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今天是祖母的生辰。李欽遠便是再不喜歡這個家, 也還是留下來陪人用了晚膳,等人準備歇息了才走。蟬衣奉李老夫人的吩咐,提著燈送李欽遠出門,等他披好鬥篷,便把手裡的食盒遞了過去, 嘴裡說道:“老夫人怕您夜裡看書餓著, 特地讓小廚房給您準備了吃食,奴還在外頭裹了幾層布料,也不至於路上涼了。”“都是您舊日裡喜歡吃的。”“一大碗酒釀圓子並著幾隻梅菜肉燒餅,還有半盤夜裡吃剩的片皮烤鴨, 知道您怕膩, 外頭的皮都給您去了, 不拘您是想蘸著醬單吃還是用那燒餅裹著吃, 都不礙事。”李欽遠手指還勾著鬥篷的細帶, 聞言, 笑得有些無奈,“我都多大了,祖母怎麼還拿我當小孩呢?書院裡也是開著窗口的, 我若當真餓了,去那吃也是可以的。”話是這樣說,到底還是接了過來。蟬衣笑道:“哪裡是把您當小孩,老夫人這是心疼您一個人在外麵,您又不肯跟彆人家的少爺一樣帶書童過去,平日做什麼都得靠自己, 老夫人每次說起都得抹一會淚。”說著又歎了口氣,“您不在家的這些日子,老夫人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吃得也不多。”李欽遠知道她的意思,但他還是保持緘默,等人說完才接了一句,“勞你們多顧著些祖母,若是有事,便來書院同我說。”蟬衣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一邊提著燈送人出去,一邊接著說道:“奴記得書院也快要考試了,您今年考完便早些回家吧,除夕也是您生辰,老太太已經念叨許久了。”前幾年七少爺和國公爺鬨得不愉快,便連除夕也隻是回來給老夫人磕個頭,然後就不知所蹤。“再說吧。”李欽遠沒答應也沒拒絕,已經走到外頭了,他停下步子,從蟬衣的手裡接過燈,然後便獨自一人拿著食盒、提著燈往外走去。蟬衣看著他離開的身影又是歎了口氣,等瞧不見了,這才轉身回去。快走到外院的時候,李欽遠的腳步倒是慢了下來,這會雪已經停了,隻不過夜裡風大,那些屋簷樹梢壓著的雪被這凜冽的寒風一吹,就跟白毛似的,不著邊的往人身上打。李欽遠閉著眼偏過頭,等這陣子寒風過去了才重新睜開眼睛往前邊看了過去。他今日也沒跟以前似的梳著高馬尾,而是戴了白玉冠,穿了錦上衣,這會幾縷墨發還沾了些細雪黏在臉頰上,襯得那張如玉般的臉更多了一些出塵脫俗的味道,而他那雙狹長的丹鳳目卻是比這冬日裡的雪還要來得峭冷。他就這樣站在原地,神情淡淡地看著前方。那邊站著一個中年男人,四十歲,一身青衣,他和李欽遠的五官十分相似,仿佛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可兩人的氣質卻天差地彆。李欽遠像一團火,縱使平日表現得再淡漠,再漫不經心,可他心裡是藏著一團火的,那火中藏著不甘和憤怒,所以他才會拚命掙開身上的枷鎖,逃離這個讓他厭惡的地方。而李岑參呢?他身上帶著塞北荒漠的殺戮氣,那是幾十年作戰留下來的錚錚鐵骨,可他的氣質卻十分沉寂,像一盞不冷不熱的溫水,你沒法從這個男人身上看到他的情緒,更加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李欽遠不想看,更不願猜,他站在原地看了一會,然後突然提了步子,默不作聲地走了過去。沒有停頓,也沒有要多看人一眼的意思,就在要擦肩而過的時候,李岑參開口了,聲音很淡也很平,“我聽說你救了顧家的兩個孩子。”李欽遠沒有回話,腳下的步子也沒有停留下來的意思,李岑參餘光看著那一片衣角,張口還想說些什麼,最後卻也還是閉上了嘴巴,緘默不言。“小爺。”魏慶義正從外頭進來,看到李欽遠冷著一張臉走過來,連忙讓到一旁朝人行禮,見他連句話也沒有說就往外頭走,而國公爺就在不遠處背著身站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還是保持著恭敬的姿勢,等人走後才朝李岑參走去,“國公爺。”“嗯。”李岑參淡淡點了點頭,他轉頭看到李欽遠已經出去了也沒說什麼,而是問人,“邊關情形如何。”魏慶義答道:“暫時一切都好,隻是近些年突厥皇室有些不大安寧,儲君多被彈劾,若是二皇子上位,以那位的性子,恐怕......邊關又要不安寧了。”“知道了。”李岑參負手看著門口,“等過完年,就回去吧。”“國公爺......”魏慶義皺眉勸道,“您身體還沒好,陛下也讓您留在京中多休養幾年,您還是等身體養好了再回去吧。”“不必。”李岑參語氣不容置喙,魏慶義也不敢再說,隻是想起先前離開的李欽遠,不由又道:“有些事,您為何不和小爺說清楚?當初您接到夫人的信正是作戰最關鍵的時刻,為了早些回來,您不眠不休作戰四天,還受了重傷......”他聲音低了下去,眼圈也跟著紅了,“您現在的身體就是因為那次不肯留下來療傷造成的,拖著那樣一個身體,快馬加鞭跑死了五匹馬,您為何......就不和小爺說清楚呢?”“您要是說清楚,小爺也不會......嫉恨您那麼多年。”李岑參喊他,“青山。”在這茫茫白雪的天地間,在這呼嘯不停的寒風中,他的聲音顯得有些縹緲,“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在我心裡,永遠國大於家。”“他恨我是因為這個。”“沒有錯。”“國公爺......”“去休息吧。”李岑參說完便轉身往內院走。魏慶義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從李岑參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參將開始,他就跟著他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也開始有白發了,他看著實在難受。內院。殷婉剛把冬兒哄得睡著,這會就坐在椅子上翻著賬本,看到宜春進來,她也隻是掀了下眼皮,隨口問道:“國公爺呢?”宜春似乎有些猶豫,過了一會才小聲答道:“國公爺他......去錦歸院了。”“嗯,”殷婉又翻了一頁賬本,聲音平靜,並不帶喜怒,“知道了。”宜春看她這樣卻有些焦急,不由走過去說道,“夫人,國公爺回來這麼久,就沒在您這歇息過,您怎麼,怎麼一點都不著急啊?”屋子裡其餘下人都已經出去了,唯一一個冬兒也早就睡著了。殷婉笑著放下手裡的賬本,抬眼看她,“宜春,你這一生所求是什麼?”“啊?”宜春一怔,半響才紅著臉,小聲答道:“奴就想多攢些錢,一個找個忠厚老實的夫君......”說完,瞧見殷婉的笑眼,連忙又補了一句,“還想陪著夫人,一直伺候您。”殷婉笑笑,“那你知道我的所求嗎?”宜春小聲答道:“奴不知道。”“我從前所求,夫婦和睦、白首到老,”殷婉看著那繪著美人的燈罩中,燭火搖曳,聲音不高不低,不喜不怒,“可我沒等到。”宜春雖然是後來才跟著殷婉的,但也知曉夫人從前是嫁過人的,聽說還是青梅竹馬一道長大的表哥,可惜成親沒幾年便鬨到了和離的一步,她突然有些後悔提起今天這個話題了,聲音帶著些無措,“夫人,奴......”“沒事。”殷婉知道她在想什麼,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無礙,而後才又同人說道:“那不過是年輕時的謬想罷了,我如今所求,不過現世安穩,冬兒平安長大。”她說著,又往裡屋看了一眼,青色帷帳下有一個小兒的身影。小兒睡得很熟,也很安穩。殷婉看著看著,眉眼便又柔和了一些,等轉頭的時候才又繼續就著前話,同人說道:“你是我身邊的大丫鬟,平日裡行事說話也代表著我,今天你提起這事也好,我便把我的心思也同你說一說,也省得日後底下那些東西胡亂挑事。”“國公爺對我有恩,把我從泥潭救出來又給了我體麵和身份,我是打心眼敬著他和老夫人的。”“我知道咱們府裡有不少人覺得七郎與國公爺不睦,便把心思打在冬兒身上,冬兒雖然也是嫡子出身,但我從來沒有彆的念頭,隻盼著他能夠平平安安的長大。”“若是日後有什麼人跑到冬兒麵前胡亂說道什麼,弄得他們兄弟不睦,便休怪我不客氣。”說到最後一句,殷婉的聲音已經冷了下來,宜春臉色一白,連忙跪了下來,“奴省得了,明日奴就去提點他們,絕不讓那起子東西汙了少爺的耳朵。”殷婉這才把人扶起來,又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明白便好。”屋中燭火搖曳,她的聲音帶著一些歲月沉澱後的安穩,亦或是通透世事後的沉靜,“人這一輩子想求什麼都可以,但要記得一句話,貪多必失,求了該求的,就不要去想那些不屬於自己的。”“這樣,才能現世安穩。”宜春終究年紀還小,忍不住問道:“夫人,那您心裡就沒有一絲想國公爺能......”大抵也覺得自己這話實在僭越,她不敢再說,“夜深了,奴服侍您洗漱吧。”殷婉笑了笑,沒說什麼,等宜春退下,她也沒有立刻就睡,而是站在那盞六角宮燈前。燭火燃了一晚上已經有些昏暗了,她拿著金撥子挑了下燈芯,“啪”的一聲,燈芯跳動,方才昏暗的燈芯又重新亮了起來,殷婉就這樣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她自然也是奢望過的。遇見李岑參的時候,她已經回到娘家了,從前疼愛她的父母覺得她丟了殷家的麵子,至於兄長嫂嫂更不必說,就連往日她多有照拂的侄兒、侄女私下也覺得她丟人。失望是一日一日積累下來的,濃烈的情感也是在這樣積累的失望中缺失的。無論是愛情,還是親情......能夠嫁給李岑參是她不敢想的事,大周的戰神,赫赫有名的魏國公,便是二婚,也有得是王公貴族想把女兒送過去,可最終李岑參還是挑了她。隻因,她當初同人說的一番話。-“國公爺,我知道您娶妻隻是為了有人能夠照拂家中,我雖不比那些女兒出身高貴,卻擅打理內宅,我也知曉您心中還有發妻,不會逾越,我不求彆的,隻求國公爺給我一份體麵和尊榮。”她是個有野心的女人。不甘餘生常伴青燈,更不甘糟踐她的那些人從此逍遙快活,所以她不顧臉麵找上了李岑參,隻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反擊那些對不起她的人。李岑參給了她體麵和尊榮,讓她能夠躋身京城名流,成為人人羨慕的魏國公夫人。當初欺辱她的那些人如今早就消匿於京城,就連她的那些家人現下也隻能仰仗她的鼻息苟活,沒有人會不愛這樣的李岑參,可她知曉分寸,也知曉什麼可求,什麼不可求。她得了她該得的,就不會去妄想那些不屬於她的。情意......旁人稀罕才珍貴,若不稀罕,也不過是一江春水向東流罷了。她殷婉,雖不是出身名門,卻也有著她的驕傲,不是全心全意屬於她的,她不要。當初如此。如今,亦如此。“劈裡啪啦”的,燭火又連著跳了好幾下,從半明不滅又恢複亮堂,殷婉看著又笑了一會,而後才放下手裡的金撥子,罩上燈罩,淨了手,去歇息了。沒幾日就臨近年末了。鹿鳴書院也終於迎來了今年的考試,跟不置齋和昌榮齋那些學子不一樣,平朔齋的貴女們雖然也要參加考試,但考核相對簡單、鬆泛。就像那兩座學堂得考三天,每天考核的課程都排得很滿。可平朔齋這邊卻輕鬆多了,考核雖然也是三天,但每天隻考兩門。因為考核的緣故,從前辰時四刻(八點)上課,如今也改成巳時兩刻(九點半)考試了,可顧無憂卻還是起得很早,像這種考試的日子,學子們為了抓緊時間讀書都是自己帶吃的去書院。顧無憂便讓白露給她準備了一個食盒的東西,還有什麼醒腦用的香丸,薄荷露,全都堆放在裡麵。紅霜是個憨的,至今還不曉得她和李欽遠的那些事,瞧見她這麼一副陣仗還笑她:“小姐這幅樣子像是要去考狀元。”顧無憂正在翻著食盒,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落下,哪有什麼心思回她的話?等檢查完都齊了便拎著東西要出門了,臨來想到什麼,又停下步子,“哎,我的護膝。”差點就忘了。剛要進去拿,白露就已經打了簾子出來了,把手裡握著的一對護膝遞給她,嗔道:“就知道您忘了。”顧無憂一看,連忙取了過來,這是她這幾日趕出來的,為得就是怕天寒地凍,大將軍考試的時候凍著,正麵是一層繡著梅花的織錦布,裡麵是從琅琊帶來的一塊紅狐皮,皮毛柔滑,還保暖。這樣。總不會冷了吧。她也是昨兒個和三哥聊天,知道他之前考科舉的時候差點沒凍死,雖然大將軍這次隻是普通考試,不置齋也不是科考那樣的地方,但顧無憂還是擔心,擔心他凍著,餓著。還是第一次看年輕時的大將軍準備考試呢,顧無憂的心情有著說不出的激動。把護膝也妥善放好,她朝兩個丫鬟說道:“我去書院了。”說完也不等她們開口,就彎著眉眼往外頭走。“您慢些走,彆摔倒。”白露跟在後頭提醒道,見她頭也不回的招了招手,又無奈的搖了搖頭。“小姐如今怎麼那麼喜歡去書院了?”紅霜有些納悶,“以前家裡請了先生,小姐都不肯去。”白露看她一眼,見她還是一臉天真的模樣,搖了搖頭。“怎麼了嘛?”紅霜不解。“......沒事。”這傻孩子,小姐哪裡是喜歡上學了,還不是因為那裡有喜歡的人,她如今也懶得再和小姐說什麼合不合規矩的話了,左右小姐如今是真的開心,相比以前和趙世子在一起的時候,三天兩頭就要哭幾回的樣子,這位李公子雖然名聲不好,但至少沒讓小姐哭過。不置齋。快考試了,一群人就跟臨時抱佛腳似的,全都拿著書打算在考試之前再多背些,就連一向不愛學習的傅顯這會也皺著眉拿著書背著,自然,屋子裡也有其他的聲音。有些說著這次家裡準備了什麼吃食,有些說父母替他們準備了什麼東西,還有說考完去哪裡玩樂的話。少年郎多愛比拚,就連拿來的食盒也要比上一比。這一來,便有人問到李欽遠,“七郎,你家給你送了什麼?”那少年也是個憨的,和李欽遠相處幾回,覺得他並不是什麼窮凶極惡之徒,便時不時愛跟他說個話聊個天。可顯然,他這個話題找得並不好。原本背書的傅顯和京逾白等人都停了下來,尤其是傅顯,一雙劍眉緊皺著,薄唇也抿了起來,那少年也反應過來了。李欽遠和家裡關係不好,以前考試的時候,好像也沒見他拿什麼食盒過來。這當然不是李家沒人給他送,不說他那個繼母慣來是個會做事的,便是祖母也一向疼他,但他覺得煩,也懶得同這些人比,每次都是提前吩咐,讓他們不必送來。反正每回傅顯他們都會多帶吃的。那少年自知說錯了話,臉都白了,忙道,“我,我不是......”李欽遠也沒放下手裡的書,又翻了一頁,掀了眼簾同人淡淡笑道:“沒事,。”“啊,好。”少年哪裡還敢多言,連忙回過頭,看起書。趙承佑正好進來,看到這幅畫麵也沒說什麼,他以前和李欽遠在書院碰到還會說幾句,便是李欽遠對他愛答不理,他也會十分客氣的同人打招呼,可自打李家一彆,他就不願再跟李欽遠維持這幅麵目了。平時就算見到也是擦肩而過,沒有話的。剛要提步進去,就聽到身後有個小廝過來,衝著李欽遠說道:“小李公子,您家裡給您送東西過來了。”趙承佑腳下步子一頓,他心中似有所察,看了一眼那隻食盒。而原本正低頭看著書的李欽遠,聽到這話,也有些詫異的挑了挑眉。作者有話要說:七郎:我媳婦送的,你們沒有。傅顯:......京逾白:......齊序:......趙承佑:黑臉.jpg感謝在2020-03-11 15:55:15~2020-03-13 09:04:3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念、蘋果媽媽、靜雎、水母阿姨-更噶拉姆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雪落 25瓶;小腦斧喵喵、舉個栗子吧 20瓶;cc的小寶貝兒 10瓶;蘋果媽媽 5瓶;靜雎 4瓶;青釉、雨涵 2瓶;vanderyang、落雨踏花行、阿念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