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尾巴上的某個夏日黃昏,他剛剛從水泡子捉魚回來,遠遠的,黃虎就大聲地吠著,猛烈搖著尾巴歡迎他。男孩飛奔著進門,大聲地叫著,婆婆,我回家啦!嘎吱地推開門,男孩卻猛然看見,堂屋的方桌兩邊分彆坐著婆婆和另一個陌生的女人。他感到奇怪,但是並未發出不禮貌的唐突叫喊。他隻是不說話地站在那裡,等著婆婆告訴她這個女人是誰。婆婆站起來,說,孩子,來,過來瞧瞧你媽…他愣著了。說,婆婆,您說什麼?婆婆眼裡忽然噙了淚水。孩子,來看看你媽……你親媽……女人站了起來,握緊了雙手放在小腹前麵,帶著尷尬而含義複雜的笑容,眼裡卻有了淚。孩子,媽媽來看你了。女人朝他走過來,遠遠就伸出了手,似要迫不及待地撫摸他蓬亂的頭。男孩愣著一動不動。女人小心翼翼地靠過來,像是靠近一個多年不曾愈合的潰爛傷疤。男孩看到她的眼淚已經滴答滴答地落了下來,雙手急切並且猶豫地撫摸他的頭。她似乎想要說很多,但是話到嘴邊,卻哽咽著泣不成聲。孩子。她叫他。女人的手在他的腦門兒上磨娑了許久,臉上漸漸露出某種如釋重負的笑容。她的手是母性而柔軟的。卻令他感到陌生。孩子問,你是……我媽媽……?那你說,我叫什麼名字?女人說,你叫簡生。他說,簡生!?……不對,我不叫簡生。婆婆和學校的老師不管我叫簡生……你不是我。媽媽,你認錯了。女人苦笑了。簡生,你是我的兒子,我沒有認錯,簡生,是你爸爸給你取的名。男孩問,那麼我爸爸呢?女人說,你爸爸他走了……黃虎的叫聲一直在外麵隱隱浮現。月色已高。土房子前麵的田野漸漸浮出一層濃鬱的沆瀣水汽,燒葦蒿的氣味夾雜著被一日的晴朗曬透的泥土的香氣蔓延到了堂屋。方桌上擺著的那一碗粗茶已經涼了。在很多年之後他依然能夠記得那個晚上。那是簡生記事以來第一次見母親。兩天之後,他被母親帶走。那個聲稱是他母親的女人一直牽著他的手,走出院子。他隻覺得這一切太唐突,內心竟惶恐緊張得手心直冒汗。男孩看見婆婆倚在門柱上悵惘地看著自己,精瘦的粗糙大手蜷著舉高,卻揮不動,隻是停在半空中。清晨的濃濃的霧氣漸漸湮沒了婆婆的臉。黃虎拚命地狂吠著,聲傳百裡,整個空曠的田野上隻有霧氣與黃虎的叫聲相互交織。而婆婆越來越遠。男孩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拖著母親的手死活不走了,母親束手無策地停下來,他就機靈地趁機掙脫了她的手,朝房子奔了回去。婆婆!婆婆!……他拖著哭腔,撕心裂肺地喊。母親看著孩子跑回去。木然站在原地潸然淚下。於是事情又不得不被耽擱下來。兩天的時間裡,孩子在婆婆和陌生母親的勸說下,最終點著頭同意離開。他驚惶地懇求婆婆一起走,但是老人沉默地搖頭,渾濁的眼睛裡噙著枯淚。老人歎息著說,走啦走啦,人都該走啦……聲音沙啞而淒惶,像是失群的大雁在暮色中的悲鳴。臨彆之前,男孩親自給黃虎套上粗繩子,把它栓在家門口。黃虎叫著,拚命往前蹦,木樁子被搖得劇烈晃蕩。男孩使勁摸它的頭,說,黃虎,往後你好好地聽婆婆的話,我回來看你,你要是不聽話,再去踏莊稼,我就九九藏書不跟你吃麅子膀!黃虎……可不能忘了我……黃虎……狗兒漸漸由狂吠掙紮變成了低聲嗚咽,聲音委屈的。滾圓的黑眼睛裡麵閃著光。於是又是一個清晨,女人帶上孩子,坐了一天的汽車,再坐了一趟火車,然後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在火車上,孩子一直坐在窗邊的位置,帶著驚惶而獵奇的深情,出神地看著窗外飛快閃過的風景。而這女子眺望著北方以北,一時間忽然明白原來一切從未曾消逝。在闊彆了那麼多年之後,她終於獲得足夠的勇氣重返舊地。這舊地是北方的濕潤而遙遠的草甸子,是清晨久久不曾彌散的嫋嫋霧氣,是回蕩在野地裡的鳥鳴,是秋日的山嶺裡大片的金色樹林。是她的青春。她曾經以為那片草甸子已經不再存在了。隨著青春年華的模糊慘淡的影子,一同消逝在時光某個靜謐的角落,等待不期年的某時某人,懷著盜墓一般的的莽撞和好奇,敲開一隻隻棺槨的厚重腐木。然後,一具具光彩早已不再的青春,便在曆史的愧疚中重見天日。其中最普通的那一具,便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