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來,眼見快到秦國邊城。這一夜,嬴稷坐在羋月的懷中,羋月指點著地圖與他解說:“再過兩天,我們就能到崤山了。過了崤山,就是函穀關,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嬴稷好奇地問:“母親,崤山是什麼地方?”羋月輕歎一聲,說道:“崤山——是秦人的傷心地。秦國到穆公手中,才開始參與天下稱霸,隻可惜在這崤山一戰,斷送大秦百年東進之路。秦人伐晉,在崤山受到晉國伏擊,全軍覆沒。整個崤山當時密密麻麻,儘是白骨露野,無人收拾。秦人經此一戰後,經曆百年,才恢複元氣。”嬴稷聽著秦人往事,想象秦人當年的失敗與痛苦,不禁同仇敵愾,眼淚流下,恨恨地問:“母親,那晉國人呢?”羋月輕撫著嬴稷的頭,問道:“子稷想怎麼樣?”嬴稷握拳道:“我也要讓晉國人嘗嘗這滿山白骨露於野的滋味!”羋月笑了笑,道:“傻孩子,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晉國也滅亡一百多年了。”嬴稷睜大了眼睛問道:“是誰滅了晉國,是我們秦國嗎?”羋月搖頭道:“不是,是晉國自己滅了晉國。”嬴稷傻了眼:“為什麼?”羋月手撫地圖,緩緩道來:“因為晉國的國君為了開疆拓土,把權力交給了手下的重臣,後來晉國又出了一些昏庸的國君,控製不了局麵。於是,權臣們的勢力越來越大,漸漸地架空了晉國的國君,趙、魏、韓三家權臣,就把晉國給瓜分掉了。”嬴稷本來滿腔的雄圖大誌,聽到此言卻泄了氣,沉默片刻,他忽然又抬起頭來,眼睛閃閃發光:“這就像是母親說的周天子一樣,是嗎?周天子把權力分給了諸侯,於是諸侯的勢力越來越大,架空了周天子,結果現在周天子連個小國的國君也不如。”羋月笑了笑,撫著他的腦袋說:“子稷真聰明。那麼,子稷如果做了國君,會怎麼辦?”嬴稷握拳道:“不把權力分給臣下。”羋月又問他:“那麼,如果有外敵來襲呢,子稷要自己上陣嗎?秦國的土地很大,每一處的收成子稷都要自己去收嗎?”嬴稷愣住了,他的眼珠子轉啊轉,卻一時說不出話來,轉頭看著羋月,臉上已經儘是羞愧之色,低聲忸怩道:“母親……”羋月卻撫著他的頭欣慰地道:“子稷,你還小,這個年紀能夠想到這些,已經是不容易了。”轉而又道:“《周禮》你都已經學完了嗎?”嬴稷點點頭。羋月打開箱子,取出最上麵的一卷竹簡遞給嬴稷:“那麼,從今天起,你開始學《商君書》,要跟《周禮》對比,它們之間的區彆在哪裡,又為什麼要有這樣的改變。”嬴稷雙手鄭重地接過書,應道:“是,母親。”羋月又慢慢道:“我們這一路行來,都是隨著燕國兵馬行動,是不是?”嬴稷道:“是。”羋月問:“你有沒有留心,燕國兵馬如何行事?而今日趙國兵馬加入,與燕國兵馬有何區彆?”嬴稷皺起眉頭思索著:“嗯,燕國兵馬,是馬車還有徒從。而趙國兵馬,是胡服的騎兵。”羋月問:“那麼你想想,若是兩國兵馬數量相同,燕趙兩國打起仗來,哪一方會勝?”嬴稷皺起眉頭,苦苦思索。羋月微笑:“這不是看一下子就能明白的,你要天天看,慢慢就會看出來了。”嬴稷看著母親,點點頭。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朝行暮宿,不管是在馬車中,還是在營帳裡,羋月總是抓住一切機會,或現場指點,或旁征博引,把關於列國征伐曆史和政治的心得告訴嬴稷。這一路行來,她心中隱隱有著很大的不安,她預感到一旦入了秦國,進了鹹陽,他們母子麵臨著的,將是最殘酷的搏殺,前途路,將成敗難料,生死未卜。函穀關外,各國兵馬的營帳已經駐紮得密密麻麻。當羋月的車隊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立刻就有了回應。自“魏”字旗下的營帳和“楚”字旗下的營帳各出來一隊人馬,迎了上去。魏國信陵君魏無忌是個英俊青年,他飛馳到趙勝的麵前,跳下馬便抱著趙勝哈哈大笑道:“姊夫,你也來了。我說呢,這般熱鬨事,趙國豈有不來之理。”趙勝之妻,正是魏無忌的親姐姐。趙勝笑著捶了魏無忌一拳,道:“你來了我還能不來嗎?”魏無忌身後,楚國使臣靳尚嗬嗬笑著行禮道:“楚臣靳尚,見過平原君。”此時馬車已經停下,由趙勝和樂毅與諸國使臣交流,當下趙勝便介紹道:“這位是燕國上將樂毅。我們是護送公子稷回秦,還望幾位讓開一條道路,如何?”靳尚這些年仕途得意,甚是養尊處優,人也變胖了,看上去倒是顯得和氣幾分,當下隻拱手慢騰騰地道:“讓路,自然是沒有問題的。公子稷之母羋夫人,也是我楚國的公主,我這為臣的,也應該前去拜見一二。”趙勝意外地挑挑眉:“哦?”靳尚又看了看魏無忌,苦笑道:“其餘的事嘛,信陵君、平原君,你們郎舅至親,自然是最好說話了,如何?”樂毅上前一步問道:“那我燕國呢?”靳尚拱手笑道:“自然是一體對待,一體對待啊,哈哈……”當下這些列國在函穀關外的主事之人,便入了魏國營帳,共商如何趁秦國內亂之際,瓜分利益之事去了。羋月等人便先安營紮寨,靜候列強的商議結果。直到月上中天,諸國真正的統帥或者名義上的統帥,才三三兩兩地從魏國大帳出來,各自歸營。趙勝離了魏營,又鑽入趙雍的營帳請示商議之後,才到羋月營帳外求見。羋月亦在焦急地等候信息,聞聽趙勝到來,忙請了他進來。兩人落座,便見趙勝一臉無奈。羋月心頭一緊,就先開口問道:“平原君,今日列國商議,可有什麼消息?”趙勝輕歎一聲,道:“夫人可知,為何列國兵馬都在函穀關外?”羋月急問:“函穀關內怎麼樣了?”趙勝搖頭道:“很不妙。”羋月一驚:“怎麼?”趙勝道:“我們原接到消息,說是惠文後與王後爭立自己的兒子,而諸公子不服。但既然秦惠文王有遺詔給公子稷,那麼我們燕趙兩國,擁立公子稷繼位,應該不是難事。可是如今秦國已經內亂了,不但惠文後和王後打成一團,甚至全國上下,各郡縣封地,都在自相殘殺。”羋月驚得站起:“怎會如此?”當日庸芮言道,羋姝與魏頤不和,羋姝有嫡子壯,而魏頤已經懷孕,兩人相爭不下。但這畢竟是後宮兩個女人的小私心,且也隻是內部矛盾,有樗裡疾在,當可平息,如何竟會引動諸公子之亂?趙勝歎道:“事情還是從原來封為蜀侯的公子惲開始。因為諸公子在鹹陽爭位,而公子惲自恃握著巴蜀之地,與惠文後大鬨,結果卻被惠文後誣其下毒毒害大王,將其夫妻二人賜死。”羋月臉色鐵青,從齒縫裡迸出四個字:“愚蠢之至。”樊長使的長子惲因為體弱多病,所以留在鹹陽,自衛良人之子公子通死後,諸人視巴蜀為畏途,樊長使失寵多年,因此也護不住其子,被封到了蜀國去。不料公子惲竟是不曾死於巴蜀,倒死在惠後羋姝的手中。趙勝歎息道:“不錯,諸公子齊聚鹹陽,這時候隻宜安撫,殺雞儆猴之舉豈能奏效呢。結果這一舉動令得諸公子人人自危,一夜之間紛紛逃離鹹陽,回到各自的封地,拉攏臣下招兵買馬,各擁郡縣,與鹹陽的王軍展開廝殺,而鹹陽軍中,又分成擁護公子壯一派,和擁護魏王後一派……”羋月皺眉問道:“那樗裡疾呢,難道壓不住局麵不成?”趙勝冷笑:“秦王一死,這邊王後便要借秦王之‘遺詔’,封公子華為上將軍,那邊惠文後亦借著秦王‘遺詔’,封公子壯為大庶長……”羋月臉色一變,不禁又罵道:“愚蠢!”大庶長位高爵尊,形同國相,羋姝封公子壯為大庶長,那是不待群臣公議,就先要將權力搶到手,可那擺明是要視樗裡疾為無物了。怪不得庸芮說,樗裡疾已經氣病在床了。趙勝又道:“更有甚者……”羋月顫聲問道:“怎麼?”趙勝道:“巴蜀之地,因蜀侯惲被賜死,於是蜀中又起叛亂。而義渠那邊所占十四縣,也一起叛亂。”羋月跌坐在地,在案幾上撐著頭,啞著聲音問趙勝道:“平原君,這麼說,秦國已經……”巴蜀已失,義渠再亂,新君未立,諸公子各擁郡縣,內憂外患,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