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天色漸暗。“彆在外麵站著了,進來邊喝邊等。”胖子在廟裡吆喝。“你們先喝,不用管我。”南風隨口回應。胖子等人隻當他站在門外是在等楚懷柔和大眼睛,卻不知道他是在看那夜幕籠罩下的民舍樓閣,秋木枯草,這些之前一直存在卻被他忽視了的東西,此時再看卻是分外的真實親切。為人一世,兩手空空的來,兩手空空的去,來時一無所有,走的時候也帶不走什麼,眷戀和不舍在所難免,但是仔細想來,眷戀和不舍也隻是源於內心的貪念,畢竟死後這世上的諸多美好自己再也享用不到了。時至此刻,他方才明白人為什麼會哭著來到這個世界,隻因為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悲劇,最成功的人生也不過是扭轉這場悲劇,做到雖然哭著來,卻能笑著去。所謂蓋棺定論,實則毫無意義,人活這一輩子,不是為了獲得彆人的認可,因為彆人的認知不一定就是對的,他們認為對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正確的,若是一舉一動都在乎他人的看法,置自己於何地?委屈了自己一輩子,最後換來彆人的一句讚美,有何意義?同樣的世界,在不同人的眼中有不同的樣子,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活法兒,也都在按照自認為正確的活法兒活著,貪婪享受,好吃懶做,窮奢極欲,夜夜笙歌,在很多人眼中這就是活著的意義,這就是快樂所在。但是也有一些人克己複禮,舍己為人,兩袖清風,大公無私,能夠做到這些的人,通常被世人視為聖人。前者一輩子為自己而活,為陰。後者一輩子為他人而活,為陽。這兩者確有高下之分,卻無本質區彆,都是違逆和壓抑了部分人性,前者虧待了他人,後者委屈了自己。為人在世,當明辨陰陽,看清是非,忠孝仁義不能缺,此為為人之根本,立世之基石,厚待仁義親友,保護淳樸弱小,儘己所能,澤及良善。除忠孝仁義之外的一切規矩,都是世人強加所致,之所以遵行,無非是為了方便處事,得利謀生,願意遵行可以遵行,有能力不遵行,便可以不去理它。陰陽兩種活法兒,兼具方才完整,克己複禮不一定非要拘泥細節禮數,舍己為人也得看對方是誰,為官清廉兩袖清風,便不能為子孫留下財產?大公無私之人便不能住間大屋,吃頓好飯?善待自己,也要善待他人。不放縱自己,亦不放縱他人。如此,方為應和陰陽之為人正道!想及此處,南風長長歎氣,古人雲,朝聞道,夕死可矣,有些事情也隻有到了最後關頭才能看的清楚,隻有經曆生死,才能看清生死。“南風,進來吧。”呂平川自廟裡召喚。胖子叫,可以不理,呂平川叫,就得進去了。“喊他乾啥,咱們在裡麵喝酒,讓他在外麵喝風,”胖子抱著酒壇給長樂倒酒,三人都是大碗,隻給長樂小杯。“你這是乾嘛?”南風指著小杯問胖子。“長樂得練功,不能多喝。”胖子笑道。“誰說的?”南風笑問。“他自己說的,在盂縣那回……”“行了,彆鬨了。”南風拿碗過來,換掉了那個小杯。五人邊喝邊聊,邊聊邊等,喝的是皇家貢酒,說的是兒時故事,血濃於水也得看血是什麼樣的血,水是什麼樣的水,五人雖然並非血親,確是一起患難的結義兄弟,胖子等人是南風在世上最親近的人,在世的最後一夜,有他們陪著,欣慰足以衝淡悲傷。二更時分,南風聽到外麵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很輕盈,應該是個女子,不過此時尚未走近,便不知道來人是誰。胖子等人修為要低於南風,耳目便不似他這般敏銳,直待來人走到廟前百丈處方才有所察覺,而此時南風已經看清了來人的模樣,來的是個年輕女子,當有二十三四,臉上塗有粉黛,身穿羅裳,挎著個不小的包袱,行色匆匆。南風並不認識來人,卻知道此人來自皇宮,因為除了宮娥,外麵很少有女子會梳這種雙耳高髻。“這誰呀?”胖子疑惑的打量著來人。眾人儘皆搖頭。那女子見到破廟裡的火光,走的越發急切,三步並作兩步,很快來到廟前,衝五人蹲身行禮,口稱萬福。“多禮,你是何人?”呂平川站了起來。那女子並不接話,而是出言說道,“奴婢受主人遣派,來送些東西與諸位。”言罷,不待眾人接話,放下包袱,屈身告退。“誒,彆忙走,你家主人是誰呀?”胖子招手吆喝。那女子並不答話,加快步子,徑自去了。胖子坐的位置離門口最近,便過去將那包袱拿了過來,擰解開來,隻見包袱裡麵還有很多小包袱。“好像是衣裳。”胖子隨手抓起一個。“那個不是給你的。”南風說道。胖子聞言疑惑歪頭,南風也不說話,隻是伸手指了指包袱係角上的繩結,這些包袱上都有繩結,但繩結的數量卻不一樣。胖子拿的那個包袱上麵打了兩個結,不問可知是給呂平川的。呂平川接過胖子遞來的包袱,“是楚老大?”南風點了點頭。“大姐為何不來與我們相見?”莫離好生失望。“咋回事兒?”胖子看向南風,見南風無有反應,又看向長樂,長樂亦是一臉木然。胖子收回視線,擰開屬於自己的那個小包袱,裡麵果然是一件天青色的衣裳,用料上乘,做工考究。“真是大姐送來的。”胖子歎了口氣,既然派人送來了東西,楚懷柔自然不會來了。四人皆不接話,呂平川和胖子莫離除了失望更多的還是疑惑,而南風和長樂卻知道楚懷柔為何不來,楚懷柔自慚形穢,無顏再見自己的幾位義弟。“來吧,來吧,一人一件,彆辜負了大姐的心意。”胖子將包袱分給眾人,先給長樂,長樂沒接,南風代為接了,塞給了長樂。自己又接過一件,繩結最多的那個包袱給了莫離,“給,這是大姐給你的。”“咦,這是什麼?”五個小包袱分完,大包袱裡除了那個屬於大眼睛的小包袱,還剩下一個拳頭大小的扁圓金盒,胖子探手抓出,打開盒子,隻見裡麵是張折疊平整的書箋,“應該是大姐給咱們的信。”聽得胖子言語,四人便齊齊的看向他,等他念誦。未曾想胖子鋪開那張書箋卻眉頭大皺,“這是啥呀?”呂平川隨手接過,看了一眼,轉而遞給了南風,“似是上古文字。”南風接過定睛細看,他對天書很是熟稔,一眼就認出這些文字是龜甲天書,紙上共有古字五十多個,當是天書的拓本。此前南風曾經譯對過天書,久病成醫,已經能夠看懂這些古字,這些古字確是天書無疑,卻不是已知的那七卷天書之一。胖子和呂平川盯著南風等他說話,未曾想先說話的卻是莫離,“呀,我的玉。”眾人聞言歪頭看向莫離,隻見莫離手中正捏著一塊綠色玉佩,正是早年被當掉的那塊。南風事先已經知道這塊玉佩被楚懷柔得了去,便不感覺驚訝,再度將視線挪到手中的書箋上,這五十幾個古字彼此連貫,確是天書一卷,但楚懷柔怎麼會有天書?轉念一想,恍然大悟,這卷天書極有可能是鑄在漢代朝鐘上的那一卷,也就是被龍雲子得到的那一卷,當年龍雲子是請了西魏皇帝派出禦林軍前往龔郡帶走那口朝鐘的,禦林軍帶回朝鐘,必然會向皇帝交差,出於好奇,在將朝鐘轉交龍雲子之前,皇帝極有可能去一觀端倪,楚懷柔是皇帝寵愛的昭儀,當日可能一同前去看過那口朝鐘。“可是天書?”呂平川問道。南風點了點頭,盤腿坐下,取了紙筆,逐字譯對,他曾經做過類似的事情,此番翻譯的很是快速,不多時,便將古字譯出,比對之後確定無誤,便將那譯文遞給了呂平川。待呂平川伸手接走,又書寫一張,遞給了長樂。“我要它無甚用處。”長樂搖頭。南風將譯文塞給長樂,“這卷天書所屬龜甲早在漢代就被人發現並取走了,眼下想必早已經損毀,這些文字被鑄在了漢代朝鐘上,這才得以保留了下來。”聽南風這般說,長樂方才將那譯文收了,“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走啥走,大眼睛還沒來呢。”胖子嚷道。“難得聚在一起,不忙走。”呂平川說道。長樂聞言,便不堅持離去,五人重新落下,繼續飲酒。知道楚懷柔不會來,眾人心情都受到了很大影響,長樂最甚,悶悶不樂,也不言語。等到三更,大眼睛仍然沒來。南風知道大眼睛不會來,也不意外,但令他納悶的是怎麼諸葛嬋娟也沒來。眼見氣氛不是很好,胖子就出了個主意,來個故地重遊,重操舊業。所謂重操舊業,說白了就是出去討飯。呂平川自然是不樂意的,耐不住莫離感覺有趣,便勉強同意,他既然同意,南風和長樂也隻能跟著去。胖子帶著老白走在前麵,四人跟隨在後,眾人原本就住在這裡,對附近的情況很是熟悉,知道有幾家為富不仁,吝嗇施舍的,就往那裡去。到得人家門前,胖子開始扯著嗓子唱蓮花落,這深更半夜的,門外突然傳出這樣的動靜,主人立刻就被嚇醒了。起初是在家裡罵,後來被胖子吵的沒轍,便想出門驅趕,一開門,傻眼了,便是瞎子也知道五人不是乞丐。胖子伸出破碗求施舍,主家哪敢不給。討了一家,又往彆家去,這次換呂平川,呂平川被逼無奈,隻得上前行乞,由於心中彆扭,臉色便不好看,隻是拍門,也不說唱。主家被吵醒了,一開門,見呂平川這陰沉的嘴臉,嚇的抖若篩糠。“不玩了,不玩了,沒意思。”胖子意興闌珊,這哪是乞討,這分明是打劫,現在彆說尋常人家的飯食了,連皇宮的貢酒都能討來,當真找不到當年的感覺了。見此情形,長樂又提出要走,呂平川和胖子剛想接話,南風搶先接口,“他確有急事,讓他去吧。”南風既然開口,呂平川等人便不強留,任憑長樂往北去了。在長樂走到街頭拐角處時,南風出言呼喊,“長樂。”長樂聞聲回頭,南風衝其擺了擺手,“珍重。”長樂點了點頭,轉身行走,消失在街頭。待不見了長樂身影,南風衝胖子說道,“時候不早了,帶大哥和莫離投店去吧。”胖子剛想接話,南風又道,“大哥和莫離長途跋涉,疲憊乏累,需要投店歇息。”“大眼睛……”“她與我約定的是三更,三更不到,怕是不會來了,”南風打斷了呂平川的話頭,“快去投店吧,好好歇息一下。”見呂平川不曾拒絕,胖子也就同意了,“那成吧,走,咱們住店去。”胖子先行,呂平川衝南風點了點頭,跟上了胖子。莫離衝南風擺了擺手,“六哥,明天見。”南風笑了笑,沒有接話。待三人走出十幾丈,南風喊道,“明日午時回破廟尋我。”“知道啦。”胖子也不回頭,帶著二人逐漸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