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默不作聲的為繼女梳妝, 又幫著她更衣, 收拾齊整之後, 往鏡子前一站, 便見其人如玉, 姿儀翩翩,果真不愧金陵第一美人之稱。林氏看得有些出神, 反應過來之後, 眼底卻不由自主的湧出幾分淚意來。事到如今, 她沒有再說什麼“保全自身”、“安全為重”的話, 隻拍了拍燕琅肩膀,欣慰笑道:“能嫁給你父親,能有你這樣的女兒,是我的福氣, 無論今日之事結果如何,我都心滿意足了。”“去吧,”說到此處,林氏聲音為之一凜, 道:“不要丟你父親的臉,也無需顧忌我,去說個酣暢淋漓, 講個痛痛快快!”燕琅笑著應了聲:“是。”又一掀衣擺,跪下身去,最後向她行個大禮。她走出門去,便見沈家眾人早已立在門外等候, 見她出來,齊聲施禮道:“恭送郡主!”燕琅鄭重向他們一禮:“多謝諸位盛情!”朝議會在辰時(七點)開始,而從沈家往宮中去,卻也有兩刻鐘的路程,更不必說自宮門口至太極殿須得步行,又是一刻鐘的功夫。今日之事何其重要,燕琅自然不敢拖遝,剛過卯時(五點)便起身梳洗,卯時二刻出門,連早膳都是在馬車上用的。兩個侍女與她隨行,神情是如出一轍的肅穆,見她將點心吃完,又默不作聲的遞了水過去。係統道:“我現在的心情很沉重。”燕琅說了聲:“哦?”係統便繼續道:“有種要去天/安門看升旗的感覺。”燕琅聽得笑了,笑完又道:“我最壞也就是個死,你是ai,不會受到影響的。”係統默然片刻,忽然有些難過的講:“但這以後,我或許遇不到你這樣的宿主了。”“秀兒,跟你相處的這段時間,我真的很開心。”它說:“如果可以的話,請你一定要活下去!”燕琅道:“哦。”“哦是什麼意思?”係統不滿道:“拿出你蒂花之秀的氣魄來,懟死那群碧池!你收拾丹霞、丹露那倆賤貨的麻利勁兒,捅刀慕容晟時候的銳氣呢?難道都丟了?!”“這不一樣。”燕琅笑著回答它:“如果我是燕琅,我可以儘情譏誚挖苦,說些俏皮話兒懟死他們,但此時此刻,我是沈靜秋,是沈家的孤女。我不願、也不能叫彆人覺得,沈平佑的女兒隻知道耍嘴皮子,賣弄那點小聰明。我代表的是沈家,想的是主宰天下,那到了朝堂之上,就不能玩那些小女兒心思,為皇者,要堂堂正正,煌煌大氣。”係統聽得敬慕,又有些感慨,歎口氣,道:“秀兒,你真man。我要是個女人,就嫁給你了。”燕琅道:“你要是個女人,我還不要你呢。”一人一係統這麼說著,便情不自禁的笑了,笑完之後,係統又道:“那你打算怎麼辦?”“燕琅有燕琅懟人的方法,沈靜秋有沈靜秋懟人的方法,”燕琅道:“既然將死生置之度外,那還有什麼好怕的?”說完,不知想到什麼,她忽的大笑出聲。說話間的功夫,一行人已經到了宮門口,燕琅無官無職,身上那個榮安郡主的誥封,在朝堂上也不頂什麼用,當然也不能與朝臣們一道往前殿去,自有內侍前來迎接,引著她往內裡殿閣中去等待傳召。因為金陵中清流名宿請求徹查沈平佑戰死之事、中止和親而被下獄的緣故,再加之國子監學生在宮門前靜坐抗議,沈家之事已經是甚囂塵上,朝臣們也伸長了脖子,等著見一見榮安郡主,聽她朝堂之上如何分辨。如侍中董紹、禦史大夫趙清安那樣與沈平佑交好之人,自然滿心擔憂,唯恐燕琅觸怒皇帝而被處置,而那些鼓吹議和,極力促成和親之人,卻是滿臉譏誚,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與意氣相投者說笑,等著看沈家女丟臉。有親近晉王的臣子道:“什麼明辨,什麼公允?分明是無知婦人為了謀取私利,而以聲望要挾君上,簡直可笑!”這話一落地,便有人附和道:“誰說不是?大夏內憂外患,正是危機之時,她不知忠君體國,為大夏分憂也就罷了,竟還落井下石,忙裡添亂,鎮國公一生的威名,都要被這逆女壞掉了……”幾人這麼冷嘲熱諷的,話也越說越不客氣,楚王慕容晟站在不遠處,聽得微微蹙眉。想起那日在沈家見到的宛如出水蓮花一般的沈靜秋,他心裡不免有些不忍,隻是轉念一想,她傷心太過,行事張狂,已經深深惡了父皇,若是幫著她說話,反倒會將自己搭上。慕容晟輕歎口氣,還是決定做壁上觀,不去摻和這事。而晉王慕容安本就是沈平佑之死的幕後真凶,眼見因此事惹出這麼多紕漏來,就更不敢跳出來,惹皇帝心煩了。朝堂上爭奪最激烈的兩個皇子都選擇了漠視,他們的黨羽自然也不會主動出頭,董紹、趙清安等人幾次三番為沈家求情,已經被皇帝的刻薄無情冷了心,無意再說,偌大的前殿,便隻有議和派與和親的鼓吹者們聚在一起,蒼蠅似的喋喋不休。上朝的時辰到了,內侍高聲唱喏之後,皇帝進殿,見到的便是這副場景,麵上不顯,心下卻微微有些得意——到底也不是所有人同情那些亂臣賊子,總有些深體朕心的。他目光在董紹、趙清安、乃至於禦史武將身上掃過,幾不可聞的冷笑一聲,道:“傳榮安郡主入朝。”話音落地,便有內侍將他的話一層層傳下去。“傳榮安郡主入朝——”燕琅正在偏殿靜室中閉目養神,聽到此言,猛地睜開眼睛,整理衣衫過後,起身往前殿去。內侍久在宮中,見多了各色美人,但初見燕琅,仍不覺為之一怔。她毫無疑問的美的,但美貌之外,卻帶著兵刃特有的鋒銳,冷而凜冽,不可逼視,見之忘俗。不知怎麼,那內侍心頭忽的湧上一股沒由來的直覺:今日之事,還不知會發展到什麼地步呢!將那點瑣碎心思拋開,他揚聲唱喏:“榮安郡主到——”今日皇帝到時,並不曾製止殿中臣子低聲議論,眾人便知皇帝心思,現下聽內侍唱喏,不自覺的側過頭去,目視那位鎮國公的孤女、敢跟皇帝嗆聲的榮安郡主穿越清晨的光影,自殿外緩緩走入。序列偏後的一個官員忽的站出身來,施禮道:“榮安郡主?”燕琅看他一看,道:“是。”那官員道:“郡主捫心自問,可是大夏人氏?”“這是自然。”燕琅道:“我高祖父追隨太/祖起兵,聲威赫赫,祖父亦是一時之雄,我父親征戰四方,功勳卓著,兄長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我怎麼會不是大夏人氏?”“既然如此,”那官員冷哼一聲,正義凜然道:“身為大夏人氏,如何不知為君父分憂,反倒以物議要挾,迫使天子向你讓步?”燕琅道:“我高祖父為太/祖皇帝征戰幾十載,太/祖皇帝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視如兄弟;我祖父為太宗皇帝平定西涼,太宗皇帝不吝勳爵,再三加恩厚賜,視如手足;我父親為陛下戍守北境幾十載,兢兢業業,未有異心,然而為人所害,身死之後,卻連個公道都求不得!沈家未曾負陛下,是陛下負沈家!”那官員麵露慚色,她哂笑一聲,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我看你右衽束冠,想也是禮儀中人,不想竟連《孟子》都沒念過,哪裡來的臉麵在此大放厥詞,貽笑大方!”那官員被她如此直叱,羞得麵色張紅,衣袖掩麵,不敢作聲。另有一人皺眉道:“郡主,鎮國公身死,陛下何嘗不痛心疾首?隻是柔然陳軍北境,隨時可能南進,難道你要陛下將軍國大事一概拋下,去處置鎮國公的案子?這未免本末倒置,鎮國公若是得知,怕也要反對的!”“難道滿殿公卿,都在忙著議和嗎?”燕琅臉上顯露出一抹嘲諷,道:“刑部和大理寺主刑獄,也插手議和之事了嗎?禦史都不得閒嗎?照你的說法,大夏現在應當已經民不聊生了,畢竟諸公都在忙於議和,稅賦、人口、水利、征兵等事,想必都丟到一邊去了?”那人為之語滯,訥訥退回原處。另有一人道:“郡主,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朝臣們苦於案牘,勞累頗多,又豈是你所能體會的!”燕琅看他一眼,道:“敢問尊駕是——”那人向她一禮,道:“戶部侍郎錢肅,郡主有禮。”“戶部侍郎麼?”燕琅回他一禮,道:“大人既然勞累於案牘,想必政務嫻熟,既如此,我有幾問,請大人一答。自建寧年間起,朝廷便往北境移民,駐軍屯田,至今移民多少,戶縣何計,開墾多少農田?”錢肅為之一怔,結結巴巴道:“這,這……”燕琅見他答不出,目光顯露出幾分嘲諷,繼續道:“再問大人,新泰六年,西涼國亡,正式納入大夏,該設郡縣,該郡中有多少縣,多少人口,賦稅征收如何,水利、馳道又修建多少?”錢肅哪裡想到她會問的這般詳儘,當場便噎住了,躊躇幾瞬,額頭上已然冒了冷汗。“我見你迫不及待的跳出來,說什麼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還以為你必精通庶務,應對如流,哪知竟一問三不知,蠢鈍如豬!”燕琅冷冷一哂,出言斥道:“丟人現眼,還不退下!”錢肅麵色羞窘,訕訕的退回原處。另有人出列道:“郡主今日本是為沈家之事而來,何以竟說到了戶部職權上?不過是逞口舌之鋒罷了。”燕琅聽他言語帶刺,也不動氣,隻道:“尊駕是?”那人施禮道:“下官禮部郎中周政之,敢請郡主指教。”燕琅盯著他看了會兒,忽的道:“新泰三年,可是你曾經往冀州監軍?”周政之道:“正是。”“冀州山匪作亂久矣,當年正是我父親率軍平定,其時你為監軍,被山匪所擒拿,是我父親以身犯險,孤身入寨救了你。”燕琅定定的看著他,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當是這樣。”周政之聽她提及舊事,麵上唯有羞窘,卻道:“公是公,私是私,不應混淆一談。”燕琅不屑於再看他:“我父親與你有恩,他可以不記在心裡,但你不可!救命恩人枉死,你連上表徹查都不肯,反倒打著正義的幌子為難他的孤女,這更不是人所能做出來的事情!忘恩負義之徒,你也配跟我說話?!”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大家的支持,謝謝謝謝~ps:更新時間調整為上午九點,如有意外,會請假的(明天也是九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