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神棍說,那天是家裡的寬帶出了點問題,同住的那人又是個指望不上的,於是他自告奮勇,去縣營業廳辦理兼續費。繳費的時候,有個打電話的女人從他身邊經過,而他剛好聽到了一句。——“是嗎?千姿要去取山膽?”聽到這兒,孟千姿心裡就有點數了,為了確認,她打斷神棍:“你住的地方,是不是離山比較近?”神棍猛點頭:“我住的鎮子叫‘有霧鎮’,被山包著,據說那山,屬於雲嶺山係,所謂‘雲嶺之下’……”有這話就夠了,孟勁鬆俯下身子,在孟千姿耳邊低聲說了句:“七姑婆確實是在雲嶺和無量山一帶伴山,行蹤不太固定,山裡信號不好,也很難聯係上。”明白了。那幾天,自己跟留在山桂齋的幾位姑婆商量著要來湘西取山膽,而按照規矩,得七位姑婆共同首肯——冼瓊花這種在外伴山的,是收到了大莞呔:璧牡緇埃蠢此猶饌u緇暗氖焙潁鎂馱諛歉鯰堤铩孟千姿沒法指責這位七媽警惕性不高,事實上,山鬼的行話唇典,外人是聽不懂的,彆說隻是打電話,就算在大街上揚著喇叭大吼一聲“取山膽”,又有誰能了解是怎麼回事?說不定以為是跟海膽一樣好吃的玩意兒呢。所以,確實是很巧,無巧不成書:冼瓊花隻是那麼隨口一說,偏偏邊上站著的這個神棍,居然知道剖山取膽。“你怎麼會知道取山膽的?”神棍的回答堪稱石破天驚。他說:“我不知道啊,我從沒聽說過這事。但是,冥冥之中吧,我就覺得‘山膽’這兩個字,跟我有著說不清的關係。”孟千姿生平頭一遭接不住彆人的話頭,她想罵人。這就如同——警察問殺人嫌犯:“你為什麼半夜兩點鐘會出現在受害者家門口?”嫌犯答:“我不知道啊,就是冥冥之中,我想出去走走,剛好走到了那裡。”當警察傻的嗎?信不信削死你?孟千姿忽然冒出個念頭,七媽讓她“不要為難這人”,難道是因為這人有精神病?現今這個社會對精神病患者,那確實是比較寬容的——以至於有些殺人案犯,千方百計想證明自己精神有問題,以逃脫應得的懲戒。神棍絲毫沒留意到孟千姿臉上的微妙變化,猶在侃侃而談:“所以,我立刻決定,盯著她。”孟千姿唇角掀起譏誚的笑。盯梢冼瓊花,想什麼呢,七媽雖然行末,位次可是山耳,妥妥的高手,就神棍這種、招式都耍不全的,還想玩跟蹤呢。果不其然,據他說,盯了沒一條街,就被冼瓊花發覺了,還吃了點皮肉苦頭,不過,他很快就向冼瓊花證明了自己“是個一心一意搞科研的”。孟千姿不得不再次打斷他:“你是搞科研的?什麼專業?什麼學曆?”科學家確實可能會有一些異於常人的怪癖,但這個神棍,通身流露著招搖撞騙的江湖老千氣息……神棍說:“是啊,我從小就有誌於研究這世上所有的詭異靈異事件,成年之後,我就付諸行動,跋山涉水、走南闖北、進村穿巷……到今天,走走停停的,快三十年啦。”他介紹自己絕非以訛傳訛、獵奇誇大的好事者,他本著科學研究、實事求是的精神,廣泛采訪當事人,一字一句做好筆記,親身考察事件發生地,提出自己的見解理論,這一過程中,他還西為中用,參考牛頓、愛因斯坦、霍金等大拿的研究發現,建立了一套自己的理論體係,學術水平直逼大學係主任,並且他還寫了一本書,就是這本書,扭轉了冼瓊花對他的態度……孟千姿第三次打斷他:“書名是什麼?”她語氣緩和不少,想不到這人還是個文化人,和文化人溝通,她是應該文雅一點。身後的孟勁鬆已經掏出手機,預備著去搜索簡介和書評。而神棍又一次讓人跌破眼鏡:“你買不到,我自己印的。”自己印的,誰特麼不能自己印,要不是七媽有一行留言在先,孟千姿真會忍不住一腳過去把他踹翻。她耐著性子按而不發,想把前後都捋清楚:“然後我七媽就指引你來找我了?”神棍搖頭:“冼家妹妹什麼都沒說,沒鼓勵我,也沒阻止,她就隻說,你硬要去呢也隨便你,但山膽這事不可以再對外人嚷嚷。還有就是,我們家姿姐兒是個厲害的,手上沒輕重,我給你留句話,你真犯到她,她看我的麵子,能對你禮貌點。”孟千姿嗯了一聲,似笑非笑中有幾分得色:一是七媽果然守規矩,除了那句無心泄露的話之外,沒對這人再說什麼;二是七媽誇她是個“厲害的”,誰不愛被人誇呢,這種背後被誇比當麵讚揚要實在多了。她沉吟了一下:“然後呢,你就找到萬烽火,打聽到我了?他收了多少錢?”知道她叫孟千姿,再通過萬烽火這條線,打聽到她的行蹤確實不難,她就是好奇自己的身價:萬烽火一年三節受山鬼的禮,要是貪個萬兒八千就把她給泄了……嗬嗬,把他連帶他的祖師爺清出解放碑都不為過。然而這神棍,還真是處處給人以驚嚇:“沒呀,沒收錢,小萬萬是我朋友,很支持我搞科研的,免費。”萬烽火這摳老頭還能免費,孟勁鬆有點憤憤:川渝山戶那麼積極地維護“雙邊”關係,托萬烽火打聽點消息,也最多打個七折。話到這兒,孟千姿基本捋清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這神棍跟她的金鈴,確實沒關係,風牛馬不相及。但對他的動機,孟千姿還是有點不死心:“就因為‘冥冥中’覺得事情跟你有聯係,你就這麼不辭勞苦地跑來了?”神棍正色:“不止,怎麼跟你說呢……”他想了想,試圖能儘量說得淺顯:“我感覺啊,‘山膽’這兩個字,像個開關,會開啟我一直想不通的事情,比如,我為什麼從小就對那些詭異的事那麼著迷呢?我花了大半輩子,一直不停地記錄、不停地找,我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的動機和驅動力呢?我很多朋友問過我,還說我是吃飽了撐的——但我沒錢吃飯的時候,我也在做這些事啊——完全不符合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嘛。”馬斯洛?馬斯洛是乾什麼的?孟千姿覺得自己似乎學過這理論,就是想不起來了。這時候,助理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孟勁鬆馬上在手機上搜找出了馬斯洛理論塔圖,遞到孟千姿跟前。這位外國心理學家把人類的需求由低到高、分成五個級彆,一級級高上去,分彆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的需求。一般認為,隻有低級彆的需求被滿足,才有精力去追求更高一級,譬如林妹妹如果需要披星戴月下地插秧的話,一般就沒那閒情去葬花了——吃飽飯這種,應該屬於最低級彆的“生理需求”,而他的“科研”,屬於自我抱負的實現,那得是最高級彆了,饑寒交迫地去尋求自我實現,確實不屬於“吃飽了撐的”的範疇,畢竟肚皮還是癟的。“而且吧,自從聽到那句話之後,我經常做一個夢。”神棍繪聲繪色:“夢的場景不同,但都是我去過的地方,有時在東北的老雪嶺,有時在西北的大沙漠,有時在函穀關,有時又在廣西的八萬大山……”孟千姿隻是聽著,不置一詞,唯獨在聽到“八萬大山”這幾個字時,和孟勁鬆交換了一個眼神。八萬大山地處廣西,是山鬼的“不探山”。不探山,山如其名,巡山不去,伴山也不去,當它不存在,直接繞過,在山譜裡,屬於打紅叉的禁區,更直白點說,不是山鬼的勢力範圍。整個國內,不探山並不多,屈指可數,所以神棍這隨口一舉例,居然舉出了不探山,還真挺巧的。“但是,不管在哪個地方,夢裡,我都急得一頭汗,又翻又找,又刨又挖的,在找東西。”孟千姿眼皮略掀:“找山膽?”神棍搖頭:“不是,始終沒找到,但奇怪的是,我心裡就是清楚知道自己要找什麼。更奇怪的是,不止是我,我有幾個最親近的朋友也夢見過我,夢裡,我都跟他們說,我要找一個東西。”越說越玄乎了,孟千姿沒什麼興致跟他繞了,隨口問了句:“找什麼啊?”神棍的表情愈發認真:“一口箱子。”他拿手比劃給她看:“一口這麼長、這麼寬的,被人偷走的箱子。”“誰偷的啊?箱子什麼形製啊?木頭的還是鐵的?沒讓萬烽火幫你找找?”神棍茫然地看著她,看著看著,發起自己的呆來。不知道啊,隻知道要找箱子,隻知道箱子是被人偷走的,至於箱子長什麼樣、被誰偷走的、背後又連綴著怎樣的故事,一無所知——就像他住的那個有霧鎮上,總會起濃而厚重的大霧,那些大霧斂去了鎮子周圍的群山,隻露些崢嶸的塊石,誰能隻通過那些塊石、就完整還原出山的全貌呢?他沉浸在自己的茫然裡,完全沒注意到孟千姿已經走了,也沒看到她走的時候,甚至還打了個哈欠,像看了場無聊的電影、聽了個沒勁的故事。***留二沈在門口守著,孟千姿帶著孟勁鬆原路返回。這走廊真長,儘頭處連著大廳——那兒的聲浪像長長的觸手,往這頭拚命招搖,然而鞭長莫及。孟千姿說了句:“看他像有病嗎?”孟勁鬆斟酌了一下,沒立刻回答:他不像辛辭,可以在孟千姿麵前信口開河——本質上說,孟千姿是他的老板,她問的任何問題,都有考察、衡量他的意味。他搖頭:“看上去瘋瘋癲癲,說的話也顛三倒四,但能讓七姑婆留下那一行字、萬烽火給他開綠燈,說明這人是有點斤兩的。”孟千姿對這回答挺滿意:“我也是這麼想的。”孟勁鬆對她的心思向來揣摩到位:“但客氣歸客氣,帶他去取山膽太兒戲了,咱們自家的事,憑什麼帶他看戲?他愛做夢隨他做,我們沒那義務幫他解夢。”孟千姿點頭:“讓柳冠國好好招待他,安排人帶他去張家界玩一圈吧,逛鳳凰也行,要麼索性去爬山——總之往遠了帶,彆礙著我們做事。”不說最後一句還好,“做事”兩個字,又把孟勁鬆打成了愁眉不展的悶葫蘆,腦子裡繞的全是金鈴:這可怎麼辦啊,全無線索,線索全無,雖說從丟金鈴到現在,其實還沒滿二十四小時,但在他心裡,三秋都過了,現在滿身心沐浴的,都是凜冬的嚴寒。孟千姿見不得他這副喪氣樣兒:“怕什麼,辰字頭剛送了辰砂晶來,虎戶給了虎爪,大不了我剖山的時候把這兩樣都背上,辰砂辟邪,虎爪鎮獸,四舍五入,也就約等於金鈴了。”孟勁鬆差點氣笑了,哪個數學老師教你的約等於?正哭笑不得,辛辭從前頭轉角處跳了出來,滿麵紅光,喜氣洋洋:“你們總算結束了,我都過來張望好幾回了。”說著抬起手,嘩啦啦抖著手裡的一張複印紙,直送到孟千姿麵前,那叫一個揚眉吐氣:“千姿,該給我加工資啦。”【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