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國西南地區多山, 且山路崎嶇, 不宜通行。但繞過這一帶的綿延不絕的群山後, 便是地勢平坦、土地肥沃的興陽府。蘇苒之和秦無站在此行中的最後一個矮坡上, 遙遙看著興陽府內城一排排莊重大氣的白牆青瓦、翹角飛簷, 不禁感慨:“這才大半年不見,府城又熱鬨了不少。”但他倆這回不打算進城。因為興陽府這邊路難走,前來串親戚的外人很少, 所以進城盤查的手續比淮明府與長川府嚴格了不少。蘇苒之和秦無又不是黑戶, 自然不怕盤查,但一來一去會浪費許多時間。到時再穿過府城回鎮子,可能都得到晚上了。趁現在還不到午時,直接繞過外城回老家,給蘇父上柱香才是最重要的。蘇苒之從小就是個在家窩不住的性子。雖然家裡距離府城有大半日的路程, 但自打她武藝修煉有進境, 來回跑一天也不會累癱後,就撒野似的瘋玩。故此, 她對從府城回家的路可以說是十分熟悉。蘇苒之依然保持著被秦無牽著手腕的姿態, 原本有些近鄉情怯的心思被秦無安撫下來。她衝著右邊的小路微微揚了揚下巴:“咱們走這兒回去,近。”“好。”他們剛走後不久, 那輛一路同行的馬車也趕到了此處。連坐了二十三日的馬車, 車內女眷們的精神都算不得多好。夫人感覺到馬車開始下坡,出聲詢問:“今日可能到府城?”馬夫勒著韁繩,說:“回夫人,不出兩個時辰應該就能到, 從這裡已經能清楚地看到府城了。”這還是女童第一回出這麼遠的門,她從娘親懷裡爬出來,撩開簾子往外看去。見到熟悉的身影後,女童聲音一改往日的萎靡,多了份清脆與驚喜:“娘,又是好看的仙長姐姐了!”聽到她的話,夫人嚇得魂兒都要出來了。“姐兒,不得無禮!”然而蘇苒之這邊隻是無奈的搖搖頭,跟秦無走遠了。夫人對蘇苒之和秦無生起敬畏之心,也不是沒有緣由的。沿途二十多天,他們兩撥人其實已經遇到不下十來回。十八日前,在穿過康寧府那邊的群山時,夫人一行人有大概七日沒見到秦無和蘇苒之了。她們本以為自己把那兩位徒步跋涉之人給甩到後麵去了。畢竟,她們坐的可是馬車,按理說比走路快才對。哪想到,三日後的晌午。她們一行人勒馬停下,打算稍作歇息時,居然看到蘇苒之和秦無從背坡起身,看樣子應該是歇息好了,要繼續趕路。奶媽當時聽到女童叫喚‘好看姐姐’,還以為她認錯人了。待自己撩開簾子往外一看,才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回過頭來,結結巴巴道:“還、還真是。”而且奶媽從蘇苒之和秦無身上看不出絲毫長時間趕路而導致風塵仆仆的樣子。因為他倆從頭發絲兒到衣角,都是乾乾淨淨的。像剛剛才出門遊曆一樣。這會兒,就算是奶媽再怎麼孤陋寡聞,也看出他們倆的不簡單。分明僅僅靠兩條腿走路,怎麼會衣服不帶臟的,速度還比馬車快?況且,最開始這倆人應當是被馬車甩在後麵很遠一段才對。現在居然能直接出現在他們前麵,這恐怕隻有飛過去才能解釋得通吧。等到徹底看不到蘇苒之和秦無的背影後,奶娘才敢向夫人求助:“他、他們是仙長嗎?我之前嘴碎的編排了仙長們壞話,會不會被聽到……夫人,我……”她怕遭報應啊!現在真的是緊張又後悔,隻能把夫人當成自己的救命稻草。夫人聞言隻有無奈,她讀的書多,倒是不大信沿途能遇到仙長這等事。反倒是覺得蘇苒之和秦無可能都是練家子,應該是不知不覺就抄小路就走到她們前麵去了。但這話對奶媽是解釋不通的。當一個人開始真正疑神疑鬼起來,隻能順著她的思路來勸說。夫人便沒有說什麼‘彆擔心、沒事’等安慰的場麵話,隻道:“若是仙長們能聽得到,你現在道歉,應當也有用。”奶媽當即開始道歉。那架勢要是給她麵前擺一個香爐,她都能燒根香插/上去。夫人按了按額角,把好奇看著這一幕的女童摟在懷裡,喂她吃東西。蘇苒之和秦無一時半會兒還沒走遠,確實能聽到她們的話。其實他們倆也以為跟馬車裡的夫人一行人不會再遇到了。哪想到穿過康寧府後居然還同路,現在看起來大家的目的地好像還都是興陽府。奶媽這回道歉的心很誠。她雖然嘴皮子利索,但心底對神神鬼鬼的事情還是又敬又怕的。隻要一想到自己可能編排了仙長們的壞話,心裡就怕得不行。這都過去十多天,蘇苒之和秦無原本早已經把她嘴碎之事拋在腦後,聞言兩人對視一眼,彈過去幾滴水,在她麵前凝出兩個字:“無妨。”待奶娘看清後,水滴又被炎火訣直接烘乾,一絲痕跡都不留下。一切因果徹底了結。奶媽震驚到連呼吸都不穩了,她戰戰兢兢的趕緊跪在地上拜謝。“多謝仙長開恩。”這樣的手法著實也把夫人給駭住了,她也趕緊正色起來,雙手合十在心裡念叨著‘罪過’。其實,原本嘴碎一兩句根本牽扯不上因果。但因為再次偶遇,奶娘心裡生了業障,她便染上了因果。蘇苒之和秦無順手幫她除去業障,也不過是舉手之勞。此後兩撥人偶爾又在沿途相遇。夫人一行人確實頓生過下車拜謝的想法,但又怕驚擾了仙長們修行,最後還是選擇閉門不出。這其實才更符合大部分百姓的心思,大家對於超脫世俗的力量,本身的反應是又敬又畏,著實不敢腆著臉上前親近。就連雲水鎮那位精通六爻的李老爺子,不也是沒敢去打擾蘇苒之和秦無麼?女童看著蘇苒之和秦無的背影越走越遠,跟她們一家徹底分道揚鑣。她爬回娘親懷裡,說:“仙長姐姐走那邊去了。”夫人緊張的手心都在出汗,卻還得照顧自己啊閨女。她說:“嗯,咱們馬上去興陽府城,那裡有好吃的果子和糖葫蘆,路邊遇到了娘就給你買。”小孩的注意力轉得很快,她當即點點頭:“好!”她比了兩根手指,“我要兩串糖葫蘆。”“依你。”蘇苒之跟秦無在她熟悉的這條道上往家鄉商和鎮走。秦無握著她的掌心很溫暖,讓蘇苒之心理有種莫名的踏實。偏生這樣秦無還有些不放心,長長的睫羽低垂,半遮著漆黑的眼眸,朝她這邊隱約的瞧了一眼。所有人都說秦無看起來冷冰冰的,不太好相觸。他一個人在天問長生活十五年,隻有寥寥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但蘇苒之其實從沒覺得他哪兒不好,就算秦無話少,她自己也能絮絮叨叨多說些。兩人相處時一點也不會尷尬。畢竟,蘇苒之最開始就能感覺到秦無對自己很照顧,她自然也會親近秦無一點。現在,秦無這一個遮遮掩掩的眼神,有那麼一瞬間,讓蘇苒之感覺自己心裡好像被收了尖利指甲,隻餘毛茸茸肉墊兒的爪子給撓了一下。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蘇苒之仔細分辨不出這到底是因為什麼,但卻想把壓在心底最深處的事兒講給秦無聽。“我爹……我其實一直都覺得他不是個普通人。”秦無斂著眼眸,神色認真。蘇苒之說:“他很少給我講自己少年時期的事情,那些‘風姿俊逸’‘瀟灑不羈’等詞都是聽周圍做女紅的姐姐和嬸嬸們講的。”更甚至,有次她晚上鬨騰著不睡,纏著爹爹講當年遊曆江湖的事情。爹爹居然說他連自己什麼時候離開鎮子的都記不得了。蘇苒之抬眸看了看秦無:“他肯定是我爹,不是什麼靈魂奪舍替換來的。因為我後麵又試著問他小時候的瑣事,他就記得很清。比如什麼時候給村裡的馬剪了尾巴,什麼時候去樹上躲挨打……”秦無安靜的聽著,蘇苒之繼續說:“後來,我爹終於在我十三歲時跟我坦白,他因為受傷的緣故,記憶出了些問題。有些事情記得很清,但有些又忘掉了。”蘇苒之作為親閨女,若是親爹換了芯子自然能感知到。因為兩個人獨處時的那種感覺是其他人模仿不來的。秦無點點頭:“確實,對此我大概也了解一點。當初我還小時,能感覺到嶽父偶爾會……記不清人。”那會兒他可能還不到五歲,身邊的小朋友都有爹。他便想一心一意把蘇父認作爹,但蘇父隻要神誌清醒,都會說:“改口,叫蘇叔。”可偶爾蘇父精神恍惚時,當他再叫爹的話,便會把他抱在懷裡,道:“我命中無子,你是何人,居然敢來欺騙我?”那會兒,要不是蘇母聞言趕過來,蘇父可能要對秦無刑訊逼供了。從那之後,蘇父自己也意識到了自己精神上的問題有些嚴重,甚至到了比身體上問題還嚴重的地步。蘇父開始閉關不出,努力療傷。等到蘇苒之出生時,秦無已經七歲,蘇父的精神也基本上恢複了。至少不會再出現認不出秦無的事情。但那會兒秦無也學乖了,不吵著要爹,也不亂認爹了,乖乖的叫蘇父:“蘇叔。”……哦,現在他改口叫嶽父了。蘇苒之知道這一段。親爹臨終把她托付給秦無前,為了讓她對秦無多一點好感,絮絮叨叨說了不少話。可能那會兒人精神不好,她爹頭腦裡反而湧現出很多曾經的事,便一股腦全都往外說。親爹說:“秦無是爹看著長大的,是個乖孩子,他能仔細照顧你一輩子,爹才能放心走啊。”這也是人之常情,獨女才剛滿十五歲,馬上就要麵臨無家可歸的情況。若是不把閨女托付給一個自己信得過的人,蘇父死了都合不上眼。蘇苒之擔心他一睡不醒,便沒有一絲猶豫地點頭,答應了。親爹精神頭好一點,回憶道:“其實你小時候見過他,他還給你擦過口水。”蘇苒之沉默了一瞬間,然後續著他的再上麵的話茬往下說。“爹,您不是看著我長大的麼?怎麼還看了秦無啊。”“他大你七歲,待你出生,你娘……哎,走後,我就帶你回老家了。”蘇苒之問過很多次關於娘親的問題,都問不出什麼。這會兒她也不願意讓親爹為難,便把話題放在秦無身上,問:“那你是從哪兒找到的秦無,誰家父母這麼沒良心,居然連親生孩子都不要了。”其實蘇苒之不在乎爹爹回答什麼,隻想趁著他精神頭好,跟他多說一些話。但說起其他,親爹興致又不高,總嘟囔著說自己乏,想睡。隻有在說蘇苒之成親這方麵,親爹才能打起精神。親爹說:“哎,秦無也是個苦命孩子,我好不容易才救下了他……”“啊?”親爹說著說著噤了聲,當初蘇苒之以為爹爹思考的除了神。現在她才意識到,這分明是天道不讓爹爹說。那會兒已經大限將至的蘇父也沒察覺到自己想說的話根本沒說出口。以至於最後蘇苒之聽到的隻有一句:“這件事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你要是不問啊,我都要把秦無的身世給忘了。”什麼都沒聽到的蘇苒之一點也不惱。她給親爹擦了擦手,神色淡然道:“原來這樣啊,幸好爹爹救了他。”“可不是麼?我這身傷,也是……”後麵的蘇苒之又聽不到了。但蘇父說起這些時,眼裡絲毫沒有後悔,反而特彆亮,好像乾了一件大事一樣。“苒苒,爹知道你性子倔,但你這回定要聽話,商和鎮不是久居之地,成了親後跟秦無走,再也不要回來。”那會兒的蘇苒之聽得雲裡霧裡,但好歹沒有違背爹爹的話。現在蘇苒之接觸到了修行,再提起這些事,倒是多了幾分感觸。她說:“爹爹分明沒有顯露過靈力,卻能被天道所限製。我覺得,他此前救下你應當是……”跟著天道作對了。蘇苒之現在想想,爹爹可能早就知道秦無身負魔氣。但他既然救下秦無,那魔氣這件事定然不會隻有負麵影響。隻是,其中具體還有什麼彎彎繞繞,蘇苒之想不大明白。秦無眯了眯眼睛,避重就輕道:“幼時,嶽父跟我說過他不是我父親時,我也問過有關我身世的情況。他的回答同樣是不記得了。”蘇父不會騙人,他要麼選擇不說,要麼說出口的話從不作假。這一點蘇苒之深有體會。畢竟,親爹每次說‘寫完一百張,少寫一張挨一下手板子’,這話從來都作數,不會因為她哭泣流眼淚就心軟。也不能說得太絕對,其實親爹還是心軟的,至少打得時候不算太重。但也很疼就是了。現在蘇苒之能理解親爹的做法,自己當年那個性格,若是不凶巴巴一點,她是真的會蹬鼻子上臉的隻想著玩,然後就荒廢了書法和劍法的修習。正說著,兩人就到了商和鎮外的墓地。墓地一般陰氣比較重,身體虛弱、陽火不盛的人在這裡睡一晚上都很有可能一病不起。因此,就算是白日裡,這兒都很少有人來。蘇苒之上次給親爹上墳還是臨走前的拜彆,但她記憶力很好,數著墳包的排數,就能確認父親的墳地了。“第七排,從左往右數第三個。”秦無上次也拜彆過,跟著蘇苒之在墳地裡穿行。但是到了第七排第三個,蘇苒之看到墓碑後一愣。這居然不是親爹的墳墓?秦無神色也是一怔,他一貫沒有表情的臉色都能看出明顯的錯愕。兩人對視一眼,能確定此前蘇父的墳墓定是在此。但現在既然不在,那他們也不會坐以待斃,挨個尋找過去也很快。一盞茶的時間過後,蘇苒之唇色有些發白,她爹的墓,居然不見了?秦無想要拉著她去旁邊沉思,但蘇苒之雙腳就跟定在這第七排第三個墳包處一樣,他輕輕拽一下苒苒根本不動。他也不敢用力拉,隻能站在妻子麵前,遮擋住她的看墓碑上刻的王氏的視線。兩人離得極近,蘇苒之額頭幾乎貼在了秦無脖頸上,他低聲道:“一會兒我們問問鎮上的人。”蘇苒之完全不能接受這個現實,良久才輕輕點頭,發出一聲接近於氣音的‘嗯’。
77、第 77 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