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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的天空 徐貴祥 5812 字 2個月前

大家也覺得話題過於深沉了,但是多數人在這種場合是不便插話的。有王主任牽頭,便紛紛舉箸夾肉。果然是好東西,筋道耐嚼,口齒留香。王蘭田微笑地看著楊庭輝,說:“老楊,我們的想法是不是可以在這裡跟大家透露一下?”楊庭輝說:“當然可以,都是老同誌了。”王蘭田便將酒碗推到張普景的麵前,親切地說:“老張,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們處同誌也有四五年了吧?對於有些問題,我們有不同意見,並不影響我們真誠的同誌關係。你這個同誌鬥爭性強,原則性強,都是十分難能可貴的。老楊同誌和我都認為,凹凸山的‘純潔運動’搞得過了頭,也不是哪一個人的責任。這麼大一個黨組織,這麼多受黨教育多年的老紅軍老八路都乾什麼去了?就那麼沒有識彆能力?就那麼盲目?恐怕也不全是。我們也有疑惑,可是任務是從上麵布置下來的,組織原則又不容許我們抵製。所以說,責任大家都有,隻是有輕有重。即使是執行得過了一點,也還是一個認識問題,而不是個人的品質問題。老楊我們兩個人合計了一下,凹凸山軍分區的政治委員還是請你來代理。我們到了軍區,要把我們的看法向軍區黨委彙報,至於下一步怎麼調整,組織上會恰當考慮的。”楊庭輝端起酒碗,四下裡看了一圈,突然笑了,說:“今天這頓飯吃出了講究,說好了大家在一起打平夥犒勞肚子,可是吃著吃著就開成了會。這樣也好,在座的都是分區和特委的領導,我們今天就算開一個臨時的黨的會議。不過今天的會議有點特彆,不光是你說他講,桌子上不光有酒有菜,還有這麼一盆熱辣辣紅彤彤的臘狗肉。狗肉飄香,情深意長,我看今天的這頓晚飯就叫狗肉會議吧,同誌們意下如何啊?”同誌們都笑了,說司令員這個點子好,這頓飯吃得有意義。氣氛重新活躍起來,供給部長張秀海覺得自己這個搞後勤的該做點保障動作了,於是一硬脖子站了起來,抱起酒壇子倒了一圈,然後大呼小叫要跟各位碰酒。轉眼之間,半壇子酒就灌進了同誌們的肚子裡。門外又有幾個機關乾部探頭探腦,被楊庭輝瞧見了,便喊進來說:“司令員政委要走了,機關的其他同誌都來敬酒,就是不見你們幾個人,我還當是人走茶涼呢,到底還是來了。”幾個人一齊分辯,說是從獨立團剛回來,不知道今晚給司令員政委餞行。組織科的裘乾事說:“哪敢茶涼啊,彆說司令員政委是調到軍區去負更大的責任,就算是真調到彆的地方,我們也不能忘記培養我們成長的老首長啊。”楊庭輝哈哈大笑說:“到底是分區的秀才,筆頭子硬嘴巴子甜。好,不知不為過,每人先來一塊狗肉,吃完了給我和王主任敬酒。”這回熱鬨了,參謀乾事一齊上,有跟司令員喝的,有跟王主任喝的,首長們碰完了又跟機關的首長們乾。趁這個亂哄哄的當口,王蘭田使了個眼色,把竇玉泉和張普景叫到裡屋,關上門說:“讓他們跟司令員喝吧,我可是不行了。他們喝他們的,咱們來接著開咱們的狗肉會議。”張普景說:“狗肉已經沒有了,隻剩下會議了。”竇玉泉說:“你這個人死心眼,狗肉都裝在你肚子裡了,怎麼沒有了?”王蘭田說:“明天我和楊司令員就要到陳埠縣去找梁大牙談話,但是有些話還得跟你們二位說在前麵。關於任命梁大牙的事,雖然是楊司令員和我的意見占主導,但是我們也確實不是很放心,就像司令員剛才說的,是在特殊條件下的特殊選擇。楊司令員的意思是,政治工作還是老張全麵負責,作戰方麵的事情,老竇多管點。分區黨委哪些人參加,你們二位先合計個大概。黨委分工,老張直接擔任書記,老竇擔任副書記。梁大牙同誌入黨時間不長,當個委員就行了。”張普景淡然說:“我這個政委是代理的,黨委書記我看還是當個副的合適,不然,新政委到職了,再換起來不大方便。”王蘭田笑了,說:“你老張是真不明白還是假裝糊塗?新政委是誰?明擺著的嘛,虛席以待,不過就是個時間問題。”張普景嘿嘿一聲冷笑問道:“老王,這話是你說的,還是老楊說的?”王蘭田說:“你自己琢磨,如果事實不是這樣,那就不是我說的,也不是老楊說的,那就是狗肉說的。說句良心話,你們二位肩上的擔子不輕,這個分區的工作主要靠你們二位支撐。重大問題一定要開黨的會議研究,堅決反對個人英雄主義。我們還是要堅持黨指揮槍的原則,堅持政治委員行使最後決定權。這一點,我們也會向梁大牙同誌說清楚的。”竇玉泉說:“上級考慮得很周到,一顆心向黨敞開,我相信我們會同梁大牙同誌很好配合的。梁大牙同誌剛接手,情況可能不熟悉,我可以多乾一點。等他全麵掌握了情況,再逐步放手。”王蘭田興奮地說:“我和老楊要你老竇的就是這句話。我也給你交個實底,六分區缺司令員,我們推薦的是你,但是你現在不能走,你要把梁大牙帶上一程,可以撒手了,那時候根據你自己的想法才決定調還是不調。你們二位看,還有什麼問題沒有?”張普景站起身子,看了竇玉泉一眼,不冷不熱地說:“我是沒有問題了。任什麼職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革命。”竇玉泉說:“該說的都說了,歸根到底還是那句老話,老王老楊你們放下心來,輕裝上任,我老竇要做半點違背組織原則的事,你們拿槍斃了我。”…………在整個分手餞行的場合裡,隻有一個人始終緘默不語,顯得心事重重,他就是江古碑。江古碑沒有張普景那種豪氣和倔氣,也沒有竇玉泉那種深思熟慮的涵養。在“純潔運動”中,他是表現最積極的,他甚至還對梁大牙和朱預道非法動刑,如今梁大牙來當分區司令員,他雖然主要的精力是放在特委方麵,但還兼著分區的副政委,離開了分區部隊,特委就寸步難行。梁大牙能不能給他好臉,那就隻有天知道了。第十四章六楊庭輝和王蘭田策馬飛奔在山道上。趕到陳埠縣大隊駐地的時候,東方聞音正在組織大隊部的官兵學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戰士們大多文化不高,當然更談不上音樂感覺了,咬詞不清且五音不全,但是積極性無一例外地很高,一個個臉膛憋得通紅,直著喉嚨吼,參差不齊的調門爭先恐後地躥出來比個高低。東方聞音紅暈著臉蛋,帽沿下一綹濕漉漉的秀發落下來,貼在汗珠細碎的臉頰上。隨著胳膊的揮動,一對天然的酒靨蕩漾出青春的蓬勃朝氣。自製的土布軍服很得體地穿在身上,腰間束一根牛皮武裝帶,一副高挑的身段便又平添幾分彆致的英氣。見首長們到來,東方聞音便打了一個暫停的手勢,然後跑到場地外麵去敬禮。楊庭輝同王蘭田對視一眼,樂嗬嗬地笑道:“謔,我們的小政委長大了,把這些莊稼漢們指揮得服服帖帖,不簡單啊。好像也長高了一點。看來陳埠縣的水土就是養人啊。”東方聞音有些不好意思,羞赧一笑說:“陳埠縣的水土也是凹凸山的水土啊。凹凸山的水土把兩位首長養得更高,都高到凹凸山外去了。”楊庭輝看了看王蘭田,兩人心照不宣,同時笑了起來。“咦,梁大牙呢?”楊庭輝問。東方聞音伸手一指:“看,在那兒。”沿著東方聞音手指的方向,楊庭輝和王蘭田看見了一間草房,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好像是梁大牙和宋上大、馬西平等一撥子人。“他們在乾什麼?”東方聞音狡黠地笑了笑說:“首長們去看看就知道了。”楊庭輝揚掌一揮:“走,看看去。”還沒有走到門口,就看見了一個人,縮頭縮腦地弓著腰,急急忙忙地躥出門外,懷裡還抱著一個物件,樣子十分鬼祟。此人躥到太陽底下,將捂在物件上的那隻手挪開,口中念念有詞。過了片刻工夫,又將手重新捂上,再掉轉身子往回躥。楊庭輝斷喝一聲:“梁大牙!”梁大牙全身心都在自己的忙活中,冷不防被人一叫,激靈了一下便站住了。看清了來人,就齜牙咧嘴地咋呼開了:“我的個天,首長們咋說來就來。”轉過臉就去瞪東方聞音:“你這個壞妮子,首長們來了,也不提前通報一聲,徑直就領到這裡來了,這不是存心害我挨批評嗎?”楊庭輝板起臉問:“你在這裡搗什麼鬼?”梁大牙說:“嘿嘿,我這不是搗鬼,我在衝像片呢。”楊庭輝以為聽錯了,拉長了聲調又問:“什——麼,你說你在乾什麼?”梁大牙硬著頭皮,隻好重新回答一遍:“我在衝像片。”“哈哈——”楊庭輝怪笑一聲,看了看梁大牙懷裡的匣子,又瞪大眼睛去上上下下地打量梁大牙,像是在看一隻不認識的猴子,直看得梁大牙心裡虛得長了毛。楊庭輝說:“哈哈,你梁大牙行啊,我怎麼就看不出來,你這隻土得掉渣的凹凸山老鱉,居然還能孵出大不列顛洋蛋呢。就憑你這麼個破玩藝兒,也能衝出像片?你出什麼洋相你?”梁大牙不敢憤怒隻敢委屈,嘟囔著說:“楊司令你可彆瞧不起人啊。我這個破玩藝兒可不是尋常的玩藝兒,這叫什麼來著?……哦對了,叫曬箱。這還是我自己發明的呢。”楊庭輝說:“本司令倒是想見識見識你的高招,說來聽聽。”梁大牙頓時就恢複了自信,抖擻一下精神說:“楊司令你看,我捂著的是一塊玻璃,玻璃上麵是從照相機裡取出來的上過像的膠片,膠片下麵貼著一張印像紙。我這隻手要是一挪開,太陽光就曬進去了。曬多大工夫呢,我數一,二,三,四,好,曬妥了。往後,我就可以用藥水衝了。首長們要是不信,跟我進去看看就知道了。”楊庭輝扭過頭去問:“怎麼樣王主任,咱們是不是去見識見識梁大牙同誌的絕招?”王蘭田笑著說:“很有必要。”於是乎,幾個人跟著梁大牙魚貫進入了草屋,這才發現,宋上大和馬西平也藏在裡麵,心甘情願地充當著梁大牙的助手。走進裡屋,梁大牙就神氣了,指手劃腳,牛哄哄的一副大有學問的作派。先讓宋上大放下厚厚的棉布簾子,又讓馬西平東塞一下西堵一下,屋裡立馬就暗淡下來,隻能隱隱約約地看見地上放著兩隻日軍的鋼盔。天氣本來就熱得要命,屋子裡又讓梁大牙之流堵得密不透氣,楊庭輝便有些受不了,不斷催促:“梁大牙你快點搞,我可受不了你這份罪。”梁大牙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技術活,急是急不來的。”東方聞音站在一邊直想笑,終於就笑出了聲。梁大牙說:“彆笑,一笑我心裡就慌,就算不好時間了。”東方聞音於是不出聲,隻在心裡暗樂。進入尖端技術階段了,這時候彆人都插不上手,隻有梁大牙一個人頗像回事地忙活。隻見他兩手並用,先將像片紙丟進一隻鋼盔裡,用棍子搗了搗,嘴裡依然嘰嘰咕咕。片刻又將像片紙撈起來,丟進另一隻鋼盔裡。梁大牙撅著屁股看了一會兒,再直起腰來腰杆就硬朗了,嘿嘿一笑對楊庭輝和王蘭田說:“首長們可以看了。”然後就叫宋上大:“老宋你把這玩藝兒端到外麵去,讓首長們看清楚了,咱可不是瞎吹牛。”鋼盔端到外麵,果然就見像片紙上出現了人像,雖然有點白乎乎的,但是好歹還能辨出人影,那上麵是陳埠縣縣大隊的幾個戰士,正彎腰哈背,持槍撅腚,做匍匐衝鋒狀。“這像也是我照的。”梁大牙得意地說。楊庭輝長長地出了一口悶氣,一拳捅在梁大牙的肋巴骨上,捅得梁大牙直吸冷氣。“啊,梁大牙你還真有兩下子,這麼大的學問你都學來了。你是跟誰學的?”梁大牙大言不慚地說:“跟漢奸學的。”然後就把怎樣繳獲日軍的照相機,怎樣派人到洛安州去買藥水和像片紙,又怎樣逼迫俘虜的翻譯官教他衝底片印像片的經過說了一遍,並且說:“人家用的是電燈,咱們沒有電燈,我就動了腦筋,做了這個匣子,借用太陽。昨天才試驗,今天就成了。”這一套聽得楊庭輝直眨眼,表揚了一句:“狗日的梁大牙,鬼點子就是多。”梁大牙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不叫梁大牙而是叫梁必達了,便鄭重其事地說:“報告楊司令,我從今往後不叫梁大牙了,我改名字叫梁必達了。”楊庭輝愣了一下:“嗯哼,你的梁大牙喊起來挺上口的,怎麼說改就改啦?是誰改的?”梁大牙說:“是東方政委。”楊庭輝掉轉腦袋,瞅著東方聞音說:“梁必達梁必達,哪個必,哪個達?”東方聞音回答說:“必然的必,達到的達。”楊庭輝又問王蘭田:“王主任你看呢?”王蘭田說:“很好,我看就叫他梁必達吧。”楊庭輝笑笑說:“好是好,就是太狂妄了。梁大牙的狂妄是從娘肚子裡帶來的,小聞音你怎麼還為虎作倀?我跟你講,梁大牙的進步,有你一份功勞。但是以後,這個人要是狂上加狂,你也脫不了乾係。”東方聞音羞澀一笑,說:“我是他的文化教員嘛,我以老師的身份幫我的學生說一句話,梁必達不是梁大牙了,他現在有了很大的進步,不會狂上加狂了。”第十四章七談話是單獨進行的。先是楊庭輝同梁大牙——梁必達談,王蘭田同東方聞音談。如此一來,就使這次談話顯得異乎尋常地重要和神秘。當然,重要和神秘的隻是楊庭輝同梁必達之間的談話,共談了三個鐘頭,而且沒有任何人知道這次談話的內容。王蘭田同東方聞音的談話倒是很輕鬆,像個長輩看望後生,又像是師生之間對於學問的切磋。王蘭田先是充分地肯定了東方聞音的進步,又十分關切地詢問:“你最近都讀了哪些書?”東方聞音回答說:“除了學習《論持久戰》,還讀了一些閒書,譬如《詩韻集成》和《閒情偶寄》。”王蘭田頗為意外地說:“這兩種書都是談文說藝的,東方同誌莫非誌在此乎?”東方聞音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那倒未必,隻不過我到凹凸山,急急忙忙,許多書都丟了,隻剩下幾本。還有一本英人的《莎翁十四行》,閒暇時偶爾翻翻,不甚明了,隻是覺得趣味有很大的不同。首長國學造詣精深,敬請賜教。”王蘭田說:“賜教不敢當,我本來就是教書匠出身,倒也委實有些體會。我以為,《詩韻集成》雖然隻是韻學,但是一個‘韻’字又有很深的講究。同樣是采韻,有的雖然工整卻不見靈性,有的雖然可見靈性又不見境界,有的有靈性也有了境界,卻又少了美感。妙手采韻三昧,往往韻在韻外,見音見形見神。韻腳如山,神形似水,水無山不存,山無水不秀。中國的文字不同於西洋,西洋字就是字,字裡沒有靈魂。漢字本身卻是同曆史絲縷糾纏的。甚至可以說,漢字是中國曆史的另一條脈絡,所以形態中就有很多蘊含,筆畫之間暗寓情境。為什麼說中國的詩不好作呢,作好了也不好品,更不好翻譯。西人是很難體會中國詩詞的妙處的。反過來說,我們所讀到的西人詩詞,都是經過翻譯的,這就勢必要大打折扣。詩詞不同於,故事或可翻譯個大致意思,境界卻是無法翻版的。不懂西文去讀西人的詩詞,實際上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荒唐事情。我勸你少讀西人詩詞,光是一本《詩韻集成》,僅僅就韻見詩,就是博大精深了。你再回過頭來,從字裡找詩看看,或許會有新的妙處。”東方聞音如同醍醐灌頂,亦驚亦喜,情不自禁地就喊了一聲先生,說:“聽先生一席話,真有茅塞頓開之感。先生對於中西文辭差異的闡述,我還是頭一回聽到,的確耳目一新。”王蘭田笑笑說:“東方同誌這是表揚我了,我這不過是一家之言。我個教書匠,不教書了還是好為人師,算不算是癮癖啊?”說完又轉過話題,拍了拍腰際的手槍,又指了指東方聞音腰間的手槍說:“你看,人家都說,兩個武鬆談虎,兩個屠夫談豬,咱們這兩個扛槍的居然在這裡談書,還真有一點超凡脫俗的意思呢。你說是不是啊?”東方聞音也笑了,說:“當真是難得有這一份閒情逸致,先生這一課,夠我揣摩一陣子了。”王蘭田說:“那好,第一堂課結束了,咱們現在開始上第二堂課,不過這堂課你我換個位置。你當先生,我當學生。”東方聞音立即就紅了臉,說:“首長嚇唬我呢,我這點底子,怎麼能給首長當先生呢?”王蘭田說:“我不是讓你講詩韻,你給我講講你對這次分區領導變動情況的看法,特彆是對於梁大……梁必達同誌任分區司令員的看法。”東方聞音微微一怔:“……這個問題我還當真沒有仔細想過。上級的一盤棋,不是我們這些凡胎俗子的肉眼能看出眉目的。”王蘭田笑了,笑得意味深長:“你這個妮子,也開始有城府了。也好,這樣可以避免犯自由主義。那麼,你就談談你對梁大牙同誌的看法。”東方聞音想了一會兒,抬起頭說:“總的說來,梁大牙——梁必達是個好人。”王蘭田說:“這是什麼話?梁大牙當然是個好人,否則怎麼會讓他當分區司令員呢。梁大牙不僅是個好人,而且是一個出眾的好人。”東方聞音抿嘴一笑說:“我是說梁……必達同誌進步很快。其實梁必達是個很有思想的人,腦子不笨,也很會琢磨事。從戰鬥的角度看,縣大隊長已經當得比較成熟了,但是現在就去當分區司令員,我還是有點擔心他的組織能力,特彆是團結問題。”王蘭田說:“對頭,這也是我和老楊最不放心的地方。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可以說我們是什麼都想到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另外,我們還想為梁大……你看,這個名字還是沒有梁大牙叫起來順溜——我們還想為梁必達同誌配一個可靠的助手,在他的身邊工作,在重要的時刻出個主意提個醒。這個同誌應該在一個比較恰當的位置上,既能經常同梁必達同誌接觸,又能密切地掌握部隊。”東方聞音有點緊張了,她擔心這次又像上次到陳埠縣的時候那樣,又讓她“穩住”梁必達。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會。上次派她來,是在特殊條件下的特殊選擇,那時候是因為對梁大牙不放心,而這次卻是真心實意地要保護梁必達了。剛到陳埠縣的時候她感覺她就像個捏在梁大牙手裡的人質,而現在這個人無疑是梁必達實際的軍師。彼一時,此一時,已經完全是兩種性質了。東方聞音笑問:“這樣重要的任務,該不會交給我吧?”王蘭田看著東方聞音,不動聲色地問:“為什麼就不會?”東方聞音胸有成竹地說:“梁大牙已經是梁必達了,可是東方聞音還是東方聞音,這就是不會的理由。”王蘭田愣了一下,旋即朗聲大笑:“好,回答得妙。”又說:“你說對了。這次要物色一個軍政兩麵都硬的軍事乾部,擔任分區的副參謀長兼獨立團的團長。你看朱預道合適不合適?”東方聞音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不合適。”王蘭田似乎有點意外,很注意地看了東方聞音一眼,良久才問道:“為什麼?”東方聞音說:“第一,咱們凹凸山根據地不是淨土一塊,思想鬥爭一直存在,過去就一直說有宗派主義,朱預道是梁必達使用最得力的乾部,這次如果搞水漲船高,不是宗派主義也是宗派主義了。第二,獨立團是分區惟一的主力部隊,如果讓朱預道去擔任團長,竇副司令他們更會感到壓力,不利於團結。第三,梁必達從大隊長一躍成為分區司令,提得太快,思想準備不充分,這個時候也正是培養他政治素質的時候,有朱預道就近保駕,他就有可能有恃無恐,助長妄自尊大情緒,不利於進步。”王蘭田聽了,不禁擊案稱讚:“好,好啊。我們的小東方果然長大了,成熟了,有眼光。真是時勢造英雄啊。”東方聞音說:“我算什麼英雄?還不是跟你們學的。”王蘭田興奮了,站起身子接著說:“我跟你也交個底,現在國際反法西斯鬥爭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國內戰場的形勢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凹凸山分區將是我們下一步的工作重心。這一次分區領導層的變動,是很關鍵的。你也要回去,擔任政治部的副主任。凹凸山分區還要組建一個獨立二團,由宋上大擔任團長,你同時兼任獨立二團的政委。”東方聞音吃驚不小:“我……行嗎?”王蘭田笑而不語。“可是,我……還是覺得我不行。”“為什麼不行?連頭加尾,你也是七年的老八路了,要是把你在學校參加活動的時間算上,你參加革命可以算是八年了。不要怯陣,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姑娘了,而且有了實際工作經驗。隻要你肯學習,敢於撲下身子抓工作,就沒有不行的。看看梁大牙……梁必達是怎樣成長起來的?榜樣就在身邊,你為什麼不行?”東方聞音仍然沉默。她覺得那時候到大街上散發傳單,和現在要去擔任一個團的政委,領導千兒八百八路軍戰士的思想政治工作,是有區彆的。那時候年紀小,才十三四歲,可以說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學長們一鼓勵,腦子一熱也就豁出去了。可是現在,那是一個正正規規的野戰團啊,不比遊擊隊,也不比在梁必達的胳肢窩下過日子,那是要獨當一麵的啊,她能行嗎?王蘭田顯然激動了,進入了一個職業思想政治工作者的狀態:“滄海橫流,方見英雄本色。你的一腔熱血不灑在青春的路上,更待何時啊?那時候參加學生運動你有沒有想過,要是被敵人抓去了,會是什麼結果?你肯定是想過的。可是你沒有動搖,沒有患得患失,這就是革命者的勇敢精神。正是這種無所畏懼的精神,引導你走向更加殘酷的鬥爭,引導你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凹凸山。實踐證明,你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工作者。你的成熟使我們感到欣慰,也讓我們看見了年輕的一代給我們帶來的希望。你沒有也不應該有退縮的表現,你不能有彆的選擇。你應該拿出新的姿態,勇敢地衝到鬥爭的最前沿,接受時代給你的饋贈和考驗。”王蘭田如此慷慨激昂地一說,連東方聞音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是啊,當初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冒著白色恐怖去散發傳單,的確表現了很大的勇氣。當然,怕還是怕的,但是沒有退縮。現在已經經過七八年的實際鍛煉,從道理上說,隻能是更加勇敢了,似乎沒有瞻前顧後的道理。想到這裡,東方聞音便抬起頭來,對王蘭田說:“我接受上級的安排。”王蘭田說:“這才是一個政工乾部的正確態度。”頓了頓又說:“那些閒書目前少看,多讀讀《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和《關於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當然,那些書也彆扔,留著,等戰爭結束了再看。”第十四章八楊庭輝和王蘭田在陳埠鎮吃過晚飯,便直接進入壽春縣,在壽春縣縣長安雪梅帶領的縣大隊的護送下,將趁夜幕經由三分區,直接到江淮軍區報到。看得出,兩位首長心情都很好,該布置的都布置了,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走得似乎很放心。楊庭輝沒有同東方聞音單獨談話,在同梁必達談完之後,兩位首長又分彆找了宋上大和馬西平。如此,每個人對自己的去向都有了底,卻又不知道首長們跟其他同誌談了些什麼。送走楊、王首長,東方聞音滿以為梁必達要同自己交流意見,豈料轉眼之間就不見了梁必達的蹤影。東方聞音心裡有些奇怪,心想,這個梁必達,當了司令就不認老戰友了。決定不理他,可是再一想,又有些忍不住,於是便信步下山。梁必達的住所是區乾部張二根家的裡間廂房。東方聞音走進院子的時候,張二根一家正在吃飯,張二根的家狗姚三也在地上左顧右盼。畜牲眼尖,一眼瞅見東方聞音進來,呼地一聲便躥上來,蹦起來向東方聞音討好。東方聞音倒也不怕,伸出手來一上一下,挑逗姚三上躥下跳。這狗有個故事。姚三是嶽秀英家養的母狗第二窩崽子,雄性,腿短身長,但是極其機靈,兩個月前由朱預道親手牽來,作為梁大隊長二十七歲大壽的禮物,獻給了梁必達。梁必達十分喜愛,給它取了個怪頭怪腦的名字叫姚三。為什麼這樣取,梁必達不說,彆人也不曉得。梁必達一有空就把姚三牽出去訓練撕咬格鬥,有一次姚三居然溜進大隊部的夥房,毫不含糊地乾掉了一隻活雞。那雞是炊事員老韓拿半塊大洋從老百姓家裡買來,準備慰勞傷員的,轉眼之間血肉全無,老韓心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掂刀就要跟姚三拚命。老韓雖然左腿瘸了,但是那天因為深仇大恨,竟然連跳帶蹦跑得飛快。眼看就要攆上了,驚動了梁必達,梁必達又拎著駁殼槍跟著去攆老韓,一邊攆一邊咋呼:“狗日的老韓,你要是把我的姚三砍了,老子就把你的右腿也打瘸。”老韓扔掉菜刀就罵:“狗日的梁大牙,你的野爹吃了老子的半塊大洋,那可是給傷號吃的啊。你狗日的得賠。”老韓是從陝西過來的老紅軍,因為腿殘了才當的炊事員,陳埠縣縣大隊裡隻有他敢罵梁必達。梁必達說:“老子賠就賠,老子賠你一塊大洋兩隻雞該行了吧?畜牲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跟他逞能算什麼好漢?”後來梁必達果然賠給老韓一塊大洋,事情才算了結。見東方聞音來了,張二根便迎出堂屋,壓低嗓門問:“東方政委,咱八路隊伍莫非遇上啥事了?我看梁大隊長臉色不對勁。”東方聞音怔了一下,略一沉吟,笑笑說:“沒啥,梁大隊長恐怕是肚子疼。”張二根說:“這就更不對勁了。梁大隊長往常回來跟咱們有說有笑,今晚回來卻是任誰不理,自顧進了他的屋子。我琢磨他是不是身上有啥不對勁,叫二孩去送熱水,小黃同誌不讓進門,說梁大隊長心裡不痛快,不許人去煩惱,熱水也沒讓往裡端。”東方聞音想了想說:“不會有什麼事的,老張你彆管了,我進去看看。”說完,移動步子便往裡走。姚三趕緊躥到頭裡,屁兒顛顛報信去了。凹凸山老百姓的房子多是自己蓋的,土牆草頂。山裡不缺木材毛竹,所以住的都很寬敞。張二根家住的是二進的院子,前院正房四間,住著張二根一家。東廂房山牆下還有一個門樓子,通向裡院。裡院三間,就是梁必達的“官邸”了。正坐在二道門樓檻子上認字的警衛班長黃得虎聽見腳步聲便站起身子,見是東方聞音,剛要說話,被東方聞音擺手製止了。黃得虎知道東方聞音和大隊長的關係,自然不會不識眼色,便咧嘴笑笑,閃過身子給東方聞音讓了道。東方聞音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去,才看見梁必達和衣臥在鋪上,紋絲不動,像是睡著了,奇怪的是又聽不見呼嚕聲——梁必達的呼嚕東方聞音是充分領教過的,剛到陳埠縣的時候,大隊部連官帶兵就十幾個人,統統住在街頭的土地廟裡,夜半三更,隔著院牆都能聽見梁必達的呼嚕聲。可是今天的梁必達卻睡得十分安靜。屋子裡的光線有些暗,東方聞音站在梁必達的鋪前,拿不定主意是喊他還是不喊他,倒是梁必達聽見了動靜,翻身坐了起來,揉著惺忪的肉眼泡,一臉苦相,看著東方聞音,並不說話。東方聞音問:“你是怎麼啦?身體不舒服嗎?”梁必達點點頭說:“是啊,是不舒服。”東方聞音又問:“是哪兒不舒服呢?”梁必達指了指心口:“這裡,這裡不舒服。”東方聞音吃驚不小:“可彆是心臟出了毛病。”梁必達怪裡怪氣地笑笑說:“心臟倒是沒有什麼毛病,就是心裡難過。”東方聞音覺得莫名其妙:“嗨,你這個人,進步這麼快,都當司令員了,還難過什麼?”梁必達說:“當司令員就不難過啦?就是因為當了司令員我才難過的。”東方聞音想了想,似乎明白了,微微一笑說:“你是擔心工作經驗不足,到了分區豬大腸子直不起腰是吧?”梁必達說:“不是,工作經驗咱不缺,再說咱也可以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嘛,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當司令的。”東方聞音說:“那你就是擔心跟竇副司令員和張主任他們搞不好團結,是不是?”梁必達斷然否認:“也不是。老話說,閻王爺不打笑臉人。我是個粗漢子,說話辦事沒遮攔,有對不起竇副司令和張主任的地方。可是這我並不擔心,我向他們認錯行不行?他們比我有能力有經驗,我虛心向他們學習行不行?他們是老革命老共產黨,我老老實實地尊重他們行不行?他們是知識分子學問人,我敬著他們讓著他們,他們享福我揀苦吃行不行?他們的覺悟比我高,隻要真心相待不搞使絆子揪辮子那一套,隻要他們不是漢奸鬼子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隻要他們還是真共產黨,我就不相信我團結不了他們。”梁必達的這番話說得真誠實在,落地有聲,有些出乎東方聞音的意外,也使她更加糊塗了:“你彆這麼繞來繞去搞得雲遮霧罩的,你難過什麼你就說出來吧,看我能不能幫你出出主意。”梁必達說:“我就難過一條,沒文化。我難過我是個苦出身,不像你們這些城裡人,從小能進學堂學文化。送走楊司令他們,我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數數我認了多少字。可是我數來數去數了三遍,越數越泄氣。你猜我認了多少字?數了三遍也還是四百二十六個字。我的個天啦,學文化我下了那麼大的勁,日記會寫了,講話也可以拉條條了,我本來以為自己大致可以算是個文化人了。可是你看,才四百二十六個字,這算個屁文化人。這點子文化當大隊長還湊合,可是我就要當司令了。司令是個什麼身份啊,楊司令那樣的司令才是響當當的司令啊。隻認四百二十六個字的司令算是哪門子司令?沒有文化的司令就是草包司令,我不是姚葫蘆,不是土匪司令。我是堂堂正正的八路軍凹凸山軍分區司令啊。我過去為什麼那樣野?為什麼做了那麼多魯莽的事情?為什麼愛講粗話臟話?說來說去就是一個道理,就是因為沒有文化啊。”這一刻工夫,東方聞音靜靜地立在梁必達的對麵,她隻覺得自己的心裡時震時顫,一片潮濕的東西在眼前飄來飄去。她驚奇地看見,梁必達的雙眼也閃動著粲亮的水光。東方聞音緩緩移動步子,走到梁必達的鋪前,把一隻纖秀的手插進梁必達蓬亂的頭發裡,輕輕地撫摸著,像是撫摸一個乖順的孩子,一邊撫摸一邊喃喃如自語:“梁必達啊梁必達,彆再難過了,也彆著急,我們再加把勁,你肯定會成為一個很有文化的人,你會是一個文兼武備的司令員。”梁必達抬起頭來,又說:“東方,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才真正開始琢磨革命這兩個字的嗎?”東方聞音說:“你一直都是在革命啊。”梁必達說:“對,我是一直都在革命,但那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革命的。以前,我認為革命就是拉隊伍,以後,我認為革命就是打鬼子,也包括對付劉漢英國民黨。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革命二字,沒有那麼簡單。說來你恐怕不相信,我真正對這兩個字掏心掏肺地琢磨,是在‘純潔運動’當中。他們把我抓起來,差點兒殺了,用他們的話說,這也是革命。你去看我之後,頭一夜我想了一夜,想的是一旦有了出頭之日,我首先就要殺那幾個人。第二夜我又想了一夜,這一夜想的還是要殺人,但不是殺那幾個人了。還是要殺鬼子。那幾個人口口聲聲喊革命口號,但是他們並不懂得革命。他們要是該殺,也用不著我殺。我要乾大事,我要鬥爭——就是那天我想明白了,革命就是鬥爭,同鬼子鬥,同漢奸鬥,也同內部的壞人鬥。但是這樣的革命靠的不僅是槍杆子,對於誓不兩立的敵人,譬如鬼子漢奸,格殺勿論。但是,對於內部的錯誤,光靠殺是不行的。你想啊,我要是出來就把他們殺掉了,那我也就成反革命了,我也就跟他們一樣犯錯誤犯罪了。不,我不能這樣做。鬥爭有多種手段,鬥爭對象也有區彆,我不能像他們那樣瞎胡鬨,我要成為一個有思想有策略的革命者,找準鬥爭對象,把握鬥爭策略,選準鬥爭目標。我眼下是沒有文化,是講不清多少道理,但是,我要讓他們看看,在革命的路上走得最快走在最前麵的,最終是我,是我梁必達,而不是他們!”東方聞音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慷慨激昂的梁必達,突然發現,她竟然有些不認識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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