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勃尼亞[1]首都中心一輛輛電車在納爾遜紀念柱前減慢了速度,轉入岔軌,調換觸輪, 重新發車,駛往黑岩、國王鎮和多基、克朗斯基亞、拉思加爾和特勒努爾、帕默斯頓公園、上拉思曼斯、沙丘草地、拉思曼斯、林森德和沙丘塔以及哈羅德十字路口。都柏林市聯合電車公司那個嗓音嘶啞的調度員咆哮著把電車攆走:“開到拉思加爾和特勒努爾去!”“下一輛開往沙丘草地!”右邊是雙層電車,左邊是輛單層電車。車身咣咣地晃悠著,鈴鐺丁零零地響著,一輛輛地分彆從軌道終點發車,各自拐進下行線,並排駛去。“開往帕默斯頓公園的,發車!王冠佩帶者中央郵局的門廊下,擦皮鞋的邊吆喝著邊擦。親王北街上是一溜兒朱紅色王室郵車,車幫上標著今上禦稱的首字E·R·[2]。成袋成袋的掛號以及貼了郵票的函件、明信片、郵筒和郵包,都乒啷乓啷地被扔上了車,不是寄往本市或外埠,就是寄往英國本土或外國的。新聞界人士穿粗笨靴子的馬車夫從親王貨棧[3]裡推出酒桶,滾在地上發出鈍重的響聲,又哐噹哐噹碼在啤酒廠的平台貨車上。由穿粗笨靴子的馬車夫從親王貨棧裡推滾出來的酒桶,在啤酒廠的貨車上發出一片鈍重的咕咚咕咚聲。“在這兒哪,”紅穆雷[4]說,“亞曆山大·凱斯。”“請你給剪下來,好嗎?”布盧姆先生說,“我把它送到電訊報報館去。”拉特利奇的辦公室的門嘎地又響了一聲。小個子戴維·斯蒂芬斯[5]嚴嚴實實地披著一件大鬥篷,鬈發上是一頂小氈帽,鬥篷下抱著一卷報紙,擺出一副國王信使的架勢踱了出去。紅穆雷利利索索地用長剪刀將廣告從報紙上鉸了下來。剪刀和漿糊。“我到印刷車間去一趟,”布盧姆先生拿著鉸下來的廣告說。“好哇,要是他需要一塊補白的話,”紅穆雷將鋼筆往耳朵上一夾,熱切地說,“我們想法安排一下吧。”“好的,”布盧姆先生點點頭說,“我去說說看。”我們。沙丘奧克蘭茲的威廉·布雷登[6]閣下紅穆雷用那把大剪刀碰了碰布盧姆先生的胳膊,悄悄地說:“布雷登。”布盧姆先生回過頭去,看見穿著製服的司閽摘了摘他那頂印有字母的帽子。這當兒,一個儀表堂堂的人[7]從《自由人周刊·國民新聞》和《自由人報·國民新聞》的兩排閱報欄之間走過來。發出鈍重響聲的吉尼斯啤酒[8]桶。他用雨傘開路,莊重地踏上樓梯,長滿絡腮胡子的臉上是一派嚴肅神色。他那穿著高級絨麵呢上衣的脊背,一步步地往上升。脊背。西蒙·迪達勒斯說,他的腦子全都長在後頸裡頭了。他背後隆起一棱棱的肉。脖頸上,脂肪起著褶皺。脂肪,脖子,脂肪,脖子。“你不覺得他長得像咱們的救世主嗎?”紅穆雷悄悄地說。拉特利奇那間辦公室的門吱吜吜地低聲響著。為了通風起見,他們總是把兩扇門安得對開著。一進一出。咱們的救世主。周圍鑲著絡腮胡子的鴨蛋臉,在暮色蒼茫中說著話兒。瑪麗和瑪爾塔。男高音歌手馬裡奧[9]用劍一般的雨傘探路,來到腳光跟前。“要麼就像馬裡奧,”布盧姆先生說。“對,”紅穆雷表示同意,“然而人家說,馬裡奧活脫兒就像咱們的救世主哩。”紅臉蛋的耶穌·馬裡奧穿著緊身上衣,兩條腿又細又長。他把一隻手按在胸前,在歌劇《瑪爾塔》[10]中演唱著:回來吧,迷失的你,回來吧,親愛的你![11]牧杖與鋼筆“主教大人今兒早晨來過兩次電話,”[12]紅穆雪板著麵孔說。 他們望著那膝蓋、小腿、靴子依次消失。脖子。一個送電報的少年腳步輕盈地踅進來,往櫃台上扔下一封電報,隻打了聲招呼就匆匆地走了,“《自由人報》!”布盧姆先生慢條斯理地說:“喏,他也是咱們的救世主之一。”他掀起櫃台的活板,穿過一扇側門,並沿著暖和而昏暗的樓梯和過道走去,還經過如今正回蕩著噪音的一個個車間,一路臉上泛著柔和的微笑。然而,難道他挽救得了發行額下跌的局麵嗎?咣噹噹。咣噹噹。他推開玻璃旋轉門,走了進去,邁過散布在地上的包裝紙,穿過一道輪轉機鏗鏘作響的甬路,走向南尼蒂[13]的校對室。海因斯也在這裡,也許是來結訃告的賬吧。咣噹噹。咣噹。訃告一位至為可敬的都柏林市民仙逝謹由衷地表示哀悼今天早晨,已故帕特裡克·迪格納穆先生的遺體。機器。倘若被卷了進去,就會碾成齏粉。如今支配著整個世界。他[14]這部機器也起勁地開動著。就像這些機器一樣,控製不住了,一片混亂。一個勁兒地乾著,沸騰著。又像那隻拚命要鑽進去的灰色老鼠。一份偉大的日報是怎樣編印出來的布盧姆先生在工長瘦削的身子後麵停下腳步來,欣賞著他那賊亮的禿腦瓢兒。奇怪的是他從未見過真正的祖國。愛爾蘭啊,我的祖國。學院草地的議員。他竭力以普通一工人的身份,使報紙興旺起來。[15]周刊全靠廣告和各種專欄來增加銷數,並非靠官方公報[16]發布的那些陳舊新聞。諸如一千XX年政府發行的官報。安妮女王駕崩[17]等等。羅森納利斯鎮區的地產,廷納欣奇男爵領地[18]。有關人士注意:根據官方統計從巴利納出口的騾子與母驢的數目一覽表[19]。園藝瑣記[20]。漫畫[21]。菲爾·布萊克在周刊上連載的《帕特和布爾》的故事。托比大叔為小娃娃開辟的專頁。鄉下佬問訊欄。親愛的編輯先生,有沒有治肚脹的靈丹妙劑?編這一欄倒不賴,一邊教人,一邊也學到很多東西。人間花絮。《人物》[22]。大多是照片[23]。黃金海岸上,麗人們穿著泳裝婷婷玉立。世界上最大的氫氣球。一對姐妹同時舉行婚禮,雙喜臨門。兩位新郎臉對著臉,開懷大笑。其中一個就是排字工人卡普拉尼[24],比愛爾蘭人還更富於愛爾蘭氣質。機器以四分之三拍開動著。咣噹,咣噹,咣噹。倘若他在那兒突然中了風,誰都不曉得該怎樣關機器,那它就會照樣開動下去,一遍遍地反反複複印刷,整個兒弄得一塌糊塗。可真得要一副冷靜的頭腦。“喏,請把這排在晚報的版麵上,參議員先生,”海因斯說。過不久就會稱他作市長大人[25]啦。據說,高個兒約翰[26]是他的後台。工長沒有答話。他隻在紙角上潦潦草草地寫上“付排”二字,並對排字工人打了個手勢。他一聲不響地從肮臟的玻璃隔板上麵把稿紙遞過去。“好,謝謝啦,”海因斯邊說邊走開。布盧姆先生擋住了他的去路。“假若你想領錢,出納員可正要去吃午飯哪,”他說著,翹起大拇指朝後指了指。“你領了嗎?”海因斯問。“唔,”布盧姆先生說,“趕快去,還來得及。”“謝謝,老夥計,”海因斯說,“我也去領。”他急切地朝《自由人報》編輯部奔去。我曾在彌爾酒店裡借給他三先令。已經過了三個星期。這是第三回提醒他了。我們看見廣告兜攬員在工作布盧姆先生將剪報放在南尼蒂先生的寫字台上。“打擾您一下,參議員,”他說,“這條廣告是凱斯的,您還記得嗎?”南尼蒂對著那則廣告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他希望七月裡登出來,”布盧姆先生說。工長把鉛筆朝剪報移動。“等一等,”布盧姆先生說,“他想改動一下。您知道,凱斯,他想在上端再添兩把鑰匙。”這噪音真討厭。他聽不見啊,南南。得有鋼鐵般的神經才行。興許他能理解我的意思。工長掉過身來,好耐著性子去傾聽。他舉起一隻胳膊肘,開始慢慢地撓他身上那件羊駝呢夾克的腋窩底下。“就像這個樣子,”布盧姆先生在剪報上端交叉起兩個食指比劃著。讓他首先領會這一點。布盧姆先生從他用指頭交叉成的十字上斜望過去,隻見工長臉色灰黃,暗自思量他大概有點兒病。那邊,恭順的大卷筒在往輪轉機裡輸送大卷大卷的印刷用紙。鏗鏘鏘、鏗鏘鏘地鬨騰吧。那紙要是打開來,總得有好幾英裡長。印完之後呢?哦,包肉啦,打包裹啦,足能派上一千零一種用場。每逢噪音間歇的當兒,他就乖巧地插上一言半語,並在遍體斑痕的木桌上,麻利地麵起圖樣。鑰匙議院[27]“您瞧,是這樣的,這兒有兩把十字交叉的鑰匙[28]。再加上個圈兒,字號寫在這兒:亞曆山大·凱斯,茶葉、葡萄酒及烈酒商什麼的。”對他的業務,最好不要去多嘴多舌。“參議員,您自己曉得他的要求。然後在上端,把鑰匙議院這幾個鉛字排成個圓圈。您明白吧?您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嗎?”工長把撓個不停的手移到下肋部,又悄悄地撓著那兒。“這個主意,”布盧姆先生說,“是從鑰匙議院得來的。您曉得,參議員,是曼克斯議會。這暗示著自治。從曼島會引來遊客的,您瞧,會引人注目的。您能辦得到嗎?”也許我可以問問他“voglio”[29]這個字該怎樣發音。可要是他不曉得,那隻不過是把他弄得很尷尬而已。還是不要問為好。“我們能辦到,”工長說,“你有圖案嗎?”“我可以弄來,”布盧姆先生說,“基爾肯尼的一家報紙上登過。他在那兒也開了一家店。我跑一趟去問問他就是了。喏,您可以那麼辦,再附上一小段,引起注意就成了。您知道通常的寫法是:‘店內經特許供應高級酒類,以滿足顧客多時的願望’什麼的。”工長沉吟了片刻。“我們能辦到,”他說,“每隔三個月讓他跟我們續訂一次合同吧。”這時,一個排字工人給他送來一份軟塌塌的毛樣。他一聲不響地開始校對。布盧姆先生站在他身邊,聽著機器發出的震響,望著那些在活字分格盤旁一聲不響地操作著的排字工人。綴字校正他自己非拚寫得準確無訛不可。校對熱。今天早晨馬丁·坎寧翰忘記給我們出他那個拚寫比賽的難題了。“看一個焦慮不安的行商在墓地的牆下,測量一隻削了皮的梨有多麼勻稱所感到的無比困惑,是饒有趣味的。”[30]有些莫名其妙,對不?把“墓地”一詞加進去,當然是為了“勻稱”。[31]當他戴上那頂大禮帽時,我本該說聲謝謝。我應該扯一扯舊帽子什麼的。可不,我本來可以這麼說:“看上去還跟新的一樣哩。”倒想看看他臉上會有什麼反應。吱。第一部印刷機那最下麵的平台把撥紙器吱的一聲推了出來,上麵托著第一撂對折的報紙。它就這樣吱的一聲來引起注意,差不多像個活人了。它竭儘全力來說著話。連那扇門也吱吱響著,在招呼人把它關上。每樣東西都用各自的方式說話。吱。著名的神職人員不定期的撰稿者工長突如其來地把毛樣遞過來說:“等一下。大主教的信在哪兒呢?還得在{電訊報}上重登一遍。那個叫什麼名字來著的人在哪兒?”他朝周圍那一部部隻顧轟鳴卻毫無反響的機器望了望。“先生,是蒙克斯嗎?”鑄宇間一個聲音問道。“嗯。蒙克斯在哪兒?”“蒙克斯!”布盧姆先生拿起他那份剪報。該走了。“那麼,我把圖案弄來,南尼蒂先生,”他說,“我知道你準會給它安排個好位置。”“蒙克斯!”[33]“哦,先生。”每隔三個月,續訂一次合同。我先得去吸口新鮮空氣。好歹試試看吧。八月見報吧。是個好主意:在巴爾斯布裡奇舉辦馬匹 展示會[32]的月份。旅遊者會前來參加展示會的。排字房的老領班穿過排字房時,他從一個戴眼鏡、係了圍裙的駝背老人身邊走過。那就是排字房的老領班蒙克斯。他這輩子想必親手排了許多五花八門的消息:訃告、酒店廣告、講演、離婚訴訟、打撈到溺死者。如今,快要走到生命儘頭了。我敢說,這是個處世穩重、一絲不苟的人,銀行裡多少總有些積蓄。老婆做得一手好菜,衣服洗得乾淨。閨女在客廳裡踩著縫紉機。相貌平庸的簡,從不惹是生非。逾越節[34]到了他停下腳步,望著一個排字工人利利索索地分字模。先得倒過來讀。他讀起來快得很。這功夫是練出來的。穆納格迪·克裡特怕。可憐的爸爸曾經拿著{哈加達}書[35],用手指倒指著念給我聽。逾越節[36]。明年在耶路撒冷。唷,哎呀!經過漫長的歲月,吃儘了苦頭。我們終於被領出埃及的士地,進入了為奴之家[37]。哈利路亞[38]。以色列人哪,你們要留心聽!上主是我們的上帝。[39]不,那是另一檔子事。還有那十二個弟兄,雅各的兒子們[40]再就是羔羊[41]、貓、狗、杖[42]、水[43]和屠夫。然後,死亡的天使殺了屠夫,屠夫殺了公牛,狗殺了貓[44]。乍一聽好像有點兒莫名其妙,其實再探究一下就會明白,這意味著正義:大家都在相互你吃我,我吃你。這畢竟就是人生。這活兒他乾得多快啊。熟能生巧。他像在用指頭讀著原稿似的。布盧姆先生從那咣噹咣噹的噪音中踱出,穿過走廊,來到樓梯平台。現在我打算一路搭電車前往。也許能找到他吧。不如先給他掛個電話。號碼呢?跟西特倫家的門牌號碼一樣:二八。二八四四。隻再挪一次,那塊肥皂他走下露天的樓梯。是哪個討厭鬼用火柴在牆上亂塗一氣?看上去仿佛是為了打賭而乾的。這些廠房裡總是彌漫著濃烈的油脂氣味。當我呆在湯姆[45]隔壁的時候,就老是聞到這種溫吞吞的鰾膠氣味。他掏出手絹來搌了搌鼻孔。香櫞檸檬?啊,我還在那兒放了塊肥皂呢。在那個兜兒裡會弄丟的。他放回手絹時取出肥皂,然後把它塞進褲後兜,扣上鈕扣。你太太使用哪一種香水?我還來得及乘電車回家一趟。借口說忘了點兒東西。在她換衣服之前,瞧上一眼。不。這兒。不。抽冷子從《電訊晚報》的編輯部裡傳出一陣刺耳的尖笑聲。我知道那是誰。怎麼啦?溜進去一會兒,打個電話吧。那是內德·蘭伯特。他踅了進去。愛琳[46],銀海上的綠寶石“幽靈走來了,”[47]麥克休教授嘴裡塞滿餅乾,朝那積著塵埃的窗玻璃低聲咕依。迪達勒斯先生從空洞洞的壁爐旁朝內德·蘭伯特那張泛著冷笑的臉望去,尖酸地問:“真夠嗆,這會不會使你的屁股感到煙薰火燎呢?”內德·蘭伯特坐在桌子上,繼續讀下去:“再則,請注意那打著漩渦蜿蜒曲折地嘩嘩淌去的淚淚溪流與攔住去路的岩石搏鬥,在習習西風輕拂下,衝向海神所支配的波濤洶湧的蔚藍領國;沿途,水麵上蕩漾著燦爛的陽光,兩邊的堤岸爬滿青苔,森林中的巨樹那架成拱形的繁葉[48],將蔭影投射於溪流那憂鬱多思的胸脯上。怎麼樣,西蒙?”他從報紙的上端望著問,“挺出色吧?”“他調著樣兒喝酒,”迪達勒斯先生說。內德·蘭伯特邊笑邊用報紙拍著自己的膝蓋,重複著:“憂鬱多思的胸脯和蒙在屁股上的繁葉。真夠絕的了!”“色諾芬[49]俯瞰馬拉鬆[50],”迪達勒斯先生說,他又瞧了瞧壁爐和窗戶,“馬拉鬆瀕臨大海。[51]”“行啦,”麥克休教授從窗旁人聲說,“我再也不想聽那套啦。”他把啃成月牙形的薄脆餅乾吃掉,還覺得餓,正準備再去啃拿在另一隻手裡的餅乾。咬文嚼字的玩藝兒。吹牛皮,空空洞洞。依我看,內德·蘭伯特準備請一天假。每逢舉行葬禮,這一天就整個兒被打亂了。人家說,他有勢力。大學副校長 ——老查特頓[52]是他的伯祖父或曾伯祖父。據說眼看就九旬了。也許報館為這位副校長的噩耗所寫的短評老早就準備好了。他簡直就是為了刁難他們才活得這麼長。說不定他自己倒會先死哩。約翰尼,替你伯父讓路吧[53]。赫奇斯·艾爾·查特頓閣下。每逢該交租金的日子,老人就用他那顫巍巍的手給他簽上一兩張字跡古怪的支票。老人一旦踹了腿,他就可以發一筆橫財。哈利路亞。“又一陣發作吧,”內德·蘭伯特說。“什麼呀?”布盧姆先生說。“新近發現的西塞羅[54]斷簡殘篇,”麥克休教授煞有介事地回答說,“《我們美麗的國土》。”簡單然而扼要“誰的國土?”布盧姆先生簡捷地問。“問得再中肯不過了,”教授邊咀嚼著邊說,“並且在‘誰的’上加重了語氣。”“丹·道森[55]的國土,”迪達勒斯先生說。“指的是他昨天晚上的演說嗎?”布盧姆先生問。內德·蘭伯特點了點頭。“且聽聽這個,”他說。這當兒,門被推開了,球形的門把手碰著了布盧姆先生的腰部。“對不起,”傑·傑·奧莫洛伊邊走進來邊說。布盧姆先生敏捷地往旁邊一閃。“不客氣,”他說。“你好,傑克。”“請進,請進。”“你好。”“你好嗎,迪達勒斯?”“蠻好。你呢?”傑·傑·奧莫洛伊搖了搖頭。傷 心在年輕一輩的律師中間他曾經是最精明強乾的一位。如今患了肺病,可憐的夥計。從他臉上那病態的潮紅看,這個人已經病入膏肓,隨時都可能一命嗚呼。究竟是怎麼回事?為金錢發愁吧。“或者,倘若我們攀登重岩疊嶂的峰巔。”“你的氣色異常地好。”“能見見主編嗎?”傑·傑·奧莫洛伊邊往裡屋瞅邊問。“當然可以,”麥克休教授說,“可以見他並且談談。他正在自己屋裡跟利內翰[56]在一起。”傑·傑·奧莫洛伊踱到辦公室裡那張斜麵寫字台前,從後往前翻看著用淺粉色紙印刷的報紙合訂本。本來或許可以有所成就的,可是業務荒疏了,灰心喪氣,貪起賭來。弄得債台高築。播下風,收割的是暴風。[57]過去,狄·與托·菲茨傑拉德[58] 事務所常常付給他優厚的預約辯護費。他們是為了顯示智力而戴假發的。就像是坐落於葛拉斯涅文的豎像似的,炫耀著自己的頭腦。他想必是跟加布裡埃爾·康羅伊一道為《快報》[59]撰寫一些文章。此人博學。邁爾斯·克勞福德是以在《獨立報》[60]上寫文章起家的。那些報人隻要一聽說哪兒有空子可鑽,馬上就見風使舵,煞是可笑。風信雞。嘴裡一會兒吹熱氣,一會兒又吹冷風![61]不知道該相信哪個好了。聽到第二個故事之前,覺得頭一個也蠻好。在報上彼此猛烈地開筆仗,然後一切都被淡忘。一轉眼就又握手言歡。“喂,請你們務必聽聽吧,”內德·蘭伯特央求說。“或者,倘若我們攀登重岩疊嶂的峰巔……”“言過其實!”教授暴躁地插嘴說,“這種誇誇其談的空話己經聽夠啦!”內德·蘭伯特繼續讀下去:“峰巔,巍然聳立。我們的靈魂恍若沫浴於……”“還不如沫浴一下他的嘴巴呢,”迪達勒斯先生說,“永恒的上帝,難道他還能從中得到些報酬嗎?”“沫浴於愛爾蘭全景那無與倫比的風光中。論美,儘管在其他以秀麗見稱的寶地也能找到被人廣為稱頌的典型,然而我們溫柔、神秘的愛爾蘭在黃昏中那無可比擬的半透明光輝,照耀著鬱鬱蔥蔥的森林,綿延起伏的田野,和煦芬芳的綠色牧場。所有這些,真是舉世無雙的……”“月亮,”麥克休教授說,“他忘記了《哈姆萊特》[62]。”他家鄉的土話黃昏遼遠而廣闊地籠罩著這片景色,直到月亮那皎潔的球體噴薄欲出,閃爍出它那銀色的光輝……“哦!”迪達勒斯先生絕望地呻吟著,大聲說,“狗屁不值!足夠啦,內德,人一生時光有限啊!”他摘下大禮帽,不耐煩地吹著他那濃密的口髭,把手指紮煞開來,活像一把威爾士梳子[63]梳理著頭發。內德·蘭伯特把報紙甩到一旁,高興地暗自笑著。過了一會兒,麥克休教授那架著黑框眼鏡、胡子拉碴的臉上,也漾起刺耳的哄笑。“夾生麵包·大傻瓜[64]!”他大聲說。韋瑟厄普[65]如是說此文如今白紙黑字己經印了出來,自然儘可以挖苦它一通,可是這類貨色就像剛出鍋的熱餅一樣膾炙人口哩。他乾過麵包糕點這一行,對吧?所以大家才管他叫作“夾生麵包·大傻瓜”。反正他也己經賺足了。閨女跟內地稅務署的那個擁有小轎車的家夥訂了婚。乖巧地讓他上了鉤,還大張宴席,應酬款待。韋瑟厄普一向說:用酒肉把他們置於掌心。裡屋的門猛地開了,一張有著鷹鉤鼻子的紅臉膛伸了進來,頭上是一撮羽毛似的頭發,活像個雞冠。一雙藍色、盛氣淩人的眼睛環視著他們,並且粗聲粗氣地問:“什麼事?”“冒牌鄉紳[66]親自光臨!”麥克休教授堂哉皇哉地說。“去你的吧,你這該死的老教書匠!”主編說,算是跟他打了招呼。“來,內德,”迪達勒浙先生邊戴帽子邊說,“這事完了之後[67],我非得去喝上一盅不可啦。”“喝酒!”主編大聲說,“望完彌撒之前,什麼也彆想喝。”“說得蠻對,”迪達勒斯先生說著就往外走,“來呀,內德。”內德·蘭伯特貼著桌邊哧溜了下來。主編的一雙藍眼睛朝著布盧姆先生那張隱隱含著一絲笑意的臉上瞟去。“你也跟我們一道來嗎,邁爾斯?”內德·蘭伯特問。回顧難忘的戰役“北科克義勇軍!”主編跨著大步走到壁爐台跟前,大聲嚷著,“咱們連戰連勝!北科克和西班牙軍官們!”“是在哪兒呀,邁爾斯?”內德·蘭伯特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的鞋尖問。“在俄亥俄!”主編吼道。“可不是嘛,沒錯兒,”內德·蘭伯特表示同意。 ·他一麵往外走,一麵跟傑·傑·奧莫洛伊打耳喳說:“酒精中毒,真可悲。”“俄亥俄!”主編仰起紅臉膛兒,用尖銳的最高音嚷道,“我的俄亥俄[68]!”“地地道道的揚抑揚音步!”教授說,“長,短,長。”哦,風鳴琴[69]!他從背心兜裡掏出一卷清除牙縫的拉線[70],扯下一截,靈巧地用它在那未刷過的兩對牙齒之間奏出聲來:“乒乓,乒乓。"”布盧姆先生看見時機正好,就走向裡屋。“借光,克勞福德先生,”他說,“為了一件廣告的事,我想打個電話。”他走了進去。“今天晚上那篇社論怎麼樣?”麥克休教授問。他走到主編前,一隻手牢牢地按在他的肩頭。“那樣就行啦。”邁爾斯·克勞福德較為平靜地說,“喂,傑克,不用著急。那樣就可以啦。”“你好,邁爾斯,”傑·傑·奧莫洛伊說,他手一鬆,合訂本的幾頁報紙就又軟塌塌地滑回去了, “加拿大詐騙案[71]今出登來了嗎?”裡屋電話鈴在丁零零響著。“二八……不,二0……四四……對。”看準贏家利內翰拿著《體育》[72]的毛樣從裡麵的辦公室走了出來。“誰想知道哪匹馬準能得金杯獎?”他問,“就是奧馬登所騎的那匹“權杖”。”他把毛樣朝桌上一摜。打赤腳沿著過道跑來的報童的尖叫聲忽然挨近了,門猛地被推開。“安靜點兒,”利內翰說,“我聽到腳步聲啦。”麥克休教授跨大步走過去,一把拽住那個戰戰兢兢的少年的脖領,旁的孩子們趕緊沿著過道往外逃,衝下樓梯。那些毛樣被穿堂風刮得沙沙響,藍色的潦草字跡在空中飄蕩,然後落到桌子底下。“不是我,先生。是我背後那個大個子猛推了我一下,先生。”“把他趕出去,關上門,”主編說, “正在刮台風哪。”利內翰開始從地板上抓起毛樣,兩次蹲下去時全嘟嘟嚷嚷的。“我們在等賽馬特輯哪,先生,”報童說,“帕特·法雷爾猛推了我一把,先生。”他指了指從門框後麵窺伺著的兩張臉。“就是他,先生。”“快給我滾,”麥克休教授粗暴地說。他把少年胡亂搡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傑·傑·奧莫洛伊沙沙地翻著那合訂本,邊咕噥邊查找:“下接第六頁第四欄。”“對,這裡是《電訊晚報》,”布盧姆先生在裡間辦公室裡打著電話,“老板呢?……是的,《電訊》 ……到哪兒去啦?澳!哪家拍賣行?……啊!我明白啦。好的,我一定能找到他。”接著是一次相撞他剛掛上電話,那鈴又丁零一聲響了。他趕忙走進外屋,恰好跟又一次撿起毛樣正在直起腰來的利內翰撞了個滿懷。“對不起,先生[73],”利內翰說,他緊緊抓了布盧姆先生一把,做了個鬼臉。“都怪我,”布盧姆先生說,他聽任對方抓住自己。“沒傷著你嗎?都怪我太急啦。”“我的膝蓋,”利內翰說。他做出一副滑稽相,邊揉著膝蓋邊哼哼卿卿地說:“年歲[74]不饒人啊。”“對不起,”布盧姆先生說。他走到門邊,把門推開一半,又停下來了。傑·傑·奧莫洛伊還在翻看著那沉甸甸的紙頁。兩個蹲在大門外台階上的報童發出的尖聲喊叫和一隻口琴吹奏出的音響,在空洞洞的過道裡回蕩著:我們是韋克斯福德的男子漢,憑著膽量和雙臂酣戰。[75]布盧姆退場“我要跑一趟巴切勒步道,”布盧姆先生說,“張羅一下凱斯這則廣告。想把它定下來。聽說他正在狄龍拍賣行那兒哪。”他望著他們的臉,遲疑了片刻。主編一手支著頭,倚著壁爐架,突然將一隻臂往前一伸。“走吧!”他說,“世界在你前麵呢。”[76]“一會兒就回來,”布盧姆邊說邊匆匆往外走。傑·傑·奧莫洛伊從利內翰手裡接過毛樣來讀。他輕輕地把它們一頁頁地吹開,不加評論。“他準能拉到那宗廣告,”他透過黑框眼鏡,從半截兒窗簾上端眺望著說,“瞧,那幫小無賴跟在他後麵呢。”“在哪兒?讓我瞧瞧。”利內翰邊說,邊朝窗口跑去。街頭行列他們兩個人麵泛微笑,從半截兒窗簾上端眺望那些跳跳蹦蹦地尾隨著布盧姆先生的報童們。最後一個少年在和風中放著一隻尾巴由一串白色蝴蝶結組成的風箏,像是嘲弄一般在東倒西歪地擺來擺去。“瞧,那群流浪兒跟在他後麵大喊大叫,”利內翰說,“真逗!快把人笑死了。喔,肋骨都笑擰了!學他那扁平足的走法。耍著各種小把戲,乖巧得連雲雀都逮得著。”他以矯捷而滑稽的瑪祖卡舞步從壁爐前滑過,來到傑·傑·奧莫洛伊跟前。奧莫洛伊把毛樣遞到他那攤開來的手裡。“怎麼啦?”邁爾斯·克勞福德吃驚地說,“另外兩位哪兒去啦?”“誰?”教授轉過身來說,“他們到橢圓酒家[77]喝點兒什麼去了。帕迪·胡珀[78]和傑克·霍爾[79]也在那兒。是昨天晚上來的。”“那就走吧,”邁爾斯·克勞福德說,“我的帽子呢?”他趔趔趄趄地走進後麵的辦公室,撩起背心後麵的衩口,玎玲噹啷地從後兜裡掏出鑰匙。鑰匙又在半空中響了一下,當他鎖書桌抽屜時,它們碰在木桌上又響了。“他的病情不輕哪,”麥克休教授低聲說。“看來是這樣,”傑·傑·奧莫洛伊說。他掏出個香煙盒,若有所思地念叨著,“然而也未必如此。誰的火柴最多?”和平的旱煙袋[80]他敬一支煙給教授,自己也拿了一支。利內翰趕緊劃了根火柴,依次為他們點燃了香煙。傑·傑·奧莫洛伊又打開煙盒來讓。“謝謝你[81]”利內翰說著,拿了一支。主編從裡麵的辦公室走了出來,草帽歪戴在額頭上。他凜然地指著麥克休教授,背誦了兩句歌詞:地位名聲將你蠱惑,使你醉心的是帝國[82]。教授那長嘴唇抿得緊緊的,嘻笑著。“呃?你這暴戾的老羅馬帝國?”邁爾斯·克勞福德說。他從開著蓋兒的煙盒裡取了一支香煙。利內翰立刻殷勤地為他點上,並且說:“靜一靜,聽聽我這嶄新的謎語!”“羅馬帝國[83]唄。”傑·傑·奧莫洛伊安詳地說,“聽上去要比不列顛的或布裡克斯頓[84]文雅一些。這個詞兒不知怎地使人想到火裡的脂肪。”邁爾斯·克勞福德噗的一聲猛地朝天花板噴出第一口煙。“對呀,”他說,“咱們是脂肪。你和我就是火星的脂肪。咱們的處境甚至還不如地獄裡的雪球呢。”羅馬往昔的輝煌[85]“且慢,”麥克休教授從從容容地舉起瘦削得像爪子一樣的兩隻手說,“咱們可不能被詞藻,被詞藻的音調牽著鼻子走。咱們心目中的羅馬是帝國的,專製的,專橫的[86]。”稍頓了頓,他又以雄辯家的派頭,攤開那雙從又臟又破的襯衫袖口裡伸出的胳膊:“他們的文明是什麼?我承認它是龐大的,然而是粗鄙的。廁所[87]。下水道。猶太人在荒野裡以及山頂上說,‘這是個適當的地 方,我們為耶和華築一座聖壇吧。’羅馬人,正如跟他亦步亦趨的英格蘭人一樣,每當踏上新岸(他從未踏上過我們的岸邊),就一味地執著於修廁所。身穿寬大長袍的他,四下裡打量了一下,然後說,‘這是個適當的地方,我們裝個抽水馬桶吧。’”“他們這麼說,也就這麼做了,”利內翰說,“據《吉尼斯》第一章[88]咱們古老的祖先對流水曾有過偏愛。”“他們生來就是紳士,”傑·傑、奧莫洛伊咕依道,然而,咱們也有·《羅馬法》[89]。”“而龐修斯·彼拉多[90]那部法典的先知,”麥克休教授回答說。“你曉得稅務法庭庭長帕利斯[91]那檔子事嗎?”傑·傑·奧莫洛伊問;“ “那是在王家大學[92]的宴會上。一切都進行得順順當當“先聽我的謎語吧,”利內翰說, “你們準備好了嗎?”身著寬鬆的多尼格爾[93]灰色花呢衣服、個子高高的奧馬登·伯克[94]先生從過道裡走了進來。斯蒂芬·迪達勒斯跟在他後麵,邊進屋邊摘下帽子。“請進,小夥子們!”[95]利內翰大聲說。“我是前來護送一個求情者的,”奧馬登·伯克先生悅耳的聲調說,“這位青年在飽有經驗者的引導下,來拜訪一名聲名狼藉者了。”“你好嗎?”主編說著,伸出一隻手來, “請進。你家老爺子剛走。”? ? ?利內翰對大家說:“靜一靜!哪一出歌劇跟鐵路線相似?考慮,沉思,默想,解決了再回答我。”斯蒂芬一麵把打字信稿遞過去,一麵指著標題和署名。“誰?”主編問。撕掉了一個角兒。“加勒特·迪希先生,”斯蒂芬說。“又是那個矯情鬼,”主編說,“這是誰撕的?他忽然想解手了嗎?”揚起火焰般的帆,從南方的風暴中乘快船,他來了,蒼白的吸血鬼,跟我嘴對嘴地親吻。[96]“你好,斯蒂芬,”教授說,他湊過來,隔著他們的肩膀望去,“口蹄疫?你改行了嗎?……”閹牛之友派“大詩人”[97]呐。在一家著名餐館裡鬨起的糾紛“您好,先生,”斯蒂芬漲紅了臉回答說,“這封信不是我寫的。加勒特·迪希先生托我……”“哦,我認識他,”邁爾斯·克勞福德說,“我也認識他老婆。 是個舉世無雙的凶悍老潑婦。天哪,她淮是害上了口蹄疫!那天晚上,她在‘金星嘉德’飯店裡,把一盆湯全潑到侍者臉上啦。哎呀!”一個女人把罪惡帶到人世間。為了墨涅拉俄斯那個跟人私奔了的妻子海倫,希臘人竟足足打了十年仗。布雷夫尼大公奧魯爾克。[98]“他是個鰥夫嗎?”斯蒂芬問。“啊,跟老婆分居著哪,”邁爾斯·克勞福德邊瀏覽著打字信稿邊說。“禦用馬群。哈布斯堡[99]。一個愛爾蘭人在維也納的城堡跟前救了皇帝一命。可不要忘記!愛爾蘭的封蒂爾柯涅爾伯爵馬克西米連·卡爾·奧唐奈。[100]為了封國王作奧地利陸軍元帥,而今把他的嗣子派了來。[101]那兒遲早總有一天會出事。‘野鵝’[102]。啊,是的,每一次都是這樣。可不要忘記這一點!”“關鍵在於他忘沒忘記,”傑·傑·奧莫洛伊把馬蹄形的鎮紙翻了個過兒,安詳地說,“拯救了王侯,也不過贏得一聲道謝而已。”麥克休教授朝他轉過身來。“不然的話呢?”他說。“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一說吧,”邁爾斯·克勞福德開口說,“有一天,一個匈牙利人[103]……”失 敗 者被提名的高貴的侯爵“我們一向忠於失敗者[104],”教授說,“對我們來說,成功乃是智慧與想象力的滅亡。我們從來不曾效忠於成功者。隻不過侍奉他們就是了。我教的是刺耳的拉丁文。我講的是這樣一個民族的語言,他們的智力的頂點乃是‘一寸光陰一寸金’這麼一條格言。物質占支配地位。主啊![105]主啊!這句話的靈性何在?主耶穌還是索爾茲伯裡勳爵[106]?倫敦西區一家俱樂部裡的沙發[107]。然而希臘文卻不同!”主啊,憐憫我們吧![108]開朗的微笑使他那戴著黑框眼鏡的兩眼炯炯有神,長嘴唇咧得更長了。“希臘文!”他又說,“主![109]輝煌的字眼!閃米特族和撒克遜族都不曉得的母音[110]。主啊[111]!智慧的光輝。我應該教希臘文—— 教這心靈的語言。主啊,憐憫我們吧![112]修廁所的和挖下水道的[113]永遠不能成為我們精神上的主宰。我們是潰敗於特拉法爾加[114]的歐洲天主教騎士精神的忠實仆從,又是在伊哥斯波塔米隨著雅典艦隊一道沉沒了的精神帝國[115]——而不是統治權[116]——的忠實仆從。對,對,他們沉沒了。皮勒斯被神諭所哄騙[117],孤注一擲,試圖挽回希臘的命運。這是對於失敗者的效忠啊。”他離開了他們,跨著大步走向窗口。“他們開赴戰場,”奧馬登·伯克先生用陰鬱的口吻說,“然而總吃敗仗。”[118]“嗚嗚!”利內翰低聲哭泣著,“演出[119]快要結束的時候,竟被一片瓦擊中。[120]可憐的、可憐的、可憐的皮勒斯!”然後,他跟斯蒂芬打起耳喳來。利內翰的五行打油詩學究麥克休好氣派,黑框眼鏡成天戴,醉得瞧啥皆雙影,何必費事把它戴?我看不出這有啥可笑[121],你呢?穆利根說,這是為了悼念薩盧斯特[122]。他母親死得像頭牲口[123]。邁爾斯·克勞福德把那幾張信稿塞進側兜裡。“這樣就可以啦,”他說,“回頭我再讀其餘的部分。這樣就可以啦。”利內翰攤開雙手表示抗議。“還有我的謎語呢!”他說,“哪一出歌劇跟鐵路線相似?”“歌劇?”奧馬登·伯克先生那張斯芬克斯般的臉把謎語重複了一遍。利內翰歡歡喜喜地宣布說”“《卡斯蒂利亞的玫瑰》。你懂得它俏皮在什麼地方嗎?謎底是,並排的鑄鐵。嘻嘻嘻。”[124]他輕輕戳了一下奧馬登·伯克先生的側腹。奧馬登·伯克先生假裝連氣兒都透不過來了,手拄陽傘,風度優雅地朝後一仰。“幫我一把!”他歎了口氣,“我虛弱得很。”利內翰踮起腳尖,趕緊用毛樣沙沙沙地扇了搧他的臉。教授沿著合訂本的架子往回走的時候,用手掠了一下斯蒂芬和奧莫洛伊先生那係得稀鬆的領帶。“過去和現在的巴黎,”他說,“你們活像是巴黎公社社員。”“像是炸掉巴士底獄的家夥[125],”傑·傑·奧莫洛伊用安詳的口吻挖苦說,“要不然,芬蘭總督就是你們暗殺的吧?看上去你們仿佛乾了這檔子事——乾掉了博布裡科夫將軍。[126]”“我們僅僅有過這樣的念頭罷了,”斯蒂芬說。萬紫千紅[127]“這裡人材濟濟,”邁爾斯·克勞福德先生說,“法律方麵啦,古典方麵啦……”“賽馬啦,”利內翰插嘴道。“文學,新聞界。”“要是布盧姆在場的話,”教授說,“還有廣告這高雅的一行哩。”“還有布盧姆夫人,”奧馬登·伯克先生加上一句,“聲樂女神。都柏林的首席歌星。”利內翰大咳一聲。“啊嗨!”他用極其細柔的嗓音說,“哎,缺口新鮮空氣!我在公園裡感冒了,大門是敞著的。”“你能勝任!”主編將一隻手神經質地搭在斯蒂芬的肩上。“我想請你寫點東西,”他說,“帶點刺兒的。你準能勝任!一看你的臉就知道。青春的詞彙裡[128]……”從你的臉上就看得出來。從你的眼神裡也看得出來。你是個懶散、吊兒郎當的小調皮鬼。[129]“口蹄疫!”主編用輕蔑口吻謾罵道,“民族主義黨在勃裡斯-因-奧索裡召開大會[130]。真荒唐!威脅民眾!得刺他們兩下!把我們統統寫進去,讓靈魂見鬼去吧。聖父聖子和聖靈,還有茅坑傑克·麥卡錫[131]。”“咱們都能提供精神食糧,”奧馬登·伯克先生說。斯蒂芬抬起兩眼,目光與那大膽而魯莽的視線相遇。“他[132]要把你拉進記者幫呢!”傑·傑·奧莫洛伊說。了不起的加拉赫[133]“你能勝任,”邁爾斯·克勞福德為了加強語氣,還擦起拳頭,又說了一遍,“等著瞧吧,咱們會使歐洲大吃一驚。還是依格內修斯·加拉赫丟了差事之後,在克拉倫斯[134]當台球記分員時經常說的。加拉赫才算得上是個新聞記者呢。 那才叫作筆杆子。你曉得他是怎樣一舉成名的嗎?我告訴你吧。 那可是報界有史以來最精采的一篇特訊哩。八一年[135]五月六日,‘常勝軍’時期, 鳳凰公園發生了暗殺事件[136]。你那時大概還沒有出生[137]呢。我找給你看看。”他推開人們,踱向報紙合訂本。“喂,瞧瞧,”他回過頭來說,“《紐約世界報》[138]拍了封海底電報來約一篇特稿。你還記得當時的事嗎?”麥克休教授點了點頭。“《紐約世界報》哩,”主編興奮地把草帽往後推了推說,“案件發生的地點。蒂姆·凱裡,我的意思是說,還有卡瓦納、喬·布雷迪[139]和其他那些人。‘剝山羊皮’[140]趕馬車經過的路程。寫明整個路程,明白吧?”“‘剝山羊皮’,”奧馬登·伯克先生說,“就是菲茨哈裡斯。聽說他在巴特橋那兒經營著一座馬車夫棚[141]。是霍羅翰告訴我的。你認識霍羅翰嗎?”“那個一瘸一拐的吧?”邁爾斯·克勞福德說。“他告訴我說,可憐的岡穆利也在那兒,替市政府照看石料,守夜的。”斯蒂芬驚愕地回過頭來。“岡穆利?”他說。“真的嗎?那不是家父的一個朋友嗎?”“不必管什麼岡穆利了!”邁爾斯·克勞福德氣憤地大聲說,“就讓岡穆利去守著他那石頭吧,免得它們跑掉。瞧這個。依納爵·加拉赫做了什麼? 我告訴你。憑著天才和靈感,他馬上就拍了海底電報。你有二月十七號的《自由人周刊》嗎? 對,翻到了嗎?”他把合訂本胡亂往回翻著,將手指戳在一個地方。“掀到第四版,請看布朗夢想[142]的廣告。找到了嗎?對。”電話鈴響了。遠方的聲音“我去接,”教授邊走?99lib.向裡屋,邊說。“B代表公園大門[143]。對。”他的手指顫悠悠地跳躍著,從一個點戳到另一個點上。“T代表總督府。 C是行凶地點。 K是諾克馬龍大門[144l。”他頸部那鬆弛的筋肉像公雞的垂肉般顫悠著。沒有漿好的襯衫假前腦一下子翹了起來,他猛地將它掖回背心裡麵。“喂?是《電訊晚報》。喂?……哪一位?……是的……是的……是的。”“F至P是‘剝山羊皮’為了證明他們當時不在犯罪現場而趕車走邊的路線。英奇科爾、圓鎮、風亭、帕默斯頓公園、拉尼拉。符號是F·A·B·P·。懂了吧?X是上利森街的戴維酒吧[145]。”教授出現在裡屋門口。“是布盧姆打來的,”他說。“叫他下地獄去吧,”主編立刻說,“X戴維酒吧,曉得了吧?”伶俐極了“伶俐……”利內翰說,“極了。”“趁熱給他們端上來,”邁爾斯·克勞福德說,“血淋淋地和盤托出。”你永遠不會從這場惡夢中蘇醒過來。[146]“我瞧見了,”主編自豪地說,“我剛好在場。迪克·亞當斯[147]是天主把生命的氣吹進去[148]的科克人當中心地最他媽善良的一位。他和我本人都在場。”利內翰朝空中的身影鞠了一躬,宣布說:“太太,我是亞當。在見到夏娃之前曾經是亞伯。”[149]“曆史!”邁爾斯·克勞福德大聲說,“親王街的老太婆[150]打頭陣。讀了這篇特稿,哀哭並咬牙切齒。[151]特稿是插在廣告裡的。格雷戈爾· 格雷[152]設計的圖案。他從此就扶搖直上。後來帕迪·胡珀在托·鮑麵前替他說項,托·鮑就把他拉進了《星報》[153]。如今他和布盧門菲爾德 [154]打得火熱。這才叫報業呢!這才叫天才呢!派亞特[155]!他簡直就是大家的老爹!”“黃色報紙的老爹,”利內翰加以證實說,“又是克裡斯·卡利南[156]的姻親。”“喂?聽得見嗎?嗯,他還在這兒哪。你自已過來吧。”“如今晚兒,你可到哪兒去找這樣的新聞記者呀,呃?”主編大聲說。他呼啦一下把合訂本合上了。“很得鬼,”[157]利內翰對奧馬登·伯克先生說。“非常精明,”奧馬登·伯克先生說。麥克休教授從裡麵的辦公室走了出來。“說起‘常勝軍’,”他說,“你們曉得嗎,一些小販被市記錄法官[158]傳了去……”“可不是嘛,”傑·傑·奧莫洛伊熱切地說,“達德利夫人[159]為了瞧瞧被去年那場旋風[160]刮倒了的樹,穿過公園走回家去。她打算買一張都柏林市一覽圖。原來那竟是紀念喬·布雷迪或是‘老大哥’[161]或是‘剝山羊皮’的明信片。而且就在總督府大門外出售著哩,想想看!”“如今晚兒這幫家夥淨抓些雞毛蒜皮,”邁爾斯·克勞福德說,“呸!報業和律師業都是這樣!現在吃律師這碗飯的,哪裡還有像懷持賽德[162]、 像伊薩克·巴特[163]、像口才流利的奧黑根[164那樣的人呢?呃?哎,真是荒唐透頂!呸!隻不過是撮堆兒真的貨色!”他沒再說下去。嘴唇卻一個勁兒地抽搐著,顯示出神經質的嘲諷。難道會有人願意跟那麼個嘴唇接吻嗎?你怎麼知道呢?那麼你為什麼又把這寫下來呢?韻律與理性冒斯,掃斯。冒斯和掃斯之間多少有些關聯吧?要麼,難道掃斯就是一種冒斯嗎?準是有點兒什麼。掃斯,泡特,奧特,少特,芝歐斯。[165]押:兩個人身穿一樣的衣服,長得一模一樣,並立著。[166]……給你太平日子,……聽你喜悅的話語,趁現在風平浪靜的一刻。[167]但丁瞥見少女們三個三個地走了過來。著綠色、玫瑰色、枯葉色的衣服,相互摟著;穿過了這樣幽暗的地方[168],身著紫紅色、紫色的衣服,打著那和平的金光旗[169],使人更加懇切地注視[170]的金光燦爛的軍旗,走了過來。可我瞧見的卻是一些年邁的男人,在黯夜中,懺悔著自己的罪行,抱著鉛一般沉重的腳步:冒斯、掃斯;拖姆、臥姆。[171]“說說你的高見吧,”奧馬登·伯克先生說。一天應付一天的就夠了……傑·傑·奧莫洛伊那蒼白的臉上泛著微笑,應戰了。“親愛的邁爾斯,”他說,一邊丟掉紙煙,“你曲解了我的話。就我目前掌握的情況而言,我並不認為第三種職業[172]這整個行當都是值得辯護的。 然而你的科克腿[173]被感情驅使著哪。為什麼不把亨利·格拉頓[174]弗勒德[175], 以及狄靡西尼[176]和埃德蒙·伯克[177]也抬出來呢?我們全都曉得伊格內修斯· 加拉赫,還有他那個老板,在查佩利佐德出版小報的哈姆斯沃思[178]; 再有就是他那個出版鮑厄裡通俗報紙的美國堂弟[179]。《珀迪·凱利要聞彙編》、《皮尤紀事》以及我們那反映敏捷的朋友《斯基勃林之鷹》[180],就更不用說了。 何必扯到懷特賽德這麼個法庭辯論場上的雄辯家呢?編報紙,一天應付一天的就夠了[181]。”同往昔歲月的聯係“格拉頓和弗勒德都為這家報紙撰過稿,”主編朝著他嚷道,“愛爾蘭義勇軍[182]。你們如今都哪兒去啦?一七六三年創刊的。盧卡斯大夫。像約翰·菲爾波特·柯倫[183]這樣的人,如今上哪兒去找呀?呸!”“喏,”傑·傑·奧莫洛伊說,“比方說,英國皇家法律顧問布什[184]。”“布什?”主編說,“啊,對。布什,對。他有這方麵的氣質。肯德爾·布什[185]我指的是西摩·布什。”“他老早就該升任法官了,”教授說,“要不是……唉,算啦。”傑·傑·奧莫洛伊轉向斯蒂芬,安詳而慢騰騰地說:“在我聽到過的申辯演說中,最精采的正是出自西摩·布什之口。那是在審理殺兄事件一一蔡爾茲凶殺案。布什替他辯護來著。”注入我的耳腔之內。[186]順便問一下,是怎樣發覺的呢?他是正在睡著的時候死的呀。還有另外那個雙背禽獸[187]的故事呢?“演說的內容是什麼?”教授問。意大利,藝術的女王[188]“他談的是《羅馬法》的證據法,”傑·傑·奧莫洛伊說, “把它拿來跟古老的《摩西法典》一一也就是說,跟《同態複仇法》[189]一一相對照。於是,他就舉出安置於羅馬教廷的米開朗琪羅的雕塑《摩西》作例證。”“嗬。”“講幾句恰當的話,”利內翰作了開場白,“請肅靜!”靜場,傑·傑·奧莫洛伊掏出他的香煙盒。虛妄的肅靜。其實不過是些老生常談。那位致開場白的取出他的火柴盒,若有所思地點上一支香煙。從此,我[190]經常回顧那奇怪的辰光,並發現,劃火柴本身固然是很小的一個動作,它卻決定了我們兩個人那以後的生涯。乾錘百煉的掉尾句傑·傑·奧莫洛伊字斟句酌地說下去:“他是這麼說的:那座堪稱為凍結的音樂[191]的石像, 那個長了犄角的可怕的半神半人的形象[192],那智慧與預言的永恒象征。 倘若雕刻家憑著想象力和技藝,用大理石雕成的那些淨化了的靈魂和正在淨化著的靈魂的化身,作為藝術品有永垂不朽的價值的話,它是當之無愧的。”他揮了揮細長的手,給詞句的韻律和抑揚平添了一番優雅。“很好!”邁爾斯·克勞福德立刻說。“非凡的靈感,”奧馬登·伯克說。“你喜歡嗎?”傑·傑·奧莫洛伊問斯蒂芬。那些詞藻和手勢的優美使得斯蒂芬從血液裡受到感染。他漲紅了臉,從煙盒裡取出一支香煙。傑·傑·奧莫洛伊把那煙盒伸向邁爾斯·克勞福德。利內翰像剛才那樣為大家點燃香煙,自己也當作戰利品似地拿了一支,並且說:“多多謝謝嘞。”高風亮節之士“馬吉尼斯教授[193]跟我談到過你,”傑·傑·奧莫洛伊對斯蒂芬說,“對於那些神秘主義者[194],乳白色的、沉寂的[195]詩人們以及神秘主義大師A· E·[196],你真正的看法是怎樣的?這是那個姓勃拉瓦茨基[197]的女人搞起來的。她是個慣於耍花招的老婆子。A·E·曾跟前來采訪的美國記者[198]說,你曾在淩晨去看他,向他打聽過心理意識的層次。馬吉尼斯認為你是在嘲弄A· E·。馬吉尼斯可是一位高風亮節之士哩。”談到了我。他說了些什麼?他說了些什麼?他是怎樣談論我的?不要去問。“不抽,謝謝,”麥克休教授邊推開香煙盒邊說,“且慢,我隻說說一件事。我平生聽到的最精采的一次演說,是約翰·弗·泰勤[199]學院的史學會上發表的[200]法官菲茨吉本[201]先生一一現任上訴法庭庭長一一剛剛講完。所要討論的論文(當時還是蠻新鮮的)是提倡複興愛爾蘭語[202]。”他轉過身來對邁爾斯·克勞福德說:“你認識傑拉爾德·菲茨吉本。那麼你就不難想象出他演說的格調了。”“聽說眼下他正跟蒂姆·希利[203]一道,”傑·傑·奧莫洛伊說,“在三一學院擔任財產管理委員會委員哪。”“他正跟一個穿長罩衫的乖娃兒[204]在一起哪。”邁爾斯·克勞福德說,“講下去吧,呃?”“那篇講演嘛,你們注意聽著,”教授說,“是雄辯家完美的演說詞。既彬彬有禮,又奔放豪邁,用語洗練而流暢。對於新興的運動雖然還說不上是把懲戒的憤怒傾泄出來,[205]但總歸是傾注了高傲者的侮辱。 當時那還是個嶄新的運動呢。咱們是軟弱的,因而是微不足道的。”他那長長的薄嘴唇閉了一下。但他急於說下去,就將一隻紮煞開來的手舉到眼鏡那兒,用顫巍巍的拇指和無名指輕輕扶了一下黑色鏡框,使眼鏡對準新的焦點。即席演說他恢複了平素的口吻,對傑·傑、奧莫洛伊說:“你應該知道,泰勒是帶病前往的。我不相信他預先準備過演說詞,因為會場上連一個速記員都沒有。他那黝黑瘦削的臉上,胡子拉碴,肮裡肮臟的。鬆鬆地係著一條白綢領巾,整個來說,看上去像個行將就木之人(儘管並不是這樣)。此刻他的視線徐徐地從傑·傑·奧莫洛伊的臉上轉向斯蒂芬,然後垂向地麵,仿佛若有所尋。他那沒有漿洗過的亞麻布領子從彎下去的脖頸後麵露了出來,領子已被枯草般的頭發蹭臟了。他繼續搜尋著,並且說:“菲茨吉本的演說結束後,約翰·弗·泰勒站起來反駁他。據我的回憶,大致是這麼說的。”他堅毅地抬起頭。眼睛裡又露出沉思的神色。遲鈍的貝殼在厚實的鏡片中遊來遊去,在尋找著出口。他說:“主席先生,諸位女士們,先生們:剛才聽到我那位學識淵博的朋友對愛爾蘭青年所發表的演說,佩服之至。我仿佛被送到離這個國家很遠的一個國家,來到離本時代很遠的一個時代;我仿佛站在古代埃及的大地上, 聆聽著那裡的某位祭司長對年輕的摩西訓話。”聽眾指間一動也不動地夾著香煙,聆聽著。細微的輕煙徐徐上升,和演說一道綻開了花。讓香煙嫋嫋上升[206]。這就要說出崇高的言詞來了。 請注意。你自己想不想嘗試一下呢?“我好像聽見那位埃及祭司長把聲音提高了,帶有自豪而傲慢的腔調。我聽見了他的話語,並且領悟了他所啟迪的含義。”教父[207]們所示我受到的啟迪是:這些事物固然美好,卻難免受到腐蝕;隻有無比美好的事物,抑或並不美好的事物,才不可能被腐蝕。[208]啊,笨蛋!這是聖奧古期丁的話哩。“你們這些猶太人為什麼不接受我們的文化、我們的宗教和我們的語言?你們不過是一介牧民,我們卻是強大的民族。你們沒有城市,更沒有財富。我們的都市裡,人群熙攘;有著三至四層槳的大帆船[209],滿載著各式各樣的商品,駛入全世界各個已知的海洋。你們剛剛脫離原始狀態,而我們卻擁有文學、僧侶、悠久的曆史和政治組織[210]。”尼羅河。娃娃,大人,偶像。[211]嬰兒的奶媽們跪在尼羅河畔。[212]用寬葉香蒲編的搖籃。格鬥起來矯健敏捷[213]的男子。長著一對石角[214],一副石須,一顆石心。“你們向本地那無名的偶像[215]禱告。我們的寺院卻宏偉而神秘, 居住著伊希斯和俄賽裡斯,何露斯和阿蒙一端。[216]你們信仰奴役、畏懼與謙卑;我們信仰雷和海洋。以色列人是孱弱的,子孫很少;埃及人口眾多,武力令人生畏。 你們被稱作流浪者和打零工的;世界聽到我們的名字就嚇得發抖。”演說到此頓了一下,他悄悄地打了個餓嗝,接著又氣勢澎湃地揚起了嗓門:“可是,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倘若年輕的摩西聆聽並接受這樣的人生觀;倘若他在如此妄自尊大的訓誡麵前俯首屈從,精神萎頓,那麼他就永遠也不會領著選民離開他們被奴役的地方了[217],更不會白天跟著雲柱走。[218]他決不會在雷電交加中在西奈山頂與永生的天主交談。[219] 更永遠不會臉上煥發著靈感之光走下山來,雙手捧著十誡的法版,而那是用亡命徒的語言鐫刻的。”他住了口,望著他們,欣賞著這片寂靜。不祥之兆——對他而言!傑·傑·奧莫洛伊不無遺憾地說:“然而,他還沒進入應許給他們的土地就去世啦。”[220]“當時一來得一突然一不過一這病一拖延一已久一早就一頻頻一預期到會因吐血症一致死的,”[221]利內翰說,“他本來是會有錦繡前程的。”傳來了一群赤足者奔過走廊,並吧噠吧噠地上樓梯的聲音。“那才是雄辯之才呢,”教授說,“沒有一個人反駁得了。”隨風飄去[222]。位於馬勒麻斯特和塔拉那諸王的軍隊。連綿數英裡的柱廊,側耳聆聽。保民官怒吼著,他的話語隨風向四方飄去。 人們隱蔽在他的嗓音裡。[223]業已消逝了的音波。阿卡沙秘錄[224]——它記載著古往今來在任何地方發生過的一切。愛戴並稱讚他。不要再提我。我有錢。[225]“先生們,”斯蒂芬說,“作為下一項議程,我可不可以提議議會立即休會?”“你叫我吃了一驚。這該不會是法國式的恭維[226]吧?” 奧馬登·伯克先生問道,“打個比喻吧,我認為現在正是古老客棧裡的那隻酒甕使人覺得無比樞意的時刻哩。”“那麼,就明確地加以表決。凡是同意的,請說‘是’,”利內翰宣布說,“不同意的,就說‘不’。一致通過。到哪家酒館去呢?……我投穆尼[227]一票!”他領頭走著,並告誡說:“咱們是不是要斷然拒絕喝烈性酒呢?對,咱們不喝。無論如何也不。”奧馬登·伯克先生緊跟在他後麵,用雨傘戳了他一下,以表示是同夥,並且說:“來,麥克德夫!”[228]“跟你老子長得一模一樣!”主編入聲說著,拍了拍斯蒂芬的肩膀。“咱們走吧。那串討厭的鑰匙哪兒去啦?”他在兜裡摸索著,拽出那兒頁揉皺了的打字信稿。“口蹄疫。我曉得。那能行吧。登得上的。鑰匙哪兒去了呢?有啦。”他把信稿塞回兜裡,走進了裡間辦公室。寄予希望傑·傑·奧莫洛伊正要跟他往裡走,卻先悄悄地對斯蒂芬說:“我希望你能活到它刊登出來的那一天。邁爾斯,等一下。”他走進裡間辦公室,隨手帶上了門。“來吧,斯蒂芬,”教授說,“挺好的,對吧?頗有預言家的遠見。特洛伊不複存![229]對多風的特洛伊[230]大舉掠奪。世上的萬國。 地中海的主人們而今已淪落為農奴[231]。”走在頂前麵的那個報童緊跟在他們後麵。吧噠吧噠地衝下樓梯,奔上街頭,吆喝著:“賽馬號外!”都柏林。我還有許許多多要學的。他們沿著阿貝街向左拐去。“我也有我的遠見,”斯蒂芬說。“呃?”教授說,為了趕上斯蒂芬的步伐,他雙腳跳動著,“克勞福德會跟上來的。”另一個報童一個箭步從他們身旁躥了過去,邊跑邊吆喝著:“賽馬號外!”親愛而肮臟的都柏林[232]都柏林人。“兩位都柏林的維斯太[233],”斯蒂芬說,“曾經住在凡巴利小巷[234]裡。一個是五十歲,另一個五十三。”“在什麼地方?”教授問。“在黑坑[235]口外,”斯蒂芬說。濕漉漉的夜晚,飄來生麵團氣味,引人發饞。倚著牆壁。她那粗斜紋布圍巾下麵,閃爍著一張蒼白的臉。狂亂的心。阿卡沙秘錄。快點兒呀,乖乖![236]講出來吧,果敢地。要有生命。[237]“她們想從納爾遜紀念柱頂上眺望都柏林的景色。她們在紅錫做的信箱型攢錢罐裡存起了三先令十便士。從罐裡搖出幾枚三便士和一枚六便士的小銀幣,又用刀刃撥出些銅幣。兩先令三便士是銀幣,一先令七便士是銅幣。然後戴上軟帽,穿上最好的衣服,還拿了雨傘,防備下雨。”“聰明的處女們[238],”麥克休教授說。粗鄙的生活“她們在馬爾巴勒的北城食堂,從老板娘凱持·科林新手裡頭了一先令四便士的醃野豬肉和四片麵包。在納爾遜紀念柱腳下,又從一個姑娘手裡頭了二十四個熟李子,為了吃完鹹肉好解渴。她們付給把守旋轉柵門的人兩枚三便士銀幣,然後打著趔趄,慢慢騰騰地沿著那螺旋梯攀登,一路咕依著,氣喘籲籲,都害怕黑暗,相互鼓著勁兒。這個問那個帶沒帶上鹹肉,並讚頌著天主和童貞聖母瑪利亞。忽而說什麼乾脆下去算了,忽而又隔著通氣口往外瞧。榮耀歸於天主。她們再也沒想到紀念柱會有這麼高。“有一個叫安妮·基恩斯,另一個叫弗蘿倫斯·麥凱布[239]。安妮·基恩斯患腰肌病,擦著一位太太分給她的路德聖水——一位受難會[240]神父送給那位太太一整瓶。弗蘿倫斯·麥凱布每逢星期六晚飯時吃一隻豬蹄子,乾一瓶雙X牌啤酒[241]。”“正好相反,”教授點了兩下頭說,“維斯太貞女們。我仿佛能夠看見她們。咱們的朋友在磨蹭什麼哪?”他回過頭去。一群報童連蹦帶跳地衝下台階,吆喝著朝四麵八方散去,呼扇呼扇地揮著白色報紙。緊接著,邁爾斯·克勞福德出現在台階上,帽子像一道光環,鑲著他那張紅臉。他正在跟傑、傑·奧莫洛伊談著話。“來吧,”教授揮臂大聲嚷道。他又和斯蒂芬並肩而行。“是啊,”他說,“我仿佛看得見她們。”布盧姆歸來在《愛爾蘭天主教報》和《都柏林小報》[242]的公事房附近,布盧姆先生被卷進粗野的報童們的旋渦裡,氣兒都透不過來了。他招呼道:“克勞福德先生!等一等!”“《電訊報)》!賽馬號外!”“什麼呀?”邁爾斯·克勞福德退後一步說。一個報童衝著布盧姆的臉嚷道:“魯思邁因斯的大慘劇!風箱叼住了娃娃!”會見主編“就是這份廣告的事兒,”布盧姆先生推開報童們,呼哧呼哧地擠向台階,並從兜裡掏出剪報說,“我剛剛跟凱斯先生談過。他說,他要繼續刊登兩個月廣告,以後再說。然而他還想在星期六的《電訊報》上登一則花邊廣告,好引人注目。要是來得及的話,他想把《基爾肯尼民眾報》[243]的圖案描摹下來。這,我己經告訴南尼蒂參議員了。我可以從國立圖書館弄到這圖案。‘鑰匙議院’,你明白吧。他姓凱斯。剛好諧音[244]。然而他實際上己經答應續登了。不過,他要求給弄得花哨一點。你有什麼話要我捎給他嗎,克勞福德先生?”吻我的屁股[245]“請你告訴他‘吻我的屁股’好嗎?”邁爾斯·克勞福德邊說邊攤開胳膊,加強了語氣,“馬上去告訴他這是條直接來自馬房的消息。”怪心煩的。留神著點狂風。相互挽著胳膊,大家一道出去喝酒。頭戴水手帽的利內翰也跟在後麵,想撈上一盅。他像往常一樣拍馬屁。令人納悶的是,竟然由小迪達勒斯帶頭。今天他穿了雙好靴子。上次我見到他的時候,連腳後跟都露出來了。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膛過爛泥。這小子就是這麼大大咧咧。他在愛爾蘭區乾什麼來著?“喏,”布盧姆先生把視線移回來說,“要是我能夠把圖案弄到手,我認為是值得為它寫上一段的。他想必會刊登廣告。我要對他說……”吻我高貴的愛爾蘭屁股[z46]“他可以吻我高貴的愛爾蘭屁股,”邁爾斯·克勞福德回過頭來大聲嚷道,“告訴他吧,隨便什麼時候來都行。”正當布盧姆先生站在那兒琢磨著該怎樣回答才好並正要泛出笑容的當兒,對方已跨著大步一顛一顛地走掉了。籌 款“囊空如洗,[247]傑克,”他把手舉到下巴頦那兒說,“水已經淹到我這兒啦。我自己也是窮得一籌莫展。上禮拜找還在找個人出麵在我的借據上簽字擔保呢! 對不起,傑克。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請你務必體諒我這苦衷。要是好歹能夠籌到錢,我一定樂意幫你忙。”傑·傑·奧莫洛伊把臉一耷拉,默默地繼續踱著步。他們追上前麵的人,和他們並肩而行。“當她們吃完醃肉和麵包,用包麵包的紙把二十個指頭擦乾淨之後,就靠近了柵欄。”“你聽了會開心的,”教授向邁爾斯·克勞福德解釋道,“兩個都柏林老樞爬到納爾遜紀念柱頂上去啦。”了不起的圓柱!——一瞞珊走路者如是說“這可是挺新鮮,”邁爾斯·克勞福德說,“夠得上是條新聞素材。簡直就像是到達格爾[248]去參加皮匠的野餐會。兩個刁婆子,後來呢?”“可是她們都害怕柱子會倒下來,”斯蒂芬接下去說,“她們眺望著那些屋頂,議論著哪座教堂在哪兒,拉思曼斯的藍色拱頂[249],亞當與夏娃教堂[250],聖勞倫斯·奧圖爾教堂[251]瞧著瞧著,她們發暈了。於是,撩起了裙子……”有點無法無天的婦女“大家安靜下來!”邁爾斯·克勞福德說,“誰作詩也不許破格。如今咱們是在大主教的轄區裡哪。”“她們墊著條紋襯裙坐了下去,仰望著獨臂奸夫[252]的那座銅像。”“獨臂奸夫!”教授大聲說, “我喜歡這種說法。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指的是什麼。”據信,三位女士贈予都柏林市民高速隕石及催長粒肥“後來她們的脖子引起了痙攣,”斯蒂芬說,“累得既不能抬頭,也不能低頭或說話。她們把那袋李子放在中間,一枚接一枚地掏出來吃。用手絹擦掉從嘴裡淌下的汁子,慢悠悠地將核兒吐到柵欄之間。”[253]他猛地發出青春的朗笑聲,把故事結束了。利內翰和奧馬登·伯克先生聞聲回過頭來,招招手,帶頭向穆尼酒館走去。“完了嗎?”邁爾斯·克勞福德說,“隻要她們沒乾出更越軌的事就好。”智者派[254]使傲慢的海倫丟醜斯巴達人咬牙切齒伊大嘉人斷言潘奈洛佩[255]乃天下第一美人“你使我聯想到安提西尼[256],”教授說,“智者派高爾吉亞[257]的門徒。據說,誰也弄不清他究竟是對旁人還是對自己更加怨恨。他是一位貴族同一個女奴所生之子。他寫過一本書,其中從阿凱人[258]海倫那兒奪走了美的棕櫚枝,將它交給了可憐的潘奈洛佩。”貧窮的潘奈洛佩。潘奈洛佩·裡奇。[259]他們準備橫穿過奧康內爾街。喂,喂,總站!八條軌道上,這兒那兒停著多輛電車,觸輪一動也不動。有往外開的,也有開回來的。拉思曼斯、拉思法納姆[260]、黑岩國王鎮,以及多基、沙丘草地、林森德;還有沙丘塔、唐尼布魯克[261]、帕默斯頓公園,以及上拉思曼斯,全都紋絲不動。由於電流短路的緣故,開不出去了。出租馬車、街頭攬座兒的馬車、送貨馬車、郵件馬車、私人的四輪轎式馬車,以及一瓶瓶的礦泉汽水在板條箱裡恍當恍當響的平台貨車,全都由蹄子礙礙響的馬兒拉著,咯噠咯噠地疾馳而去。叫什麼?——一還有——一在哪兒?“然而,你管它叫什麼?”邁爾斯·克勞福德問道,“她們是在哪兒買到李子的?”老師說要維吉爾風格的,大學生[262]為摩西老人投一票“管它叫作一一且慢,”教授張大了他那長長的嘴唇,左思右想,。管它叫作一一讓我想想。管它叫作:《神賜與我們安寧》[263]怎麼樣?”“不,”斯蒂芬說,“我要管它叫《登比斯迦眺望巴勒斯坦[264],要麼就叫它《李子寓言[265]》。”“我明白了,”教授說。他朗聲笑了。“我明白啦,”他帶著新的喜悅重複了一遍,“摩西和神許諾給他們的土地。”他對傑·傑·奧莫洛伊又補了一句:“這還是咱們啟發他的呢。”在這個明媚的六月日子裡,霍雷肖[266]在眾目睽睽之下傑·傑·奧莫洛伊疲憊地斜睨了銅像一眼,默不作聲。“我明白啦,”教授說。他在豎有約翰·格雷爵士[267]的街心島上停下腳步,布滿皺紋的臉上泛著苦笑,仰望那高聳的納爾遜。對輕佻的老嫗來說,缺指頭簡直太逗樂了。安妮鑽孔。 弗蘿[268]遮遮掩掩然而,你能責備她們嗎?“獨臂奸夫,”他獰笑著說,“不能不說是挺逗樂的。”“要是能讓人們曉得全能的天主的真理的話,”邁爾斯·克勞福德說,“兩位老太婆也覺得挺逗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