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緩和大家的情緒,公誼會教徒[1]-圖書館長文質彬彬地輕聲說道:“球門不是還有《威廉·邁斯特》那珍貴的篇章嗎?一位偉大的詩人對另一位弟兄般的大詩人加以論述。[2]一具猶豫不決的靈魂,被相互矛盾的疑惑所撕扯,挺身反抗人世無邊的苦難[3],就像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所看到的那樣。”他踏著橐橐作響的牛皮鞋[4],跳著五步舞[5]前進一步,又跳著五步舞[6],在肅穆的地板上後退一步。一名工役悄悄地把門開了個縫兒,默默地朝他做了個手勢。“馬上就來,”他說,踏著橐橐作響的鞋正要走開,卻又踟躕不前。“充滿綺麗幻想而又不實際的夢想家,麵臨嚴峻的現實,就隻有一敗塗地。[7]我們讀到這裡,總覺得歌德的論斷真是對極了。他的宏觀分析是正確的。”像是聽了倍加響亮的分析,他踩著“科蘭多”舞步[8]走開了。歇頂的他,在門旁聳起那雙大耳朵,傾聽著工役的每一句話,然後就走了。隻剩下兩個人。“德·拉帕利斯先生,”斯蒂芬冷笑著說,“直到死前一刻鐘還活著。[9]”“你找到那六個勇敢的醫科學生了嗎?”約翰·埃格林頓[10]以長者的刻薄口氣問道,“好叫他們把《失樂園》[11]筆錄下來。他管這叫作《魔鬼之煩惱》。[12]”微笑吧。露出克蘭利[13]微笑吧。起初他為她搔癢,接著就撫摩她,並捅進一根女用導尿管。因為他是個醫科學生,爽朗快活的老醫……“倘若是寫《哈姆萊特》的話,我覺得你還需要再添上一個人物。對神秘主義者來說,七是個可貴的數字。威·巴把它叫作燦爛的七。[14]”他目光炯炯,將長著赤褐色頭發的腦袋挨近綠燈罩的台燈,在暗綠的陰影下,尋覓著胡子拉碴的臉——長著聖者的眼睛的奧拉夫般的臉。[15]他低聲笑了。這是三一學院工讀生[16]的笑。沒有人理睬他。管弦樂隊的魔鬼痛哭,淌下了天使般的眼淚。[17]然而他以自己的屁股代替了號筒。[18]他抓住我的愚行當作了把柄。克蘭利手下那十一名土生土長的威克洛[19]男子有誌於解放祖國。豁牙子凱思林,她那四片美麗的綠野,她家裡的陌生人。[20]還有一個向他致意的:“你好,拉比。[21]蒂那依利市[22]的十二個人。在狹穀的陰影下,他吹口哨吆喚他們。一個又一個夜晚,我把靈魂的青春獻給了他。祝你一路平安。好獵手。[23]穆利根收到了我的電報。[24]愚行。一不做,二不休。“咱們愛爾蘭的年輕詩人們,”約翰·埃格林頓告誡說,“還得塑造出一位將被世人譽為能與薩克遜佬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相媲美的人物。儘管我和老本[25]一樣佩服他,並且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這些純粹屬於學術問題,”拉塞爾從陰影裡發表宏論。“我指的是哈姆萊特究竟是莎士比亞還是詹姆斯一世[26],抑或是艾塞克斯伯爵[27]這樣的問題,就像是由教士們來討論耶穌在曆史上的真實性一樣。藝術必須向我們昭示某種觀念——無形的精神真髓[28]。關於一部藝術作品首要的問題是:它究竟是從怎樣深邃的生命中湧現出來的。古斯塔夫·莫羅[29]的繪畫表達了意念。雪萊最精深的詩句,哈姆萊特的話語,都能夠使我們的心靈接觸到永恒的智慧,接觸到柏拉圖的觀念世界。其他左不過是學生們之間的空想而已。”A·E·曾對前來采訪的美國記者這麼說過。[30]唉,該死的!“學者也得先當學生呀,”斯蒂芬極其客氣地說,“亞理斯多德就曾經是柏拉圖的學生。”“而且他始終是那樣,像我們所希望的,”約翰·埃格林頓安詳地說,“我們仿佛總可以看到他那副腋下夾著文憑的模範生的樣子。”他又朝著現在正泛著微笑的那張胡子拉碴的臉,笑了笑。無形的精神上的。父,道,聖息。萬靈之父,天人[31]。希穌斯·克利斯托斯[32],美的魔術師,不斷地在我們內心裡受苦受難的邏備斯[33]。這確實就是那個。我是祭壇上的火。我是供犧牲的黃油。[34]鄧洛普[35],賈奇[36],在他們那樣人當中最高貴的羅馬人[37],A·E·阿爾瓦爾[38],高高在天上的那個應當避諱的名字:庫·胡·[39]——那是他們的大師,消息靈通人士都曉得其真實麵目。大白屋支部[40]的成員們總是觀察著,留意他們能否出一臂之力。基督攜帶著新娘子修女[41],潤濕的光,受胎於聖靈的處女,懺悔的神之智慧[42],死後進入佛陀的境界。秘教的生活不適宜一般人。芸芸眾生必須先贖清宿孽。庫珀·奧克利夫人[43]有一次瞥見了我們那位大名鼎鼎的姊妹海·佩·勃的原始狀態。哼!哼!呸!呸![44]可恥,冒失鬼![45]你不應該看,太太。當一個女人露出原始狀態的時候,那是不許看的。貝斯特[46]先生進來了。個子高高的,年輕,溫和,舉止安詳。他手裡文雅地拿著一本又新又大、潔淨而顏色鮮豔的筆記本。“那個模範學生會認為,”斯蒂芬說,“哈姆萊特王子針對自己靈魂的來世所作的冥想,那難以置信、毫不足取、平淡無奇的獨白,簡直跟柏拉圖一樣淺薄。”[47]約翰·埃格林頓皺起眉頭,怒氣衝衝地說:“說實在的,一聽見有人把亞理斯多德跟柏拉圖相比較,我就氣炸了肺。”“想把我趕出理想國的,”斯蒂芬問,“是他們兩個當中的哪一個呢?”[48]亮出你那匕首般的定義吧。馬性者,一切馬匹之本質也。他們崇敬升降流和伊湧[49]。神:街上的喊叫。逍遙學派[50]味道十足。空間:那是你非看不可的東西。穿過比人血中的紅血球還小的空間,追在布萊克的臀部後麵,他們慢慢爬行到永恒。這個植物世界僅隻是它的影子。[51]緊緊地把握住此時此地,未來的一切都將經由這裡湧入過去。[52]貝斯特先生和藹可親地走向他的同僚。“海恩斯走掉啦,”他說。“是嗎?”“我給他看朱班維爾[53]的書來著。要知道,他完全熱衷於海德的《康諾特情歌》。我沒能把他拉到這兒來聽聽大家的議論,他到吉爾書店買這本書去了。”我的小冊子,快快前去,向麻木的公眾致意,寫作用貧乏寒倫的英語,決不是我的原意。[54] “泥炭煙上了他的大腦,”約翰·埃格林頓議論道。我們英國人覺得……[55]悔悟的竊賊。[56]走掉啦。我吸了他的紙煙。一顆璀璨的綠色寶石。鑲嵌在海洋這指環上的綠寶石。[57]“人們不曉得情歌有多麼危險,”金蛋[58]拉塞爾用詭譎的口吻警告說,“在世界上引起的革命運動,原是在山麓間,在一個莊稼漢的夢境和幻象中產生的。 對他們來說,大地不是可供開拓的土壤,而是位活生生的母親。 學院和街心廣場那稀薄的空氣會產生六先令一本的和沸藝場的小調。法國通過烏拉梅[59]創造了最精致的頹廢之花,然而惟有靈性貧乏者[60],才能獲得理想生活的啟迪。比方說荷馬筆下的腓依基人的生活。”聽罷這番話,貝斯特先生將那張不衝撞人的臉轉向斯蒂芬。 “要知道,烏拉梅寫下的那些精彩的散文詩,”他說,“在巴黎的時候,斯蒂芥·麥克納[61]常朗讀給我聽。有一首是關於《哈姆萊特》的。[62]他說: 他邊讀一本寫他自己的書,邊漫步。[63]要知道:邊讀一本寫他自己的書。他描述了一個法國鎮子上演《哈姆萊特》的情景。要知道,是內地的一個鎮子。他們還登了廣告。”他用那隻空著的手優雅地比比畫畫,在虛空中寫下小小的字:哈姆萊特或者心神恍惚的男子莎士比亞的劇作[64]他對約翰·埃格林頓那再一次皺起來的眉頭重複了一遍:“要知道,莎士比亞的戲劇[65]哩。法國味十足。法國人的觀點。哈姆萊特或者……[66]”“心神恍惚的乞丐[67],”斯蒂芥替他把話結束了。約翰·埃格林頓笑了。“對,依我看就是這樣,”他說,“毫無疑問,那是個優秀的民族,可在某些事物上,目光又短淺得令人厭煩。”[68]豪華而情節呆板、內容誇張的凶殺劇。[69]“羅伯特·格林曾稱他作‘靈魂的劊子手’[70],”斯蒂芬說,“他真不愧為屠夫的兒子,[71]在手心上啐口唾沫,就掄起磨得鋥亮的殺牛斧。[72]為了他父親這一條命,葬送掉了九條[73]。我們在煉獄中的父親。[74]身著土黃色軍服的哈姆萊特們毫不遲疑地開槍。[75]第五幕那浴血的慘劇[76]乃是斯溫伯恩先生在詩中歌頌過的集中營的前奏[77]。”克蘭利,我是他的一名沉默寡言的傳令兵,離得遠遠地觀望著戰鬥。對凶惡敵人之婦孺,隻有我們予以寬恕……夾在薩克遜人的微笑與美國佬的饒舌之間。魔鬼與深淵之間。“他想把《哈姆萊特》說成是個鬼怪故事,”約翰·埃格林頓替貝斯特先生解釋說,“像《匹克威克》裡的胖小子似的,他想把我們嚇得毛骨悚然。[78]聽著,聽著,啊,聽著![79]我的肉身傾聽著他的話,膽戰心驚地聽著。要是你曾經……[80]“什麼是鬼魂?”斯蒂芬精神抖擻地說,“那不外乎就是一個人由於死亡,由於不在,由於形態的變化而消失到虛無飄渺中去。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倫敦與斯特拉特福[81]相距之遠,一如今天墮落的巴黎之於純潔的都柏林。誰是那個離開了幽禁祖先的所在[82]而返回到己把他遺忘了的世界上來的鬼魂呢?誰是哈姆萊特王呢?”約翰·埃格林頓挪動了一下他那瘦小的身軀,向後靠了靠,在做出判斷。情緒激昂了。“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天,就在這個時辰,”斯蒂芬迅疾地掃視了大家一眼,好讓人們注意傾聽他的話,“河濱的劇場升起了旗子。旁邊的巴黎園裡,薩克遜大熊在欄中吼叫著。跟德雷克一道航過海的老水手們,混在池座的觀眾當中,嚼著香腸。[83]”地方色彩。把自己曉得的統統揉進去。讓他們做同謀者。“莎士比亞離開了西爾弗街那所胡格諾派教徒的房子,沿著排列在河岸上的天鵝檻定去。然而他並不停下腳步來喂那趕著成群小天鵝朝燈心草叢中走去的母天鵝。埃文河的天鵝[84]彆有心思。”場子的構圖。[85]依納爵·羅耀拉啊,趕快來幫助我吧!“戲開台了。一個演員從暗處[86]踱了過來。他身披宮廷裡哪位花花公子穿剩的鎧甲,體格魁悟,有著一副男低音的嗓子。這就是鬼魂,是國王,又不是國王,[87]演員乃是莎士比亞。[88]他畢生的歲月不曾虛度,都傾注在研究《哈姆萊特》上了,以便扮演幽靈這個角色。他隔著繃了一層蠟布[89]的架子,呼喚著站在自己對麵的年輕演員伯比奇[90]的名字:哈姆萊特。啊,我是你父親的陰魂……[91]並吩咐他聽著。他是對兒子,自己的靈魂之子——王子,年輕的哈姆萊恃——說話;也對內身之子哈姆奈特[92]·莎士比亞說話——他死在斯特拉特福,以便讓他的同名者獲得永生。”身為演員的莎士比亞,由於外出而做了鬼魂,身穿死後做了鬼魂的墓中的丹麥先王的服裝[93],他可不可能就是在對親生兒子的名字(倘若哈姆奈特·莎士比亞不曾夭折,他就成為哈姆萊特王子的雙生兄弟了),說著自己的台詞呢?我倒是想知道,他可不可能,有沒有理由相信:他並不曾從這些前提中得出或並不曾預見到符合邏輯的結論:你是被廢黜的兒子,我是被殺害的父親,你母親就是那有罪的王後,[94]娘家姓哈撒韋的安·莎士比亞?“但是像這樣來窺探一個偉大人物的家庭生活,那可……”拉塞爾不耐煩地開了腔。你在那兒嗎,老實人?[95]“隻有教區執事才對這有興趣。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有劇本在手。也就是說,當我們讀《李爾王》的詩篇時,該詩作者究竟是怎樣生活過來的,乾我們什麼事?維利耶·德利爾曾說,我們的仆人們可以替我們活下去。[96]窺視並刺探演員當天在休息室裡的飛短流長:詩人怎麼酗酒啦,詩人如何負債啦。我們有《李爾王》,而那是不朽的。”這話是說給貝斯特先生聽的,他露出讚同的神色。用你的波浪,你的海洋淹沒他們吧,馬南南啊,馬南南·麥克李爾……[97]喂,老兄,你餓肚子的時候他借給你的那一鎊錢哪兒去啦?[98]哎唷,我需要那筆錢來著。把這枚諾布爾[99]拿去吧。去你的吧!你把大部分錢都花在牧師的女兒喬冶娜·約翰遜[100]的床上啦。內心的嗬責。你打算償還嗎?嗯,當然。什麼時候?現在嗎?喏……不。那麼,什麼時候?我沒欠過債。我沒欠過債。要鎮定。他是從博伊恩河彼岸來的。在東北角上。[101]你欠了他錢。且慢。已經過了五個月。分子統統起了變化。現在的我已換了個人。錢是另外那個我欠下的。早過時啦![102]然而我,生命原理,形態的形態,由於形態是不斷變化的,在記憶之中,我恢然是我。[103]我,曾經犯過罪,祈禱過,也守過齋戒。康米從體罰中拯救過的一個孩子。[104]我,我和我,我。A·E·I·O·U·“難道你想違反已經延續了三個世紀的傳統嗎?”約翰·埃格林頓用吹毛求疵的腔調問道,“至少她的亡靈已永遠安息了。至少就文學來說,她還沒出生之前就已去世。”“她是在出生六十七年之後去世的,”斯蒂芥反駁說,“她看到他出世,以及離開人間。[105]她接受了他第一次的擁抱。她生下了他的娃娃們。在他彌留之際,她曾把幾枚便士放在他眼瞼上,好讓他瞑目。”母親臨終臥在床上。蠟燭。用布單罩起來的鏡子。把我生到這世上的人躺在那裡,眼瞼上放著青銅幣,在寥寥幾朵廉價的花兒下。飾以百合的光明……[106]我獨自哭泣。約翰·埃格林頓瞧著他那盞火苗糾纏在一起發出螢光的燈。[107]“世人相信莎士比亞做錯了一件事,”他說,“並儘快她用最巧妙的辦法脫了身。”[108]“那是胡扯!”斯蒂芬魯莽地說,“天才是不會做錯事的。他是明知故犯,那是認識之門。”認識之門打開了,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走了進來,腳下的鞋輕輕地吱吱響著。他已歇頂,豎起耳朵,兢兢業業。“很難想像,”約翰·埃格林頓卓有見識地說,“潑婦會是個有用的認識之門。蘇格拉底從讚蒂貝[109]身上又認識到了什麼呢?”“辯證法[110]嘛,”斯蒂芬說,“還從他母親那兒學會了怎樣把思想帶到人間。[111]他從另一個老婆默爾托[112](名字是無所謂的![113])——也就是說,‘好蘇格拉底[114]的靈魂的分身[115]’——那兒學到了什麼,任何男人或女人都永遠不得而知。然而‘助產術’也罷,閨訓[116]也罷,都末能從新芬黨[117]的執政官與他們那杯毒芹下救他一命。[118]”“可是安·哈澈韋呢?”貝斯特先生像是心不在焉似地以安詳的口吻說,“是啊,我們好像忘記了她,正如莎士比亞本人也把她遺忘了。”他的視線從冥思著的那個人的胡子掃到吹毛求疵者的腦殼,宛若在提醒他們,和顏悅色地責備他們,然後又轉向那儘管無辜卻受到迫害的羅拉德派[119]那粉紅色的禿腦袋。“他頗有點兒機智,”斯蒂芬說,“記憶力也不含糊。當他用口哨吹著《我撇下的姑娘》[120],朝羅馬維爾[121]吃力地走著的時候,他的行囊裡就裝有記憶。即便那場地震不曾記載下來[122], 我們也應知道,該把蹲在窩裡的可憐的小兔,獵犬的吠聲,鏤飾的韁繩,她那藍色的窗戶,[123]放在他一生的哪個時期。《維納斯與阿都尼》中所描繪的那番記憶[124], 存在於倫敦每個蕩婦的寢室裡。悍婦凱瑟麗娜[125]長得醜嗎?霍坦西奧說她又年輕又漂亮。難道你以為《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的作者,一個熱情的香客[126], 兩眼竟長在腦後,單挑沃裡克郡最醜的淫婦來跟自已睡覺嗎?不錯,他撇下了她,而獲得了男人的世界[127]。然而由男童所扮演的女角兒們[128]是從一個男童 [129] 眼中看到的女人們。她們的生活、思想、語言,都是男人所賦予的。 難道他沒選好嗎?我覺得毋寧說他是被選的。[130]倘若其他女人能夠從心所欲[131],安自有她的辦法。[132]的的確確,她該受責難。[133]是她這個二十六歲的甜姐兒[134]對他進行引誘的。好比是美妙的開場白[135],灰眼女神[136]伏在少年阿都尼身上,屈就取勝。這就是厚臉皮的斯特拉特福蕩婦,她曾把比自己年輕的情人[137]壓翻在麥田裡[138]。”輪到我?什麼時候?來吧!“裸麥地,”貝斯特先生欣喜快活地說,並且欣喜地、快活地高舉著他那本新書。然後,他喃喃地吟誦起來;那頭金發使大家賞心悅目。裸麥地的田壟間,俊俏鄉男村女眠。[139]帕裡斯,陶醉了的誘惑者。[140]身穿毛茸茸的家織布衣的高個子[141]從陰影裡站起來,掀開了他從合作社頭來的懷表的蓋子。“看來我得到《家園報》去啦。”去哪兒?到可開拓的土地上去。“你要走了嗎?”約翰·埃格林頓挑起眉毛問,“今兒晚上咱們在穆爾[142]家見麵,好嗎?派珀[143]要來哩。”“派珀!”貝斯特先生尖聲說,“派珀回來了嗎?”彼得·派珀劈劈啪啪地一點點挑選著啄食鹽汁胡椒。[144]“這就難說了。這是星期四嘛,我們還有會呢,要是我能及時脫身的話……”道森套房裡那間通神學家們的瑜伽魔室[145]。《揭去麵紗的伊希斯》。[146]我們曾試圖把他們這本巴利語[147]著作送進當鋪。在暗褐色華蓋的遮陰下,他盤腿坐在寶座上;在星界發揮機能的阿茲特克族的邏各斯[148],他們的超靈[149],大我[150]。已夠入門資格的虔誠的秘義信徒們環繞著他,等待著啟示。路易斯·H·維克托裡[151]。T·考爾菲爾德·艾爾溫[152]。蓮花淨土的少女們不斷地注視著他們。[153]他們的鬆果體[154]熠熠發光。他內心裡充滿了神,登上寶座。芭蕉樹下的佛陀。[155]吞入靈魂者,吞沒者。[156]他的幽魂,她的幽魂,成群的幽魂。[157]他們嗚嗚哀號,被卷入漩渦,邊旋轉,邊痛哭。[158]萬物精髓之瑣事,肉牢經年女魂棲。[159]“他們說在文藝方麵將有一樁驚人之舉,”公誼會教徒一圖書館長友好而誠摯地說,“聽說拉塞爾先生正在把我們年輕詩人的作品收成集子。[160]大家都在翹首企盼著哪。”他借那圓錐形的燈光熱切地掃視著。在燈光映照下,三張臉發著亮。看吧,並且記在腦子裡。斯蒂芬俯視著橫掛在他膝頭的那根梣木手杖柄上的寬簷平頂帽。我的盔和劍。用兩根食指輕輕地摸一下。亞理斯多德的試驗。一個還是兩個?必然性就在於此。人隻能是自己,不可能是其他任何東西。[161]所以,一頂帽子就是一頂帽子。[162]聽著。[163]年輕的科拉姆和斯塔基[164]。喬治·羅伯茨[165]負責商務方麵。朗沃思[166]會在《快郵報》上把它大棒一通的。噢,他會嗎?我喜歡科拉姆的《牲畜商》。對,我認為他具有那種古怪的東西——天才。你認為他真有天才嗎?葉芝曾讚美過他這句詩:宛如一隻埋在荒漠中的希臘瓶。[167]是嗎?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能夠來。瑪拉基·穆利根也要來的。穆爾托他把海恩斯帶來。你聽到過米切爾小姐講的關於穆爾和馬丁的笑話嗎?她說,穆爾是馬丁的浪蕩兒。[168]講得真是巧妙,令人聯想到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西格爾遜博士[169]說,我們民族的史詩至今還沒寫出來。穆爾正是適當的人選。他是都柏林這裡的一位愁容騎士[170]。奧尼爾·拉塞爾[171]穿一條桔黃色百褶短裙[172]嗎?啊,對,他一定會講莊重的古語。還有他那位杜爾西尼婭[173]呢?詹姆斯·斯蒂芬斯[174]正在寫俏皮的小品文。看來我們變得越來越重要了。考狄利婭。考德利奧。李爾那最孤獨的女兒。[175]偏僻荒蠻。現在該上你最拿手的法國磨光漆了。[176]“非常感謝你,拉塞爾先生,”斯蒂芬邊站起身來邊說,“勞駕請把這封信交給諾曼先生……”“啊,好的。假若他認為這重要,就會刊用的。我們的讀者來稿踴躍極了。”“我知道,”斯蒂芬說,“謝謝啦。”天老爺犒勞你。[177]豬玀的報紙[178]。閹牛之友派。辛格也曾答應我,要為《達娜》雜誌[179]寫篇稿子。我們的文章會有讀者嗎?我認為會有的。蓋爾語聯盟[180]要點用愛爾蘭語寫的東西。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肯來。把斯塔基也帶來吧。斯蒂芬坐了下來。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向那些告辭的人們打完招呼之後,就走過來了。他泛紅著假麵具般的臉說:“迪達勒斯先生,你的觀點極有啟發性。”他踮起腳尖,腳步聲橐橐地踱來踱去,鞋跟有多麼厚,離天就靠近了多少[181]。然後在往外走的一片嘈雜聲的掩蓋下,他低聲說:“那麼,你認為她對詩人不忠貞嗎?”那張神色驚愕的臉問我。他為什麼走過來呢?是出於禮貌,還是得到了什麼內心之光?[182]“既然有和解,”斯蒂芬說,“當初想必就有過紛爭。”“可不是嘛。”穿著鞣皮緊身褲的基督狐。一個亡命徒,藏到枯樹杈裡,躲避著喧囂。他沒同母狐狸打過交道。孑然一身,被追逐著。他贏得了女人們的心,都是些軟心腸的人們:有個巴比倫娼婦,還有法官夫人們,以及胖墩墩的酒館掌櫃的娘兒們。[183]“狐入鵝群”[184]。在“新地”大宅[185],有個慵懶的浪蕩女人。想當初她曾經像肉桂那麼鮮豔、嬌嫩、可人,而今全部枝葉都已凋落,一絲不掛,對窄小的墓穴心懷畏懼,並且未得到寬恕。“可不是嘛。那麼,你認為……”門在走出去的人們背後關上了。一片靜寂突然籠罩了這間幽深的拱頂鬥室。是溫暖和沉滯的空氣帶來的靜寂。維斯太[186]的一盞燈。在這裡,他冥想著一些莫須有的事,倘若愷撒相信預言家的警告而活下來的話,[187]那麼他究竟會做些什麼事呢?有可能發生的事。可能發生的、可能的情況的種種可能性。[188]不可知的事情。當阿戲留生活在女輩中間時,他用的是什麼名字呢?[189]我周圍是封閉起來的思想,裝在木乃伊匣裡,填上語言香料保存起來。透特[190],圖書館的神,頭戴月冠的鳥神。我聽見那位埃及祭司長的聲音[191]:在那一間間堆滿泥板書的彩屋裡。這些思維是沉寂的。它們在人的頭腦裡卻曾經十分活躍。沉寂,但是它們內部卻懷著對死亡的渴望,在我耳際講個感傷的故事,敦促我表露他們的願望。“毫無疑問,”約翰·埃格林頓沉吟一下說,“在所有的偉人中間,他是最難以理解的。除了他曾生活過並且苦惱過而外,我們對他一無所知。不,連這一點也不清楚。旁人經受我們的置疑[192]。其餘的都遮在陰影之下[193]。”“然而《哈姆萊特》這個作品多麼富於個人色彩啊,對嗎?”貝斯特先生申辯說,“要知道,我是說,這是有關他的私生活的一種個人手記——我是說,他的生平。至於誰被殺或是誰是凶手,我倒絲毫也不在意……”他把清白無辜的筆記本放在桌邊上,麵上泛著挑戰似的微笑。用蓋爾語所撰寫的他的個人記錄。船在陸上。我是個僧侶。[194]把它譯成英文[195]吧,小個子約翰。[196]小個子約翰·埃格林頓說:“根據我聽瑪拉基·穆利根所談起過的,對於這些奇談怪論我是有準備的。不過我不妨忠告你,倘若你想動搖我對於莎士比亞就是哈姆萊特這一信念,那可不是輕而易舉的。”原諒我。[197]斯蒂芬忍受著在皺起的眉毛下,嚴厲地閃著邪光的那雙眼睛的劇毒。小王[198]。而一經它盯視,人就被蠱惑致死。[199]布魯涅托[200]先生,我要為這句話而感謝你。“正像我們,或母親達娜[201],一天天地編織再拆散我們的身子,[202]”斯蒂芬說,“肉體的分子來來回回穿梭;一位藝術家也這樣把自己的人物形象編織起來再拆散。儘管我的肉身反複用新的物質編織起來,我右胸上那顆胎裡帶來的痣[203]還在原先的地方。同樣地,沒有生存在世上的兒子的形象,通過得不到安息的父親的亡靈,在向前望著。想象力迸發的那一瞬間,用雪萊的話來說,當精神化為燃燒殆儘的煤[204]那一瞬間,過去的我成為現在的我,還可能是未來的我。因此,在未來(它是過去的姊妹)中,我可以看到當前坐在這裡的自己,但反映的卻是未來的我。”霍索恩登的德拉蒙德[205]幫助你度過了難關。“是啊,”貝斯特先生興致勃勃地說,“我覺得哈姆萊特十分年輕。[206]他對世事那股子激憤可能來自他父親,可是跟奧菲利婭的那些段落肯定來自他本人。”這可就大錯特錯啦。他在我的父親之中,我在他的兒子之中。“那顆瘡是無從消失的,[207]”斯蒂芬笑著說。約翰·埃格林頓繃著臉皺起眉頭。“倘若那是天才的胎記,”他說,“天才就成了市場上的滯銷貨啦。勒南[208]所稱讚不已的莎士比亞晚年的戲劇,呈現出的可是另一種精神。”“和解的精神,”公誼會教徒一圖書館長低聲說。“和解又從何談起,”斯蒂芬說,“除非先有過紛爭。”話就說到這裡。“倘若你想知道,《李爾王》、《奧瑟羅》、《哈姆萊特》和《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的可怕時刻,究竟被哪些事件罩上了陰影,你就得先留意這個陰影是什麼時候和怎樣消失的。在一場場可怕的風暴中,泰爾親王配力克裡斯的船翻了,他像另一個尤利西斯那樣受儘磨難。[209]是什麼給他的心帶來慰藉呢?”頭戴紅尖帽,受儘折磨,被淚水遮住了視線。[210]“一個娃娃——放在他懷裡的女孩兒瑪麗娜[211]。”“智者派容易誤入外典[212]這一歧途的傾向是一條永恒不變的規律,”約翰·埃格林頓一語道破,“大道[213]固然冷清,然而它通向城市。”好樣兒的培根[214]。已經發了黴。莎士比亞即培根這一牽強附會的說法。[215]用密碼來變戲法的[216]走在大道上。從事宏偉的探索的人們。到哪座城市去呀,各位好老爺?隱姓埋名:A·E·,永恒。馬吉是約翰·埃格林頓[217]。太陽之東,月亮之西,[218]長生不老國[219]。兩個人都腳蹬長靴,拄著拐杖。[220]離都柏林[211]還有多遠?先生,還得走七十英裡。掌燈時分能到嗎?“布蘭代斯認定,”斯蒂芬說,“它是晚期的頭一部劇本。[222]”“是嗎?關於這一點,西德尼·李[223]先生——或照某些人的說法,原名叫西蒙·拉紮勒斯的——又怎麼說呢?”“瑪麗娜是風暴的孩子[224],米蘭達是奇跡[225],潘狄塔是失去了[226]。丟失了的,又還給他了;他女兒的娃娃。[227]配力克裡斯曾說:‘我的最親愛的妻子正像這個女郎一樣。’[228]任何一個男人,倘若沒有愛過母親,他會愛女兒嗎?[229]”“做爺爺的藝術,”貝斯特先生開始咕噥道,“變得偉大的藝術……[230]”[“他會不會參照自己年輕時代的記憶,在她身上看到另一個形象的新生呢?”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愛——是的。大家都曉得的字眼。[231]愛乃由於給予對方之欲望,使之幸福。要某物,則屬對自己願望之滿足。][232]“對於一個具有那種叫作天才的古怪東西的人來說,他的形象就是一切經驗的基準,不論是物質還是精神方麵的。這樣的共鳴會觸動他的心弦。跟他同一血統的其他男子的形象,會引起他的反感。他會從中看到大自然預示或重複他自己的那種不倫不類的嘗試。”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那寬厚的前額被希望點燃了,泛著玫瑰色。“為了啟發大家,我希望迪達勒斯先生會完成他的這一學說。我們還必須提到另一位愛爾蘭注釋者喬治·蕭伯納[233]先生。我們也不可忘記弗蘭克·哈裡斯[234]先生。他在《星期六評論》上所發表的關於莎士比亞的論文著實精彩。說也奇怪,他也為我們描述了《十四行詩》[235]的作者和‘黑夫人’之間不幸的關係。受到這位女人青睞的情敵是彭布羅克伯爵-威廉·赫伯特[236]。我認為,倘若詩人非遭到拒絕不可,那麼這樣的拒絕——怎麼說好呢?——似乎是和我們對於本來不應有的情況所抱觀點毋寧是一致的。”[237]他說完這番措詞恰當的話之後,就在眾人當中昂起溫順的頭——一枚海雀蛋[238],大家爭奪的獵物。他使用丈夫那種老式辭句——就像渾家啦,內助啦。卿愛否,米莉亞姆?[239]愛汝夫否?[240]“這也可能吧,”斯蒂芬說,“馬吉喜歡引用歌德的一句話:“當心你年輕時所抱的願望,因為到了中年就會變為現實。[241]他為什麼派一個小貴族[242] 去向一個花姑娘[243]求婚呢?她是人人行駛的海灣[244],少女時代聲名狼藉[245]的宮女。他本人是個語言貴族[246],成為一位卑微的紳士,他還寫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為什麼?他的自信心過早地被扼殺了。首先,他曾被壓翻在麥田(可以說是裸麥地)裡。打那以後,他在自己眼中再也不是贏者了,更不能在笑而躺下的遊戲[247] 中取勝。不論怎樣以唐磺[248]自居,也無濟於事。後來再怎麼彌補,也無法挽回最初的失敗。他被野豬的獠牙咬傷了[249],悍婦即使輸了, 她手中也還有那看不見的女性武器。我感覺,他的言詞中有著刺激肉身使其陷入新的激情的東西。 這是比最初的激情還要晦暗的影子,甚至使他對自己的認識都模糊起來。 同樣的命運在等待著他,兩種狂亂彙成一股漩渦。他們在傾聽。我往他們的耳腔內注入。“靈魂已經受到了致命的一擊,睡覺的時候,毒草汁被注入耳腔。[250]然而在睡眠中遇害的人不可能了解自己是怎樣被害的,除非造物主賦予他們的靈魂以洞察來世的本事。倘若造物主不曾讓他曉得,哈姆萊特王的鬼魂不可能知道毒殺以及促使這一行動的雙背禽獸[251]的事。正因為如此,他的言辭(貧乏而且寒傖的英語[252])總是轉到旁的方麵,轉到後麵。既是淩辱者又是被淩辱者,既願意又不願意[253],從魯克麗絲那藍紋縱橫的象牙球般的雙乳[254],到伊摩琴袒露著的胸脯上那顆梅花形的痣[255],一直緊緊纏繞著他。為了逃避自己,他積累起一大堆創作。如今對這些都已厭倦了,就像一隻舔著舊時傷口的老狗似的折回去了。然而,由於失對他來說就是得,他就帶著絲毫不曾減弱的人性步入永恒。他所寫下的智慧也罷,他所闡明的法則也罷,都沒有使他受到教益。他的臉甲掀起來了。[256]如今他成為亡靈,成為陰影;他成為從艾爾西諾的峰岩間刮過去的風;或是各遂所願[257],成了海洋的聲音——隻有作為影子的實體的那個人,與父同體的兒子,才聽得見的聲音。”“啊們!”有個聲音在門口回答說。我的冤家呀,你找到我了嗎?[258]幕間休息[259]。這時,形容猥瑣、神態像副主教那樣陰沉的勃克·穆利根身穿色彩斑斕的小醜服裝,愉快地向笑臉相迎的人們走來。我的電報。[260]“假若我沒聽錯的話,你在談論設有實質的脊椎動物[261]吧?”他問斯蒂芬。他穿著淡黃色背心,把他摘下的巴拿馬草帽當作醜角的帽子似的掄著,快活地致意。大家向他表示歡迎。你儘管嘲弄他,也還是得侍奉他[262]。一樣嘲弄者,佛提烏,冒牌的小先知,[263]約翰·莫斯特[264]。他,自我誕生之神,以聖靈為媒介,自己委派自己為贖罪者,來到自己和旁人之間,他受仇敵欺騙,被剝光衣服,遭到鞭笞,被釘在十字架上餓死,宛若蝙蝠釘於穀倉門上,聽任自己被埋葬,重新站起,征服了地獄,[265]升入天堂。一千九百年來,坐於自己的實體之右。當生者全部死亡之日,將從彼而來,審判生死者。[266]天 主受 享 榮福 於——天。[267]他舉起雙手。聖器的帷幕垂下來了。啊,成簇的花兒!一座又一座又一座鐘,響成一片。“是呀,確實是,”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說,“那是一場最令人受教益的討論。穆利根先生想必對莎士比亞的戲劇也自有他的高見。應該把人生的各個方麵都談一談。”他一視同仁地朝四麵八方微笑著。勃克·穆利根困惑地左思右想。“莎士比亞?”他說,“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他那皮肉鬆弛的臉上閃過一絲開朗的微笑。“沒錯兒,”他恍然大悟了,“就是寫得像辛格[268]的那位老兄。”貝斯特先生轉向他。“海恩斯找你哪,”他說,“你碰上他了嗎?回頭他要在都柏林麵包公司跟你見麵。他到吉爾書店買海德的《康納特情歌》去了。”“我是從博物館穿過來的,”勃克·穆利根說,“他來過這兒嗎?”“‘大詩人’的同胞們也許對咱們這精彩的議論頗感厭煩了,”約翰·埃格林頓回答說,“我聽說昨天晚上在都柏林,一位女演員[269]第四百零人次演出 《哈姆萊特》。維寧[270]提出,這位王子是個女的。有沒有人發現他是個愛爾蘭人呢?我相信審判官巴頓[271]正在查找什麼線索。他(指王子殿下,而不是審判官大人) 曾憑著聖帕特裡克的名義起過誓[272]。”“最妙的是王水德的故事《威·休先生的肖像》,”貝斯特先生舉起他那出色的筆記本說,“他在其中證明《十四行詩》是一個名叫威利·休斯的八麵玲瓏的人寫的。”[273]“那不是獻給威利·休斯的嗎?”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問。要不就是休依·威爾斯?威廉先生本人。[274]W·H。我是誰?“我認為是為威利·休斯而寫的,”貝斯特先生順口糾正自己的謬誤說,“當然嘍,這全是些似是而非的話。要知道,就像休斯和砍伐和色彩,[275]他的寫法獨特。要知道,這才是王爾德的精髓呢。落筆輕鬆。”他泛著微笑,輕輕地掃視大家一眼。白膚金發碧眼的年輕小夥子。王爾德那柔順的精髓。[276]你著實鬼得很。用堂迪希的錢[277]喝了三杯威士忌。我花了多少?哦,不過幾個先令。為了讓一樣新聞記者喝上一通。講那些乾淨的和不乾淨的笑話。機智。為了把他打扮自己的那身青春的華服弄到手,你不惜舍棄你的五種機智。[278] 欲望得到滿足的麵貌。[279]機會是很多的。交情的時候,把她讓給你吧。天神啊,讓他們過一個涼快的交尾期吧。[280]對,把她當作斑鳩那樣地疼愛吧。夏娃在赤裸的小麥色肚皮下麵犯的罪孽。一條蛇盤繞著她,齜著毒牙跟她接吻。[281]“你認為這不過是謬論嗎?”公誼會教徒-圖書館長在問,“當嘲弄者最認真的時候,卻從未被認真對待過。”他們嚴肅地討論起嘲弄者的真誠。勃克·穆利根又把臉一耷拉,朝斯蒂芬瞅了幾眼。然後搖頭晃腦地湊過來,從兜裡掏出一封折疊著的電報。他那靈活的嘴唇讀時露出微笑,帶著新的喜悅。“電報!”他說,“了不起的靈感!電報!羅馬教皇的訓渝!”他坐在桌子燈光照不到的一角,興高采烈地大聲讀著:“傷感主義者乃隻顧享受而對所做之事不深覺歉疚之火。[282]署名:迪達勒斯。你是打哪兒打的電報?窯子嗎?不。學院公園?你把四鎊錢都喝掉了吧?姑媽說是要去拜訪你那位非同體的父親。電報!瑪拉基·穆利根。下阿貝街‘船記’酒館。噢,你這個舉世無雙的滑稽演員!哦,你這個以教士自居的混蛋金赤!”他樂嗬嗬地將電報和封套塞到兜裡,卻又用愛爾蘭土腔氣衝衝地說:“是這麼回事。好兄弟,當海恩斯親自把電報拿進來的時候,他和我都正覺得苦惱煩悶來著。我們曾嘟囔說,要足足地喝上它一杯,讓行乞的修士都會起魔障。我正轉著這個念頭,他呢,跟姑娘們黏糊起來了。我們就乖乖兒地坐在康納裡[283]那兒,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地等下去,指望著每人喝上五六杯呢。”他唉聲歎氣地說:“我們就呆在那兒,乖乖[284],把舌頭耷拉得一碼長,活像那想酒想得發昏的乾嗓子教士。你呢,也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居然還給我們送來了這麼個玩藝兒。”斯蒂芬笑了。勃克·穆利根像是要提出警告似地彎下腰去。“流浪漢辛格[285]正在找你哪,”他說,“好把你宰了。他聽說你曾往他那坐落在格拉斯特赫爾的房子的正門上撒尿。他趿拉著一雙破鞋到處走, 說是要把你宰了。”“我!”斯蒂芬喊道,“那可是你對文學做出的一樁貢獻呀。”勃克·穆利根開心地向後仰著,朝那黑咕隆咚偷聽著的天花板大笑。“宰了你!”他笑道。在聖安德烈藝術街上,我一邊吃著下水雜燴,一邊望著那些嚴厲的怪獸形麵孔。[286]用那對語言報以語言的語言,講一通話。[287]莪相和帕特裡克。[288]他在克拉瑪爾森林遇見了掄著酒瓶的牧羊神。[289]那是聖星期五!殺人凶手愛爾蘭人。他遇見了自己遊蕩著的形象。我遇見了我的。我在林中遇見一個傻子。[290]“利斯特[291]先生,”一個工役從半掩著的門外招呼說。“……每個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形象。審判官先生馬登在他的《威廉·賽倫斯少爺日記》中找到了獰獵術語……[292]啊,什麼事?”“老爺,來了一位先生,”工役走過來,邊遞上名片邊說,“是《自由人報》社的。他是想看看去年的《基爾肯尼民眾報》[293]合訂本。”“好的,好的,好的。這位先生在……?”他接過那張殷勤地遞過來的名片,帶看不看地瞥了一眼,放下來,並沒有讀,隻是瞟著,邊問邊把鞋踩得橐橐作響。又問:“他在……?哦,在那兒哪!”他快步跳著五步舞[294]出去了。在浴滿陽光的走廊上,他不辭勞苦,熱情地、口若懸河地談著,極其公正、極其和藹地儘著本分,不愧為一名最忠誠的“寬邊帽”[295]。“是這位先生嗎?《自由人報》?《基爾肯尼民眾報》?對。您好,先生。《基爾肯尼……》……我們當然有嘍……”一個男子的側影耐心地等待著,耹聽著。“主要的地方報紙全都有……《北方輝格》、《科克觀察報》、《恩尼斯科爾西衛報》[296]。去年。一九0三……請您……埃文斯,給這位先生領路……您隻要跟著這個工役……要麼,還是我自己……這邊……先生,請您……”口若懸河,儘著本分,他領先到放著所有地方報紙的所在。一個鞠著躬的黑影兒尾隨著他那匆忙的腳後跟。門關上了。“猶太佬!”勃克·穆利根大聲說。他一躍而起,一把抓住名片。“他叫什麼名字?艾克依·摩西[297]嗎?布盧姆。”他喋喋不休地講下去:“包皮的搜集者[298]耶和華已經不在了。剛才我在博物館裡遇見過他。我到那兒是去向海泡裡誕生的阿佛洛狄忒致意的。這位希臘女神從來沒有歪起嘴來禱告過。咱們每天都得向她致敬。生命的生命,你的嘴唇點燃起火焰。[299]”他突然轉向斯蒂芬:“他認識你。他認識你的老頭子。哦,我怕他,他比希臘人還要希臘化。他那雙淡色的加利利[300]眼睛總盯著女神中央那道溝溝。美臀維納斯。[301]啊,她有著怎樣一副腰肢啊!天神追逐,女郎躲藏。[302]”“我們還想再聽聽,”約翰·埃格林頓征得貝斯特先生的讚同後說,“我們開始對莎[303]太太感興趣了。在這之前,即便我們想到過她, 也不過把她看作是一位有耐心的克雨雪達[304],留守家中的潘奈洛佩[305]。”“戈爾吉亞的弟子安提西尼[306],”斯蒂芬說,“從曼涅勞王的妻子、阿凱人海倫手裡把美的標誌棕櫚枝拿過來,交給了可憐的潘奈洛佩。二十位英雄在特洛伊那匹母木馬[307]裡睡過覺。他[308]在倫敦住了二十年, 其間有個時期領的薪水跟愛爾蘭總督一樣多。他的生活是豐裕的。他的藝術超越了沃爾特·惠特曼所說的封建主義藝術,[309]乃是飽滿的藝術。熱騰騰的鮮魚餡餅、 綠杯裡斟得滿滿的白葡萄酒、蜂蜜醬、蜜餞玫瑰、杏仁糖、醋栗填鴿、刺芹糖塊。沃爾特·雷利爵士[310]被捕的時候,身上穿著值五十萬法郎的衣服,包括一件精致的胸衣。放高利貸的伊麗莎·都鐸[311]的內衣之多,賽得過示巴女王。[312]足足有二十年之久, 他徘徊在夫妻那純潔纏綿的恩愛與娼婦淫蕩的歡樂之間。你們可曉得曼寧漢姆那個關於一個市民老婆的故事吧,她看了迪克[313]·伯比奇在《理查三位》中的演出,就邀請他上自己的床。莎士比亞無意中聽到了,沒費多大力氣[314]就製服了母牛。當伯比奇前來敲門的時候,他從閹雞[315]的毯子下麵回答說:‘征服者威廉已比理查三世捷足先登啦。’[316]快活的小夫人、情婦菲頓[317]噢的一聲就騎了上去。[318]還有他那嬌滴滴的婆娘潘奈洛佩·裡奇。[319]這位端莊的上流夫人適合做個演員;而河堤上的娼婦,一回隻要一便士。”王後大道。再出二十蘇吧。給你搞點小花樣兒。玩小貓味?你願意嗎?[320]“上流社會的精華。還有牛津的威廉·戴夫南特爵士[321]的母親,隻要是長得像金絲雀那樣俊秀的男人,她就請他喝杯加那利酒[322]。”勃克·穆利根虔誠地抬起兩眼禱告道:“聖女瑪格麗特·瑪麗·安尼科克[323]!”“還有換過六個老婆的哈利的女兒。[324]再就是草地· 丁尼生、紳士詩人所唱的:附近邸舍的高貴女友。[325]這漫長的二十年間,你們猜猜,斯特拉持福的潘奈洛佩[326]在菱形窗玻璃後麵都乾什麼來著?”乾吧,乾吧,[327]乾出成績。他在藥用植物學家傑勒德那座位於費特小巷的玫瑰花圃[328]裡散步,赤褐色的頭發已灰白了。像她的脈管一樣藍的風信子。[329]朱諾的艱瞼,紫羅蘭。[330]他散步。人生隻有一次,肉體隻有一具。乾吧。專心致誌地乾。近處,在淫蕩和汙濁的臭氣中,一雙手放在白淨的肉身上。勃克·穆利根使勁敲著約翰·埃格林頓的桌子。“你猜疑誰呢?”[331]他盤問。“假定他是《十四行詩》裡那位被舍棄的情人吧。被舍棄一回,就有第二回。然而宮廷裡的那個水性揚花的女子是為了一個貴族——他的好友——而舍棄他的。[332]”不敢說出口的愛。[333]“你的意思是說,”剛毅的約翰·埃格林頓插進嘴去,“作為一個英國人,他愛上了一位貴族。”蜥蜴們沿著古老的牆壁一閃而過。我在查倫頓[334]仔細觀察過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