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夕看著那些儘力掩飾過後,看似玩笑似的問詢,心裡像被鈍刀子割。場務是劇組最辛苦的一群人,有的負責車輛調配,有的負責食物、飲料的采購供應,有的負責財經與會計共同解決經濟帳目問題。還有人負責全組人員的車、船、機票、開具各種證明信件等。他們小心翼翼問昭夕——“昭導,咱們電影沒戲了吧?”“弱弱問一句,咱這項目還有救嗎=o=?”“嚶嚶嚶,昭導神通廣大,應該不會有事吧?”麵對那些問題,昭夕一個字都回答不了。小嘉鬱悶地說:“辛辛苦苦拍了小半年,現在片酬都沒拿到,還要忙著替陳熙擦屁股。”的確,上到導演,下到演員,都隻在電影開機前簽下合同,拿到了預付的訂金,片酬要等到電影上映後,才有進賬。投資方的錢都花在了電影拍攝上,並沒有那麼龐大的資本能夠一次性付清所有人的酬勞。其他人好歹拿到了訂金,昭夕一毛錢都沒有拿到。因為資金緊缺,項目又是大成本、大製作,她與投資方當初商談項目時,就主動說了,她的片酬要的不高,可以等到電影上映後再付,這才爭取到了更多投資。如今事發突然,沒有片酬是小事,昭夕怕的是電影無法過審,衝著陳熙出演解憂公主,上麵很可能一句“演員有惡劣影響,不予通過”,就將《烏孫夫人》攔在上映的關卡前。於是那麼多人小心翼翼的詢問,那麼多人戰戰兢兢的擔憂,沉甸甸壓在她的心上,整整七天,她沒有睡過一場好覺。以及,程又年在那條語音消息後,徹底人間蒸發。好多個深夜,昭夕精疲力儘倒在床上,褪黑素不管用,眼罩戴了又摘,始終無法入眠。她一遍一遍打程又年的電話,可不出所料,若是他有信號了,早就第一時間與她聯係,又怎麼會等到她來撥通他的號碼?電話石沉大海。她在黑暗裡望著刺眼的屏幕,想往對話框裡輸入點什麼。隨便什麼都好。可是手指動了動,她不知道該說點什麼。程又年,此刻的你在做什麼?我很累,很想哭,可是每天都在奔波忙碌,還要打起精神來告訴大家,沒關係,天無絕人之路,我們還能再努努力。你怎麼偏偏消失在這一刻?如果你在就好了。至少能穩如泰山站在我身後,跟我說沒關係,你在。……昭夕胡言亂語打下很多字,發出去後的幾秒鐘內,又撤回了。也許他也很辛苦。也許他比她更累。若是收到信號的第一秒,看見的全是抱怨,能怎麼辦?即便他不累不辛苦,又能怎麼辦?昭夕前所未有的清楚,程又年哪怕在,也幫不上她。電影審查第一階段:立項。審查部門在五個工作日內給出了結果:就電影《烏孫夫人》的立意與梗概來說,第一階段審核通過。然而第二項內容審核,如昭夕所料,卡住了。影片的內容審查要在拍攝剪輯之後進行。這對於所有導演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環。拍攝好的影片是刪是改都在內容審查這一關被確定下來。因為我國並沒有電影分級製度,於是無數電影因為導演想要突破創新,被攔腰斬斷。有的電影被勒令刪減,有的要求大改,有的直接被禁。往往一些影片上映時,已失去導演原本的立意與初衷,隻能以一種模糊不清的麵目出現在影院。而這時候,很多觀眾還在叫囂著電影“不知所雲”,殊不知導演也並不願接受被改得麵目全非的孩子。三天內,第二階段的審核就有了回複。因為陳熙酒駕給公眾社會帶來了惡劣影響,要求對她出現的戲份進行整改,或電影延期再審,直到其公眾影響降至最小,再予以通過。整個劇組都沉默了。電影宣發已經做了一輪又一輪,該投入的資金都投入了,重拍一遍是不可能的,而要等到陳熙酒駕事件的影響徹底過去,大概要等到她刑拘結束。少則一年,多則……所有的宣發都白做了。市場變化如此迅猛,一兩年過去,這部電影再次出現在公眾視野裡,又當何去何從?昭夕點開劇組的工作群,看見很多人都在發哭泣的表情。平日裡話很多的一群人,此刻都連一句話都發不出來,無數哭泣的表情下,他們沉默著,也許打字都是一種負擔。那天晚上,昭夕收到了執行導演的電話。楊導演大概是喝醉了,大著舌頭衝她罵了一通陳熙,什麼爹娘祖宗都給捎帶上了。昭夕萬萬沒想到,平日裡那麼憨厚的人居然也能氣到不管不顧的地步,正苦澀地笑笑,想要打趣兩句,下一秒,忽然聽見對麵哽咽了。楊導演說:“我不服啊,昭導,我真的不服。”“我努力了小半輩子,一直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我什麼都肯拍,隻要給我機會,我以為賺了錢就算出人頭地,所以商業片爛片爆米花電影,我什麼都願意參加。”“我以為大家都在這麼乾,沒有意義就沒有意義吧,把自己的人生過好就行了。”“可是後來我遇見了你,有幸進了一個真正的劇組,和大家一起拍一部真正有意義的電影。”三十來歲的男人聲色艱難,講到後來,泣不成聲。“我以為我找到了意義。我每天充滿乾勁,鬥誌昂揚。我想這次我回家,可以很驕傲地告訴我兒子,爸爸也是個導演,拍電影的那種導演。將來上映了,我帶你去電影院看我的作品……”“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老天爺就這麼不公平嗎?因為一個人的失誤,就一定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這是什麼世道啊?”他絮絮叨叨地念著,說那麼多垃圾電影都能過審,都能上映圈錢,憑什麼他們要遭受這種待遇。說到最後,他打了個酒隔,嚎啕大哭。昭夕無聲地舉著電話,眼淚奪眶而出,洶湧地砸在柔軟潔白的地毯上。她躺在公寓的地板上,望著天花板,很久很久也沒說話。楊導演哭著問:“昭導,你告訴我,它還有可能嗎?”他都不敢提電影的名字,小心翼翼地用它來代替,那個它是整個劇組努力半年的意義,是他們每一個人嗬護成長的孩子。昭夕的嗓子啞了,好半天才帶著哽咽的氣音說:“我會儘力的。”次日,她獨自驅車前往豐台區,拜訪爺爺的一位老友。老先生姓蘇,曾是爺爺的下屬,一直由爺爺帶著。後來爺爺退了,蘇先生作為徒弟頂上,扛下大梁。八一製片廠是國內唯一的軍隊電影製片廠,地位特殊,在很多審核環節上擁有獨立的係統與話語權。昭夕是昭老爺子的孫女,受到了蘇先生的熱情招待,甚至被留下來一同吃了頓家常抻麵。席間,她講了自己遇到的困難,請教蘇先生可否指點迷津,是否有辦法能解決現在的困境。一字一句,昭夕都講得極為艱難。昭家的孩子從小就被教導,絕不允許因為家世背景就搞特殊化。凡事靠自己,若在能力範圍內,再去做。若是自己辦不到,甭想拉著昭家的麵子借東風走捷徑。可這事昭夕走投無路,心知不能回家求爺爺。家人在生活方麵能夠給予她無微不至的關懷,但在做電影這件事上,都有不容退讓的原則。蘇老先生沉吟片刻,先開導她,這個行業原本就不是一帆風順的。既然選擇做一輩子,就要經得起打擊,要有一部失敗,下一部接著再來的準備。昭夕離去時,留下了電影的原片。當晚接到蘇老先生的電話,他說:“這事我會儘力幫你看看是否還有轉圜的餘地,但是昭丫頭,我也隻是試試,你彆抱太大希望,凡事還是要想開些。”昭夕喜極而泣。卻沒想到這事為原本就艱難的審核進程釀下了禍患。次日,北京市朝陽區法院開庭審理陳熙酒駕案件。法庭上,陳熙放棄無罪辯護,表明自己承認錯誤、接受處罰,也希望大眾能以她為誡,切勿因為一時不慎,對社會和他人造成傷害。同時,律師出示了受害者本人及其家屬簽署的求情諒解信,陳熙也作出了分量很重的賠償。鑒於她認錯態度良好,且受害者也幫忙求情,法院酌情判處她一年兩個月的刑事拘留。七天的熱度剛剛降下,陳熙的名字又重新登上熱搜,理所當然帶著“《烏孫夫人》劇組演員”的前綴。但好在輿論漸漸變得溫和起來,因為當事人態度良好,受害者也不計較,網友似乎也沒有立場再去攻擊謾罵。隻是此事沒法給劇組眾人帶來安慰,因為公眾原諒陳熙也好,不原諒也好,審核反正是通不過了。而就在此時,關於陳熙的熱搜還未撤下,昭夕的名字就瞬間登頂。熱搜前十突然出現了五條與《烏孫夫人》劇組相關的詞條——“昭夕包養民工。”“劇組露水夫妻。”“昭夕賄賂八一製片廠廠長。”“《烏孫夫人》劇組的三角戀實錘?”“陳熙酒駕是昭夕間接導致的。”一瞬間,輿論再次反轉。昭夕的電話被打爆了。來自劇組的,來自好友的,來自媒體記者的,還有……還有來自爺爺的。“你給我立馬回來!”爺爺從未如此聲色俱厲,氣到胸口大起大落,一旁是昭夕父母著急的勸慰。昭家一向對孟隨嚴厲,對她這個女孩兒卻很溫和。媽媽說教育本該如此,孟隨是長兄,要嚴苛一些,才能有男兒的寬宏胸襟、堅韌性格。而昭夕熱愛藝術,那就讓她浪漫些、隨性些。但不管如何,對待兄妹倆,家人都給予了無限尊重,從不強製他們放棄什麼、堅持什麼,對於他們的個人選擇也都給予充分的自由。可是這一次,爺爺大動肝火。昭夕在看到熱搜的第一時間,就明白自己被人跟蹤了。她立馬給蘇老先生致電,為自己帶來的麻煩道歉,並請求他不要再給予她任何幫助,以免被有心人再次利用。蘇老先生倒是爽朗:“我本來也沒做什麼。況且,片子我看了,是個好故事,值得給大眾瞧瞧,我也隻是跟人說說我的心裡話,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昭夕解釋說,如今的圈子汙濁不堪,他老人家清廉一輩子才掙來的好名聲,彆給她糟蹋了。那邊哈哈大笑:“誰在意那些虛名了?做實事的人就隻該專心看腳下的路,不該聽雜七雜八的聲音。”他在說自己,更在教導昭夕。“昭丫頭,你在做什麼,你比誰都清楚。隻要自己問心無愧,彆人說什麼是彆人的事。”昭夕把車停在了地安門的胡同外,深吸一口氣,下車,走進四合院。爺爺大動肝火,一見她就臉上通紅。“你給我跪下!”大家都嚇一跳。這麼開明的家裡,何曾有過跪下這種說法。就是孟隨當初叛逆期,和人打架鬥毆,把老爺子的臉丟儘了,也沒人動過他一根手指頭,更何況是對待昭夕。如今老爺子一開口,居然讓她跪下。“你做什麼去找蘇城君?我有沒有對你說過,有本事再端這碗飯,沒本事就彆打著我的幌子,去找人借東風、走捷徑?”爺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昭夕。“你,你簡直氣死我了!”昭夕一言不發,撲通一聲跪在院子裡。她沒敢細看網上的言論。但是輿論發酵,會把爺爺扯進來是一定的。昭家名聲素來好,因為父母為人低調,爺爺也是個實乾派。如今被有心人利用,謾罵抨擊,都是她一個人的錯。媽媽來拉她:“起來說話,你爺爺說氣話,不是真要你跪著。”爸爸板著臉:“跪是該跪的。清明去跪你奶奶去,彆在這兒丟人現眼!”天色昏昏沉沉,有雷聲隱隱從遠處傳來。厚重的烏雲像是隨時隨地要壓下來,把人壓得喘不過氣。啪嗒,一顆豆大的雨點砸在額頭上,昭夕渾身一個激靈。她在院子裡跪了十分鐘,被爺爺親自勒令“爬起來,給我滾回屋子裡”!後來她已分不清家人說了些什麼,潛意識裡,爺爺在罵她,媽媽在打圓場。爸爸偶爾和爺爺一起批評她,偶爾又附和媽媽的話,大概是想讓老人家把氣發出來,免得堵在胸口傷身體,但又心疼女兒,想把事情儘快解決掉。後來,昭夕說著對不起,在雨幕裡離開了家。走進車裡,她伏在方向盤上大哭一場。外間天昏地暗,車內也日月無光。爺爺讓她放棄,不要想著走捷徑,就算電影耽誤了上映,一年過去,兩年過去,總有東山再起、麵向觀眾的一刻。“你既然認為你拍的是個好故事,就硬氣些,不剪,不改,也不妥協。”“彆想著求人,求人沒有用,還把人也拉下了水。”“多少人一輩子都等得起,你年紀輕輕,怎麼,一兩年都等不得,你做什麼電影?”昭夕哭到聲嘶力竭,忽然聽見一旁的座位上,手機響了。屏幕上是三個大字:程又年。鈴聲不斷,她卻遲遲沒有接起。那人的耐心極好,她不接,他就一直打。一遍沒有撥通,他又撥來了第二遍。昭夕的哭聲漸漸止住,伸手拿起電話,接通了,卻沒有說話。程又年叫她的名字:“昭夕?”她默不作聲。他意識到哪裡不對,又叫了一聲,她才慢慢地答應了他:“我在。”他終於有信號了。終於給她打電話了。昭夕等待著,卻隻等來一句:“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想必他還在大山深處,在她所不知道的保密項目裡忙碌著,一有信號,第一時間就給她打來電話。可他也不知道,她這邊發生了好多事,明明每天睡前都一遍一遍渴望著他能撥通她的電話,說點什麼,問點什麼,她就能一口氣將所有的委屈與不忿統統訴諸於口。昭夕語塞,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卻不知從何說起。太多了。他錯過太多了。麵對他的追問,昭夕帶著一點哽咽的聲音反問他:“多久回來?”程又年沉默片刻,才說:“暫時還回不來。”“我現在就想見你,程又年。”精疲力儘下,昭夕忽然有點孩子氣,明知這樣說很可笑,卻還是賭氣這麼說了。良久,程又年才說:“對不起,昭夕。”雖然他連他在忙什麼,為什麼回不來,都沒有辦法解釋一句。兩人破天荒沉默著,誰也沒有再說話。最後是昭夕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氣,說:“我開玩笑的。你忙你的,不用回來。”程又年沒能說出話來。她又出人意料地笑了笑,“是出了一點事,但是會好的。”爺爺說的很對,求人不如求己。她一不知如何告訴程又年,二是告訴了他,他也無能為力。又有什麼說的必要呢?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無力,明明很用力地思念著對方,卻沒有辦法言明。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苦難。你要遵守保密條約,我亦不知從何說起。你幫不上我,我也無法走近你。作者有話要說:.超字數了,所以又遲了點,抱歉抱歉。200隻紅包。明天見。感謝在2020-04-03 14:44:06~2020-04-04 15:19: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bambini 1個;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張張張張娉、月半黎日天、lynn chua、雨滴子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芭蕾鋼琴、makkk、憨憨、丁旺旺、落落 20瓶;乙為兒、37425918 18瓶;泡薑、我的媽呀 15瓶;gjqing、棵寶寶、九姝、3424425、你算哪塊小餅乾。 10瓶;25579848、真真 8瓶;暮為落音、蘇木、yooo_mo、18222835688、teresacccc 5瓶;張靖浩媽媽、瓊瓊鴨 2瓶;穀蕊、香山麗卡、透璿璣、mo、給你wink鴨、q、故酒難溫.、farewell、喜歡neenee呀、清風柵欄的畫作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