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2004-08-30““怎麼一下見神,一下見鬼的?”““你到底是流浪到哪裡去了啊?””““我要是知道,那還叫流浪嗎?””我的室友,安德烈·象牙,不呼吸免費的空氣,隻呼吸大麻。安德烈·象牙,英國人,白種人,蒼白如紙的白種人,淡金胡渣、黑眼圈,性感的黑眼圈。象牙小時候演過一部電影,“他鄉異國”,英國片,講一個貴族式寄宿學校長大的男生,怎麼一路變成的故事。象牙在電影裡是小配角,有一場主角被殘酷鞭打屁股的戲,象牙小朋友演的是圍觀的小學弟之一,連開口說對白的機會都沒有。可是不知怎麼搞的,我竟然記得那張臉,等到開學前,我去UCLA的學生住宿服務中心報到時,服務中心把安德烈·象牙分配給我當室友,他們安排我們見麵互相聊聊,然後問我同不同意,我看看象牙,暗暗感到沒道理的熟悉,就點頭說好,我哪會想到這熟悉感覺並不涉及什麼前世記憶,隻不過是我看過他小時候演的電影而已。安德烈·象牙當然已經長大了,大到能進研究所,隻是他的臉還是跟小時候很像。他很驚訝我記得那部電影,可是他沒興趣多談他的童星生涯:“那隻是我的嬉痞老媽,出賣孩子,好換取更多上等大麻的犯罪記錄之一罷了。”這是他為他演的電影下的注腳。聽起來,他們家的習慣就是用大麻當作“度量衡單位”。安德烈·象牙的大麻道具很多,有些我從沒見過。其中最有派頭的,是一對水煙筒,器形是圓肚長頸的玻璃瓶,圓肚裡裝水,長頸的開口就用來對住嘴,圓肚上方突出小盞,用來塞大麻煙葉絲。這個水煙筒吸起來呼嚕有聲,我常看象牙跟他的女朋友兩人,在客廳昏暗燈光下對抽,煙絲燃起火星、煙水咕嚕咕嚕波動,我會在刹那間以為誤闖了印第安酋長的帳篷。屋裡經常彌漫大麻味道,這並不大困擾我,空氣是有點混濁,可是離“伸手不見五指”還是有很大的距離。我又很少有機會待在住處,我甚至有點懷疑彌漫家中空氣裡的大麻,是不是暗中令我心情放鬆,比較少為了拍片出狀況而發脾氣。當然還是有令我困擾的地方:比方說,接電話。象牙室友吸了大麻以後,會變得很喜歡搶接電話,每次家裡電話鈴響,他就跑去笑嘻嘻的接起來,跟對方有說有笑了兩三句以後,就把電話掛了,問他是打來找誰的,他笑嘻嘻的說:“不知道。”另一件煩人的事情,是看電視。如果是在看搞笑的脫口秀或是喜劇,吸大麻的人嘻嘻哈哈亂笑一陣,倒也有助氣氛,可是有時候看新聞,象牙跟象牙女友兩人照樣對著電視上的主播指指點點,嘻嘻哈哈——“……加州州長表示,消費稅的調整……”“嘻嘻,加州州長……”象牙室友指著畫麵笑,“哈哈哈,消費稅,哈哈哈……”象牙的女友也加入。電視裡的主播,繼續正經的播報著:“……這新車的駕駛座氣囊,據說在啟動時間上……”又來了,“嘻嘻嘻……這款車,有……有氣囊!哇,哈哈哈哈……”他們兩人又笑做一團,好像氣囊是全世界最好笑的東西。大概就是這樣子看新聞的,嚴格說也沒什麼不好,隻是回想每則新聞的畫麵,總是伴隨著嬉笑罷了。安德烈·象牙進的並不是電影製作的研究所,他進的是醫學院的藥學研究所,研究麻醉藥物的。我覺得他這也未免做得太明顯了一點。“安德烈·象牙,你真的是來研究麻醉藥的嗎?你確定你不是來研究迷幻藥的嗎?”我問他。“康永,虧你還是來自神秘璀璨的東方,嬉痞之祖寒山子的故鄉,竟然會妄想要分開麻醉藥根迷幻藥?麻醉藥解放你的痛苦,迷幻藥解放你的靈魂。你知不知道東南亞最近走紅一種藥,是我們藥界專門給獸醫閹狗時用的麻醉藥?萬流歸宗,沒有人是孤島,分什麼麻醉和迷幻藥?”“你的祖國,英國,有悠久的嗑藥傳統,你又何必跑到加州來研究迷幻藥?”我問。“迷幻藥的研究嘛,沒錯,我們英國算是領導過一點風騷,大家赫胥黎寫的《眾妙之門》,正是研究LSD的老經典……”“咦?《眾妙之門》是那個赫胥黎寫的?”“是啊,就是寫《美麗新世界》的赫胥黎寫的啊。”“UCLA電影係出過一號超級搖滾巨星,叫吉姆·摩裡遜,不就組過一個樂團,叫做‘眾妙之門戶’的?”我問。“正是,就是吉姆·摩裡遜向我們英國的赫胥黎大老致敬,感謝赫胥黎一掌推開了LSD的眾妙之門。”“象牙室友,我們這位吉姆·摩裡遜,後來是嗑藥嗑到掛的吧?”我問。“康永,你們東方不是早就了解生命是周而複始的循環嗎?摩裡遜的搖滾生命,因LSD而始,由LSD而終,不是再合適不過了嗎?什麼叫‘嗑藥嗑到掛’呢?”“你不覺得摩裡遜可以活久一點嗎?如果大家這麼喜歡他的音樂?”我問。“嗯,我不知道……活久一點……發胖,變老,變無聊……這樣好嗎?這樣,我們就沒有吉姆·摩裡遜燦爛燃燒的傳奇了……”我漸漸發現象牙當初願意跟我做室友,恐怕跟我是東方人很有關係,他說不定以為我來自的地方還有鴉片鋪哩。他要是知道我連鴉片都沒看過,一定很失望。“象牙君,當初搭配室友的時候,我們兩個開出來的征室友條件,不是都有一條‘不抽煙’嗎?”“是啊,有啊,怎麼?康永,你想破戒抽煙嗎?”“我抽煙?……不是我想抽,是你在抽,你抽了很多次了呀。”“我抽的是大麻,不是香煙。香煙會害人得癌症,大麻不會。大家不找抽香煙的當室友,是因為吸到二手煙會得癌症,死翹翹。吸到二手大麻,不會死翹翹,隻會輕飄飄,如果你在征室友的時候,聲明你常在屋裡抽上等大麻,我保證想當你室友的人,會排隊排到我們巷口去。”“象牙君,大麻並沒保證不會致癌,隻是抽大麻的人都不公開,所以沒有足夠的醫學追蹤記錄而已。大麻說不定導致更多可怕的後遺症呢?”“康永,大麻的罪還沒定,連可供加上去的罪名,都還沒找到,可是你睜開眼睛看看,抽香煙致癌,是已經確定了的。結果香煙還是滿街在買,還可以打廣告;喝醉酒開車會撞死人,是已經確定了的。結果酒也照樣滿街在賣,廣告打得比香煙還厲害。定了死罪的香煙跟烈酒,沒人當一回事,反而是根本沒定罪,連罪名都還沒找到的大麻,即不準合法買賣,更不可能打廣告,連口袋裡藏一朵大麻的花,都可以判你去坐牢。康永,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我聳聳肩:“世界本來就很可笑。”“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你來自神秘璀璨的東方,嬉痞之祖的故鄉,你試都不試大麻,這是你們中文說的‘自絕與天地’啊!”“象牙君,我不要試大麻,我不要輕飄飄,我沒有空放鬆,我沒有空看著電視新聞傻笑,我沒有空笑嘻嘻地接了電話然後忘記到底是誰打來的;我們班上每個人都神經緊繃到快斷掉,劇本寫不出來,演員演不出來,特效做不出來,燈光打不出來,每件事都讓我們瀕臨崩潰邊緣……”安德烈·象牙絲毫不激動,心平氣和。“怪不得電影界的人,不拍電影的時候就猛嗑藥,原來是拍電影的時候繃太緊了。”她同情的說。“象牙君,你們醫學院也超競爭的,你怎麼能這麼放鬆?”“放鬆,不見得成績會不好。”象牙君緩緩移腿,來了個觀音跌坐。“就算成績不好,大不了轉到節奏慢一點的學校去。”我想大概少林寺的節奏比較適合象牙君吧。“我們加州大學,也就是人稱的UC,共有九所分校,這九所分校當中,學術地位最高的,是UC柏克萊分校,即赫赫有名的伯克萊大學是也。至於最常被報道的分校,則是UC洛杉磯分校,即我們UCLA是也,常被報道,是因為老跟電影、足球、名人急診的新聞沾上邊。可是,UCLA九所分校中,隱而不顯、曖曖含光,隻有‘內行人’知道的,你知是哪一所分校嗎?”“不知。”我回答:“難道有一所UC大麻分校嗎?”我冷笑一聲。“呀!果然是來自東方有智慧的人!”他歡然撫掌:“加州大學,校名以UC開頭的九所分校當中,默默無聞的UC聖塔菰滋分校,正是迷幻藥大師們的大本營也!”我一聽這話,腦中立刻浮現彼校被迷霧包圍,校園中儘是行屍走肉背著書包,四下飄蕩的景象。這並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的亂想。跟象牙君合住一屋以後,有次開車去超市的路上,看見停車上出現一輛破遊覽車,車上魚貫走下一群人,看起來並不太老,可是每一位都眼神渙散,腳步虛浮。我起先也不知道他們是何方人物,還以為是療養院一類的機構載病患出來“放風”,讓大夥出門走動走動,呼吸新鮮空氣的。誰知這一車怪人,竟讓當時在我旁邊的象牙君非常興奮。他壓低嗓門說:“康永,你知道這一車是什麼人嗎?”“什麼人?”我反問:“看起來都有點故障的樣子,是一群退休的拳擊選手出來開同學會嗎?”“我知道他們的樣子很恐怖,可是他們是有‘主人’的,不是隨隨便便的流浪漢哦。”象牙君說。“他們的‘主人’是誰?”象牙君正一正臉色,凜然回答我:“這群人的主人,乃是‘感恩的死人’。”“‘感恩的死人’?”我噗嗤一笑。“活著的人,感恩來感恩去的也就罷了,都死人了還要感恩,會不會太累?”“‘感恩的死人’,這個搖滾樂團,乃是魔界老祖,迷幻藥境銷蝕腦汁之王。這個樂團唱的歌,都是用來歌頌迷幻藥之王,LSD的。”他說。“他們的歌好聽嗎?”我問。“他們的歌,是LSD的聖歌。聖歌就是聖歌,不好聽是應該,好聽是恩典。”象牙君說。“那,這一遊覽車裝的,就是‘感恩的死人’的感恩的信徒了。”“樂團最紅的時候,有幾十輛遊覽車的信徒跟著全國跑,樂團巡回到哪,這些遊覽車就跟到哪;車子開到哪,LSD就嗑到哪;幾十年搞下來,樂團也老了,信徒也老了,吃不下那麼多LSD的,就閃了;吃得下那麼多LSD的,就死了;介於吃不下與吃得下之間的,就是你看到的這一車‘存貨’了。”“這些‘存貨’好像連路都走不好了,好悲慘。”我望著這些追隨“感恩的死人”晃蕩半生的信徒,有的在路邊買了冰淇淋,卻吃得很慢,冰淇淋漸漸融化,讓我聯想到他們的腦子。安德烈·象牙也看著他們,眼中卻流露奇異情感:“康永,也許他們並不是很悲慘。”“他們這樣還不悲慘?”“也許他們很幸福。”“他們這個樣子,怎麼可能幸福?”我說。“他們隻是把這個鬼樣子,留在這個世界,也許他們早就‘移民’到幸福的那個世界去了。”我看看蒼白象牙君,沒有再回嘴。如果要搞成這個鬼樣子才幸福,幸福的代價可挺大的。不過,誰知道呢,非洲少女把十幾個金環框在脖子上,搞到金環拿掉,頭就抬不起來,說不定心裡也覺得幸福呢。自從親眼目睹“感恩的死人”歌友會之後,我知道了LSD確實會讓有些人鐘情一輩子。所以這時聽象牙君說我們加州大學會有一所分校,竟號召了大批對LSD不能忘情的學者,似乎也很順利成章。LSD,一九四三年,被化學家赫夫曼合成出來。當然,赫夫曼之前,一定早有高人搞出過類似的東西,可能是印第安的巫醫,可能是南北朝時,煉丹的道士。我就很懷疑竹林七賢他們那幫人玩的“五石散”又能讓人飛升成仙,又會讓人過量致死,是在很LSD。LSD出現以後,越來越多名流學者為之傾倒,他們覺得這貼魔藥似乎能打開腦中寶庫,消弭恨意,引發人類對和平的無儘向往。這對於備受世界大戰摧殘的世界來說,是何等珍貴的靈丹妙藥,於是各大學鼓勵化學家開發研究。像出版《時代》和《生活》雜誌的路氏家族,如此德高望重,權傾一時的文化掌門人,尚且很起敬的出大錢,讚助哈福大學教授提摩西·靈蕊,要他好好研究LSD,造就了學術界一代迷幻大師。這都已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然而,拜我象牙君室友之賜,我竟然跟著位傳奇的提摩西·靈蕊,發生了跨越時空的聯係。故事開始於,我喝下一杯可樂。聊起這所加州大學的聖塔菰滋分校,象牙室友倒給我一杯可樂,裝在玻璃杯,還加了冰塊,叮當作響。這很可疑——丟給我一罐可樂,讓我自己拉開,這才正常。竟然會替我倒好在杯裡,還代加了冰塊,我應該立刻就起疑的。可是我沒有任何懷疑,咕嚕咕嚕就把可樂灌了下去。我的腦子,正被“迷幻大學”的奇特概念給塞滿了,哪會在乎可樂的事。“照你的說法,這所加州大學的聖塔菰滋分校,連教授們都整天在嗑藥囉?”我問。“他們不必整天嗑藥,他們隻是用心研究迷幻藥。”象牙君瞟我一眼:“難道法學院的教授整天都去犯法、醫學院的教授整天都打針吃藥嗎?”他拿了四、五本書給我看,都是三、四十年前的舊書,作者照片看起來都挺神氣的,不是哈佛,就是耶魯的年輕教授。“這些人現在都聚到聖塔菰滋去?”我問。“嗯……如果還有點神智的話……”“那這位提摩西·靈蕊呢?他現在也在聖塔菰滋分校嗎?”我問。“不,康永,他不在聖塔菰滋,他在你剛剛喝掉的這杯可樂裡。”象牙君指指我手上的空杯子。“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很困惑看看受傷的空杯子,裡麵除了半融化的冰塊,什麼都沒有。“康永,LSD大師提摩西·靈蕊,已經死了。”“那又怎樣?”我問。“為什麼他會在我的可樂裡?”“康永,我剛剛把靈蕊大師的骨灰,溶在你的可樂裡,親愛的康永,恭喜你,你已經跟大師合而為一了……”象牙君舉杯祝賀我。我張大嘴巴,好幾秒說不出話來。“……象,象牙君……你給我喝骨灰?……你,你怎麼……”“你不先謝謝我嗎?康永,”他眯起眼睛:“你知道這有多珍貴嗎?你知道有多少人願直接用鼻子把大師的骨灰吸進他們的靈魂裡麵嗎?”我比較鎮定下來,我露出微笑:“我差點被你騙到了,你怎麼可能有靈蕊大師的骨灰,哈哈……”“康永,你知道靈蕊大師埋葬在哪裡嗎?”他露出邪惡的笑容。“我怎麼會知道?……”我說,然後,我猛然回過神來:“天哪,你們這些信徒,難道真的跑去盜他的墓嗎?”“嘖嘖嘖,你想到哪裡去了?”象牙君搖搖頭:“靈蕊大師,並不是埋在地球上。”“不在地球?那在哪裡?”“在太空……”象牙君悠然神往的抬起頭來:“提摩西·靈蕊的骨灰,得到太空總署的特許,被攜帶到太空去,飄撒在無窮無儘的太空中了。他老人家在地球上被埋沒了這麼多年,畢竟最後能安葬在浩瀚宇宙之中,總算符合他一生迷幻的功業了。”我不由得也跟著象牙君的眼神,望向天空,想象著骨灰被彈射到外太空去,在虛空中爆散開來,像雪花,又像泡沫,在銀河星雲裡瞬間消逝不見。“這個方法不錯。”我說:“費用很高吧?”“是很貴,購買輛車的。”象牙君說:“不過,提摩西·靈蕊的信徒裡,多的是有錢人。你知不知道美國現在台麵上的人物,念大學時,正是LSD最走紅的時候,隻要試過的人,總覺得欠了靈蕊這些人一點什麼吧。”我籲了口氣:“既然如此,我也很為你們家靈蕊大師感到高興,不管他現在正飄到木星還是金星的旁邊,隻要他沒飄到我的肚子,我就祝福他早日超生,生生不息。”“康永,你怎麼不相信我呢?”象牙君從口袋掏出一支比牙簽粗一點的小玻璃管來:“這就是靈蕊大師的骨灰,我剛剛忍痛撒了兩粒在你的可樂裡。”“不是都灑在外太空了嗎?”我很錯愕。“嘻嘻,太空隻撒了一小部分,太空艙空間很有限的。”象牙君拿出一份證明文件給我看:“這個偷偷把骨灰賣出來的人,是替靈蕊大師執行遺囑的人的助理,靈蕊的骨灰其實隻能象征的裝一些在罐裝彈頭裡,發射進太空,還剩了一大堆骨灰,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他們幾個執行遺囑的人,就各自瓜分去了。這家夥分到的量,被他裝成五百隻這種小玻璃管賣給知道的人。”真的是有人賣,就有人買。教宗走過的地毯,也能被剪成一小塊一小塊,裱起框來賣。貝多芬的一綹頭發,都能上拍賣場去叫價,憑什麼迷幻大師的骨灰不能賣?(下)象牙君看我在發呆:“你生氣啦?”他問。“沒。”“我當初買到靈蕊大師的骨灰時,就發願要讓他的骨灰循環到各色人種的體內去,讓他也經曆‘小宇宙之旅’。”象牙君看著我:“你可是入選的第一位黃種人哦。”我聳聳肩:“我所來自的地方,連血都可以直接趁熱灌到肚子裡,吞一點骨灰,很難有感覺。”象牙君從剛才就一直在那邊滿天神佛、高來高去,直到此刻,才像被大頭針戳了一下、泄了氣,氣球從高空降落到了地麵,他一屁股坐倒:“……你,你們國家的人,直接生飲鮮血?……”看起來這對象牙君造成了一點驚嚇。天可憐見,象牙君出生於嬉皮家庭,從小聽得就是“愛與和平”那一套,到了流行藥丸的時候,遇到的也是標榜“愛與和平”的藥。這麼愛與和平的人,碰上茹毛飲血的我們,心中恐懼,也是可以理解。“象牙君,我們那裡並不是把動物的血直接裝瓶子在便利商店裡麵賣的。我們隻是對某些動物的血比較感興趣,比方說,有時候我們會把活蛇掛起來,用刀一直線割開來,摘出這條蛇的膽,擠出這條蛇的血,一起泡在小酒杯裡喝下去。”“你,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象牙君蒼白的臉有點泛紅,喝血這事,似乎讓他有點興奮。發現自己的室友是來自東方的吸血鬼,也許符合了迷幻界人士的某個幻想也說不定。“我們通常很少直接喝血的啦,我們比較常把動物的血凝結成一塊一塊的,丟進沸水裡煮熟來吃。”“吃……吃血塊?什……什麼動物的血塊?”他持續興奮中。“雞的血,鴨的血,豬的血……”我算了算,覺得不夠多,有點氣勢減弱,難以持續,就再補充一句:“如果你是在一個叫四川的地方,吃這種沸水煮的食物,那除了血塊之外,你還可以在那個沸水鍋裡看到兔子耳朵的軟骨,長長的……”我用手比出兔子耳朵的樣子,繼續說:“另外,也能找到豬的喉管,也是長長的……”我又比一比喉嚨部位,繼續說:“還有,很少能吃到的,豬的牙齦……”我又把嘴唇掀開,把牙齦展示給他看。哼哼,四川火鍋才是地獄火海的縮影,我輩尚且不動聲色,納於腹中,哪裡會在乎什麼靈蕊大師的兩粒骨灰呢,就算是混世魔王希特勒的骨灰用冰淇淋勺子挖三瓢丟進四川火鍋裡,夾雜在翻騰的喉管跟牙齦之間,還不也是強虜灰飛煙滅、一尊還酹江月了。等我耍完狠,象牙君籲了一口長氣。“親愛的康永,我知道你們東方的食物,真得很厲害,可是,再怎麼厲害的食物,吃下去也就是拉掉了,都是徒勞無功的白忙一場……”“那請問有哪一國的食物,是吃下去以後,不是拉掉算了的嗎?”我問。可是,我說話時忽然覺得腳底冷颼颼的,好像有小小的風灌進鞋子裡,我有點納悶,把腳抬起來看看是不是鞋子哪裡裂開,有縫漏風進去了?結果並沒有。象牙君看著我的動作,露出了古怪的微笑。“腳底有點涼颼颼的,對不對?”他問。“咦?是你開了電扇嗎?”我問。“沒有,康永,我們屋裡沒有電扇。”我根本不懂我怎麼會離譜的提到電扇,忽然,有點警覺了。“你怎麼知道我腳底涼涼的?你是不是在我的可樂裡還加了彆的東西?”我有點驚慌,冷氣從腳底心,一小股一小股,咻--咻--的往膝蓋竄上來。“康永,你剛剛問我,有哪一國的食物,是吃下去以後,不是拉掉算了的?我還沒回答你,答案是:我們這一國的,我,以及提摩西·靈蕊這一國的。我們吃下去的東西,不會讓你拉掉就算了,而是打開一扇又一扇你自己都不知道的,藏在你裡麵的大門,這正是大作家赫胥黎所命名的‘眾妙之門’是也。”“你,你真的在我可樂裡下藥?”我這句話出口以後,聽起來卻有點遙遠,像房間有另一個我坐在彆處說了這句話。“像我們這麼敬愛靈蕊大師的人,怎能讓他的骨灰隨隨便便就被吃掉,當然還是要照他生前的威風氣派,他老人家到了哪裡,眾妙之門就開到哪裡。他老人家既然到了你的可樂裡,眾妙之門也得在你的可樂裡打開呀……”照這個邏輯,那大師走到了我肚子裡,眾妙之門豈不是也得開到我肚子裡了?可是,我這時已經顧不了邏輯,因為我早就冷到彎腰,抱住我的膝蓋,隻顧著踩踏這兩腳想驅散一點不斷竄上來的冷風。我依然努力要跟象牙室友保持理智的談話,可是他沒怎麼理我,自顧自放起了“粉紅佛洛依德”樂團的唱片,我從沒這樣聽過音樂,像是從我裡麵放出來的唱片,我想跟象牙君講這件事,可是我的眼球掃了房間的兩個角落,都沒看到象牙君,等我眼球掃到第三個角落時,我發現了象牙君,我不可能不發現他——象牙室友,已經不聲不響的變成一個比我大五倍的巨人,躲在角落裡,像恐龍從樹梢探出頭來,他太高大了,要稍微低著頭才不會穿透屋頂。眼前景象雖然令人駭異,可是怪的是我似乎一點99lib?也不驚訝,我隻是繼續抱著膝蓋跺腳,要把腳上的冷氣跺散。可是我一低下頭,就發覺腳不冷了,我喃喃自語著:“……腳不冷了,象牙君卻在旁邊變成這麼大的一隻巨人……真是的,沒事變成這麼大的巨人乾什麼呢?……”如果是平時,忽然間發現室友變成了巨人,應該會驚慌得滿屋子亂跑,不知怎麼辦才好吧。就算不驚慌,起碼也該開始拿出計算機來算算,照他變成巨人以後的體積,房租應該如何重新分攤吧……但我卻隻是坐在他旁邊,嘀咕著“沒事乾嘛變這麼大”的蠢問題。不過這些事馬上都變成不重要的小事,誰變大,誰變小,誰忽大忽小,都不值得追問了。因為,再過一秒鐘,我就已經不在“地麵”上了。我雖然發現自己不在地麵,可是也不是在飛,而是“擴散了”。擴散到空氣裡,隨著空氣的氣流,晃蕩晃蕩的,一下如水草聚攏,一下如泡沫散開,一下好像同時間有好幾個我,一下又好像連唯一那個我都不見了。我為了守住我的心智,不斷大聲描述自己的感受,一秒鐘講兩三個字,邊講,還邊檢查自己有沒有用對字彙,好像這是什麼不得了的論文發表一樣。“……沒關係的……放鬆啦……”有人講了這句話飄過來,被我以太空人跳躍的慢動作跳起來攔截住,我順著方向望過去,是象牙君在說話,可是他已經恢複原來的身高了,但我也不覺奇怪。我還在囉哩八嗦的嘮叨著。“閉嘴啦!”象牙君笑著拉起我來,上了車,他載我去美術館。沿路的感覺,也很奇特。我們平常講的那種“路”,似乎不見了,從A點到B點,不是移動,而是存在,先一秒還在A點,過幾秒就在B點,當中並沒有移動的感覺,於是,“路”也就不見了,剩下幾個鮮豔無比的瞬間。美術館在展一些新紅起來的年輕藝術家的東西,展覽廳被布置成黑房間一間一間的。我隨意走進一間,是個日本人做的,全黑房間裡,一張發亮的桌子,桌麵有一大堆彩色的阿拉伯數字在遊泳,這些數字悠哉遊哉,像蝌蚪一樣各自遊動,撞到桌子邊緣,還會彈回來。黑暗中,每個桌上的數目字,似乎都在微笑。我坐在桌邊,癡癡望著桌麵,馬上也就加入桌麵的泳池,跟這些彩色數字一起散漫遊泳。象牙君探頭近來,說:“我找到一間很不錯的。”我跟著象牙君,進了另一個很大很大的黑房間,四麵牆都像電影銀幕一樣,放著黑白影片,連天花板也在放影片。每個牆的影片內容,都是一個年輕人在跳舞,可是影片是慢動作拍的,所以每個年輕人都在慢慢的跳舞。“這是一個意大利人做的,酷吧,我希望家裡也能弄成這個樣。”象牙君說了幾句話,大概是這個意思,我沒在聽,因為我在聽房裡的音樂。牆壁上的年輕人,表情各自有點陶醉,舞姿在慢動作中更美,發絲飄拂,衣擺蕩漾,有的是女生,在一整麵大花壁紙前跳舞,有的是男生,在草地上跳舞,天花板上是雲飄過去。我站在這個房間的中間,快樂的,輕柔的,跟大家一起跳起舞來。在四麵牆都有人影舞動的黑房間裡,跟著音樂一起跳跳舞,在LA這種好動的城市裡,一點也不勉強,不用LSD影響也行的。美術館裡其他的觀眾,本來都隻站定著,用“觀賞藝術”的一號表情在看展,可是當他們看我跳起舞來,覺得似乎也不錯吧,有幾個人就也跟著搖擺起來,瞬間把這個黑房間變成了小舞池。可是,接下來我做的事,其他人就沒有一個跟著我做了。我出了黑房間,來到這場特展的外麵大廳,我看到了一個真人大小的雕像,是梵蒂岡教宗被天外一顆隕石砸死在地上的雕像。旁邊還有一扇破掉的窗戶,顯示這顆隕石是從窗戶飛進來的。我對著這個雕像,當場就跪拜下去。其他觀賞者當然有點驚訝,沒有一個人跟著學我跪拜下去的。他們可能以為我是非常虔誠的教徒,對於教宗倒地的樣子過度哀痛,才會拜倒在地。他們不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乾嘛。我不知道我乾嘛跪拜在地。我根本不知道我正在跪拜。如果不是象牙君事後描述給我聽,我根本不知道我在美術館裡是什麼樣子的。我的心思,全都跑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有一扇,或者有好幾扇我從未察覺的門,被LSD輕輕推開了。“你跪拜下去的時候,到底看見了什麼?”事後,象牙君問我。“我的回答,聽起來會很陳腔濫調,很沒創意,可是,沒辦法,就是這麼回事。”我無奈的說。“說啊,你看到了什麼?”他笑咪咪的。“我進了宇宙,我看到了造物者。”我說。我真恨我會說出這種話來,我以前每次看電影,要是看到主角說出這種話來,我都很不耐煩:“不能有創意一點嗎?可不可以不要老是來這一套?”結果,終於,我自己也說出這種話來,而且還很真心的,一點商量餘地都沒有的,說出這種話來。象牙君卻喜孜孜的拍著我的背:“你看吧,你看吧,我為你調製的靈蕊骨灰迷幻可樂多棒,多棒!”“可是,我並沒有覺得我的智慧有任何增長啊?這樣見一次造物者,有什麼意義呢?跟去宇宙觀個光差不多嘛。”我在強辯。“你的智慧沒有增長?康永,你原來何等傲慢,何等對彆人嗤之以鼻?你看你現在,你變疑惑、變謙卑了,你對很多事不確定了,你有‘門’被打開了!”他興高采烈,好像還真的挺為我高興的。“閉嘴啦,你聽起來像個惡心的電視布道師一樣。”我說。“彆的不說,起碼,現在你忽然看懂了一堆你以前看不懂的電影跟吧?”這倒是真的,我沒得回嘴了。我現在想起肯羅素電影裡那些轟然聳立如千年神木的鬱金香、村上隆裡血淋淋的狂喜,《世說新語》裡那些自戀的行為,威廉·布萊克的詩跟畫,這些,我以前不是不喜歡,但總隱約覺得他們都瞞著我,在用一種密碼,講一個很大的體會,是跟我無從說起的。而我現在知道那種密碼,知道那個體會了。從洛杉磯美術館回來的當晚,象牙室友點燃一盞“轉Fa Lun”香油燈,這盞香油燈是他的嬉痞媽媽自製的“法器”之一,油燈上方,係著一個薄鐵皮製的圓筒,這個圓筒打了洞,香油點燃,熱氣上升,鐵皮圓筒就像走馬燈一樣,開始轉動,越轉越快。象牙媽媽在鐵皮圓筒上貼滿了她到處搜羅來的各種東方文字,有些顯然是食品罐頭或者調味料的包裝紙上剪下來的字,這八成是她去西藏,看到大家都用手去轉動刻滿佛經的Fa Lun做祈禱,她可能覺得“手動”很麻煩,“電動”又很不虔誠,就發明了這種“半自動”轉Fa Lun裝置。Fa Lun一邊轉,一邊還有香味飄出來,創意堪稱不凡,隻是上麵貼著“醬九九藏書油”、“泡菜”字樣的這麼個Fa Lun一旦轉動起來,到底會感動了哪些神明,令人好奇。象牙君抱了兩個大墊子過來,我們兩個麵對泡菜Fa Lun之微弱火光,各據一方而坐。我展讀一冊諾貝爾獎得主的自傳給他聽——“……研究發生了什麼事……隻是‘一公克的千分之一’的化學物質,怎麼會讓整個感覺中樞,有如此不可思議的變化?……”這是諾貝爾化學獎的得主穆裡斯,在試過千分之一克的LSD之後,發出的呐喊。穆裡斯的自傳很古怪,除了服LSD的事,他還提到曾遇見外星人化身為一隻會講話、又會發光的浣熊,來跟他接觸。另外還講他跟名畫家歐基芙的通靈之戀,有一次他倒在家中快死了,是陌生的歐基芙,以“靈力”跨越空間,從加州飛到堪薩斯州救了他的命。穆裡斯這本自傳當然不止講這些怪事,他也講了不少科學家這種人主控世界後,給人類帶來的問題,他講得清楚有力,因為他本身就是最棒的科學家之一。穆裡斯說他被朋友喂了千分之一克的LSD後,躺在椅子上,放著音樂,然後呢?——“……我看著自己擺脫過去……我覺得我自己好像無所不在……自由了……我的心靈,可以看見他自己……”象牙君聽我念到這段,很吃驚:“這位老兄,頭一次就吞了千分之一克!藥效長達八小時!乖乖!康永,我在你的可樂裡,隻放了萬分之一克的一半,藥效不超過兩小時,這才是‘處女航’的適當用量吧。這位諾貝爾得主第一次碰的LSD量,是你的二十倍啊!”“怪不得我沒有‘無所不在’的感覺,我大概隻在宇宙高空彈跳了一次而已。”我說。我回想藥效逐漸退去的時刻,那時,象牙君帶著我,往美術館的停車場走去,準備開車回家。天已昏暗,從停車場駛離的車,紛紛開亮了車頭燈,這時,我發現自己的眼角“被開大”了。平常眼角餘光,大概隻能勉強感覺得到耳朵後方的動靜,可是此時,雖然藥效已退,力量尚未消失,隻是逐漸“放我回到人間”,我的眼角餘光,被放大千百倍,離我身後起碼五十公尺遠的車燈,感覺上竟像曳光彈般,一顆顆擦臉而過。逼得我不斷移動頭部、閃避這些車燈。旁邊不知情的人,一定以為有蚊蠅繞著我的頭飛。接下來,我發現腳底也有異。我穿的是鞋底很厚的球鞋,踩在草地上,就算踩到小石子,也不太會察覺。但這時在走向停車位的路上,我發現我每一腳踩下去、再抬起來,都能隔著厚鞋底,感覺到每根被我踩彎的草,反彈起來,敲打在我腳底的輕微撞擊。這表示我每走一步,抬腳時就感覺到千百根小草“劈劈啪啪”彈起來打在腳底,這又是全新體驗,我故作鎮定,自我安撫,但還是舉步維艱,彆人眼中,隻見這個人明明在一片平坦草地上,卻走得跌跌撞撞,哪裡知道我正在被小草一根一根的“反彈”,提醒我對它們的侵犯。我在火光搖曳中對象牙君講了我以前讀到佛經,說佛身上有千手千眼,我並不查覺千手千眼代表什麼意思,而現在,我終於明白千手千眼是多大的負擔,我隻不過兩眼的眼角餘光被擴大幾分鐘,我就已經吃不消了,倘若身有千眼,耳聞千音,哪能不崩潰。佛能吃得消,那是因為佛已經沒有“我”了吧。象牙君低眉斂目問道:“你見到的造物者,是什麼樣子的?”“我隻記得他有個寶座,但我不記得他的樣子,我連他長得像西方人還是東方人,或者那個寶座上有沒有人,都說不上來。”“那你怎麼知道他是造物者?”“喂,他把我一吸就吸過億萬銀河、吸進宇宙深處,然後,又隻讓我抬頭瞄他一秒鐘,就把我退貨一樣的退回地麵上來,他派頭這麼大,神通這麼大,連他用的橡皮筋彈性都特彆大,應該是造物者了吧,總不會是個妖怪在冒充吧?”“所以,你相信有神啦?”象牙君不懷好意的笑著。我搖頭:“我隻是不會再理直氣壯的說沒有神這種話了。”“你感激我在你的可樂裡下藥嗎?”他問。我跳起來掐住他脖子:“下次要拿我做試驗,先跟我說一聲!不要不聲不響就給我下藥!誰知道你下一次下什麼藥,萬一害我在美術館裡脫褲子拉屎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