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盧姆先生沿著停在約翰·羅傑森爵士碼頭上的一排貨車穩重地走去,一路經過風車巷、利斯克亞麻籽榨油廠和郵政局。要是把這個地址也通知她就好了。走過了水手之家。他避開了早晨碼頭上的噪音,取道利穆街。一個拾破爛的少年在布雷迪公寓[1]旁閒蕩,臂上挎了一籃子(提梁是用繩子綁的)碎肉,吸著人家嚼剩的煙頭。比他年紀小、額上留有濕疹疤痕的女孩朝他望著,懶洋洋地擦著個壓扁了的桶箍。告訴他,吸煙可就長不高了。算啦,隨他去吧!他這輩子反正也享不到什麼榮華富貴。在酒店外麵等著,好把爹領回家去。爹,回家找媽去吧。酒館已經冷清下來,剩不下幾位主顧啦。他橫過湯森德街,打繃了麵孔的伯特厄爾前麵走過。厄爾,對,“之家”。阿列夫、伯特[2]。接著又走過尼科爾斯殯儀館。葬禮十一點才舉行,時間還從容。我敢說準是科尼·凱萊赫[3]替奧尼爾殯儀館攬下今天這檔子葬事的。科尼這家夥總是閉著眼睛唱歌,“有一回在公園裡,我和她不期相遇,摸著黑兒真有趣。給警察盯上了哩,問她姓名和住址,她就哼唱了一通:我的吐啦嚕,吐啦嚕,呔。”哦,肯定是他兜攬下來的。隨便找個地方花不幾個錢把他埋掉算啦。“我的吐啦嚕,吐啦嚕,吐啦嚕,吐啦嚕。”他在韋斯特蘭橫街的貝爾法斯特與東方茶葉公司的櫥窗前停了下來,讀著包裝貨物的錫紙上的商標說明:精選配製,優良品種,家用紅茶。天氣怪熱的。紅茶嘛,得到湯姆·克南[4]那兒去買一些。不過,在葬禮上不便跟他提。他那雙眼茫然地繼續讀著,同時摘下帽子,安詳地吸著自己那發油的氣味,並且斯文地慢慢伸出右手去撫摩前額和頭發。這是個炎熱的早晨。他垂下眼皮,瞅了瞅這頂高級帽子襯裡上繃著的那圈鞋皮的小小帽花。在這兒哪。他的右手從頭上落下來,伸到帽殼裡。手指麻利地掏出鞣皮圈後麵的名片,將它挪到背心兜裡。真熱啊,他再一次更緩慢地伸出有手,摸摸前額和頭發,然後又戴上帽子,鬆了口氣。他又讀了一遍,精選配製,用最優良的錫蘭[5]品種配製而成。遠東。那準是個可愛的地方,不啻是世界的樂園;慵懶的寬葉,簡直可以坐在上麵到處漂浮。仙人掌,鮮花盛開的草原,還有那他們稱作蛇蔓的。難道真是那樣的嗎? 僧伽羅人在陽光下閒蕩,什麼也不乾是美妙.99lib?的。成天連手都不動彈一下。一年十二個月,睡上六個月。炎熱得連架都懶得吵。這是氣候的影響。嗜眠症。怠惰之花。主要是靠空氣來滋養。氮。植物園中的溫室。含羞草。睡蓮。花瓣發蔫了。大氣中含有瞌睡病。在玫瑰花瓣上踱步。想想看,燉牛肚和牛蹄吃起來該是什麼味道。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一個人的照片,是在哪兒拍的呢?對啦,他仰臥在死海上,撐著一把陽傘,還在看書哪。鹽分太重,你就是想沉也沉不下去。因為水的重量,不,浮在水麵上的身體的重量,等於什麼東西的重量來著?要麼是容積和重量相等吧?橫豎是諸如此類的定律。萬斯在高中邊教著書,邊打著榧子。大學課程,緊張的課程[6]。提起重量,說真的,重量究竟是什麼?每秒三十二英尺,每秒鐘。落體的規律,每秒鐘,每秒鐘。它們統統都落到地麵上。地球。重量乃是地球引力。他掉轉方向,溜溜達達地橫過馬路。她拿著香腸,一路怎樣走來著?是照這樣走的吧。他邊走邊從側兜裡掏出折疊起來的《自由人報》,打開來又把它豎著卷成棍狀。每踱一步便隔著褲子用它拍一下小腿,做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像是隻不過順路進去看看而已。每秒鐘,每秒鐘。每秒鐘的意思就是每一秒鐘。他從人行道的邊石那兒朝郵政局門口投了銳利的一瞥。遲投函件的郵筒。倒可以在這兒投郵。一個人也沒有。進去吧。他隔著黃銅格柵把名片遞過去。“有沒有給我的信?”他問。當那位女郵政局長在分信箱裡查找的時候,他盯著那征募新兵的招貼。上麵是各兵種的士兵在列隊行進。他把報紙卷的一端舉起來按在鼻孔上,嗅著那剛印刷好的糙紙的氣味。興許沒有回信。上一次說得過火了。女郵政局長隔著黃銅格柵把他的名片連同一封信遞了過來。他向她道了謝,趕快朝那打了字的信封瞟上一眼:亨利·弗羅爾先生本市韋斯特蘭橫街郵政局轉交總算來了回信。他把名片和信塞到側兜裡,又望了望行進中的士兵。老特威迫的團隊在哪兒?被拋棄的兵。在那兒,戴著插有鳥頸毛的熊皮帽。不,那是個擲彈兵。尖袖口。他在那兒哪。都柏林近衛步兵連隊。紅上衣。太顯服了。所以女人才追他們呢。穿軍裝。不論對入伍還是操練來說,這樣的軍服都更便當些。莫德· 岡內來信提出,他們給咱們愛爾蘭首都招來恥辱,夜間應當禁止他們上奧康內爾大街去。格裡菲思的報紙如今也在唱同一個調子。這支軍隊長了楊梅大瘡,已經糜爛不堪了。海外的或醉醺醺的帝國。他們看上去半生不熟,像是處於昏睡狀態。向前看!原地踏步!貼勃兒:艾勃兒。貝德:艾德。[7]這就是近衛軍。他從來也沒穿過消防隊員或警察的製服。可不是嘛,還加入過共濟會哩。[8]他慢慢騰騰地踱出郵政居,向右轉去。難道靠饒舌就能把事情辦好嗎!他把手伸進兜裡,一隻食指摸索到信封的口蓋,分幾截把信扯開了。我不認為女人有多麼慎重。他用指頭把信拽出,並在兜裡將信封揉成一團。信上用飾針彆著什麼東西,興許是照片吧。頭發嗎?不是。麥科伊走過來了。趕緊把他甩掉吧。礙我的事。就討厭在這種時刻遇上人。“喂,布盧姆。你到哪兒去呀?”“啊,麥科伊。隨便溜溜。”“身體好嗎?”“好。你呢?”“湊合活著唄,”麥科伊說。他盯著那黑色領帶和衣服,關切地低聲問道,“有什麼……我希望沒什麼麻煩事兒吧。我看到你……”“啊,沒有,”布盧姆先生說,“是這樣的,可憐的迪格納穆,今天他出殯。”“真的,可憐的家夥。原來是這樣。幾點鐘呀?”那不是相片。也許是一枚會徽[9]吧。“十一點鐘,”布盧姆先生回答說。“我得想辦法去參加一下,”麥科伊說,“十一點鐘嗎?昨天晚上我才聽說。誰告訴我來著?霍羅翰。你認識‘獨腳’吧?”[10]“認識。”布盧姆先生朝著停在馬路對麵格羅夫納飯店門前的那輛座位朝外的雙輪馬車望去。腳行舉起旅行手提箱,把它放到行李槽裡。當那個男人——她的丈夫,也許是兄弟,因為長得像她——摸索兜裡的零錢時,她靜靜地站在那兒等候著。款式新穎的大衣還帶那種翻領,看上去像是絨的。今天這樣的天氣,顯得太熱了些。她把雙手揣在明兜裡,漫不經心地站在那兒,活像是在馬球賽場上見過的那一位高傲仕女。女人們滿腦子都是身份地位,直到你觸著她的要害部位。品德優美才算真美。為了屈就才那麼矜持。那位可敬的夫人……而布魯圖是個可敬的人[11]。一旦占有了她,就能夠使她服貼就範。“我跟鮑勃·多蘭在一塊兒來著,他犯了老毛病,又喝得醉醺醺的了,還有那個名叫班塔姆·萊昂斯[12]的家夥。我們就在那邊的康韋酒吧間。”多蘭和萊昂斯在康韋酒吧間。她把一隻戴著手套的手舉到頭發那兒。“獨腳”進來了,喝上一通。他仰著臉,眯起眼睛,看見顏色鮮豔的鹿皮手套在強烈的陽光下閃爍著,也看見鑲在手套背上的飾鈕。今天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興許周圍的濕氣使人能望到遠處。這家夥還在東拉西扯。她有著一雙貴夫人的手。到底要從哪邊上車呢?“他說:‘咱們那個可憐的朋友帕狄真是可惜呀!’‘哪個帕狄?’我說。‘可憐的小帕狄·迪格納穆。’他說。”要到鄉間去,說不定是布羅德斯通[13]吧。棕色長統靴,飾帶晃來晃去。腳的曲線很美。他沒事兒擺弄那些零錢乾什麼?她發覺了我在瞅著她,那眼神兒仿佛老是在物色著旁的男人——一個好靠山。弓上總多著一根弦。“‘怎麼啦?’我說。‘他出了什麼事?’我說。”高傲而華貴,長統絲襪。“晤,”布盧姆先生說。他把頭略微偏過去一點,好躲開麥科伊那張談興正濃的臉。馬上就要上車了。“‘他出了什麼事?’他說。‘他死啦,’他說。真的,他就淚汪汪的了。‘是帕狄·迪格納穆嗎?’我說。乍一聽,我不能相信。至少直到上星期五或星期四,我還在阿奇酒店見到了他呢。‘是的,’他說,‘他走啦。他是星期一去世的,可憐的人兒。’”瞧哇!瞧哇!華貴雪白的長襪,絲光閃閃!瞧啊!一輛沉甸甸的電車,叮叮噹噹地拉響警笛,拐過來,遮住了他的視線。馬車沒影兒了。這吵吵鬨鬨的獅子鼻真可惡。覺得像是吃了閉門羹似的。“天堂與妖精”。[14]事情總是這樣的。就在關鍵時刻。那是星期一,一個少女在尤斯塔斯街[15]的甬道裡整理她的吊襪帶來著。她的朋友替她遮住了那露出的部位。互助精神[16]。喂,你張著嘴呆看什麼呀?“是啊,是啊,”布盧姆先生無精打彩地歎了口氣說,“又走了一個。”“最好的一個,”麥科伊說。電車開過去了。他們的馬車馳向環道橋[17],她用戴著考究的手套的手握著那鋼質欄杆。閃爍,閃爍,她帽子上那絲質飄帶在陽光下閃爍著,飄蕩著。“你太太好吧?”麥科伊換了換語氣說。“啊,好,”布盧姆先生說,“好極了,謝謝。”他隨手打開那卷成棍狀的報紙,不經意地讀著,倘若你家裡沒有,李樹[18]商標肉罐頭,那就是美中不足,有它才算幸福窩。“我太太剛剛接到一份聘約,不過還沒有談妥哪。”又來耍這套借手提箱的把戲[19]了。倒也不礙事。謝天謝地,這套手法對我已經不靈啦。布盧姆先生心懷友誼慢悠悠地將那眼瞼厚厚的眼睛移向他。“我太太也一樣,”他說,“二十五號那天,貝爾法斯特的阿爾斯特會堂舉辦一次排場很大的音樂會,她將去演唱。”“是嗎?”麥科伊說,“那太好啦,老夥計。誰來主辦?”瑪莉恩·布盧姆太太。還沒起床哪。王後在寢室裡,吃麵包和。[20]沒有書。她的大腿旁並放著七張肮臟的宮廷紙牌。黑發夫人和金發先生[21]。來信。貓蜷縮成一團毛茸茸的黑球。從信封口上撕下來的碎片。古老甜蜜的情歌,聽見了古老甜蜜的……“這是一種巡回演出,明白吧,”布盧姆先生若有所思地說,“甜蜜的情歌。成立了一個委員會,按照股份來分紅。”麥科伊點點頭,一邊揪了揪他那胡子茬兒。“唔,好,”他說,“這可是個好消息。”他移步要走開。“喏,你看上去蠻健康,真高興,”他說,“咱們說不定在什麼地方又能碰見哩。”“是啊,”布盧姆先生說。“話又說回來啦,”麥科伊說,“在葬禮上,你能不能替我把名字也簽上?我很想去,可是也許去不成哩。瞧,沙灣出了一檔子淹死人的事件,也許會浮上來。屍體假若找到了,驗屍官和我就得去一趟。我要是沒到場,就請你把我的名字給塞上好不好?”“好的,”布盧姆先生說著就走開了。“就這麼辦吧。”“好吧,”麥科伊喜形於色地說,“謝謝你啦,老夥計。隻要能去,我是會去的。喏,應付一下,寫上C·P·麥科伊就行啦。”“一準辦到,”布盧姆先生堅定地說。那個花招沒能使我上當。敏捷地脫了身。笨人就容易上當。我可不是什麼冤大頭。何況那又是我特彆心愛的一隻手提箱,皮製的。角上加了護皮,邊沿還用鉚釘護起,並且裝上了雙鎖。去年舉辦威克洛[22]艇賽音樂會時,鮑勃·考利把自己那隻借給了他。打那以後,就一直沒下文啦。布盧姆先生邊朝布倫斯威克街溜達,邊漾出微笑。“我太太剛剛接到一份。”滿臉雀斑、嗓音像蘆笛的女高音。用乾酪削成的鼻子。唱一支民間小調嘛,倒還湊合。沒有氣勢。你和我,你曉得嗎,咱們的處境相同。這是奉承話。那聲音刺耳。難道他就聽不出其中的區彆來嗎?想來那樣的才中他的意哩。不知怎地卻不合我的胃口。我認為貝爾法斯特那場音樂會會把他吸引住的。我希望那裡的天花不至於越鬨越厲害。她恐怕是不肯重新種牛痘了。你的老婆和我的老婆。不曉得他會不會在盯梢?布盧姆先生在街角停下腳步,兩眼瞟著那些五顏六色的廣告牌。坎特雷爾與科克倫薑麥酒(加了香料的)。克勒利[23]的夏季大甩賣。不,他筆直地走下去了。嘿,今晚上演班德曼·帕默夫人的《麗亞》[24]哩。巴不得再看一遍她扮演這個角色。昨晚她演的是哈姆萊特[25]。女扮男裝。說不定他本來就是個女的哩。所以奧菲利婭才自殺了。可憐的爸爸!他常提起凱特· 貝特曼[26]扮演的這個角色。他在倫敦的阿德爾菲劇場外麵足足等了一個下午才進去的。那是一八六五年——我出生前一年的事。還有裡斯托裡[27]在維也納的演出。劇目該怎麼叫來著?作者是莫森索爾。是《蕾潔》吧?不是的。[28]他經常談到的場景是,又老又瞎的亞伯拉罕[29]聽出了那聲音,就把手指放在他的臉上。拿單的聲音!他兒子的聲音!我聽到了拿單的聲音,他離開了自己的父親,任他悲慘憂傷地死在我的懷抱裡。他就這樣離開了父親的家,並且離開了父親的上帝[30]。每句話都講得那麼深沉,利奧波德。可憐的爸爸!可憐的人!幸而我不曾進屋去瞻仰他的遺容。那是怎樣的一天啊!哎呀,天哪!哎呀,天哪!嗬!喏,也許這樣對他最好不過。布盧姆先生拐過街角,從出租馬車停車場那些耷拉著腦袋的駑馬跟前走邊。到了這般地步,再想那檔子事也是白搭。這會子該給馬套上秣囊了。要是沒遇上麥科伊這家夥就好了。他走近了一些,聽到牙齒咀嚼著金色燕麥的嘎吱嘎吱聲,輕輕地咀嚼著的牙齒。當他從帶股子燕麥清香的馬尿氣味中走過時,那些馬用公羊般的圓鼓鼓的眼睛望著他。這才是它們的理想天地。可憐的傻瓜們!它們一無所知,對什麼也漠不關心,隻管把長鼻頭紮進秣囊裡。嘴裡塞得那麼滿,連叫都叫不出來了。好歹能填飽肚子,也不缺睡的地方。而且被閹割過,一片黑色杜仲膠在腰腿之間軟軟地耷拉下來,擺動著。就那樣,它們可能還是蠻幸福的哩。一看就是些善良而可憐的牲口。不過,它們嘶鳴起來也會令人惱火。他從兜裡掏出信來,將它卷在帶來的報紙裡。說不定會在這兒撞上她。巷子裡更安全一些。他從出租馬車夫的車棚前走邊。馬車夫那種流浪生活真妙。不論什麼樣的天氣,也不管什麼地點、時間或距離,都由不得自己的意願。我要,又不[31]。我喜歡偶爾給他們支香煙抽。交際一下。他們駕車路過的時候,大聲嚷出一言半語。他哼唱著:咱們將手拉著手前往。[32]啦啦啦啦啦啦。他拐進坎伯蘭街,往前趕了幾步,就在車站圍牆的背風處停下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米德木材堆放場。堆積起來的梁木。廢墟和公寓。他小心翼翼地踱過 “跳房子”遊戲的場地,上麵還有遺忘下的跳石子兒。我沒犯規[33]。一個娃娃孤零零地蹲在木材堆放場附近彈珠兒玩,用靈巧的大拇指彈著球。一隻明察秋毫的母花貓,伊然是座眨巴著眼睛的斯芬克斯[34],呆在暖洋洋的窗台上朝這邊望著,不忍心打攪他們。據說穆罕默德曾為了不把貓弄醒,竟然將鬥篷剪掉一塊。把信打開吧。當我在那位年邁的女老師開的學校就讀時,也曾玩過彈珠兒,她喜愛木樨草。埃利斯太太的學校[35]。她丈夫叫什麼名字來著?用報紙遮著,他打開了那封信。信裡夾的是花。我想是。一朵瓣兒已經壓癟了的黃花。那麼,她沒生我的氣嘍?信上怎麼親愛的亨利:我收到了你的上一封信,很是感謝。遺憾的是,你不喜歡我上次的信。你為什麼要附郵票呢?我非常生氣。 我多麼希望能夠為這件事懲罰你一下啊。我曾稱你作淘氣鬼,因為我不喜歡那另一個世界[36]。請告訴我那另一個字真正的含意。你在自己家裡不幸福嗎?你這可憐的小淘氣鬼? 我巴不得能替你做點什麼。請告訴我,你對我這個可憐蟲有什麼看法。我時常想起你這個名字有多麼可愛。親愛的亨利,咱們什麼時候能見麵呢?你簡直無法想像我多麼經常地想念你。我從來沒有被一個男人像被你這麼吸引過。弄得我心慌意亂。請給我寫一封長信,告訴我更多的事情。不然的話我可要懲罰你啦,你可要記住。你這淘氣鬼,現在你曉得了,假若你不寫信,我會怎樣對付你。哦,我多麼盼望跟你見麵啊。親愛的亨利,請彆拒絕我的要求,否則我的耐心就要耗儘了。到那時候我就一古腦兒告訴你。現在,再見吧,心愛的淘氣鬼。今天我的頭疼得厲害,所以一定要立即回信給苦苦思念你的瑪莎附言:一定告訴我,你太太使用哪一種香水。我想知道。他神情嚴肅地扯下那朵用飾針彆著的花兒,嗅了嗅幾乎消失殆儘的香氣,將它放在胸兜裡。花的語言。[37]人們喜歡它,因為誰也聽不見。要麼就用一束毒花將對方擊倒。於是,他慢慢地往前踱著,把信重讀一遍,東一個字、西一個詞地念出聲來。對你鬱金香 生氣 親愛的 男人花 懲罰 你的 仙人掌 假若你不 請 可憐蟲 勿忘草 我多麼盼望 紫羅蘭 給親愛的 玫瑰 當我們快要 銀蓮花 見麵 一古腦兒 淘氣鬼 夜莖[38] 太太 瑪莎的香水。讀完之後,他把信從報紙卷裡取出來,又放回到側兜裡。他心中略有喜意,咧開了嘴。這封信不同於第一封。不知道是不是她親筆寫的。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像我這樣的良家少女,品行端正的。隨便哪個星期天,等誦完玫瑰經,不妨見見。謝謝你,沒什麼。談戀愛時候通常會發生的那種小彆扭。然後你追我躲的。就跟同摩莉吵架的時候那麼麻煩。抽支雪茄煙能起點鎮靜作用,總算是麻醉劑嘛。一步步地來。淘氣鬼。懲罰。當然嘍,生怕措詞不當。粗暴嗎,為什麼不?反正不妨試它一試,一步步地來。他依然用指頭在兜裡擺弄著那封信,並且把飾針拔下。這不是根普通的飾針嗎?他把它扔在街上。是從她衣服的什麼地方取下來的,好幾根飾針都彆在一起。真奇怪,女人身上總有那麼多飾針!沒有不帶刺的玫瑰。單調的都柏林口音在他的頭腦裡響著。那天晚上在庫姆[39],兩個娘子淋著雨,互相挽著臂在唱:哦,瑪麗亞丟了襯褲的飾針。她不知道怎麼辦,才能不讓它脫落,才能不讓它脫落。飾針?襯褲。頭疼得厲害。也許她剛好趕上玫瑰期間[40]。要麼就是成天坐著打字的關係。眼睛老盯著,對胃神經不利。你太太使用哪一種香水?誰鬨得清這是怎麼回事!才能不讓它脫落。瑪莎,瑪麗亞。如今我已忘記是在哪兒看到那幅畫了。是出自古老大師之手呢,還是為賺錢而製出的贗品?他[41]坐在她們家裡,談著話。挺神秘的。庫姆街的那兩個姨子也樂意聽的。才能不讓它脫落。傍晚的感覺良好。再也不用到處流浪了。隻消懶洋洋地享受這寧靜的黃昏,一切全聽其自然。忘記一切吧。說說你都去過哪些地方和當地的奇風異俗。另一位頭上頂著水罐,在準備晚飯:水果,橄欖,從井裡打采的沁涼可口的水。那井像石頭一樣冰冷,像煞阿什湯的牆壁上的洞[42]。下次去參加小馬駕車賽 [43],我得帶上個紙杯子。她傾聽著,一雙大眼睛溫柔而且烏黑。告訴她,儘情地說吧。什麼也彆保留。然後一聲歎息,接著是沉默。漫長、漫長、漫長的休息。他在鐵道的拱形陸橋底下走著,一路掏出信封,趕忙把它撕成碎片,朝馬路丟去。碎片紛紛散開來,在潮濕的空氣中飄零。白茫茫的一片,隨後就統統沉落下去了。亨利·弗羅爾。你蠻可以把一張一百英鎊的支票也這麼撕掉哩。也不過是一小片紙而已。據說有一回艾弗勳爵[44]在愛爾蘭銀行就用一張七位數的支票兌換成百萬英鎊現款。這說明黑啤酒的賺頭有多大,可是人家說,他的胞兄阿迪勞恩勳爵[45]依然得每天換四次襯衫,因為他的皮膚上總繁殖虱子或跳蚤。百萬英鎊,且慢。兩便士能買一品脫黑啤酒,四便士能買一誇脫,八便士就是一加侖。不,一加侖得花一先令四便士。二十先令是一先令四便士的多少倍呢?大約十五倍吧。對,正好是十五倍。那就是一千五百萬桶黑啤酒嘍。我怎麼說起桶來啦?應該說加侖。總歸約莫有一百萬桶吧。入站的列車在他的頭頂上沉重地響著,車廂一節接著一節。在他的腦袋裡,酒桶也在相互碰撞著,黏糊糊的黑啤酒在桶裡迸濺著,翻騰著。桶塞一個個地崩掉了,大量混濁的液體淌出來,彙聚在一起,迂回曲折地穿過泥灘,浸漫整個大地。酒池緩緩地打著漩渦,不斷地冒起有著寬葉的泡沫花。他來到諸聖教堂那敞著的後門跟前。邊邁進門廊,邊摘下帽子,並且從兜裡取出名片,塞回到鞣皮帽圈後頭。唉呀,我本可以托麥科伊給弄張去穆林加爾的免費車票呢。門上貼的還是那張告示。十分可敬的耶穌會會士約翰·庫米布道,題目是:耶穌會傳教士聖彼得·克萊佛爾[46]及非洲傳道事業。當格萊斯頓[47]幾乎已人事不醒之後,他們仍為他皈依天主教而禱告。新教徒也是一樣。要使神學博士威廉·詹·沃爾什[48]皈依真正的宗教。要拯救中國的芸芸眾生。不知道他們怎樣向中國異教徒宣講。寧肯要一兩鴉片。天朝的子民。對他們而言,這一切是十足的異端邪說。他們的神是如來佛,手托腮幫,安詳地側臥在博物館裡。香煙繚繞。不同於頭戴荊冠、釘在十字架上的。“瞧!這個人!”[49]關於三葉苜蓿,聖帕特裡克想出的主意太妙了。[50]筷子[51]?康米。馬丁·坎寧翰 [52]認識他。他氣度不凡。可惜我不曾在他身上下過功夫,沒托他讓摩莉參加唱詩班,我卻托了法利神父。那位神父看上去像個傻瓜,其實不然。他們就是被那麼培養出來的。他總不至於戴上藍眼鏡,汗水涔涔地去給黑人施洗禮吧,他會嗎?太陽鏡閃閃發光,會把他們吸引住。這些厚嘴唇的黑人圍成一圈坐著,聽得入了迷。這副樣子倒蠻有看頭哩,活像是一幅靜物畫。我想,他們準是把他傳的道當作牛奶那麼舐掉了。聖石發出的冰冷氣息呼喚著他。他踏著磨損了的台階,推開旋轉門,悄悄地從祭壇背後走進去。正在進行著什麼活動,教友的聚會吧。可惜這麼空空蕩蕩的。要是找個不顯眼的位子,旁邊有個少女倒不賴。誰是我的鄰人呢?[53]聽著悠揚的音樂,擠在一起坐上一個鐘頭。就是望午夜彌撒時遇見的那個女人,使人覺得仿佛上了七重天。婦女們跪在長凳上,脖間係著深紅色聖巾[54],低看頭。有幾個跪在祭壇的欄杆那兒。神父嘴裡念念有詞,雙手捧著那東西,從她們前邊走過。他在每個人麵前都停下來,取出一枚聖體。甩上一兩下(難道那是浸泡在水裡的不成? [55]),利利索索地送到她嘴裡。她的帽子和頭耷拉下去。接著就是第二個。她的帽子也立即垂下來。隨後是旁邊的那個:矮個子的老嫗。神父彎下腰,把聖體送進她的嘴裡,她不斷地咕噥著。那是拉丁文。下一個。閉上眼,張開嘴。是什麼來著?Corpus[56]: body。 Corpse[57]。用拉丁文可是個高明的主意。首先,那就會使這些女人感到茫然。收容垂死者的救濟院[58]。她們好像並不咀嚼:隻是把聖體吞咽下去。吃屍體的碎片,可謂異想天開,正投食人族之所好。他站在一旁,望著蒙起麵紗的她們,沿著過道順序走來,尋找各自的座位。他走到一條長凳跟前,靠邊兒坐下,帽子和報紙捧在懷裡。我們還得戴那種活像是一口口深鍋的帽子。我們理應照著頭型縫製帽子。這兒,那兒,周圍那些係著深紅色聖巾的女人們依然低看頭,等待聖體在她們的胃裡融化。真有點像是無酵餅 [59],那種上供用的沒有發酵的餅。瞧瞧她們。這會子我敢說聖體使她們感到幸福。就像是吃了棒糖似的。可不是嘛。對,人們管它叫作天使的餅子。這背後還有個宏大的聯想,你覺得,心裡算是有了那麼一種神的王國。初領聖體者[60]。那其實隻不過是一便士一撮的騙人的玩藝兒。可這下子她們就都感到是家族大團聚。覺得像是在同一座劇場裡,同一道溪流中。我相信她們是這樣感覺的,因而也就不大孤獨了。因為大家都屬於“咱們的教團”了。多餘的精力發泄個夠,然後,像是狂歡了一場般地走了出來。問題在於,你得真心篤信它。盧爾德[61]的治療,忘卻的河流,諾克[62]的顯聖,淌血的聖像[63]。一位老人在那個懺悔閣子旁邊打盹兒哪,所以才鼾聲不斷。盲目的信仰。安然呆在那即將降臨的天國懷抱裡[64],一切痛苦都止息了。明年這個時候將會蘇醒。他望到神父把聖體杯收好,放回儘裡邊,對著它跪了片刻,身上那鑲有花邊的衣裙下邊,露出老大的灰色靴底。要是他把裡頭的飾針弄丟了呢?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啦。後腦勺上禿了一塊。他背上寫的是I.N.R.I.[65]嗎?不,是I·H·S·[66]。有一回我問了問摩莉,她說那是:“I have sinned.”要麼就是:“I have suffered.”另外那個呢?是:“Iron nails ran in.”[67]隨便哪個星期天誦完玫瑰經之後,都不妨去見見。請彆拒絕我的要求。她蒙著麵紗,拎上一隻黑色手提包,背著光,出現在暮色蒼茫中[68]。她在脖頸間係著根絲帶進堂,卻暗地裡乾著另一種勾當,就是這麼個性格。那個向政府告密、背叛“常勝軍”的家夥,他叫凱裡,每天早晨都來領聖體。就在這個教堂裡。是啊,彼得·凱裡。不,我腦子裡想的是彼得·克拉弗。唔,是丹尼斯·凱裡[69]。想想看。家裡還有老婆和六個娃娃哪。可還一直在策劃著那檔子暗殺事件。那些“假虔誠”——這個綽號起得好——他們總是帶著那麼一副狡猾的樣子。他們也不是正經的生意人。啊,不,她不在這裡。那朵花兒,不,不在。還有,我把那信封撕掉了嗎?可不是嘛,就在陸橋底下。神父在涮聖爵,然後仰脖兒把剩下的酒一飲而儘。葡萄酒。這要比大家喝慣了的吉尼斯黑啤酒或是無酒精飲料——惠特利牌都柏林蛇麻子苦味酒或者坎特雷爾與科克倫薑麥酒(加了香料的)都要來得氣派。這是上供用的葡萄酒,一口也不給教徒喝;隻給他們麵餅。一種冷遇。這是虔誠的騙局,卻也做得十分得體。不然的話,一個個酒鬼就都會蜂擁而至,全想過過癮。整個氣氛就會變得莫名其妙了。做得十分得體。這樣做完全合理。布盧姆先生回頭望了望唱詩班。可惜不會有音樂了。這兒的管風琴究竟是由誰來按的呢?老格林有本事讓那架樂器響起來,發出輕微顫音。[70]大家說他在加德納街[71]每年有五十英鎊的進項。那天摩莉的嗓子好極了,她唱的是羅西尼[72]的《站立的聖母》[73]。先由伯納德·沃恩神父講道:基督還是彼拉多?基督,可是不要跟我們扯上一個晚上。大家要聽的是音樂。用腳打拍子的聲音停下了。連掉根針都能聽見。我曾關照她,要朝那個角落引頸高唱。我感覺到那空氣的震顫,那洪亮的嗓門,那仰望著的聽眾。什麼人……[74]有些古老的聖教音樂十分精采,像梅爾卡丹特的《最後七句話》[75]。莫紮特的《第十二彌撒曲》,尤其是其中的《榮耀頌》[76]。以前的教皇們熱衷於音樂、藝術、雕塑以至各種繪畫。帕萊斯特裡納[77]就是個例子。他們生逢盛世,享儘了清福。他們也都健康,準時吟誦《聖教日課》,然後就釀酒。有本篤酒[78]和加爾都西綠酒[79]。可是讓一些閹人[80]參加唱詩班卻大煞風景。他們唱出什麼調調呢?聽完神父們自己洪亮的男低音,再去聽他們那種嗓音,會覺得挺古怪吧。行家嘛。要是被閹後就毫無感覺了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無動於衷。無憂無慮。他們會發福的,對吧?一個個腦滿腸肥,身高腿長。興許是這樣的吧。閹割也是個辦法。他看見神父彎下腰去吻祭壇,然後轉過身來,祝福全體教友。大家在胸前麵了十字,站起來。布盧姆先生四下裡打量了一下,然後站起身,隔著會眾戴起的帽子望過去。朗誦福音書時,自然要起立嘍。隨即又統統跪下。他呢,靜悄悄地重新在長凳上落坐。神父走下祭壇,捧著那東西,和助祭用拉丁文一問一答著。然後神父跪下,開始望著卡片誦讀起來,“啊,天主,我們的避難所和力量……”[81]布盧姆先生為了聽得真切一些,就朝前麵探探頭。用的是英語。丟給他們一塊骨頭。我依稀想起來了。上次是多久以前來望過彌撒?光榮而聖潔無玷的聖處女。約瑟是她的配偶。彼得[82]和保羅[83]。倘若你能了解這個中情節,就會更有趣一些。這個組織真了不起,一切都接班就緒,有條不紊。懺悔嘛,人人都想做。那麼我就一古腦兒對您說出來吧。我悔改,請懲罰我吧。他們手握大權,醫生和律師也都隻能甘拜下風。女人最渴望懺悔了,而我呢,就噓噓噓噓噓噓。那麼你喳喳喳喳喳喳了嗎?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低頭瞧著指環,好找個借口。回音回廊,隔牆有耳。丈夫要是聽見了,會大吃一驚的。這是天主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然後她就走出來了。其實,所懺悔的隻不過是浮皮潦草。多麼可愛的羞恥啊。她跪在祭壇前禱告,念著《萬福瑪利亞》和《至聖瑪利亞》。鮮花,香火,蠟燭在融化。她把羞紅的臉遮起。救世軍[84]不過是赤裸裸的模仿而已。改邪歸正的賣淫婦將當眾演說:我是怎樣找到上主的。那些坐陣羅馬的家夥們想必是頑固不化的,他們操縱著整套演出。他們不是也搜刮錢財嗎? 一筆筆遺贈也滾滾而來,教皇能夠暫且任意支配的聖廳獻金[85]。為了我靈魂的安息,敞開大門公開獻彌撒。男女修道院。弗馬納[86]的神父站在證人席上陳述。對他吹胡子瞪眼睛是不靈的。所有的提問他都回答得恰到好處。他維護了我們神聖的母親——教會的自由,使其發揚光大。教會的博士們編出了整套的神學。神父禱告道:“聖米迦勒總領天使,請爾護我於攻魔,衛我於邪神惡計。(吾又哀求天主,嚴儆斥之!)今魔魁惡鬼,遍散普世,肆害人靈。求爾天上大軍之帥,仗主權能,麾入地獄。”神父和助祭站起來走了。諸事完畢。婦女留下來念感謝經。不如溜之乎也。巴茨[87]修士。他也許會端著募款盤前來:請為複活節捐款。他站了起來。咦,難道我背心上這兩顆鈕扣早就開了嗎?女人們喜歡看到這樣。她們是決不會提醒你的。要是我們,就會說一聲,對不起,小姐,這兒(哦) 有那麼一點兒(哦)毛毛。要麼就是她們的裙子腰身後邊有個鉤子開了,露出一彎月牙形[88]。倘若你不提醒一聲,她們會氣惱的:你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 可她們喜歡你更邋遢一些。幸而不是更靠下邊的。他邊小心翼翼地扣上鈕扣,邊沿著兩排座位之間的通道走去。穿出正門,步入陽光中。他兩眼發花,在冰涼的黑色大理石聖水缽旁邊佇立片刻。在他前後各有一位信徒,悄悄地用手蘸了蘸淺淺的聖水。電車,普雷斯科特洗染坊的汽車,一位身穿喪服的寡婦。因為我自己就穿著喪服,所以馬上就會留意到。他戴上帽子。幾點鐘啦?十點一刻。時間還從容。不如去配化妝水。那是在哪兒來著?啊,對,上一次去的是林肯廣場的斯威尼藥房。開藥鋪的是輕易不會搬家的。他們那些盛著綠色和金色溶液作為標誌的瓶子太重了,不好搬動。漢密爾頓·朗藥房,還是發大水的那一年開的張呢。離胡格諾派 [89]的教會墓地不遠。趕明兒去一趟吧。他沿著韋斯特蘭橫街朝南踱去。哎呀,處方在另外那條褲子裡哪,而且那把大門鑰匙我也忘記帶了。這檔子葬事真令人厭煩。不過,噢,可憐的夥計,這怪不得他。上次是什麼時候給我開的處方呢?且慢。記得我是拿一枚金鎊讓他找的錢,想必是本月一號或二號嘍。對,他可以查查處方存根嘛。藥劑師一頁頁地往回翻著。他好像發散出一股粗澀、枯萎的氣味。腦殼萎縮了。而且上了年紀。煉金術士們曾四處尋找點金石。麻醉劑使你的神經亢奮起來,接著就使你衰老。然後陷入昏睡狀態。為什麼呢?是一種副作用。一夜之間仿佛就過了一生。會使你的性格逐漸起變化。從早到晚在草藥、藥膏、消毒劑中間消磨歲月。周圍都是些雪花石膏般純白的瓶瓶罐罐。乳缽與乳缽槌。Aq.Dist.FoL.Laur. Te Virid,[90]這氣味幾乎教你一聞就百病消除,猶如牙科醫生的門鈴。庸醫[91]。他應該給自己治治病。乾藥糖劑啦,乳劑啦。頭一個采下藥草試看醫治自己的那個人,可真得需要點勇氣哩。藥用植物。可得多加小心。這裡有的是足以使你神誌昏迷的東西。做個試驗吧,能把藍色的石蕊試紙變成紅色。用氯仿處理。服用了過量的鴉片酊劑。安眠藥。春藥。止痛用的鴉片糖漿對咳嗽有害處。要麼是毛氣孔被堵塞,要麼就是粘痰反而會多起來。唯一的辦法是以毒攻毒。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能找到療法。大自然多麼乖巧啊。“大約兩周以前嗎,先生?”“是的,”布盧姆先生說。他在櫃台跟前等待著,慢慢地嗅著藥品那衝鼻子的氣味以及海綿和絲瓜瓤那滿是灰塵的乾燥氣味,得花不少時間來訴說自己這兒疼那兒疼呢。“甜杏仁油、安息香酊劑,”布盧姆先生說,“還有香橙花液……”這確實使她的皮膚細膩白淨如蠟一般。“還有白蠟,”他說。那會使她的眸子顯得格外烏黑。當我扣著袖口上的鏈扣的時候,她把被單一直拉到眼睛底下望著我,一派西班牙風韻,並聞著自己的體臭。這種家用偏方往往最靈不過:草莓對牙齒好,蕁麻加雨水;據說還有在脫脂乳裡浸泡過的燕麥片。皮膚的滋潤劑。老邁的女王的兒子當中的一個——就是那位奧爾巴尼公爵吧?對,他名叫利奧波德[92]。他隻有一層皮膚。我們有三層。更糟的是,還長著疣子、腱膜瘤和粉刺。然而,你也想要香水啊。你太太使用哪一種香水?西班牙皮膚 [93]。香橙花液多麼清新啊。那些肥皂的味兒好香,是純粹的乳白肥皂。還來得及到拐角處去洗個澡——土耳其式的蒸汽浴,外帶按摩。泥垢總是積在肚臍眼裡。要是由一位漂亮姑娘給按摩就更好了。我還想乾那個。是啊,我。在浴缸裡乾。奇妙的欲望,我。把水排到水星。正經事同找樂子結合起來了。可惜沒有時間按摩。反正這一整天都會感到爽快的。葬禮可真教人陰鬱。“哦,先生,”藥劑師說,“那是兩先令九便士。您帶瓶子來了嗎?”“沒帶,”布盧姆先生說,“請給調配好。今天晚些時候我來取吧。我還要一塊這種肥皂。多少錢一塊?”“四便士,先生。”布盧姆先生把一塊肥皂舉到鼻孔那兒。蠟狀,散發著檸檬的清香。“我就要這塊,”他說,“統共是三先令一便士。”“是的,先生,”藥劑師說,“等您回頭來的時候一道付吧,先生。”“好的,”布盧姆先生說。他從藥房裡溜達出來,把卷起的報紙夾在腋下,左手握著那塊用紙包著、摸上去涼絲絲的肥皂。從他的腋窩下邊傳來班塔姆·萊昂斯的聲音,並且伸過一隻手:“喂,布盧姆,有什麼頂好的消息?這是今天的報紙嗎?給咱看一眼。”哎喲,他又刮了口髭!那長長的上唇透出一股涼意。為的是顯得少相些。他看上去確實傻裡傻氣的。比我年輕。班塔姆·萊昂斯用指甲發黑的黃色手指打開了報紙卷兒。這手也該洗一洗了,去去那層泥垢。早安。你用過皮爾牌肥皂嗎[94]?他肩膀上落著頭皮屑,腦袋瓜兒該抹抹油啦。“找想知道一下今天參賽的那匹法國馬的消息,”班塔姆·萊昂斯說,“他媽的,登在哪兒呢?”他把折疊起來的報紙弄得沙沙響,下巴頦在高領上扭動著。長了須癬。領子太緊,頭發會掉光的。還不如乾脆把報紙丟給他,擺脫了拉倒。“你拿去看吧,”布盧姆先生說。“阿斯科特。金杯賽。等一等,”班塔姆·萊昂斯喃喃地說,“等一會兒。馬克西穆姆二世[95]。”“我正要把它丟掉呢,”布盧姆先生說。班塔姆·萊昂斯驀地抬起眼睛,茫然地斜瞅著他。“你說什麼來著?”他失聲說。“我說,你可以把它留下,”布盧姆先生回答道,“我正想丟掉[96]呢。”班塔姆·萊昂斯遲疑了片刻,斜睨著,隨後把攤開的報紙塞回布盧姆先生懷裡。“我冒冒風險看,”他說,“喏,謝謝你。”他朝著康威角[97]匆匆走去。祝這小子成功。布盧姆先生微笑著,將報紙重新疊成整整齊齊的四方形,把肥皂也塞了進去。那家夥的嘴唇長得蠢。賭博。近來這幫人成天泡在那兒。送信的小夥子們為了弄到六便士的賭本竟去偷竊。隻要中了彩,一隻肥嫩的大火雞就到手了。你的聖誕節正餐的代價隻是三便士。傑克·弗萊明就是為了賭博而盜用公款的,然後遠走高飛去了美國。如今在開著一家飯店。他們是再也不會回來的了。埃及的肉鍋[98]。他高高興興地朝那蓋得像是一座清真寺的澡堂走去。紅磚和尖塔都會使你聯想到伊斯蘭教的禮拜寺。原來今天學院裡正舉行運動會[99]。他望了望貼在學院運動場大門上的那張馬蹄形海報:騎自行車的恰似鍋裡的鱈魚那樣蜷縮著身子[100]。多麼蹩腳的廣告!哪怕做成像車輪那樣圓形的也好嘛。輻條上排列起“運動會、運動會、運動會”字樣,輪轂上標上“學院”兩個大字。這樣一來該多醒目啊。霍恩布洛爾正站在門房那兒。跟他拉拉關係。興許隻消點點頭他就會放你進去轉一圈哩。你好嗎,霍恩布洛爾先生?你好嗎,先生?天氣真是再好不過了。要是一輩子都能像這樣該有多好。這正是宜於打板球[101]的天氣。在遮陽傘下坐成一圈兒,裁判一再下令改變擲球方向。出局。在這裡,他們是沒有希望打贏的。六比零。然而主將布勒朝左方的外場守場員猛擊出一個長球,竟把基爾達爾街俱樂部的玻璃窗給打碎了。頓尼溪集市[102]更合他們的胃口。麥卡錫一上場,我們砸破了那麼多腦殼。[103]一陣熱浪,不能持久。生命的長河滾滾向前,我們在流逝的人生中所追溯的軌跡比什麼都珍貴。 [104]舒舒服服地洗個澡吧。一大浴缸清水,沁涼的陶瓷,徐緩地流著。這是我的身體。[105]他預見到自己那赤裸蒼白的身子仰臥在溫暖的澡水之胎內,手腳儘情地舒展開來,塗滿溶化了的滑溜溜的香皂,被水溫和地衝洗著。他看見了水在自己那擰檬色的軀體和四肢上麵起著漣漪,並托住他,浮力輕輕地把他往上推;看見了狀似肉蕾般的肚臍眼;也看見了自己那撮蓬亂的黑色鬈毛在漂浮;那撮毛圍繞著千百萬個娃娃的軟塌塌的父親——一朵凋萎的漂浮著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