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正行杜慧嘉搖醒了我,她拉著我的手興奮地說,台北到了。我們衝下了車,走出台北車站,在星期六的下午,果然,台北,就像是我在我們鎮上有次辦廟會的時候,曾經遇到的那種人擠人的感覺。台北火車站真的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巨大。這應該是一座廟或者什麼改建的吧?對,應該是。我們通過一座天橋,杜慧嘉指指前方,她說這是台北人一定要逛的大亞百貨,還有新光三越。我站在百貨公司前麵,想起了我們那裡的三商百貨,隻有三層樓,而底下兩層,多半是賣些媽媽裝。我就這樣跟著杜慧嘉,從一樓一直閒逛繞到四五六樓,不過我們兩個看看標價,都買不起,所以什麼有趣的,就亂試穿,亂試戴,反正就是胡鬨。胡鬨完之後,我有點害羞地向杜慧嘉要求,說我從來沒有坐過捷運,想試試。對,隻要來過台北的人,都喜歡炫耀自己坐過了台北最流行的捷運。這點相當重要,這是證明有沒有到過台北的證據,就像如果你說你來過台北,但是沒有坐過捷運,彆人是不會承認你到過台北。所以我們就這樣乘著捷運到處跑,每一站都出站閒晃,淡水的老街,北投的溫泉區等等,沒有目標,沒有目的。反正我們這躺到台北的旅行,本來就沒有要為了什麼。在陌生的城市裡頭,卻比在熟悉的地方,更令人輕鬆自在。就好像認識杜慧嘉這幾個星期以來,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開心過,或者我從來沒有在她的臉上,看過這麼多次笑容。或許是因為,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沒有認識的人,沒有熟悉的包袱,沒有人會記得誰。那麼為什麼杜慧嘉會回到她熟悉的台灣?還是台灣才是她陌生的地方?我看著她趴在捷運車窗玻璃上,突然想到,其實我們也沒有多熟,我根本連她的家人有幾個都不了解,我連她的星座血型也沒有問過,我連她到底為什麼從日本回來台灣念書都不知道原因。或者說,我們根本就連「談心」這種事都還沒做過。算了,我跟餘守恒都認識可這麼久,似乎也從來沒有「談心」過。不過,如果硬要說的話,應該是有一次,國中二年級的時候,有次他放學拉著我的手,說要到他家去,他有個計劃要告訴我。我到了他家之後,跟著他爬上了他閣樓的小房間,那時候他的房間還都是些雜物,一堆的漫畫書,七龍珠,七笑拳,幽遊白書等等的,這些都是他從每一期的「少年快報」裡頭剪下來自己裝訂成一本本的,牆壁貼著很多畫報,大多都是卡通人物,他自己也會在課本上學著畫那些人物,不過我想他應該是沒有當漫畫家的天分。他先叫我先閉上眼,然後他牽著我的手,鑽進他房間裡那張單人床的床底,躺著,麵對床底板,我不知道他有什麼秘密的計劃,我隻是照做了。「可以打開眼睛了嗎?」我說。「還不可以。」他邊製止我,邊跑去關上了房間的燈。「可以打開眼睛了嗎?」我又問。「還不可以。」他鑽回了床底,躺在我旁邊,我們的肩靠著肩。「可以打開眼睛了嗎?」其實我有點不耐煩了。「還不可以。」他說。「我要張開眼睛咯。」我說。「等我數三二一,準備咯,三,二,一。」我張開了眼睛,黑漆漆的床底,我看見了一顆顆的什麼,閃閃發亮。我眯起眼睛,是我的幻覺嗎?又好像不是,那一顆顆的亮光,像是深邃的黑夜當中,抬起頭可以看見的星星。滿天的星星。那是他把夜光貼紙(會吸收光線,然後在夜裡發光的那種奇妙東西。),剪成一小塊,一小塊,貼在床底的。但是在那時候,我似乎像是有了錯覺,我以為自己真的望見了整片的星空,漫無天際的整片星空。「這是牛郎星,這是織女星,這是天琴,天鷹,天鵝座,這裡是夏季三大角,這個是北極星,北極星是一顆恒星,我故意把它弄得很大顆,然後,這個像是S型的彎彎的,就是天蠍座,你的星座。」他說。他照著夏季星座圖,排出了整個夏天的星空。「送給你當今年的生日禮物。」他說。我沒有說話。「其實我本來有存錢要買生日禮物送你的,但是我上禮拜把錢全部買可新的少年快報,所以隻能送你這個。」他說。「你不會怪我吧?」他說。「不要不說話啦,我也排了三天耶,眼睛都花了。」他說。「不過我想我還是錯了,因為如果我把我的床底板送給你,一定會被我媽揍死,所以我隻好帶你來看。」他說。我沒有辦法說話,一句話都沒有辦法說。我隻是楞著看著那些星星,他為我排了三天的星星。或許,這是唯一一次,我們談心。我跟杜慧嘉又繞回了西門町,發現天色早就已經昏暗,我看了看手表,十點十五分,十點十五分?完蛋了!這麼晚了?現在搭車回去至少還要花幾個小時,回到家我一定會被我爸殺死,我?一?定?會?被?我?爸?殺?死。「我們,今天就住台北好了?」她說。「什麼?」「我們可以挑一間比較便宜的旅館。」「什麼?」「反正明天星期天放假。」「也對。」不對啊,我怎麼可以因為明天不用上課而鬆了一口氣,而欣喜?重點不是明天上不上課,而是我根本就沒有在外頭過夜的經驗,更何況沒有跟我爸告知過,而且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台北,最可怕的,還是跟一個,女?生。「這間好了,你覺得呢?」她指著一間外頭閃著霓虹燈管,叫做「合歡居」這種奇怪名字的小旅館,裡頭的光線是熒光粉紅。「過夜九百九喔,我這裡還有七百,你有兩百九嗎?」「我還有五百,五百二十三。」我掏出了口袋的錢數了數。「那夠,反正車票我買了來回。」她說。「那就好。」好什麼?我怎麼會回答說「那就好。」?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我們走進了那家叫作「合歡居」的小旅館,跟櫃台要了一間房間,隻剩下二樓最後一間。我們走上樓梯,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整個旅社異常昏暗,隻有走廊旁邊的一排貝殼燈亮著。我跟她往我們的房間方向快步走去,用鎖匙打開了門,轉開燈,房間相當狹小,床是圓的,我看了看廁所,還算乾淨,但是為什麼隻有一塊霧麵的玻璃擋著?她說她想要先衝個澡,我隻是應聲好,然後跟她說,我必須到樓下的公用電話打通電話,跟家裡的人說一聲,然後轉身打開門就走。我隨意投了十幾塊,撥了我家的電話,我爸接起,我馬上反應故意裝疲累,說我在餘守恒家,陪他算數學,是今天老師新教的,但是下個禮拜要考,他不懂,我也不懂,我們都不懂,所以一起研究,今晚說不定會睡在他家不回去了。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發現了我的心虛,我的心虛是因為,其實我根本就在異地跟一個女生一起過夜的心虛,還有,我出賣了餘守恒。我匆匆地掛上電話,異常局促,但是我還是打定主意,步上了二樓,一樣長長的走廊,一樣昏暗的貝殼燈,隻是其他的房間裡,好似傳出奇怪的喊叫聲音,女生的聲音,一種反複而且嘶吼的那種聲音。我遮住耳朵,走到我們的房間前,敲了敲房門。杜慧嘉打開了門,她隻有圍著浴巾。為什麼她隻有圍著浴巾?頭發還濕濕的?她不會想裸著,圍著浴巾,就這樣睡吧?我跟她說我跟家人交代過了,好,我說我也想衝個澡。她把門關上,把鎖鏈扣上。我步進浴室,脫了上衣,想讓自己冷靜一點,於是開了冷水龍頭,突然我意識到,剛才我看那麵牆根本本來透明的,但是為什麼現在我從浴室這邊根本就沒有辦法看穿,我貼近那麵牆,然後疑惑地摸索整座牆。原來,這是單麵透視的牆麵,糟糕她應該在房間裡麵把我看光,還嘲笑我在浴室裡的一舉一動。我的天啊,這簡直是恥辱。我假裝冷靜地穿上我的衣服,用浴巾擦乾頭發,走出房間,還刻意發出一聲洗完熱水澡的一種大口呼氣,而她正在看著電視,手持著電視遙控器。她應該沒有注意到吧?我安慰著自己。「你比我想像中還要瘦。」她突然轉頭說。「什麼?」該不會?「我家裡以後一定也要裝這種玻璃鏡子,好好玩。」她說。「對啊。」我到底在對啊什麼?我真的被自己打敗。她開著電視,然後我們兩個就這樣躺在床上,一直都沒說話。她問我還想看電視嗎?我說隨便都可以。然後她把電視關了,說想睡了,我還是說隨便,都可以。然後她扯著床單,問我想睡了嗎,我照樣說隨便,都可以。然後她關了燈,然後側身躺在我的身旁。然後我一直都沒睡。然後我知道她也沒睡。然後她突然張開了眼睛,我們對看。然後她對我說,「可以親你嗎?」我說,隨便,都可以。然後她就親了我。她的嘴唇很軟,濕濕的。然後她的手伸過來繞過我的肩膀。然後我的雙手也抱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纖細,就算是隔著浴巾,我也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或者我自己的溫度開始升高,心跳也跟著加快。然後她脫下我的T-shirt,然後親吻我的脖子,然後她把浴巾扯下,然後她的舌頭劃過我的耳垂,到我的唇邊,我也跟著把舌頭伸進她的嘴,然後她抓著我的手放在她的胸部上,然後她扯開我的牛仔褲的褲頭紐扣。我突然用力把她推開,她楞在床邊,我自己也被這樣的舉動嚇到。我感覺到無比的羞愧,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在做什麼,我隻是轉身衝到廁所,躲在裡頭,雖然我知道她根本就可以看得見我的一舉一動,但是我隻是想躲著,隻要我身邊沒有任何人就夠了。然後我哭了,那一股羞愧的感覺像是從我的胃裡慢慢往喉頭擴散,我怎麼嘔也吐不出來。然後我一整夜都沒有睡,一早,我出了廁所,拍了拍她的肩,她醒來,換好衣服,退房,坐了很早很早的那班火車,準備回家。在火車上,我累了,把頭靠在她的肩上,打了瞌睡,而她隻是靜靜地望著窗外掠過的風景,然後反複聽著王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