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宮外。在所有人都以為皇上死於天花的時候,福臨隻身一人來到了五台山。懷裡除了那塊未經雕琢的白玉石,並未帶其他的。他和太後導了一場好戲,讓自己脫身得更加名正言順。不過,他也明白,太後這是讓他為自己的選擇斷了後路。他太倔強,也太不該。他原以為太後不會放過他,後來想明白了,太後這是不再對他有希望,也死心了。福臨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清涼寺,心裡突然覺得輕鬆了不少。??也好,一切紅塵皆是過往。福臨抬起了腳步,往清涼寺走去,一步一步走得艱難。四月,花舞堂。“娘娘,福公公來了。”半雪扶起了靜婉,讓靜婉靠在了窗欞上。短短的三個月,靜婉老了許多,也瘦了許多,太醫來看過,說是心病還需心藥醫。“讓他進來吧。”靜婉的聲音也弱了許多。很快,小福子就走了進來,如今不在禦前侍奉,小福子也沒以前那麼光鮮了。“奴才給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小福子抱著一個箱子進來後,將箱子放下,給靜婉請了安。“快起來,不必多禮,快坐下。”“多謝娘娘,”小福子抬頭看了一眼靜婉,看到靜婉的樣子,心裡很是難受,“娘娘不必這樣,不然先帝走得也不安。”三阿哥已經登基,之前的皇上就隻能是先帝了。“我隻是放不下,”靜婉歎了口氣,“是我太傻,白白地讓時間都過去了。”“娘娘就是不為自己,也要為了二阿哥保重身體啊!”“二阿哥已經大了,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他以後有自己的生活,倒是謝謝你,還陪在二阿哥身邊。”靜婉說道。自從三阿哥登基後,禦前就有了自己侍奉的人,小福子也從乾清宮退了下來,太後便讓小福子去了二阿哥身邊。“奴才能待在二阿哥身邊,已經感激不儘了,”小福子笑了笑,“幸好二阿哥不嫌棄。”“你跟過先帝,性子又穩妥,我也放心。我這樣子,也不知道還能熬多久。”靜婉苦笑一聲,對自己的身子很是明白,“以後希望你能好好照顧二阿哥,你的好,我記在心裡。”“娘娘彆胡說,娘娘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二阿哥那麼厲害,又與皇上有兄弟情義,以後輔佐皇上,定能成就一番,以後二阿哥分府出去單過就好些了。”小福子見靜婉這樣,連忙勸道,“彆說娘娘你,就是恪太妃也說過,以後八阿哥能分府出去就行了。”“我可能熬不到那麼久了。”靜婉搖了搖頭。小福子知道勸不過,隻能拿起地上的箱子,打開來,放在靜婉床榻上。靜婉一看,箱子裡都是荷包手帕,那一樣樣都是自己這些年來繡的啊。“這……”靜婉呆住了,“這些怎麼都在這裡?”“自從先帝知道娘娘在宮裡繡了荷包手帕用來換銀錢,便讓奴才從內務府都給扣了下來。這些年來,先帝也是看著這些東西睹物思情。娘娘,不管是為了二阿哥還是為了先帝,奴才都希望娘娘能好好地活下去。”“他一直都……”靜婉心裡有些喘不過氣來,眼淚也流了下來。“娘娘,先帝最愛的人是你啊,”小福子說道,“先帝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娘娘你,不讓娘娘去守靈,也是先帝的意思,他不想看到娘娘傷心的樣子。”“那端敬皇後……”“娘娘你怎麼不明白呢?”小福子歎了口氣,“那端敬皇後不過是娘娘的另一個身份,先帝欠了娘娘一個皇後的身份,所以給董鄂氏追封了一個皇後。”小福子話裡將董鄂氏三個字說得加重了語氣。“我……”靜婉這才想起,那年她拒絕了中宮之位,皇上比她還要生氣。“那端敬皇後隻侍寢了一次。”小福子說道,“還是因為先帝被她給暗算了。”“什麼?”靜婉覺得很不可思議,“隻侍寢一次?”“彆人不知道,奴才是皇上最親近的人,這事自然瞞不過奴才,先帝雖然翻端敬皇後的牌子最多,可是從來不讓端敬皇後侍寢,就那唯一的一次,卻有了四阿哥,不僅端敬皇後,就是貞妃也是侍寢極少的。”貞妃因為沒有追封,所以隻是貞妃。“為什麼?他要這樣……那他對我……”“娘娘,你就是沒看清端敬皇後的存在,也該明白,不管是後麵的淳嬪、唐太嬪,還是牛太嬪等人,都和娘娘有幾分相像,從而知曉皇上的心意啊。”“我……我想過,可是不敢確認,不敢相信,我一直以為他還是不相信我的,也不願意再去把我放在心裡的。”“娘娘,皇上的心裡一直都是有娘娘的。”小福子歎息著搖了搖頭,“娘娘,奴才要說的,都說完了,娘娘以後一定要好好地保重啊。”靜婉點了點頭,將箱子裡的荷包手帕抱得更緊了。六月。慈和皇太後生了病,後來慢慢地臥病在床,少年皇帝,孝順有加,陪侍在慈和皇太後床前。六月末,靜婉出了花舞堂,去了慈寧宮一趟,又去了坤寧宮和景仁宮,回來後,便開始帶發修行,吃齋念佛。康熙二年。二月十一,慈和皇太後崩,壽二十有四。?五月初八,上尊諡曰孝康慈和莊懿恭惠崇天育聖皇後。六月初六,與順治帝、端敬皇後合葬於孝陵。九月,花舞堂。靜婉正在念著佛經的時候,半雪推門進來了。靜婉皺了皺眉頭,被打斷的感覺很是不舒服,不過她知道半雪絕不會無緣無故地進來的。“娘娘?皇上來了。”皇上來了?靜婉手裡的佛珠“啪”地落在了地上,隨即才反應過來,苦笑道,應該是新皇。“扶我出去吧。”靜婉歎口氣,起身。靜婉在半雪的攙扶下進了花廳的時候,皇上玄燁已經和二阿哥福全站在了廳裡。“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寧太嬪不必多禮。”玄燁已經十歲了,個子也長高了不少,見靜婉請安,連忙迎了上來,扶住了靜婉,“朕今日帶二哥一起來看看寧太嬪。”“多謝皇上,”靜婉順勢起身,指了指主座讓玄燁坐下,“皇上坐下吧,臣妾這裡有些清冷,還請皇上不要嫌棄。”玄燁扶著靜婉先坐了下去,才帶著福全一起坐了下來。“寧太嬪這裡的確是淒涼了些,”玄燁歎了口氣,“朕和皇祖母商量,已經將壽康宮修整好了,找個吉日,讓太妃們和太嬪們都搬進去。”“你辛苦了,”靜婉點了點頭,“我這邊東西不多,隨時都能搬進去,左右都是身外之物。”“寧太嬪你……”玄燁看了看靜婉身上的居士服,歎了口氣,“昨日恪太妃和朕說了寧太嬪你和皇阿瑪當年出宮的日子。”“她……好好的,怎麼說起這個了。”靜婉有些不自在,彆過了身子。可是眼尖的玄燁和福全還是看到靜婉的眼眶紅了。玄燁回頭看了福全一樣,得到其肯定後,玄燁又開了口,“恪太妃和朕說,寧太嬪不適合宮裡,那年和皇阿瑪在宮外的日子,更像是平常百姓家的夫妻一樣。”“不適合宮裡,也已經是宮裡了,”靜婉苦笑一聲,“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提也罷,皇上的政事繁忙,臣妾就不多留皇上了,皇……”靜婉心急地想趕玄燁和福全離開,她怕自己忍不住,剛剛才平靜下來的心,又忍不住地想要肆意。“寧太嬪要不出宮吧?”玄燁連忙開了口。“什麼?”靜婉愣住了。出宮?“寧太嬪在宮裡覺得太難熬,就出宮一段時間,散散心吧,以後再回來。”玄燁正經說道。“出宮散散心?”靜婉搖了搖頭,“那一次出宮,已經用儘了我的所有運氣,先帝已經去了,我就該守在宮裡。”她不是塔拉,不會再幸運地得到假死出宮的機會,而且,她還有福全。靜婉抬頭看向福全,心裡有些對不起他,這些年都是皇上照顧他,比她更用心,皇上走後,他也長大了。“皇祖母那裡和太後娘娘,朕都去說過了,此事朕也和二哥商量過了,若是寧太嬪想要出宮,就出宮散散心吧,讓二哥陪你一起去。”玄燁正色道。太皇太後也同意了?靜婉更加吃驚了,這麼驚駭的事情,太皇太後竟然同意!“臣妾……”靜婉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寧太嬪也不必急著,什麼時候想出去了,讓二哥來和朕說就行了,朕還記著當初寧太嬪對朕的救命之恩。”玄燁笑了笑。“皇上切莫這麼說,那不過是臣妾的舉手之勞。”聽到玄燁提起那年的事情,靜婉連忙站了起來,對玄燁福了一身,“再說,那也是奴才們救的皇上。”“哈哈,”玄燁笑了起來,對於靜婉的推辭反而高興,“寧太嬪不必拘禮,就是沒有那救命之恩,二哥跟在朕的身邊,朕也該對寧太嬪多多關心。”“二阿哥能幫到皇上,也是他的造化。”靜婉說得平靜,她不想給福全引來什麼不必要的麻煩。“有二哥相助,也是朕的幸運,剛剛朕和寧太嬪說的事情,寧太嬪好好考慮,考慮好了,朕再安排。”對於靜婉的態度,玄燁心裡也很開心。額娘在他耳邊說了那麼多,雖然皇祖母讓他不要聽額娘的,可是額娘的話,有些他還是記住了。不過,縱使皇阿瑪當初對二哥青睞有加,但二哥對皇位不感興趣一事,他很明白,不然,現在就是他俯首稱臣了。而且,皇祖母後來告訴他,皇阿瑪知道他聰慧,才讓他承了這大業的。“皇上……”靜婉猶豫地開了口,“若臣妾出宮的話,皇上怎麼安排?”“寧太嬪放心,朕本來就將你的住所安排在了壽康宮的西北角落,寧太嬪又吃齋念佛不與常人來往,除了皇祖母和皇太後,也不會有彆人知道你出宮。“若是想要讓二哥陪著,朕就說二哥出去遊曆,若是不讓二哥陪著,朕就派個可靠的人護著寧太嬪。”“是嗎?”靜婉聽完,在心裡想了想自己出去的可能性,“讓我想一想吧,想一想……”十月。靜婉帶著其木格出了宮的時候,心裡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半雪還留在宮裡,不能隨她一起出來,而其木格會些身手,也能護她周全。“主子,咱們去哪兒呢?”其木格問道,出宮時,靜婉就告訴她不能再叫娘娘了,最後她選擇叫主子。“如今天氣冷了,江南好一些,咱們去江南吧。”靜婉說道。其實,她是想回家看一看,那裡不僅是她的家,也有很多她和皇上當年遊玩時走過的路。“好。”其木格應道,她的職責就是保護好寧太嬪,寧太嬪想去哪裡,她就陪她去哪裡,寧太嬪想回宮,她就陪她回宮。於是,在靜婉確定好去哪裡之後,馬車便載著女扮男裝的靜婉和其木格一起往南方駛去。壽康宮。還沒有搬進壽康宮的時候,雪蝶從翊坤宮去鹹福宮也要兩日去一次,如今搬進壽康宮,雪蝶的敬軒堂離靜婉的寧未閣更近了些,就一日去一次。雪蝶這一日,依舊來了寧未閣,她知道裡麵沒有靜婉,因為靜婉誰都可以瞞,卻不會瞞了雪蝶。而雪蝶一次不落地來寧未閣,也是為了不讓人懷疑,寧未閣是空的。江南泰興。“主子,原來江南這麼漂亮?”其木格看著江南的夜市,開心極了,“果然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在京城裡,她可是從來沒有這麼出來玩過,而這一路上為了安全,也沒有夜裡出來過。“那你跟我來也算是沒錯了,”到底是自己熟悉的地方,靜婉的心情也是好多了,“不過,快要過年了,年味兒重了。”“對,對,對,”其木格點了點頭,“這裡到處都是燈籠,也有許多玩意兒呢。”因為快要過年,街上熱鬨了許多,也紅火了許多,人來人往的熱鬨極了。“主子,這邊,這邊。”其木格跑到一處胭脂水粉攤上,不停地對靜婉招手,“這裡的胭脂水粉好香啊。”“喜歡嗎?”靜婉跑到跟前,“喜歡的話買上一些,我付銀子,回頭送給喜歡的姑娘。”靜婉這話一說完,其木格就羞紅了臉,一旁的攤主也笑著接了話,“是啊,公子,小的這裡的胭脂水粉可是全泰興最好的,公子買了小的的胭脂水粉,一定會追到心儀的姑娘,成就一段佳話的。”其木格這才想起,自己還穿著男裝。“全泰興最好的胭脂?”靜婉拿起了胭脂,剛想說話,就被旁邊的人打斷了。“公子可不要受他的騙,”一個姑娘跑了過來,脾氣頗有些潑辣,“胭脂水粉雖然不錯,可怎麼也比不上那竹雨夢林胭脂樓的胭脂水粉的。”“這……”攤主沮喪著臉,誰不知道那裡的胭脂水粉好,可那也不是誰都用得起的啊,“小的這……”“姑娘你是不知道這泰興的……”靜婉一聽笑了,想要告訴她,這攤主的胭脂水粉雖然比不過竹雨夢林的,可也是泰興上好的,卻在抬頭的一瞬間,愣住了,“塔拉!”那邊塔拉正拉著巴雅爾洋洋得意著,又解救了一個受害者的時候,聽到這一聲叫聲,看過去,也才看清楚,“靜婉!”其木格在靜婉叫出的那聲後,看向塔拉,傻了眼,靜妃?不對……“真的是你,”靜婉衝過去,去拉塔拉的手,“你怎麼在這裡?”靜婉還沒得到塔拉的回答,卻被塔拉身後的巴雅爾推了過去。“臭小子,你乾什麼呢?”看到靜婉被推了出去,幸好其木格攔住了,才沒有摔倒。塔拉才反應了過來,靜婉穿了男裝,不是熟悉的人,不好認出來,連忙拉開巴雅爾,“巴雅爾彆鬨。”“他……他。”巴雅爾被塔拉這麼一拉,心裡委屈極了,不敢再說話。好在攤主嘀咕了一句“原來是姑娘,我說怎麼那麼清秀呢”,巴雅爾這才反應過來。“靜婉你沒事吧?”塔拉去扶靜婉,“你們怎麼也在這裡?”“我沒事,這裡不方便說話,咱們回客棧吧。”靜婉笑了笑,真好,還能碰見塔拉。“好,好,走,回客棧。”塔拉連忙扶著靜婉,回頭又狠狠地瞪了巴雅爾一眼。胭脂水粉攤的另一邊,一個和尚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了胭脂水粉旁邊,盯著那胭脂水粉看了看。“走,走,走,一個和尚看什麼胭脂水粉,難不成紅塵未了,還想送給什麼相好的不成?”攤主還沒開口,一個看胭脂水粉的大家姑娘發了火,買個胭脂還能碰上這種事情,晦氣。那和尚歎口氣,轉身離開。靜婉要是遲走一步,就能看到這個和尚的樣子,福臨。再說福臨吧。半年前,五台山清涼寺。“行癡,你還是下山吧。”清涼寺住持開口說道。“師父為何要趕走弟子?”福臨很是不解。“你紅塵未了,還是回去吧。”清涼寺住持勸道,“你若是能將紅塵根斷,再回來也不遲。”“可能是弟子心裡還有雜念吧,”福臨苦笑一聲,“師父,弟子這就下山,出去遊遍天下吧,若有一天能放下所有,再回來。”“你若是能真的放下,哪裡都是佛。”住持笑了笑,行癡還是沒有放下。自五台山清涼寺離開後,福臨一路走來路過了不少地方,也去過不少地方,也不知是心裡想的還是怎麼回事,他竟然一路向南。甚至,剛剛,他好像聽到有人叫“靜婉”,哈哈!那個女施主罵得對,他就是紅塵未了啊。福臨搖著頭,從脂粉攤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