沉浸在“沉下去了”的震撼之中:這個天坑,絕對比小寨天坑還要深,從崖上下去,一千米根本打不住。孟勁鬆又指向那片巨大的綠蓋:“這兒磁場有問題,無人機放不了,不然能做個航拍,讓你有個直觀的概念:據說這片藤蔓綠蓋不是雜亂無章的,而是被牽引成一定的形狀,有的地方濃密,有的地方蕭疏,你如果站在底下朝上張望,就好像看著一隻浮在高空的、巨大的眼睛。”這場景太魔幻了,神棍隻覺得周身發寒。孟勁鬆的語調依然是那麼不急不緩:“這個眼睛瞳仁部分的藤蔓很有趣,跟彆處不同,似乎天生有些畏光,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會蜷縮著往周圍退卻,好像睜開眼睛、開啟一道縫,把日光給送下去,你要知道,下麵是缺光的,而到了晚上,又會舒展抽伸,把瞳仁給覆蓋住。像不像一個人,白天睜開眼睛,晚上閉上眼睛?而這眼睛閉合的時候,因為晝夜溫差,露水會混合著老藤滲出的藤汁木液往下低落,很粘稠,我們有個形象的比喻,叫‘瞳滴油’。”神棍不知道該怎麼答,囁嚅了半天,又把話咽回去了。他想象著白日裡藤蔓往四周蜷曲退卻的場麵:那道被放進去的日光,好像是來自天的、深邃的目光啊。“日光照進去,那個角度,隻能覆蓋到一個峰頭,那個峰頭,恰恰是藏著山膽的峰頭。所以,隻有那個峰頭上的花能夠開放,其它的峰頭,因為常年缺光,彆說花了,綠植都是萎縮的,我們有首偈子,‘美人頭,百花羞’,描述的就是這個場景。”孟勁鬆似是自言自語:“這兒太偏僻了,幾乎沒人找得到,即便找到,也下不去。采藥人帶的繩子,一般隻有幾十米長,再說了,下頭還有成群的飛狐。”“大概八十多年前吧,當時山鬼的當家人之一,段文希段太婆,攀下去了。據說下頭那些腐爛的樹枝木葉就有一兩米厚,而且,因為日照、濕度、深度、溫度跟地麵完全不同,下頭的環境自成一體,形成了一個封閉而又獨一無二的生態係統。段太婆的日記裡說,在下頭撞見過二十多斤重的白老鼠……”這個神棍倒是知道的:天坑內的物種,因為環境封閉,生存競爭簡單卻也激烈,會竭力自我進化以適應環境,就拿南方常見的棕竹來說,一般隻兩米來高,但在天坑裡,為了爭奪透下去的那點陽光,隻能拚命生長,往往能竄到七八米高——因為你不拚命長,就隻有死路一條。活著真不容易,不止人,植物也一樣。孟勁鬆就說到這兒,他湊近神棍,壓低聲音:“剖山取山膽,就是在這兒,沈先生,這不是搭台唱戲給人看,每一步,都是要命的。地方我指給你了,你要敢下,你就下,我會好言勸說,但絕不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