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秋來是隨著亞璟電子總部下班的人潮一起走出大樓的。她背著黃昏的光線,回望這棟龐然大物還有幾乎觸及到雲端那燙金的亞璟logo, 攥緊書包長長歎了口氣。她還是看到了, 亞璟數據庫裡關於九州1.0的源代碼, 儘管時間有限,隻瀏覽了不到六十萬行, 已經足夠許秋來確定,用的就是父親當年的體係沒錯。腦子因為剛剛的高速運行顯得十分昏沉發懵,太陽穴一跳一跳突突地疼,儘管許秋來有著超乎常人的記憶能力,在剛剛接收了那麼多的信息之後,也有種超過腦容量極限,吃不消的感覺。從上到下渾身沒有哪個地方舒服,胸口有種抑製不住的乾嘔衝動, 她扶著公交站牌的欄杆反應了幾秒鐘, 才定穩步伐。許秋來從小到大鮮少有這種腦子不夠用的感覺, 上一次頭這麼疼, 還是她小時候挑戰記憶極限, 一口氣記下圖書館整個閱覽室書目的時候,那次記完整整發了三天燒, 在醫院吊了一周的輸液袋。從那時起, 她就大概明白自己的記憶極限在哪裡了,當四下湧來的信息量過大時,她的身體會下意識屏蔽那些無需關注的細節,以保證思維運行清醒。童年那天的極限記憶量和今天顯然不可同日而語。可她不能去醫院, 亞璟內網電腦禁止接入外設,她在裡麵無法下載複製核心數據包,隻能憑腦子硬生生記下來,立刻回去複原。沒時間再等公交車,許秋來招手攔了一輛出租,上車後用力長長按了一會兒太陽穴,打起精神叫自己保持清醒,之後便爭分奪秒翻開筆記本,手指飛快往文檔中輸入代碼。六十萬行,她不知道自己能恢複多少,但每多一行,都是一分希望。勝利就在眼前,儘管頭痛難忍,她卻覺得血液沸騰,連心口都是雀躍的。陸離下班帶晚飯過來時,許秋來還在書房,她甚至連燈也沒開,隻能隔門聽到劈裡啪啦敲鍵盤的聲音。秋甜肚子餓得前心貼後背,懨懨趴桌上寫作業,見陸離帶吃的來了,難得給大魔王好臉,跪坐在地上一個個把飯盒打開,分著筷子,一邊回頭催促:“你快去把秋來叫出來吧,她今天不知道怎麼了,一回家就鎖了門,誰叫都不出聲,太過分了,我還是小學生呢,還得擔心她吃不上飯。”陸離敲門時,許秋來的手速已經緩下來,腦袋粘稠地轉成一團了。從小臂肌肉到胳膊,全部酸脹地泛疼,六個小時複原了八萬行代碼,這些都是她記得最清晰的部分,她隻用了很短的時間速記,剩下的代碼三分之二都已經麵目模糊,需要時間回憶整理。她腦門上都是汗,指尖澀得不行,身體已經透支到瀕臨界點,再往下怕出錯,乾脆合了電腦,終於應聲從書房裡走出來。陸離眼疾手快扶穩臉色蒼白,看起來搖搖欲墜的許秋來,“怎麼了?”“沒事兒,可能有點兒低血糖。”許秋來咬了一下唇間讓自己保持清醒,接過筷子,在茶幾對麵坐下來,迅速灌了一大碗補充能量的熱排骨湯下肚。“你乾嘛了,怎麼一個人在房間裡還把自己弄得滿頭大汗?”陸離不解。事情還沒完成,許秋來便也沒細說,她扒著飯,目光越過對麵的秋甜,落在客廳雪白的牆麵上。那裡已經方方正正畫完一個正字。從程峰、到齊進,宋景、施方石,張長林,萬裡長征似乎已經快要走到儘頭,現在,就隻差季光明一個人。當她把九州1.0和彗星重疊的源碼複原找齊那天,也就是他不得不伏法認罪的時候。“謝謝你幫我。”她往陸離碗裡夾了一塊肉,唇角梨渦隱現,牙齒珍珠般光滑白淨,這樣笑起來有點兒孩子氣的驕傲,又似拂麵的春風般乾淨,“我今天拿到亞璟的暑假實習了。”陸離斂眸,睫毛垂下來,“都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哪有,我覺得祁崗師兄簡直太給你麵子了,你不知道今天有多熱情,他好歹是個principle吧,居然一點架子都沒有……”陸離的筷子在碗裡攪動,“這麼開心嗎?”一個勁兒誇彆人,秋來覺得他應該是不高興了,趕緊收回來,挽上陸離的臂彎,輕聲安撫,“當然,還是你最厲害,我是你的關係戶嘛,你的功勞最大啦。”連今天能去亞璟參觀麵試,也全是托了有陸離的身份借她依仗的福,許秋來努力抑製著唇角的弧度,漆黑的眼眸認真注視他:“栗栗,我覺得事情就快結束了,等我的事情都做完,你就再也不用為我擔心了。”瞧著心上人的紅唇啟合,少女的馨香近在咫尺,陸離卻若有所思般開始恍惚。“嘿,你在想什麼?”許秋來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沒有,我就是覺得你這樣太累了。”陸離勉強拉起唇角。“哪有累,”許秋來的目光溫柔安靜下來,“你不是一直在替我解決分擔嗎?”“可我覺得,我為你做的還是太少了。”陸離不敢再看她的乾淨明澈的眼睛,甩了甩腦袋,胳膊攬上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移開話題,“恭喜你啊,我們今天要不喝一杯慶祝一下!”“可千萬彆,秋甜一會兒還要寫作業呢。”陸離正欲分辯,許秋來連聲拒絕,“一點點雞尾酒就能放倒的人沒有資格彈酒精攝入,你還是喝奶吧。”說著給他滿滿倒了一杯。放下奶盒,許秋來饒有興致問他,“陸神,話又說回來,你記得清楚自己喝醉了之後發生的事情嗎?”當然記得。那天就在這間客廳,他邁出第一步,偷襲親了許秋來的臉頰。回家之後不依不饒發了一堆臉紅心跳的胡話,還死纏爛打要人做他女朋友。陸離一點都不後悔那天被酒精控製湧上頭的衝動,他多麼希望,此時此刻的自己,也能有破釜沉舟將一切坦白的勇氣。再等等吧。他深吸一口氣,快了,等到委托外公出具的鑒定結果出來,等他把事情都解決,那時候再坦白好了。就在這誓言發完第二天下午,陸離就拿到兩段源碼的對比文件,機器打印到發熱,厚厚兩本拿在手上,還能感受到雪白的紙張新鮮滾燙的溫度。賀教授在學術的問題上是權威嚴謹的,他的比對精確到每個細節。確實九州操作係統發展到今天龐大的三千六百萬行代碼,1.0版本幾經刪減修改,語言更迭替換,彗星的影子已經無限弱化,影響微乎其微,隻占據遠遠的冰山一角,但就算隻千分之一的部分有侵權,也是三萬六千行代碼,就算1.0版本隻有不到今天九州7.0百分之一的用戶,那也是九百萬龐大的用戶群,經年的收益累積,侵權費絕對是一筆天價數字,撇開賠償金不提,對亞璟電子的聲譽市值的打擊,是絕對不可以數字估量的。也將變成國內互聯網和軟件行業無法洗刷的汙點。直到東西交到陸離手上,賀教授凝緊的眉頭還沒有解開,“我雖然答應幫你了,但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先跟你父親商量之後,用更折衷的辦法解決事情,讓亞璟電子的公關部有時間提前準備,把一切損失降到最低,否則掀起的動蕩不是一時半會能夠平息的,不能解決好,亞璟電子經此一次多半要元氣大傷,重創根基。”畢竟亞璟電子在這件事情上,也算半個受害者,當年購入這組核心代碼時,他們也是以融資啟辰為條件,花了大代價的。如今就算反過來起訴今天風雨飄搖的啟辰,就算將啟辰破產重組,恐怕都不能彌補它的損失十之二三。“我在來的路上已經通知他了,他應該馬上就能趕到吧。”陸離掀開二樓書房落地窗簾,看向樓下院門口,果然,那兒很快有輛熟悉的車型沿路開進來,“瞧,來了,我印象中給他發消息,他還是第一次反饋這麼快。”陸父疾色匆匆進門來,同行的還有那姓蘇的女人,從幾年前開始,亞璟就是由她掌舵到今天,她進門直奔那兩本剛剛打印好的鑒定厚圖冊,翻開閱覽。陸父來的路上已經氣到仰倒,現在有點竭力了,他曾經以為這唯一的兒子給他的闖過的禍,帶來的問題已經足夠多,萬萬想不到,有一天這熊孩子他還真能把天花板給捅下來。任是男人身居高位已久,喜怒不形於色,養氣的功夫已經足夠高明,在兒子麵前,他還是幾個深呼吸平複之後,才忍下一切情緒開口,“你是不是就想氣死我,那樣你就沒有父親了。”“不是這個意思。”陸離在父親跟前說話頭一次不是那麼理直氣壯,腰板挺直,琢磨著開口道:“我也是請您來跟你商量,先給亞璟一個糾正錯錯誤機會。”陸父簡直要氣笑了,“你這麼說,我倒是還要感謝你了?”“感謝就免了,這是每一個有良知和道德的人應該做的。”“這次又雙叒叕是為什麼?”瞧陸父頭上的青筋就能推知他此刻的崩潰程度,他在室內踱步兩圈停下來,指著兒子道,“東西還沒交到你手上,你就迫不及待來搞破壞了?你是不是非要把家裡搞垮了才甘心?”“這個無傷大雅的錯誤承認了並不會擊垮你,媒體隻會讚美你的品行和風度。”陸離一板一眼答,怕將父親點爆,他儘量言簡意賅,卻不想這樣更刺激了狂躁的老年人,“你又是哪根筋扭了,哪兒不痛快,為什麼心血來潮要管亞璟的閒事?我哪裡又惹你了小祖宗,我給你道歉行不行。”“爸,你彆這樣。”陸離往後退了兩步,“行差踏錯不可怕,可怕的是為了掩飾一錯再錯。就算亞璟今天不肯站出來承認,明天,事情也會被其他人曝光出來,證據到了tba手上,才更可怕。”tba是行業萬年老二,隨時虎視眈眈跟在亞璟電子屁股後邊想儘辦法等上位,處處憋著勁兒哪天能壓他們一頭。陸父將這視作一種威脅,隻覺得此刻胸中的怒氣都化作了無奈。他算無遺策,沒有敗在對手手中,反而敗給自己兒子拆台。“彆叫我爸了,我叫你爸爸行不行?”陸總居然說出這種顏麵大傷、氣急敗壞的言語,足以證明他此刻被兒子傷得有多深了,旁邊的助理秘書一行,個個恨不得捂上耳朵,閃到門外。陸離卻不為所動。他抿唇,眼神倔強固執,緩緩開口,“我沒有求過你什麼事情,隻有這一次,請您幫我。”男人起初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轉回身來,卻還是兒子堅毅漆黑的眼睛,一動不動凝視著他。“那你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麼非要把這件事情捅出來不可,私底下解決,亞璟有一萬種方式補償彗星的原作者以及他的家人,你要公司做選擇這種自傷元氣的選擇,結果誰來負責?”也就在這時,自進房間後就沉默的女人放下冊子,抬頭開口,“陸總,這件事情的責任在我,問題既然發生了,等這件事情解決,亞璟渡過危機之後,我會引咎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