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彆遠人(2)(1 / 1)

羋月傳 蔣勝男 1829 字 2個月前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卻扭頭走了下去,羋月依舊等不到他的許可可以自行離去,隻得苦苦地又跟著下了城頭,一直跟到承明殿裡,這才有些驚疑不定。這是……今晚要宿在承明殿?今晚要承寵?就她這樣一身塵土、滿頭油汗、滿臉涕淚交加的樣子,承寵?秦王駟隻顧自己走進殿中,羋月隻得跟了進去。但見繆乙上前服侍秦王駟去側殿洗漱,又有宮婢來迎奉羋月前去洗漱。羋月洗漱完畢,被送到後殿相候。她本已經疲累至極,此刻坐在那兒放鬆下來,雖然一直暗中提醒自己,應該等秦王駟,但卻不知不覺中,歪靠著憑幾,就這麼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悠悠醒來,但覺燈光刺目。羋月用手擋住燈光,從榻上起來,轉頭看去,才發現此時已經天黑了,自己還在承明殿後殿,轉頭向燈光的方向看去,見秦王駟坐在幾案前,正在處理堆積如山的竹簡。羋月怔怔地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好一會兒,不知為何,竟落下淚來。秦王駟感受到了身後的動靜,手微一頓,但卻沒有理會,隻繼續翻閱竹簡。羋月悄悄坐起來,不正確的睡姿讓她隻覺得腰酸背痛。她扭了扭身子,似乎發出了輕微的響聲,嚇得連忙僵住,悄悄去看秦王駟。見秦王駟沒有動,她悄悄地坐正,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經皺巴巴的,摸摸頭發也是亂的。左右看了看,沒看到可梳妝的東西。隻得用手指梳了梳頭發,把衣服拉扯整理了一下。走到秦王駟身後跪下,低聲道:“妾身冒犯大王,請大王恕罪。”秦王駟似沒有聽見,繼續翻閱竹簡。羋月一動不動地跪著。銅壺滴漏,一滴滴似打在心上。好一會兒,秦王駟的聲音傳下來:“你冒犯寡人什麼了?”羋月一時語塞,囁嚅著道:“妾身……君前失儀了。”秦王駟的聲音平靜:“寡人並沒有召你入見,你事前沒有準備,寡人如何能夠怪你失儀?”羋月低頭不語。秦王駟卻忽然輕笑:“可是你在心裡詆毀寡人。比你在寡人麵前失儀更有罪,是也不是?”羋月抬頭,大驚失色。秦王駟看著她,眼神似乎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你在為孟嬴不平,你在心裡說,寡人是個冷酷無情的父親,是也不是?”羋月張了張口,想辯解,可是在這樣的眼神下。她忽然有了一點倔強之氣,她不想在他麵前巧言粉飾,不想教他看輕了自己。她放緩了聲音,儘量讓自己的話語顯得不具攻擊性。可是,這樣的話,還是衝口而出:“大王曾經教導妾身。說是凡事當直道而行。妾身謹記大王教誨,不敢對大王有絲毫隱瞞。是的。妾在心裡說,大王讓妾失望了。”“哦?”秦王駟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妾一直以為。大王是個仁慈的人……”羋月隻覺得心底兩股情緒在衝擊著,交織著,她需要用很大的努力去理清這種感覺,到底這種失望,是她作為一個女人對秦王駟的感覺,還是她代孟嬴對她父親的感覺呢?“妾還記得就在這兒,大王給了妾最大的寬容和愛護。您既然對一個卑微如我的媵妾有如此的仁慈,為什麼對孟嬴如此冷酷?孟嬴的一生,就要因此而犧牲。可孟嬴是如此地愛著您、敬仰著您、崇拜著您,為什麼,您要讓她如此失望,如此痛苦!”秦王駟卻忽然問:“你在為自己不平,還是在為孟嬴不平?”羋月像是石化了一般。為什麼他能看出這個來,為什麼他會這麼問!她腦子裡好像有兩團亂麻糾在一起,此時他這一聲問,似乎是一刀將亂麻砍斷,看似清了,可卻成了兩堆碎片,不曉得哪堆是屬於自己的,哪堆是屬於孟嬴的。好一會兒,她才艱澀地說:“我、我不知道。”秦王駟道:“你過來。”羋月抬頭,看見秦王駟朝她點點頭:“坐到我身邊來,同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羋月有些渾渾噩噩,隻是憑著直覺本能走上前,坐到秦王駟身邊,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其實,我也不太記得父王長什麼樣子了。我六歲的時候,父王就仙逝了。但在那之前,我是父王最寵愛的女兒,就連阿姊也不能相比。我睡覺不安寧,父王就把和氏璧給我壓枕頭底下辟邪;他會抱著我騎馬,也讓我在他的書房裡鑽地道……可後來,他不在了,娘也不見了,我和弟弟由莒姬母親照應著,我像個野孩子一樣。後來,我拜了屈子為師,我跟阿姊從小學的就不一樣……”她說得很慢,有許多事,她掩埋在心底很久,久到自己都忘記了,可是這時候翻出來,卻仍然件件刺疼著她的心:“孝期滿後,我們才從離宮回到宮裡來。弟弟在泮宮,我在高唐台,莒姬母親仍在離宮,一家三口,分了三處去住。可是沒有辦法,我們必須要讓世人知道我們的存在。頭一天進宮,女葵就被行刑,就是為了給我們看看什麼叫殺雞儆猴。我終於找到了我娘,她求為父王殉葬而不得,被配給賤卒每日受虐,生死兩難。我以為找到她可以救她,結果卻是令她慘死。我以為長大以後,就能夠自己做主,可以保護弟弟們,結果,我差點被毒死。好不容易隨阿姊遠嫁,卻要將戎弟押在楚國,又差點害得小冉被執行宮刑……每次遇上這些事的時候我都會想,要是我的父王還在,一定不會讓我受這樣的苦,一定不會……”秦王駟沉默片刻,問:“那你現在呢?還這麼想嗎?”羋月淒然一笑:“大王,妾身這樣想。很幼稚,對嗎?一個孩子受了傷害。就永遠把自己最美好的一段記憶封存在孩子的時代裡,這樣的話。日子再苦,心底隻要存著一份美好和甜蜜,就能撐下來了。”秦王駟沉默片刻:“也是……”羋月苦笑:“可人總要長大。大王,你打破了我童年的幻想,卻也讓我從幻想中走出來,真正地長大。”秦王駟沒有說話,卻伸出手,摟住了羋月。羋月伏在秦王駟的肩頭,微笑。笑容令人心碎,卻帶著堅強:“我要學會,用自己的力量和信念,活下去,活得比誰都好。”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發,默然無語。自那以後,秦王駟常常召了羋月來,與過去相比,他們相處似乎增加了一些內容。他更縱容她,而她也漸漸放開心扉,對他也沒有如君臣奏對般緊張和刻板。有時候羋月心中想,到底是她把對楚威王的懷念投射到了秦王駟身上。還是秦王駟把對孟嬴的疼愛投射到了她的身上呢。但是毋庸置疑,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都填補了心靈一個極大的空缺。但是。又不是完全的代入。羋月心裡知道,她在他的麵前。仍然有所保留,仍然有所敬畏。而並不是無拘無束的。而秦王駟也並不完全把她當成一個孟嬴的替代品。她有像孟嬴的地方,可是和孟嬴相比,卻有更大的不同。孟嬴天真無邪,而她的心鎖卻很重。孟嬴愛弓馬喜射獵,可是,對於政事,對於軍事,對於史事,這些話題,不隻是孟嬴毫無興趣,他在滿宮的女人中,也找不到可以共同談論的人,但他對著羋月談論的時候,她卻都能夠聽得懂、接得上,甚至還能夠共同討論。雖然秦王駟隻要願意,以他的教養和心計,能夠滿足每一個文人雅士、閨中婦人風花雪月的夢想,但事實上,於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一個完全刻板的政治動物,風花雪月隻是他的技巧,而不是他的愛好。刀和馬、地圖和政論,才是他永恒的興趣和愛好。而在這一點上,羋月卻奇異地成為他的共鳴者。天下策士都希望遊說君王、操縱君王,去達成他們的企圖。君王可以被策士“說動”,那隻是因為策士的謀略正好符合他王國的利益罷了,但君王卻不可以真的被策士“煽動”,甚至讓策士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而事前針對他的愛好進行設計。人心是很奇怪的東西,它有一種慣性,當你第一次覺得這個人說的有道理的時候,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會習慣性地先認為他說的都有道理,從而習慣性地接受。但秦王駟卻不能把他自己腦海中未成形的、碎片式的思維,先告訴彆人,再被彆人操縱,這一點,哪怕是他最親近最信任的弟弟樗裡疾,也是不可告知的。但是,一個後宮的妃子,就算她知道了記住了再多的事,她又能怎麼樣?她既不能上朝奏事,也不能製定國策推行,更不能手握軍權去發動戰爭。秦王駟很願意和她說話,雖然她還很稚嫩,許多見解還很可笑,但是,她能懂,是真的能懂,她理解的方向是對的,而不是裝的。而且她很聰明,一教就會,看著她從一無所知到很快理解,秦王駟有一種滿足和自得。有時候轉頭,看到她認真看著竹簡的側影,他會想,那些詩啊經的,有些莫明其妙的話,似乎現在看來,也是有一些道理的。人和人之間,除了君臣知己共謀國事時的會心一笑外,男人和女人,居然也可以心靈相通的。後宮的女人們,是很複雜的存在,她們的心思簡單到一眼可以看透,她們的所求所欲,無非是寵愛、子嗣、位置、尊榮,可是她們卻奇怪地在很簡單的事情上,想得特彆複雜,弄得特彆複雜,然後讓自己和周圍的人都覺得疲累。羋月卻很奇怪,她的心如一潭深淵,有些東西永遠隱藏在深處,水麵上卻是平靜無波,她甚至懶得在日常生活中用心思,甚至在他的麵前,也懶得用心思。他也看到她對待王後的敷衍,這種敷衍隻是一種快快度過與對方在一起的時間,然後給予對方希望得到的話語安慰而已。他很奇怪,這麼簡單的敷衍態度一目了然,王後卻會因此或喜或怒,而去推測她到底“有無誠意”。她對魏夫人及其他的後宮婦人,卻是連這一點敷衍都懶得付出,見了對方,速速見禮,快快走開。宮中有說她謙遜的,也有說她傲慢的,無非就是因為她這一副跟誰都沒有打算多待一會兒的態度。她懶得去理會人家,也懶得去擺後宮婦人得寵時在彆人身上找存在感的架勢。看到一本好書的時候,或者是騎射歡暢之時,或者是與他說史論政的時候,她的眼睛會發亮,除此之外,她的眼神大多數時候是漠然的。有時候他覺得她像孟嬴,但有時候又覺得她像庸夫人,但更多的時候,她誰也不像,她隻是羋月,她隻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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