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您不知道他有多怕你。”富小景挽著富文玉的手, “到今天, 他大場麵也見過不少, 可這麼恐懼應該是第一次。他是真想和我在一起的。我如果希望有人跟我共擔風險, 那我必須在他有風險時和他在一起。”富文玉並沒被女兒說服,“他爸媽結婚的時候估計也是這樣想的, 但結果怎樣,你也看到了。愛情可不是萬能靈藥, 每個人也都以為自己和彆人不一樣,結果到頭來都一樣。”富文玉開始講她了解的顧家舊聞,富小景就這麼聽著, 她無法將布朗夫人和母親口中的葉棠對應在一起, 一邊惋惜,一邊又覺得隻能如此。“他們的悲劇跟病並沒什麼關係, 即使沒有這個病, 結果也不可能在一起。我從來都不認為我犧牲了什麼, 我也從不會為誰犧牲。如果能找到跟顧垣一樣的, 我乾嘛要跟他耗下去。”富小景無奈地笑了笑,“我找不到了,所以隻能跟他死磕。”富文玉明白富小景的找不到並不是找不到更有錢的。“你現在眼裡隻有他, 當然找不到。可一年之後, 兩年後呢?”“是不是等我不用交低齡駕駛費,您才會相信我?我能等,他也能等, 我們都能等。”夜裡,富小景和母親躺在一張床上,上一次是她來美國前。那次,富文玉一整晚都沒睡著,她也是。她把頭縮在母親懷裡,像當年一樣,告訴媽媽,“我一定會好好的。”富文玉和姥姥回國那天,富小景從洛杉磯飛紐約。回國的前一天,富小景帶母親姥姥去奧特萊斯搶購了一番,她買的單。臨行前,姥姥把從老家廟裡求來的玉墜掛在她脖子上,“小景,等你回國,我給你做好吃的。”富小景下了飛機,先去了梅的房子。她打電話給布朗夫人,一直無人接聽,登門拜訪,也沒人開門。她隱約覺得出來什麼事情。她買了一堆菜去110街,大概是家裡有請鐘點工,一切還是她走前的樣子。一進門,富小景就給顧垣發信息,讓他回家吃飯。顧垣開門時,富小景正穿著圍裙炒菜,頭發隨意紮著。富小景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也沒回頭,“去洗手,洗完給我裝盤。”在洛杉磯曬了幾天,富小景黑了一些,露出的胳膊和小腿都黑得十分均勻。顛勺時,她胸前的黃銅項圈輕輕地叩擊著。顧垣在身後抱住她,頭擱在她的肩膀上,伸手去摸她的臉,他的手剛用冷水衝過,擦也沒擦,掌心還殘留著涼意,又冷又濕,觸到她浸了油煙的臉上,粘膩膩的。她輕嗬一聲,“彆……”顧垣扳過她的臉,很細致地描摹她的嘴唇,富小景一隻手把火關了,手撐在流離台上,身體不自覺地向後仰。後來他把頭埋到她的頸窩裡,手臂箍她箍得很緊,這個動作沒有任何旖旎成分,兩人就這麼站著。富小景的手指不慌不忙地給顧垣理著頭發,“先吃飯吧,要不涼了。”吃飯的當兒,富小景貌似無意地問起他的母親,顧垣先是沉默,後又很平靜地他母親注射過量胰島素還在昏迷。她不知道布朗夫人為何對塵世不再迷戀,她的包,她的衣服,她跟奢華有關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就連她的命也可以輕易舍棄。她沒問顧垣,也找不到安慰他的話,隻不斷地給他夾菜,讓他多吃點兒。“我爸媽都不會做飯。平常吃飯都是我爸我媽各自從食堂帶一飯盒菜回家。我六歲那年,我媽做飯把廚房給燒了,當天晚上我們去離家兩站地的俄國館子吃。”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顧垣仍然記得,那天的罐燜牛肉很好吃,大列巴乾得厲害,說著他就笑了,“你肯定想不到,那家館子的沙拉是香油拌的。我第一次來紐約,我媽從機場直接帶我去了一家俄國館子,那天的土豆沙拉大概沙拉醬放多了,特彆膩。我記得那天問我媽,紐約有用香油拌沙拉的店嗎,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告訴我以後千萬不要拿這個問題問彆人,太丟臉了。”“改天我用香油給你拌一個。”“算了。其實也沒多好吃。我爸當年一邊吃一邊罵館子土鱉,罵完還去。那時候我媽還沒去美國,每次甜點都會要三個奶油栗子粉。我爸總會把他的那個給我。”就連顧垣也不知道那些瑣事自己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大概是他從少年開始就一直反芻童年歲月,那是他為數不多的幸福時刻。那會兒,他媽一直要給他爸織圍巾,每次織到一半就有更好的花樣,隻好拆了重織,來來回回好幾次,她總想給他最好的,結果離婚時圍巾仍沒織好。“你要愛吃,我給你做。”“太甜了。”顧垣給她夾了一筷子牛肉,繼續說,“我媽走了之後,我和我爸就一門心思吃學校食堂。你見沒見過飯票?我上了高中才有飯卡,之前都是飯票。我那時候特彆能吃,一到下課,就拿著飯盒躥出去打飯。當時我想,將來找女朋友一定要找個會做飯的。”“說實話,你是不是因為我會做飯才死皮賴臉追我?”富小景揚起眉毛問他,“我不光會做飯,還有一個善解人意的媽和姥姥。”“你怎麼跟富阿姨說的?”“實話實說,我離不開你,我有什麼辦法?”富小景把姥姥給她的玉墜掛在顧垣脖子上,“這是我姥姥給你的,我給你戴回來了。”她的體溫還殘留在玉墜上,此時體溫渡到了他那裡。顧垣跟富小景說他在國內的事情,富小景也納罕,隔著那麼多年,他竟然記得那麼清楚。他告訴富小景,他那時候最討厭肯尼基,嫌他的《回家》太過直白,他討厭任何抒情的東西。不過當彆人逗他,讓他吹《回家》時,他隻會說他沒直管薩克斯,吹不好。他跟父親兩樣人,他爸討厭誰,從來都帶在臉上。“我當時要聽《回家》,你是不是還挺不高興的?”“那倒沒有。”隻要不強迫他也喜歡,他絕對尊重彆人的喜好。“我給你買直管薩克斯的時候,還以為你會喜歡呢。”“你送的,我都喜歡。”富小景低頭給顧垣舀了一勺湯,“你就騙我吧。”飯後,顧垣把富小景買的薩克斯找出來,教她吹。是那種他以前最厭煩的抒情調,混合著窗外的燈火,很容易讓人想起故鄉。“我來美國沒多久,就和布朗鬨翻了,從曼哈頓搬到了布魯克林,你知道像我當時那個年紀,基本沒有正經房東願意把房租給我,而且我也沒什麼錢。不過我當時也不覺得苦,就覺得新鮮,我那時候去□□工,賺了錢我都直接轉換成人民幣。”富小景笑:“我每次花錢,也都自動轉換成人民幣。”每次花錢都很心痛。“我也是。”顧垣抬頭看向窗外,“那時候我攢了一點錢想給我爸郵過去,還沒郵,我爸就走了。他去世半月,習姨才給我發郵件,說我爸自殺了。你可能不信,我當時真沒感覺,連眼淚都沒掉。我拿著要給我爸郵的錢去了一家俄國館子,把招牌菜都點了個遍。吃完我就回我那個房子,睡得特彆好,連失眠都沒有。第二天,我就揣著我僅剩的那點兒錢坐灰狗巴士去了大西洋城。那陣兒我還不知道去唐人街能免費,要知道,就不自己花錢坐車了。當時大西洋的賭場還沒今天這麼蕭條,就十分鐘,我贏了兩張中美往返機票錢,我想他要不那麼著急,我就能回國把他從精神病院裡撈出來。”顧垣單手捂住眼睛,背對著富小景,“哪怕他等到我上大學那年死也好。你說,他怎麼就這麼著急?”富小景把臉伏在顧垣的背上,從後麵環住他,“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她知道過不去,他父親就像他心上的一道疤,比背上的疤更狠。原來這麼多年,他對他爸,不是怨恨,而是自責。她甚至恨他的母親,怎麼能這麼輕率地要走,留他一個人背負這一切。富小景扳過他的臉,去吻他,肢體的交纏可能會讓他暫時忘記這件事。夜裡,富小景醒來,整個人都被顧垣給箍得死死的,他大概是做了個夢,說了些含糊不清的夢話,她猜那是關於他父親的。第二天早上,富小景去華人超市買了香油,又用香油拌了沙拉。有樣學樣做了罐燜牛肉,奶油栗子粉太甜,都讓她給吃了,顧垣隻吃了一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