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現在還在嗎?”“嗯……如果有的話,應該在那個書房裡……怎樣了呢……?這麼說起來,戰後就沒看到了……”“……失去消息的當時,營野先生幾歲呢……?不,看起來像幾歲呢?”“嗯,比我大七歲或八歲的關係,當時是五十五、六吧……。呀,說起來很奇怪的顯得蒼老,看起來像已過六十歲大關了。”“知道了。我的問題到此為止。我問的都是你們不好說出口、不想說的事,我對自己的不禮貌道歉!木場刑事,這兩位看起來都很累了,我想退出去比較好呢。當然,這由警察來判斷。”“喂,彆突然的就結束。俺還是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果這樣,我已經知道關鍵的事了,等一下再說明。這兩位現在已經把知道的都說了,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再追究的話隻是拷問而已。”“等一下,嗯……”“抱歉!從昨晚就沒有報姓名,我叫中禪寺秋彥。”京極堂被院長一問很遲緩地才作了自我介紹。“中禪寺君,你說大概了解整個事情了,如果這樣,那就讓我們聽聽真實什麼的吧。呀……我應該要聽。哪,菊乃。”老妻已不哭了。在那裡的已不是武士的妻子,也不是有來曆的醫院的事務長,更不是背負著附身遺傳宿命的女人,隻是一個哭累了的年老的母親。“也有不知道比較好的真實。”“早晚要知道的吧!”“對現在的你們……尤其是太太,是很殘酷的內容也說不定!”“嗯,已經習慣了!”“是嗎?”京極堂環顧了大家,吐了一口大大的歎息後看著我。我不想聽!從這以後,這個朋友就會以他一向清楚的思路,談她做了些什麼。在這個場合,任何人都已知道的事情了,卻……“寫給牧朗君的涼子的信,到底交給誰了?我從一開始到最後都不明白。”像放棄了似的他開始說道:“在他的日記裡寫著,送信來的是‘老人’。起初我以為是時藏先生,但總覺得不吻合。當時他是四十代(譯注:四十——五十歲。),而且忠誠心堅定的時藏先生知道了她的秘密後,我不覺得他不會向你們緊急報告。”“正如你說的,如果是那個時藏,知道了會是第一個來通知的吧。但是,中禪寺君,當時我家裡沒有老人家。我的上一代早就死了,我是最……”“如果那是營野先生呢?”“營野……?營野還沒到老人的歲數……不……嗯,不認識的人看了會當作老人也說不定……但是為什麼營野會出現?”“營野先生是這次事件的引發機,我這麼認為。”“營野做了什麼呢?”“本人失蹤已經過了十年以上的現在,應該沒有留下證據,所以可能會超出推理的範圍。加上我剛才已問了關於營野先生的人物像,隻有極少的資訊。但是即使那麼一點兒資訊,卻隻歸結在一點上,這暗示了一個可能性,但沒想到竟會成為我推測的證據。”京極堂說道,從懷中伸出手摸了摸下巴:“首先,營野氏比實際年於看起來還老。如果看起來像六十歲,也許合適用老人來表達。然後,他有可能是把少女當作對象的性倒錯者。由於這不是罕見的性癖,所以如果傳出謠言的話,應該有相當於此的一些事實吧。然後,他又對古文書感興趣,而且也是涼子小姐的主治醫生,加上是在牧朗君前來求婚後不久失蹤。”“完全連接不上嘛!一個個的都沒有關係哩。”木場不肯放鬆。“就算營野氏是個有上述那種可惡至極的性癖的人,但有怎樣的性癖都沒有被指責的道理。不過,至少以現在社會的一般常識來對照,營野氏的性癖會得到不道德烙印而令人傷腦筋。換句話說,他為了滿足性欲,必須做出接近犯罪的行為。何況是如果向患者出手的話,那可就是致命傷了。但之所以會傳出惡劣的謠言,是因為他無法壓抑性欲吧!這種不是因忍耐就可以改善的性格。”“說的也是。”“營野氏想到一個方法。對象是孩子,不管做什麼,本人隻要不記得,事情就不會敗露了。”“即使對象不是孩子,隻要不記得,事情不就不會敗露了嗎?但是如果能做這種事,那麼,世間不就全是強奸了嗎?變態不知廉恥的人就充滿了世間!”“久遠寺家從很早以前開始,就很擅長製造生藥之類的。現在,在廣大的土地上,藥草也仍茂密地生長著。然後那種精製的方法,也是代代傳下來的。不是嗎?”“話是這麼說,但是……有很多在上一代就失傳了。那個人……原本是外科醫生,而且不喜歡這種東西。”“日本的醫療必須要現代化,不能和詛咒迷信之類的共存!”“所以你連地窖裡有沒有留下古文書,都不確定,不是嗎?”“嗯……沒讀過。不過即使想讀但古文書我又不懂。不過,我承認文化性的價值,所以就那樣保留了下來。”“書所擁有的價值,並不是隻有作為曆史遺物的價值和骨董品的價值。讀的人隻要有解讀的能力,即使經過幾百年,仍然還是會產生和昨日才寫的東西一樣的價值。”“什麼意思呢?”“營野氏從古文書學到了久遠寺家家傳的秘藥製法吧。”“秘藥?”“用多啾樂做了一種春藥。”“那個開在院子裡的朝顏嗎?華岡青洲在日本第一次在全身麻醉手術使用,是通仙散的材料哩。”“那在中國是繼承叫麻沸湯的流派,但是多啾樂在歐洲專門被當作催淫劑在使用。經營賣淫業的經營者們,讓純潔的處女們服用後讓她們吸引客人。而固執地拒絕提供肉體的女孩子們,會因為那效力而變成淫蕩的猖婦,會積極地獻身體給客人。但是,當效力失去後,女孩子們會完全不記得那件事。印度和亞洲國家也一樣。多啾樂被使用來做男性為了單方地滿足自己的情欲,那是用來做這種事的東西。”“那麼營野……”“於是,因此會帶來被稱作‘心神喪失狀態’,還有‘神附身’,都是很酷似的狀態。所謂宗教的高亢感,當然不需借助藥物,根據藥物製造出人工的東西還多著呢。換句話說,如果要以人工製造出神附身的狀態,多啾樂那樣的藥物,就是非常有效的。”“你是說這個家傳播過這種處方嗎?”“當然傳播過吧,雖然不清楚是哪個時代的東西。營野氏視找出那個秘方為目標,我不知道他因此調查了古文書嗎,還是隻是對古文書興趣而偶然發現?總之,他發現了那個,想到將那作為滿足自己性欲的道具。他先從自己的患者中找犧牲品,不引起奇怪謠言那樣很慎重的……最後,他選中的目標不是普通的患者,是一直都在他身邊、而且美麗的少女……”“……涼子……你是說營野動了涼子嗎?”院長發出不自然的聲音。“涼子經常發生的空白就是證據。不過,我想,她天生雖有這種素質……但是下了多啾樂後會加速效果。多啾樂的效果最長可以持續兩三天。營野氏任由自己邪惡的欲求而向涼子下了多啾樂,而且如果真的是隨意玩弄的話……”“等等,京極堂,彆說那樣忖測專斷的話。如果弄錯了,不隻是營野先生,對涼子小姐的名譽也是顯著受損的中傷哩!”我、我不想再聽下去了。“冷靜!關口,話還沒完呢。”木場說道。京極堂以非常憐憫的視線,眺望著我,然後又開始說話:“幼年期的性虐待,對以後人格形成會產生重大的影響。不過,涼子小姐的情況有些不同。當她是平常的人格時,絲毫沒有受過那種虐待的跡象。一般來說,她在接近神附身的時候,也就是在心神喪失中受到性的虐待。空白,換句話說,是在空的器皿中積蓄了‘倒錯的經驗’。不久,空虛被填滿了……終於形成了第二種人格。”——來玩嘛!——嗚呼呼!“營野氏可傷腦筋了。一直都像人偶似自由地操作的少女,突然產生了‘意誌’。當然,那是慢慢成形的,但也算是很重要的開端。那就是情書。收到情書的她,確認了‘京子’這個名字後,直到現在都很混沌的卻不知為何看到了結成的果實。我是久遠寺京子!在那瞬間,‘京子’誕生了。接收了情書、重複著和藤牧奔放的戀愛,其結果的懷孕,全都是第二個涼子小姐……不,是叫‘久遠寺京子’的另外一個人格的女人。”“雙重人格……那玩意兒嗎?”“這和一般所說的有點兒不同。總之,形勢逆轉了。結果,營野氏變成被‘京子’恐嚇的狀況。他做過的事一旦被世間知道了,那等於是宣布社會性的死刑。營野氏不得已,隻好提供那個房間做幽會的場所,甚至陷入當情書送信員的窘境。但‘京子’的戀愛對象牧朗,因結婚的夢碎而離去時,營野也變得毫無用處了。”“營野怎麼樣了?……”院長都快哭出來了的樣子。“隻有這個到現在還不知道,而且和這一次事件沒有關連。不過,牧朗離去、營野氏離去後,那奔放淫蕩而且危險的‘京子’的人格,因迎向懷孕生產的大轉機而完全零零碎99lib?碎地崩潰了,像野獸一般。”“是我的……關係嗎?”“不能完全這麼說。不過,你模仿你的母親所對她做的行為,至少她繼承了久遠寺的‘詛咒’,她……帶給‘京子’很大的傷害是真的!”京極堂深深歎口氣,沉甸甸地坐進椅子:“沒有人能明確地定義人格是什麼。即使是個人,也是昨天與今天、早上與晚上,很微妙地,不,有時候是很不相同的。但因為那無論在何時都覺得是毫無矛盾地連續著的關係,所以,結果被認為是一個人格。一個人隻有一種人格,那是腦在欺騙。換句話說,連續的意識和有秩序的記憶的重生,才是形成人格的條件。所以,失去腦,就無法談人格。然後,腦的哪一個部分產生了現在的意識,就變成重要的關鍵了。通常我們的腦因各部分接近所以才能夠過著社會生活,但也會引起回路不知哪裡會接觸不良的事故。一日一接連了比平常在使用的腦更低的腦時,會變得怎樣呢?當然人格會變。會不了解身為人的纖細的情緒和情感。嚴重時候連語言都失去了。隻能以動物的本能行動。這就是一般所說‘野獸附身’的狀態。”“野獸附身……?那時的……涼子……”“那是‘附身的真正麵貌’嗎?”“附身的某部分是真正的麵貌!任何人都會既激怒又喝酒,因各種理由而忘掉自我吧。不過,和普通意識連續時,不能說是附身狀態。斷續性的或者兩種人格共存以後,才能稱作附身。因此,附身不隻是野獸附身。在比平常使用的腦更高、平常不使用的腦發生作用時,也會發生,這就是‘神附身’。這時,會流露平常不曾重生的記憶,和遠超過一般常識的情感。換句話說,會出現知道了原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的狀態。聽到神的聲音,說出神諭。必須注意的是,‘在上位的人格包括了在下位的人格’。也就是說神附身的狀態時雖有平常狀態的記憶,但是在平常的狀態卻完全沒有神附身時的記憶。相反地,野獸附身的時候雖沒有平常狀態的記憶,但是在平常的狀態時,卻朦朧地有著野獸附身時的狀態。隻不過那記憶和平常自己的行動原理不同,所以並不認為是自己的記憶。”“野獸附身狀態的涼子,是‘京子’嗎?”“我想,剛開始並不是。‘京子’應該是和涼子同等,或者應該比平常的涼子的人格更高位。但是原來纖細的她的精神,無法受得了急速的狀況變化,於是嬰兒……直到無腦兒在眼前被殺,身為‘京子’這個人的人格完全崩潰了。‘京子’完全變成隻靠本能而活的野獸了。接下來等著她的是,被綁在床上、浸在福馬林裡的孩子的屍骸放在枕邊的‘拷問’。如果是涼子的話,道德倫理應該行得通的吧。但受到拷問的是變成野獸的‘京子’,所以那玩意兒是行不通的!”事務長的內心有什麼被打碎了。我可以理解她既不哭,也不生氣了吧。“但是,真正的悲劇在那之後發生了。經過一周以上的拷問,正如實踐了斷食的修行僧似的,精神……不,給腦帶來了影響。要脫出這個困境,該怎麼做才好呢?她的腦必須救她的心,終於製造出第三種人格了。”“不僅是雙重人格,還三重人格呀,有這回事嗎?”木場問著是與否似地看著我。“一種以上的人格交互出現的症狀,叫做多重人格。那不止兩種,三種、四種……幾種也都有!”我自暴自棄似地回答。“包括斷食的所謂苦行,被當作是苛待肉體的精神修養,其實不是的。例如,完全不攝取食物能源,過了一定的期間以後,那會帶來身體、尤其是腦的物理性變化。詳情即使現在說明,也無法理解吧,但是那呈現剛才所說的接近神附身的狀態。修行者聽到不是人而是物的聲音,看到神。沒想到‘京子’也變成那種狀態。在本人涼子所不知道之處發生的叫‘京子’的人格,就在本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崩潰了。在本人不知情的時候,產生了第三種人格。”“什麼是第三種人格……?究竟……”“比死更嚴苛的拷問,為她帶來的是,太太,就是你。為了掙脫這個狀況,隻好成為你所期待的人,而最快的就是變作你。第三種人格就是久遠寺菊乃、你本身!不,是你身後的你的母親、然後祖母,不,經過了幾代都繼承了詛咒的所有的‘久遠寺的母親們’!完美無缺的‘久遠寺之母’,才是她應該成為的唯一姿態。於是,久遠寺家的詛咒終於由你的女兒完成了。”“那麼……那麼,那孩子……那孩子……”“從那以後,涼子小姐就變成來住在‘涼子’、‘京子’,然後‘母親’的三種人格之間。”“搶孩子的是‘京子’!”“‘京子’有如野獸……以她的本能追求被帶走的自己的孩子,彷徨著,然後把孩子帶回來。那是野獸的母性。但那種狀態不會持久。‘京子’應該從營野氏那裡聽說了多啾樂的處方,然後我想她自己下了藥。由於多啾樂的力量,精神發生了動搖。然後野獸的母性升華為人的母性,更進一步,升華為魔性的母性。關鍵字眼是‘母親’。等到妄想狀態過去以後,出現的既不是‘京子’、也不是‘涼子’,而是‘久遠寺之母’。”“所以怎麼了呀?”“所以久遠寺之母,一看到孩子就用石頭打死!”“啊!”老母親發出虛脫了的聲音,那聲音不像聲音似的一直繼續著,她將體內的生氣全都釋放了出來。“那麼……誘拐犯是‘京子’……殺人犯是‘母親’……然後告發者是涼子……總之,這三者是同一個人,是這回事嗎?”“涼子小姐……以‘京子’之身搶了孩子,她也略微察覺。但並不清楚自己做那種事的理由,以及怎麼做的。有如夢中發生的事似的朦朦朧朧。然後關於那嬰孩此後怎麼了,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想到的地方是,太太,你可能施了什麼樣的處置也說不定。更進一步,關於‘京子’,她一定認為,處置了自己的孩子的是‘母親’,換句話說,是你殺的!隻有處在‘母親’時,她才什麼都知道。身為‘母親’的她,在知道了一切之後才會行動。”“殺死的孩子怎麼啦……?”“當然……泡在福馬林裡。總之,陳列在哪裡吧?因為這是對‘京子’理所當然的懲罰……”“那……包在福馬林的孩子們……那麼現在仍在那個房間嗎?”很唐突的我發言了,全體的視線全集中在我身上。木場問道:“那個房間指的是書房隔壁的……那個房間嗎……?”“大體上就像關口君所說的吧。她關閉在放用具地方是營野氏失蹤以後。所以那裡的鑰匙是涼子……不,應該是‘京子’帶著的吧!那個房間才是她秘密的小盒子。所有事情,就是從那個房間開始的,因此那裡……”中禪寺敦子突然喊了起來:“那、那不是人所做的事!涼子小姐即使處在極限的狀態、即使獲得‘母親’的人格,我也不認為是毫不猶豫就能做出那種非人道的行為!沒有能夠做出那種事的母親!”“有!”榎木津說道。“是那個人做過的事。那個人的母親做過了吧。”“情況……情況不同。”“沒有錯。以我們的常識判斷的話,那也許是錯的,但三種人格當中,隻有涼子才符合我們的常識。‘京子’和‘母親’都不是這個社會的居民。換句話說,是住在超越人之處的彼岸的居民。不,應該和道德啦倫理啦,何況是法律什麼的所能相通的。她們的行動原理隻有她們知道。”京極堂說道,又站了起來:“‘京子’殺了搶孩子的‘母親’。但這個不幸的人格交換,並不經常發生。生產後的不安定狀態,隻發作了兩次。真正說來,應該就此結束了。而那個證據就是此後接近十年以來,涼子小姐就一直是涼子小姐了。隻是生理期不順的她證言,當她看到少見的月經後會失去意識。但不至於嚴重到‘京子’再出現。但是,前年,很不幸的,‘他’來到了這個家。”“是藤野牧朗……”“當然,涼子小姐什麼都不記得。當‘京子’和牧朗陷入戀愛時,‘京子’還不是‘下位的人格’,所以涼子小姐應該沒有和他一起的記憶。‘京子’和‘涼子’的身體是同一個,連一粒細胞都一樣,所以身體有了反應。荷爾蒙分泌的平衡崩潰,生理期開始,然後長時間睡著了的‘京子’醒來了。隔了十年,那個房間的門打開了,孩子被奪取了。於是和十年前一樣的……”“被殺了……做了事後處理的是,殺人犯‘母親’狀態時的涼子本身嗎?”“是吧。現在知道多啾樂處方的隻有‘京子’吧……擁有‘京子’記憶的隻有上位自我的‘母親’。‘母親’殺了孩子、子包在福馬林中後,湮滅證據做事後處理……換句話說,做了給孕婦下藥、使她們產生妄想狀態,讓事件從黑暗埋葬到黑暗裡的作業。因為如果是久遠寺之母的話,是理所當然該做的事。當然那以後的事,太太你接著做的事,她也應該事先就預料到了。事實上,你做了吧,為了保持久遠寺的體麵。”“我……我自以為是靠自己的意誌行動……但實際上隻是被‘久遠寺’的詛咒所操縱而已……吧……!”簡直就像在提異國的事情似的,老母親小聲地說道。閉起眼睛,手抵在額頭上,木場的表情很沉痛:“牧朗的入贅和嬰兒的失蹤事件同時發生,終究不是偶然。但是……那麼,戶田澄江知道什麼了嗎?那個女人和事件無關嗎?”“這也是想象,不過她可能目擊了涼子小姐給孕婦下多啾樂。但比起事件來,戶田澄江對多啾樂更感興趣吧,於是就這麼套話了,要我保守秘密,那就告訴我處方吧。然後交易成立了。多啾樂朝鮮朝顏,並不是那麼珍貴的植物。既是野生的東西,栽培也沒那麼難。結果她成為品性惡劣的藥物依賴者!”“然後死了……”“這是真相吧。”外麵一直下著雨。太陽大概已經傾斜了,是黃昏臨近的時分了。多麼、多麼長的一天呀!“誘拐嬰兒,然後加以殺害,是從牧朗入贅後,昭和二十五年的夏天到年尾共做了三次。然後……第四次,‘京子’醒來後,是翌年一月八日下午。”“是牧朗死的那一天……嗎?”“是的。但說到一月八日,正是門鬆(譯注:日本過年時,會在門口裝飾鬆竹等吉祥物,過了正月七日再取下。)被取走後的日子。大概那個時候,這家醫院已經沒有嬰兒了。不是嗎?”“啊,因為即使不是這樣,患者也很少。所以沒有嬰兒了吧。”“‘京子’想搶嬰兒也沒有辦法搶了。因此不得已去了那個房間。所以當梗子和牧朗君爭吵的時候,涼子小姐就在那裡。換句話說,鎖打開著,能夠從外麵自由進出。那個房間既不是密室、什麼都不是。然後,慘劇發生了。”“被刺傷的牧朗逃進書房……”“涼子小姐……‘京子’看到了。”京極堂的聲音,混在雨聲裡我聽不清楚。“由於情況非比尋常,開了門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對‘京子’而言,牧朗是搶來的所有孩子的父親,也是最愛的丈夫。那個牧朗肚子被刺了後逃了進來,她想救他所以跑了過去吧。另一方麵,牧朗在逐漸失去的意識中,看到了什麼。那一天涼子小姐穿著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親的相片,和那一天的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濁意識中,牧朗在那裡看到了母親,然後說道——”——媽媽!“這就是事情的開端。涼子小姐從‘京子’變成‘母親’,然後映在‘母親’眼裡的牧朗,隻是一個巨大的嬰兒。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樣,用石頭打死了,撒上了福馬林。”——媽媽!“於是殺了嬰兒以後,接下來‘母親’必須做什麼?當然必須要催促那做出不檢點行為的女兒反省。因此‘母親’對產下大孩子的女兒梗子,做了和太太所做的相同的處置。換句話說,如同涼子小姐所遭遇那樣的,把床搬進那個房間,讓她和屍體一起睡!”“噢……是這麼回事呀!”“那……那……”“大概‘母親’的人格,因這件事而開始能毫無預先知會的就和涼子小姐替換了吧。‘母親’由於擁有涼子小姐的記憶,所以旁觀者幾乎是不知道這種人格交換。榎木津偵探和關口君拜訪這裡的時候,應該已經實行了許多次。”“京極堂……那麼你昨晚……”“因為我做的加持,陷入昏睡狀態的涼子小姐首先變成了‘京子’,‘京子’隻知道部分事件,所以我把‘母親’叫了出來。”“怎麼做到的?”“很簡單,我在她耳邊這麼說,媽媽。”——我不想和你見麵。退下去。媽媽!“……涼子小姐沒有看到屍體嗎?”“涼子小姐因為是涼子小姐的關係,她的腦子無論如何必須要承認這種不符合常識的現實。涼子既沒有殺害牧朗的理由,況且也沒有放置屍體的理由。但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沒有她,這一次事件就不會成立。不過,如果承認了,涼子不就變成不是涼子了。因此透過涼子的眼睛,看到屍體的是‘母親’!”必須見涼子,我————我答應要幫助她。“等等,關口,不準擅自行動!”木場以尖銳的聲音阻止了想走出房間的我。檔在前方的木場叉開腿站著。“久遠寺涼子是重要的參考人,調查由警察來做!”木場冷淡不客氣地說道,命令青木護送涼子過來。我的腳僵硬了,連坐都不能坐,然後,脊椎骨微微顫抖。無聲的時間持續了一會兒,連呼吸聲都不合適那個場麵。我們現在待的房間,至少隻有現在這個時候,必須是完全地無聲的狀態。被兩名警官攙住,老母親和她的丈夫正要退下。粗魯地打開門臉色蒼白的青木,飛跑著進來說道:“主、主任,涼、涼子小姐,不見了!”“什麼?擔任警衛的巡邏怎麼了?”“好像被毆打昏倒了,房間也已經是空殼子了!”“不妙!”京極堂站了起來:“木場修,這棟建築該不會有嬰兒吧?”“有前天剛生的嬰兒,不過……跟警察醫院談妥,應該是轉到那裡去了……喂,怎麼回事?”“那……”“那什麼的?”“雨勢太強的關係,和護士商量是不是再延一天……”“混帳!趕快去看嬰兒,如果出事了可饒不了你!你們這些家夥,也彆儘在這兒發呆,全體動員,堅守出口,絕不能讓她逃掉。連隻小狗都不準外出!”木場生氣地亂吼亂叫。警官們都跑出去了。我混在人群中,逃出房間。涼子,必須見涼子!我跑下樓橫越過研究室前麵,和上一次一樣跑了出去。外麵下著即使戴深鬥笠都會飛掉的傾盆大雨。拖鞋在途中不知飛到哪兒去了,裸足飛濺起泥水,簡直就像鑽在集中炮火中亂室在潮濕地帶的那一天。如果又回頭又站立的話,就會沒命了!大大地繞了小兒科病房,穿過發生慘劇的房間、弄糟了的密室的書房。在那個房間。在那個房間,比誰都更早地。被雜草包圍住的門——開著。與其說是約四個榻榻米大的房間,不如說是像倉庫似的空問。中央鋪著一張榻榻米,擺設了一張書桌,在那上麵是曾看過的筆記——藤牧的日記和舊信劄。有涼子給藤牧的信。然後,那時候的情書。書桌旁有一朵大白花。是的。在那旁邊,是收在桐木箱的秘傳的古文書。擊碎孩子的頭的石頭。這裡有所有被剪下了的現實。這個房間是不吉利的詛咒器具的展示場。牆壁全是架子,放著各式各樣的醫療器具。金屬和玻璃和陶器的冷冷的質感。架子中央有六個玻璃瓶,然後那裡麵漂浮著六個孩子。左邊的孩子沒有頭。青蛙臉孩子正中間的孩子的額頭上有一顆很大的黑痣。原澤伍一的孩子!我受不了,昨天開始就沒好好吃東西,胃裡麵的所有東西全吐出來了。在那裡蹲了下去,幾次幾次地吐。從昨天開始就沒好好吃東西。但那些東西卻逐漸地以凶猛的速度湧了上來,胸部、喉嚨都像火燒似的很熱,冒液燒著食道。但是,那吐瀉出來的穢物,因被降下的雨衝刷,眼看著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我把手擱在門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然後跨站在房間的入口處似的,再度窺伺了裡麵。這個房間本身就是詛咒。後麵。涼子在後麵。在那一瞬間,我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回頭看就好了,可是……氣氛得到形狀,雨聲成為語言。“我以為那一晚你會來。我以為你是來把我從那個討慶的營野那兒救出來的。”什麼?回過頭,我的眼前是一張少女白色的臉。涼子,不,“京子”緊緊抱住嬰兒站在雨中。是那個時候的少女。我那個時候非禮了這個少女嗎?否則,為什麼說來救我的?不,不是。在這裡的不是少女,這雙眼睛是野獸的眼睛。“讓開那裡!那裡是我的房間!我這一次要在那裡養育這個孩子。因為你那晚沒有來,現在才來是不行的唷。這孩子的父親是那個人呢。讓開!”我仿佛被緊緊束縛住似的,全身僵硬,腦袋裡一片白茫茫,聲音出不來。話到哪兒去了?“快讓開!”“涼子!”突然、突然從黑暗中,事務長,不,久遠寺菊乃飛奔出來,靠著似的抱住涼子:“嬰兒、嬰兒還回來!彆再做可怕的事了!”“住嘴!走開!誰要給你們,你又要殺這孩子了吧!”“不是、不是,涼子,這不是你的孩子,還給人家!”“我生了幾次孩子全被你殺了,受不了了!走開!惡魔!殺人鬼!”母親和女兒中間夾著嬰兒,相互推擠似地靠近我。如瀑布的雨扭曲了視線。黑暗濺起水花飛散了。簡直是地獄的景象。我完全無法動彈,隻是聽著那聲音、看著那姿勢。“不是我,殺掉的不是我,那是——”九九藏書網“彆說謊!”附近全變得白了。閃光當中,我清楚地看到,久遠寺菊乃的頸子中間,深深地插著尖銳的金屬棒。是手術用的大型手術刀,是那個房間的咒具。菊乃的喉嚨咻咻地響著,如風聲似的,那是從喉嚨傳出來的聲音。風的聲音成了語言。“媽媽!”“原諒媽媽!”毫不容情地喉嚨被割裂了。一麵發出如風的聲音、一麵噴出大量的血液,久遠寺菊乃倒向我這邊來。我逐漸把握了狀況,我抱住她。咻咻地傳出呼吸聲。被詛咒著的久遠寺家的女巫,在企圖成為母親的瞬間,在我的手臂中死了。我抬起臉。涼子笑著。“愚蠢的女人,久遠寺家不要這種愚蠢女人!”“涼、涼子小姐!”用儘全身的力量,我終於能做的事,是隻呼喚著她的名字。“我不知道那個饒舌的陰陽師到底說了什麼。但是現在的我,是真正的我,久遠寺涼子。你如果要妨礙的話,我可不饒你。讓開那裡!”“我、我……”叭達地發出很大的聲音。書房旁的門被打破了,幾名警官蜂擁進到禁止入內的小房間。在那後麵有京極堂。“涼子小姐,放開那孩子。很遺憾,你不能殺掉那孩子。殺孩子需要這顆石頭吧?”京極堂推開警官,進到屋裡拿起書桌上的那顆石頭,手伸了出去:“這是久遠寺家的規則。”“規則由我來做。”涼子說道,把吸了很多母親的血的大型手術刀,放到嬰兒身上。“住手!”從新館那裡有兩三名警官跑近了來,拿著手槍。“耍小聰明也沒有用!畢竟是你們不懂的事!”涼子能劇麵具似的臉上飄忽著微笑,朝著新館如鳥似地翻轉身子。“涼子小姐,不行!警官……”涼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動作,去撞其中一個警官的身體,那個警官被突然地撞到嚇住了。另外一人的臉被割傷。警官發出悲嗚、按著臉蹲了下來。剩下的一個,發出畏怯的聲音,做出放槍的聲音。“彆射,有嬰兒!”是木場的聲音。繞過內庭率領警官隊的木場出現了。因木場的聲音瞬間躊躇了的最後一個人被推倒後,涼子消失在黑暗中。我——跑了出去。——我,那晚等你來。——請救救我……——真正的我是現在的我。真正的你是誰?我到底要怎麼做才好。我對你做了什麼?涼子跑過橫掃的雨中。緊抱著嬰兒。涼子跑進新館,我背後有木場警官隊逼近。我跑著,因為雨,前麵看不見,因為泥土,腳糾結在一起。黑暗不限於僅在沒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無所不在嗎?那個證據,就是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裡為止是雨?從哪裡開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線。進入建築物,穿過研究室的旁邊。被泥水弄臟的腳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幾次。走到有如大聖堂似的大廳。連屋頂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發出轟轟的聲音,如傾瀉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來。才幾天以前,從那個窟窿還射進來宛如天使舞降下來似的莊嚴的光線。可是現在卻簡直就像————這個世界結束的景象似的。對了,今天所有事情都會結束吧。這個充滿了滑稽的非日常已經完結了吧。我深刻地感受到世界的終了。涼子呢?在上麵!我三步並作兩步爬樓梯上去。從窟窿傾盆降下濁流似的雨。啊,再不趕快找到警察會追上來。爬到三樓,我終於確認了涼子的身影。涼子在窟窿的邊緣,然後在窟窿的對岸。榎木津叉開兩腿站著。涼子認出榎木津後,停下腳慢慢地回過頭。涼子緊抱住嬰兒看到我。解開綁著的頭發。沒有血氣的白色臉上,沒有表情。白色寬鬆上衣被雨淋濕緊貼在身上,身體的曲線清晰可見。幾乎半裸。下半身被血染得鮮紅。令人不寒而栗程度的美麗。這不是存在世間的人。這是姑獲鳥。“關口!”是京極堂的聲音。背後的樓梯上大批警官隊等著,站在最前麵的是木場和京極堂。“關口,涼子在那裡嗎?她是這世上的真人,彆害怕!隻不過是涼子小姐抱著嬰兒站著而已。你這麼想就好了。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因為轉交情書的是我。我走向前一步,涼子向後退,再退一步。後麵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哪,給我吧!”“媽媽!”我終於想起那句話,已經不會被責罵了。我確實地,確實地喊出來了。涼子的表情突然現出那慣常的困惑,然後好像想說什麼似的,嘴唇微微張開,伸出雙手,把孩子遞給了我。姑獲鳥變成產女!接住的當兒,嬰兒有如點燃了的火似地哭出聲來。聽到後,涼子現出安心似的溫柔的表情,輕微地晃了一下。啊,涼子在說什麼?然後,久遠寺涼子緩慢地墜入無底深淵。那個時候,她說了什麼,我終究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