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講是非 隻講“正路” 等(1 / 1)

醜陋的中國人 柏楊 6388 字 2個月前

勢利眼主義最大的特征是不講是非,而隻以勢利為是非。吾友屠申虹先生告訴我一件故事,該故事發生在他的故鄉浙江,他有一個親戚,在抗戰期間,製造淪陷區通行的偽鈔,用以在淪陷區采購槍彈醫藥打遊擊。該親戚不幸在抗戰勝利前夕,被日本人捉住,槍決犧牲。當他的死訊傳到他村莊的時候,正人君子聽啦,無不搖頭歎息曰:“這個孩子,什麼都好,就是不肯正乾,不肯走正路,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嗚呼,這就是中國人對一個抗敵英雄的內心評價,曰“不肯正乾”,曰“不走正路”,即令充滿了憐惜,卻並沒有絲毫敬意。這正是一種冷漠,一種殘忍。在醬缸文化中,隻有富貴功名才是“正路”,凡是不能獵取富貴功名的行為,全是“不肯正乾”,全是“不走正路”。於是乎人間靈性,消失罄儘,是非標準,顛之倒之,人與獸的區彆,微乎其微。惟一直貫天日的,隻剩下勢利眼。先生曾介紹過《唐聖人顯聖記》,現在再介紹一遍,以加強讀者老爺的印象,該書作者用的是一個筆名“伏魔使者”,他閣下對戊戌政變六君子殉難的悲劇,有極使人心魄動搖的評論,曰:“隻聽一排槍炮聲,六名犯官的頭,早已個個落下。可憐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請注意:“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在勢利眼看來,啥都可以,賣國可以,禍國可以,當奴才當狗可以,就是不可以“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六君子惟一的錯處是沒有得到富貴功名,沒有走“正路”。寫到這裡,忍不住又要歎曰:“血淚流儘反惹笑,常使英雄涕滿襟。”嗟夫,每個中國人都努力走富貴功名的“正路”,中國社會將成一個什麼樣子?用不著到關帝廟抽簽算卦,就可知道。可是,迄今為止,仍有成群結隊的人在提倡富貴功名的“正路”,你說急死人不急死人。留華學生狄仁華先生曾指責中國人富於人情味而缺少公德心,我想狄先生隻看到了事情的表麵,而沒有看到事情的骨髓,如果看到了骨髓,他絕對看不到人情味,而隻看到勢利眼──冷漠、殘忍、忌猜、幸災樂禍,天天盼望彆人垮,為了富貴功名而人性泯滅,而如醉如癡,而如癲如狂。任何一個社會和任何一個人,多少都有點崇拜權勢,但似乎從沒有一個社會和從沒有一個民族,像中國人對權勢這麼癲狂,和這麼融入骨髓。任何一個社會和任何一個人,也多少都有點自私,但同樣地也從沒有一個社會和一個民族,像中國人這麼自私到牢不可破。這話聽起來有點憤世嫉俗,說出來也覺得危機四伏,可能惹起愛國裁判大怒,亂吹哨子。不過理是應該說的,不是應該怒的。有一種現象大家無不樂於承認,那就是,中國同時也是一個很聰明的民族,身在番邦的中國留學生,無論留日的焉,留美的焉,留英的焉,留法的焉,學業成績,差不多都比該本國學生拔尖。辜鴻銘先生在英國學海軍,他的分數遠超過日本留學生伊藤博文先生;蔣百裡先生在日本學陸軍,學科兼術科,都是該期第一名;日本人那時候比現在還要小氣鬼,忍受不了外國學生的優越成績,才把他閣下擠下來。這些是遠例,近例最驚天動地的,莫過於圍棋大王吳清源先生和圍棋小大王林海峰先生,在日本本土,橫衝直撞,所向披靡,固然是日本棋壇的優美環境所致,但更是中國人的先天智能所致。如果一定說中國人的聰明遠超過洋大人,似乎吹牛,但至少有一點,中國人的聰明絕不亞於洋大人。──中國同胞沾沾自喜,當然沒啥爭議,就是洋大人,甚至三K黨,都不能說中國人聰明差勁,大不了說中國人群體差勁。洋朋友往往把中國人叫做東方的猶太人,當然是輕蔑,但同時也是一種敬意和畏懼。猶太人最惹人咬牙的不過一毛不拔罷啦,而其他方麵的貢獻,若宗教,若科學,若藝術,無不震古爍今。試看世界上經濟大權,不是握在猶太朋友手中乎?基督教的開山老祖耶穌先生,不就是猶太人乎,現代科學巨星愛因斯坦先生,不也是猶太人乎。中國人是聰明的,但這聰明卻有一個嚴重的大前提,那就是必須“一對一”,在個彆的較量中,一個中國人對一個洋大人,中國人是聰明的,好比說吳清源先生和林海峰,單槍獨馬,就殺得七進七出。可是一旦進入群體的較量,兩個中國人對兩個洋大人,或兩個以上的中國人對兩個以上的洋大人,中國人就吃不住兼頂不過。孫中山先生曾感歎中國人是“一盤散沙”,嗚呼,用中國的一個沙粒跟洋大人的一個沙粒較量,中國的沙粒不弱於洋大人的沙粒,但用中國的一堆沙粒跟洋大人一堆沙粒做成的水泥較量,水泥可是堅硬如鐵。一盤散沙的意義是不合作,我們說不合作,不是說中國人連合作的好處都不知道。咦,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個徹底。醬缸蛆先生忽然發了罡氣,他能寫上一本書,引經據典,大批出售古聖古賢以及今聖今賢關於合作的教訓。先生如果也發了罡氣,我同樣也能引經據典寫上一本書──不但寫上一本書,簡直能寫上一火車書。但問題是,不管經典上合作的教訓如何茂盛,那些教訓隻止於印到書上,行為上卻不是那麼回事。中國文化另一個使人傷心欲絕的現象是:“《春秋》責備賢者”。發揚這種學說的孔丘先生,真使人捶胸脯。他閣下對人生有深度的了解,對做人道理,也有不可磨滅的貢獻,全部《論語》,堆滿了格言。他向當權派提供了統禦之術,並向大家夥保證,如果用他那一套統治小民,江山就成了鐵打的啦。這一套當時頗不吃香,但經過董仲舒先生奮勇地推薦,西漢王朝皇帝劉徹先生采用之後,果然發生強大威力。不過他閣下理論中最糟的是“責備賢者”,他閣下為啥產生了這種畸形觀念,我們不知道,可能是勉勵“賢者”更上一層樓吧。君不見父母打孩子乎,孩子哭得肝腸寸斷,可是老頭卻氣壯山河曰:“你是我的兒子,我才打你呀,彆人的孩子三跪九叩叫我打,我還不打哩。”無他,俗不雲乎:“打是親,罵是恩,不打不罵是仇人。”你是賢者,我才表演自由心證兼誅心之論;你如果不是賢者,而是地痞流氓不入流下三濫,請我責備你,我都不屑責備你。責備賢者的原意是不是如此,不敢確定,即令是如此的吧,結果也難逃“天下沒有一個是好人”的厄運。勉勵“賢者”更上一層樓當然是善意的,但在實踐上,自由心證兼誅心之論一齊爆發,一定產生“責人無已時”的絕症。這絕症就是挑剔沒有完,好像百步蛇的毒牙,咬住誰誰就得四肢冰冷,隆重地抬到太平間。蓋人性是較弱的,都有犯錯的時候,都有犯滔天大罪的可能,都有胡思亂想把不穩舵的局麵,柳下惠先生也會想彆的女人,孟軻先生也會為目的不擇手段。對惡棍連咳嗽一聲都不敢(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懦夫不好意思說“不敢”,隻好說“不屑”),對“賢者”卻挑剔個沒完。人是一種會犯錯的動物,也是一種會做出不可告人之事的動物,努力挑剔的結果,每一個人都成了虎豹豺狼。於是乎,存心壞蛋到底的朋友有福啦,永沒有人責備他,不但沒有人責備他,遇到“德之賊也”,還原諒他,猛勸責備他的人適可而止哩。而力爭上遊的朋友,反而永遠受不完的抨擊。這種“責人無已時”的毒牙,隻有一個後果:逼得人們感覺到,做好人要比當惡棍困難得多。中國社會是一個恍惚萬狀的社會,有時候恍惚得連自己屙的是啥屎都不知道。《淮南子》上有一則故事,隻簡單幾句,恭抄於後:人有嫁其女而教之者,曰:“爾為善,善人疾之。”對曰:“然則當為不善乎?”曰:“善尚不可為,而況不善乎?”《世說新語》上也有一則故事,也隻簡單幾句,也恭抄於後:趙母嫁女,女臨去,教之曰:“慎勿為好。”女曰:“不為好,可為惡耶?”母曰:“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這些話使人聽啦,比沒有聽還糊塗,說了半天,到底說的是啥?懂的朋友請舉手,我就輸他一塊錢。可是司馬師先生的小老婆羊徽瑜女士(史書上稱為“景獻羊皇後”、“弘訓太後”)卻歎曰:“此言雖鄙,可以命世人。”既然鄙矣,就不能命世人;既然命世人矣,就是至理名言,不能算鄙。不過不管怎麼吧,老太婆對女兒指示的結果,並沒指示出一條應走的路。我想這種不知道屙啥屎的心理狀態,似乎仍與“責備賢者”有關。老人家教訓子女,當然不好意思鼓勵他心黑手辣。但也不能昧著天良鼓勵他力爭上遊,蓋中國傳統文化是專門用“責備賢者”的毒牙咬力爭上遊的。你再賢都沒有用,俺仍能把手伸到你被窩裡,大喜過望呐喊曰:“他屁股上有個疤呀。”結果你不但賢不起來,反而弄得一身臭。“責備賢者”與“嫉妒”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在雞蛋裡找骨頭,但形式上卻不相同,“責備賢者”因有美麗的外套,所以就更惡毒、更害人。嗚呼,我們給“賢者”的愛太少,而隻一味地責備,責備,責備,責備,責備。孫觀漢先生有一句使人感慨的話,那就是:“中國社會上,讚揚的話總是等人死了才說。”蓋在中國社會,對活人的讚揚幾乎絕跡。嗟夫,天底下最容易的事莫過於責備人,挑彆人的眼,隻要一開口,就好像從懸崖上栽下來的飛車,停也停不了,停也停不住。閣下看過《所羅門的寶藏》乎,兩位財迷被土人捉住,綁到廣場,表演砍頭。甲先生知道再過一個小時,就要日蝕,乃嚇唬酋長老爺,說他法力無邊,可以把太陽吃到肚子裡,如果把他宰啦,天上就永遠沒有了太陽。酋長老爺半信半疑,甲先生說,他可以先露一手教他們瞧瞧。酋長老爺下令暫緩執行,看他能耐如何,於是他就念起咒來。嗚呼,他會念啥咒?隻不過他閣下乃水手出身,可以用醜話連續罵三天三夜都不重複一個字。於是,你瞧他口沒遮攔吧,陰陽頓挫了一個小時,天昏地暗,太陽果然被他吃到肚子裡,不但救了老命,還撈了不少寶貝。中國傳統文化似乎專門培養這種水手本領,責備起人來,如果不用膠布趕緊貼住他的嘴,他的醜話就永遠沒有句點。再加上搖頭擺尾,擠眉弄眼,就更勇不可當。可是你要請他老人家讚揚一位他最佩服的人,他準張口結舌,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出有誰值得他讚揚的,即令有人值得他讚揚,他也想不出用啥話去讚揚。一切絕症都淵源於中國文化中的愛心太少,孔丘先生之道,不過“忠”、“恕”而已,獨缺少愛———當然啦,抬起杠來,不但其中有愛,而且愛還多得受不了。不過,“忠”、“恕”中的理智成分似乎要濃些,愛的成分似乎淡如雲煙。有些人似乎害著翹尾巴瘋,一談到美國,尾巴就翹起來曰:“美國的文化太淺!”(也有說“沒有根基”的,也有說“沒有深度”的,反正他們那玩意沒啥。)美國文化是不是淺,是另一個問題,即令他淺啦,我們才更不好意思。好像書香世家的破落戶,披著麻片,蹲在破廟裡,仰仗著彆人殘茶剩飯過日子,卻號曰:“俺祖父大人當過宰相,他祖父大人不過是一個掏陰溝的。”不但不滿麵羞愧,想想自己為啥窮,反而洋洋得意對方出身不高。嗚呼,真是奇事處處有,隻有中國多,這句話應該是彆人挖苦我們,而且誰要是這麼一提,都得打上一架!現在自己卻往外猛冒,實在是虛驕過度,一時轉不過彎。虛驕隻是暈暈乎乎的自滿──自我陶醉,自我意淫,蒙著被子胡思亂想。孔丘先生當年費了好大的勁,才發明了“古”的種種,然後托古改製。現代中國同胞不費吹灰之力,就有個美利堅合眾國擺在眼前,可以看得見,可以摸得著,還可以鑽到裡頭研究研究,體驗體驗,為啥還用虛驕之氣,把這個活榜樣拒之於千裡之外?我們並不是說美國好得像一朵花,如果美國真好得像一朵花,他們就用不著三作牌和監獄啦。但有一點卻是絕對可以提供我們學習的,那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美國人有一種很厲害的武器,以堵任何一個國家(包括硫磺坑出來)留學生的嘴,那隻是一句話,曰:“你認為美國這也不好,那也不行,但你覺得美國的生活方式怎麼樣?”大體上說,美國是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有最廣最強的公道。虛驕之氣最大的壞處是自己給自己打堵牆,把自己孤立在水桶裡,喝得尊肚跟先生尊肚一樣的奇脹,於是就再也灌不進彆的東西,頂多灌一些洋槍洋炮鐵甲船。至於更厲害更基本的文化———教育、藝術、禮義、做人的道理,和處世的精神,不要說再也灌不下去,簡直望一眼都會皮膚敏感。我們也並不一定要效法美國,效法效法德國,效法效法日本,也是自救之道。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和日本複興之快,真是可怕。中國同胞研究他們所以這麼快爬起來,發現了很多原因,若馬歇爾第四點計劃焉,若韓戰焉,若他們的工業基礎焉,聽起來有這麼一個印象,好像他們複興都是靠的運氣。嗚呼,大家似乎忘了一點,戰敗後的德國和日本,固然成了三等國家,可是他們的國民卻一直是一等國民,擁有深而且厚的文化潛力。好像一個三頭六臂的好漢,冬的一聲被打暈在地,等悠悠蘇醒,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仍是一條好漢。而我們這個三期肺病的中國,一時站到世界舞台上,不可一世,可是被冷風一吹,當場就連打三個偉大的噴嚏,流出偉大的鼻涕,有人勸我們吃阿司匹林,我們就說他思想偏激、動搖國本,結果一個倒栽蔥,兩個人都架不起。提起來效法彆人,臉上有點掛不住,大丈夫固應該頂天立地,轟轟烈烈,讓彆的小子又羨又妒。問題是,這種場麵,在漢唐之時,確實是有的,可是時背運停,洋大人紛紛崛起,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贏,隻好往事如煙。現在惟一的辦法隻有學學他們那一套,而且也隻有這一條路可走,如果靠一口虛驕之氣,像河西走廊那位老太婆一樣,一股勁直往炕沿伸既醜又臭的小腳,以表示過去纏得好、纏得妙,則隻有走另外一條路,該路是一條抵抗力最小的路,直通死亡之穀。虛驕之氣使我們產生一種錯覺,認為我們絕不會亡,理由是漢民族最富於同化力,證據是我們已亡過兩次啦,一次亡給蒙古,一次亡給滿洲,結果還不是來個鷂子翻身,把侵略者打得夾著尾巴而逃?———滿洲似乎還要慘,連尾巴都無處夾。這理論和證據可增加我們的自信,但並不能保證以後就不再亡。有一點要注意的,再偉大的民族,當他沒有滅亡以前,他是從沒有滅亡過的,而該民族在絕種以前,也是從沒有絕種過的。然而他們竟滅亡啦,也竟絕種啦,是虛驕之氣塞住了尊眼,迷糊了心竅,對內在外在的危機,有一種葉名琛先生式的情意結,認為危機根本不是危機,於是乎危機兌了現,哭的是千萬小民和後代子孫。當希臘祖先張牙舞爪,光著屁股,初到希臘時,克裡特島已有燦爛輝煌的文明,不但知道用鐵,還有高度的藝術成就。然而,隻不過兩百年光景,克裡特人在後起之秀的希臘人征服之下失了蹤。五千年前,南美洲的印加帝國的宮殿,現在還在秘魯荒山中發現,從那些宏麗的建築上,可看出他們文化程度之高(當印加帝國登報招標蓋那麼好的房子時,中國人還是野蠻民族,在茹毛飲血哩)。可是他們而今安在哉?先生說這些,可不是專門泄氣,而是我們要認清,競爭是無情的,天老爺並不會因為中國有五千年文化,而特彆派六丁六甲,謁者功曹,像保護唐僧一樣保護中國。趁著還活在世界上,應該趕緊鍛煉鍛煉,把尊肚裡的臟水吐出來(吞點瀉鹽拉出來也行),多吃一點有養分的東西。現在我們哀悼那些在曆史上被滅了亡、絕了種的民族,不希望有一天彆的後生也來哀悼我們,千言萬語一句話:“勿使後人複哀後人也。”———跳出影子,似乎是中國人第一要務。吾友趙寧先生,在他的專欄中,指出大多數中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影子裡,明明是一隻小貓的,一看影子那麼龐大,就自以為是隻老虎。嗚呼,趙寧先生誠目光如炬,不過,柏老得補充補充,蓋自以為是隻老虎,那還是日正當中的影子,如果是日落西山的影子,則不僅僅自以為是隻老虎,因為斜照的影子更為龐大,他簡直還自以為是頭恐龍,一個噴嚏,地球都會震動哩。這種恐龍型人物,滿坑滿穀,觸目皆是,馬路上、商場上、房間裡、衙門裡,以及每一個行業的每一個角落,都會碰到。重則碰得你命喪黃泉,輕則碰得你膀胱發緊,小便頻仍。十二年之前,台北上演一部好萊塢電影(片名已忘之矣,好像是《聖杯》,不敢確定),最精彩的一段是江湖郎中表演空中飛人。他閣下本來有一套精密設計的裝備,那是一對結實的輕金屬翅膀,綁在兩臂上,就可跟鳥一樣滿天亂飛。可是當他一上台麵,麵對皇帝老爺的隆重介紹和黑壓壓一片群眾的歡呼,就忽然尾大起來,翅膀也不要啦,一直奔向樓梯,往塔上爬去。害得他那美麗妻子,在後麵苦苦地追趕哀號,告訴他沒有翅膀不行。江湖郎中不但不聽,反而認為連自己老婆都唱反調,都拆自己的台,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暴跳如雷,用腳猛踹嬌妻攀登而上的玉手,幾乎把她踹下跌死。但她仍尾追不舍,一直到了儘頭,江湖郎中把蓋子一蓋,嬌妻隻好掩麵痛哭。接著是江湖郎中高立塔頂,群眾的狂熱使山搖地動,他的信心更如火燒,張開雙臂,仰麵向天,朗聲誓言:“沒有翅膀,照樣可以飛。”於是,姿勢優美,淩空而下,隻聽撲通一聲,跌成肉醬。──跌成肉醬的後果是禍延嬌妻,上自皇帝,下至觀眾,一致認為受了欺騙愚弄,這種跳塔自殺的節目,人人都會,有啥可看的。他們鼓噪起來,眼看就要暴動,皇帝老爺不得不下令要江湖郎中的妻子繼續去飛。她當然不會飛,但在槍尖圍逼下,隻好含淚爬上樓梯,為她丈夫的虛驕,也付出一團肉醬的代價。這是曆史故事啦,現實的場麵是,今年(一九八○年)二月,“中華航空公司”一架飛機,在馬尼拉降落時,機長吳黌先生,就有這種膨脹鏡頭。聞見思先生在台北《中央日報》上說他:“藝不高而膽大”,恐怕太過於客觀,蓋在主觀上,他已到了江湖郎中階段,認為沒有翅膀,跟有翅膀沒有分彆,隻要信心堅定,就是武功高強。他早已發現降落的高度不對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重來一次。反而收回油門,放下襟翼和起落架,更使用減速板,使飛機降得更快。等到接近跑道尾巴時,下降的趨勢更勇不可當,鼻輪和兩個主輪,三點式同時重重落地,一聲響亮,刹那間翅膀折斷,引擎脫落,大火衝天,飛機化成灰燼。四位最倒黴的乘客燒死,三十九位次倒黴的乘客受到輕重之傷。──吳黌先生一個人虛驕,四十餘人遭難。比起江湖郎中隻不過夫妻兩人斷送殘生,似乎更價值連城。就在吳黌先生表演一手之後的次月──三月,司機老爺許萬枝先生,也有表演。他開的是遊覽車,滿載“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堂”的學生,作畢業旅行。行駛途中,車掌小姐照例介紹她自己和司機,當介紹許萬枝先生時,稱讚他是最好的司機。許公龍心大悅,而且為了表示他確實與眾不同,就在危險萬狀的山路上,放下方向盤,舉起雙手,向大家抱拳,一方麵答謝服務小姐的推薦,一方麵向大家展示他優美的駕駛技術,已到了神奇入化之境,雖不用方向盤,照樣可以開得四平八穩。當他抱拳的刹那,全車人都出了一身冷汗,有人更喊出聲音。但許公神色自若,並且對那些喊出聲音的膽小鬼,嗤之以鼻(有沒有像江湖郎中踹嬌妻那樣踹了乘客幾腳,報上沒有記載,不便瞎猜),蓋那太傷他的自尊心啦。於是,到了梨山附近,左撞右撞,終於把車子撞到萬丈深淵,十七位大學生死亡。──無論如何,許萬枝先生仍是第二流的司機。他跟吳黌先生不同,吳黌的虛驕,隻斷送彆人的生命。而許萬枝先生的虛驕,卻用自己的生命殉葬。上麵幾件壯舉,先生都沒有親身參加,隻有一件事,我卻是榮膺男主角的。那就是,我老人家請吳基福先生診治眼疾,最初的幾個月,每天都需要靜脈注射。我既不好意思每天往返八百公裡去高雄打針,隻好把針劑帶回台北,在柏府附近找到一家私人診所,每天前往挨戳。該診所的那位女護士,秀色可餐,被秀色可餐捉住手臂亂搞,本也心甘情願,可是她閣下跟許萬枝先生的功夫一樣,同是天下高手,許先生可以不用方向盤開車,護士小姐則可以不用眼睛注射。她總是一麵注射,一麵跟她的男同伴猛聊,聊到得意之處,還咭咭呱呱,前仰後合。我懇求曰:“老奶,請你看著點,這可不是耍的呀。”她的玉容就像掛著簾子似的,刷的一聲拉下來曰:“這有啥好緊張的,我閉著眼睛都能注射。”忽然一陣劇痛,我就哎喲,她曰:“我打針打了整整十年,從沒有出過錯,你這個老頭,怎麼還像孩子這麼難伺候。”回到家裡,左臂一片鐵青。第二天再去,指給她看,她曰:“沒啥,沒啥,用熱毛巾一敷就好啦。”隻好換打右臂,回到家裡,這條不爭氣的右臂也跟著一片鐵青。一個月下來,她談笑風生不輟,而我老人家的兩條胳膊幾乎成了兩根木炭。──一個女孩子的虛驕,先生就得為她贖罪。幸虧我注射的不是含有劇毒的六○六,如果是六○六,當場就在她玉足前滿地打滾矣。恐龍型人物最大的特征是生活在日落西山斜照下的影子裡。眼看太陽就要沒啦,影子也要沒啦,但他卻覺得一切都是永恒的。一個人隻要駕了一陣飛機,就自以為可以直起直落。隻要開了一陣汽車,就自以為雙手淩空,仍能轉彎抹角。隻要當了幾年護士,就自以為閉著眼睛就可以找到靜脈血管。於是,一個人隻要有了一點錢,他就覺得神通廣大,所有的人都得向他朝拜。手裡稍微有點權,他就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教對方領教領教他手裡的玩意。隻要出了兩本書,他就成了文豪,全世界都得向他歡呼。隻要當上一個主管,不管是二三流的或七八九流的,他的能力就跟著高漲,職位比他低的家夥,都成了豬八戒的脊梁──無能之輩。隻要弄到一個學位,不管是青蛙媽死脫,或跳蚤打狗脫,他就以為連對同性戀都是權威。隻要會說幾句英文,如果不在談話中夾幾個字,屁眼都能憋出黑煙。隻要認識幾個洋大人,那就更不得了啦,更得隨時隨地亮出招牌。──至於先生,自從巷口擺地攤的有一天看我教敝孫女唱:“月奶奶,明光光,打開後門洗衣裳。”讚揚我是偉大的聲樂家之後,我就覺得台灣這個小島簡直容我不下,每天早上都把鋪蓋卷好,準備出洋去當貝多芬的教習(我最近就要寫一大文,揭發貝多芬《田園交響樂》十大謬誤,讀者老爺拭目以待可也)。中國有五千年悠久的曆史和龐大的國土,中國人理應見多識廣,充滿深厚的氣度和胸襟,卻有這麼多恐龍型人物晃來晃去,好像參加恐龍競技大會,各顯各的神通。跟我們深厚的文化背景,如此地相悖,實在教人越想越糊塗。沾沾自喜和浮誇膚淺,隻有使一個人陶醉在自己的影子裡,惹人生厭生畏,自己卻再不能吸收任何新的東西,再沒有長進。大多數人都如此,中國殆矣。至少是近百年來的事,中國人走兩個極端,不是沮喪自卑,就是盲目自傲,而很少能有自尊。嗚呼,跳出影子,彆當恐龍,祛除虛驕,應是中國人的第一要務。《封神榜》是中國的《伊利亞特》,神仙如雲,妖怪似雨,雖然最後都歸結於邪不勝正,但雙方打鬥過程,仍花樣百出,轟轟烈烈。《封神榜》神怪中最厲害的角色之一是殷郊先生,他閣下的翻天印,乃天下第一等蓋世奇寶,隻要口中念念有詞,喝一聲“疾”,該蓋世奇寶就被祭升空,砸將下來,不要說人的血肉之軀,就是喜馬拉雅山,都能一劈兩半。這還不算叫座,叫座的是連把法術傳授給他的師父廣城子先生,都無法抗拒,一見殷郊先生翻臉無情,祭起那玩意,立刻魂飛天外,落荒而逃。先生這些時吉星高照,忽然間也遇到了這種蓋世奇寶,不過時代不同,現代化的“翻天印”不叫“翻天印”,改名換姓,另行修煉,而叫“崇洋媚外”。隻要“崇洋媚外”這句話被現代殷郊先生隆隆祭出,比三千年前的“翻天印”,還要雷霆萬鈞。洛杉磯一次聚會上,我正頭頂石臼,努力演唱,一位聽眾老爺忽然傳來一張字條,上麵寫曰:“老頭,想不到你竟崇洋媚外,認為美國一切完美,而美國絕不像你想像中那麼完美。”稍後,洛杉磯《南華時報》刊出鐸民先生一文,其中一段曰:“崇洋媚外觀念,應該猛批。老頭也像許多剛踏上美國本土的老中一樣,迷失在這個社會表象的美好之中,先是自慚形穢,接著是妄自菲薄。假如他能夠呆上個三年五載,相信觀感必會大不一樣。”“崇洋媚外”這個蓋世奇寶,大概是十九世紀四十年代鴉片戰爭之後,才煉成正果,為害人間的。這奇寶的內容,可用一個老漢朋友的吼叫作為代表:“你們這些崇洋媚外的家夥(這還算客氣的,有時候簡直成了‘漢奸’、‘洋奴’、‘賣國賊’),千言萬語一句話,無論是啥,都是美國的好,要說美國科學好,我還服,要說連美國的文化比我們好,我就不服,難道我們連做人處事,也要學美國?”──怒吼的不僅這麼一位老漢,而是很多老漢,事實上很多小漢也同樣怒吼,就使我老人家的血壓大增。這裡涉及到一個重要課題,有些人竟能把截然不同的兩碼子事,和並沒有因果關係的兩種行為,不經大腦,就能用唾沫粘在一起,實在是高級技術人員。“崇洋”與“媚外”相距十萬八千裡,風馬牛互不相及,經過如此這般的硬生生粘在一起,動不動就掏將出來“猛批”,災難遂無遠弗屆。不過受傷害的並不是被詈為“崇洋媚外”之輩,而是因怕“媚外”而不敢“崇洋”的人民。柏老的意思不是說根本沒有人崇洋媚外,這種動物可多得要幾籮筐有幾籮筐。而隻是說,更多的朋友,卻是“崇洋”而並不“媚外”。在洛杉磯會場上,我一時緊張,忘了自己客人身分,把臉一抹,露出本相,立即反問與會的紳士淑女,為啥不坐獨輪車而開汽車來瞧老頭?開汽車就是崇洋。為啥不梳辮子,不束發盤到頭頂,而弄成左分右分模樣?左分右分模樣就是崇洋。為啥女士們不纏三寸金蓮,走路一擰一擰,而天足穿高跟鞋?天足穿高跟鞋就是崇洋。為啥男人不穿長袍馬褂,或更古的京戲上寬衣大袖,而穿西服?穿西服就是崇洋。為啥不吸水煙旱煙,而吸紙煙雪茄?吸紙煙雪茄就是崇洋。為啥煮飯時不用煤球木柴麥秸,爬到灶頭吹火,而用電爐瓦斯?用電爐瓦斯就是崇洋。為啥不睡土炕,而睡彈簧床水床?睡彈簧床水床就是崇洋。為啥見了頂頭上司不撲通一聲跪下磕頭,而隻握手喊“嗨”?握手喊“嗨”就是崇洋。為啥不弄碗豆油燃亮,挑燈夜讀,而用電燈?用電燈就是崇洋。為啥寄信時不托朋友順便帶去,而弄張郵票一貼,往一個密封筒子裡一投?貼郵票投郵筒就是崇洋。為啥不去看皮影戲,而去看電影?看電影就是崇洋。為啥不拉著嗓門猛喊,而去撥電話?撥電話就是崇洋。然而,我可不相信各位紳士淑女媚外。回到國內,心裡更沉重得像掛個秤錘,覺得事情必須弄個一清二楚,才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轟隆隆閱兵大典剛過,各位讀者老爺的記憶猶新,夫洋槍洋炮、洋鼓洋號、洋指揮刀、洋軍樂隊,哪一樣不是崇洋產物,可是,卻又哪一樣媚了外?地麵分列式、空中分列式,更是崇洋產物,又跟媚外怎麼攀上內親?深入家庭社會一瞧,簡直更成了驚弓之鳥。寫稿也好,寫文也好,寫黑信告先生挑撥“人民”與“政府”之間感情也好,都隻用原珠筆、鋼筆而不用毛筆,原珠筆、鋼筆(加上打字複印)固努力崇洋者也,與媚外又有何乾?客廳也好,辦公室也好,公共場所也好,隻坐軟綿綿的沙發,而不坐硬邦邦的長板凳,軟綿綿沙發固努力崇洋者也,跟媚外又有何乾?上星期去一位朋友家串門,他當麵吆喝我“崇洋媚外”,把我吆喝得發起酒瘋,找了個頭,要把他家的抽水馬桶砸個稀爛。他太太苦苦哀求,我也不理,誓言跟崇洋媚外的抽水馬桶,不共戴天,等砸了抽水馬桶後,我還要砸電視機、砸收音機、砸電冰箱、砸瓦斯爐、砸電話、砸電燈……最後還是他家姑娘,大學堂畢業生,深中“崇洋”之毒,不知道敬老尊賢,不知道禮讓大義,而竟訴之於法,召來警察,把我轟出大門,才算結束這場鬨劇。否則,一頭下去,他們可是住在十二樓的,全家屁股立刻就沒地方放。不過,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該姑娘有啥地方媚了外。嗚呼,真不敢想像,如果上帝老爺一旦大發神威,把中國人“崇洋”所得到的東西,全部抽掉,不知道中國還剩下了些啥?翻天印朋友鼻孔冒煙曰:“難道我們連做人處世也要學洋人?”咦,真是一個糨糊罐,這還要問,我們在做人處世上,當然更要崇洋,更要學習洋人的優點,但這跟媚外又有啥瓜葛?中國在政治製度上,崇洋已崇到過了頭,首先就把五千年帝王世襲傳統一筆勾銷,猛學洋大人的投票選舉。接著把封建製一腳踢,猛學洋大人的民主政治。在經濟製度上,摒棄五千年的重農輕商,猛學洋大人的工商第一。更摒棄五千年做官為惟一途徑的人生觀,猛學洋大人多層麵結構。在文化上,整個大眾傳播工具,包括報紙、電視;整個藝術創作,包括、詩、話劇、繪畫、音樂,又有哪一樣不是崇洋崇得暈頭轉向。可是,豈全國上下都死心塌地地媚了外?情緒化的翻天印“崇洋媚外”,是語意學上的差誤,經不起思考,經不起分析。鐸民先生曰:“假如在美國住上三年五載,相信觀感必會大不一樣。”這是可能的,但也不見得。我們盼望中國的武器更精密,要求崇洋學習。我們盼望中國的工商管理得更有效率,要求崇洋學習。我們盼望中國人一團祥和,要求崇洋學習說“對不起”、“謝謝你”。我們盼望中國人排隊,要求崇洋學習一條龍。我們盼望中國人尊重斑馬線,要求崇洋學習嚴守交通規則。我們盼望中國人過彈簧門緩緩鬆手,以免後麵的人腦震蕩,要求崇洋學習佇立以待。我們盼望中國人都有開闊的俠情,要求崇洋學習笑容滿麵,樂於助人。我們盼望中國人身體健壯如牛,要求崇洋學習把時間花在運動上,不花在窩裡鬥上。———這一切,怎麼扯上他媽的媚外?麵對彬彬有禮的洋大人,我們難道不自慚形穢,反應該“不忘本”到底,橫眉豎目到底?古書曰:“知恥近乎勇。”死不認錯隻要情緒衝動,捶胸打跌,就可功德圓滿。而知道啥是羞恥,不但需要勇氣,更需要智能。──鐸民先生在“自慚形穢”下,緊接著“妄自菲薄”,這兩句話同樣沒有因果的必然關係。自慚形穢固然可能妄自菲薄,但也可能突然醒悟、發憤圖強。日本老爺的明治維新,就是這麼搞起來的。情緒激動的夾纏,屬於風火輪戰術,中國人特質之一。美國一位教授寫了一本《日本第一》,沒有一個美國人怒詈他崇洋媚外。先生隻不過寫了幾篇僅涉及到皮毛印象,便翻天印亂飛。嗚呼,你就是掐著我的脖子,我還是要嚷:“絕對崇洋,但不媚外!”還請讀者老爺思量。殖民地意識下的社會,以母國的語文為最高級、最尊貴和最神聖的語文。中國雖然沒有當過殖民地,但中國人有殖民地意識。留華學生白安理先生,意大利米蘭人也,在台灣八年,他發現他去店裡買東西,講中國話時,店員愛理不理,可是一講英文,店員馬上就變成了馬屁精。以致白安理先生雖然中文呱呱叫,當買東西時,仍是用英文。嗚呼,白安理先生也屬於少見多怪,固不僅店員如此,他如果到高階層打打轉,恐怕他會發現英文更威不可當。今年(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台北《聯合報》上,有一段新聞,一字不改,恭抄於後。新聞曰:台灣郵政的服務良好是出了名的,但是也有服務不周的時候。紐約州立大學校長約翰托爾,最近到台灣訪問時,曾希望透過台灣良好的郵政服務,去約晤一位學生家長,卻令他失望了(柏老按:把“寄一封信”寫成“透過良好的郵政服務”,以加強壓力,可謂神來之筆,真得遞佩服書)。約翰托爾校長,到我國訪問時,住在台北圓山飯店,他用英文寫了一封信給他學生羅玉珍的家長,希望見麵談敘,結果因這封信未附注中文地址,由於時間耽擱,待羅玉珍的父親羅明鑒收到信時,已過了約定時間,托爾也已返國。羅明鑒認為郵局把此信退回很不合理(柏老按:好一個不合理)。托爾校長於四月二十四日,隨美國大學校長訪問抵華,在二十七日寫信給就讀紐約州立大學羅玉珍的家長,約定二十九日下午七時見麵敘談,結果這封信五月初才送達羅玉珍家裡。羅明鑒指出,他收到信時,信封上雖加注中文地址,但郵局已加蓋“退回”的戳記,上麵並注明“寄交國內之外國郵件封麵,應附注中文地址”字樣,顯然是此信退回圓山飯店後,再由彆人加注中文地址的。羅明鑒說,外籍人士不一定會寫中文,郵局上項國內函件應注中文地址的規定,應僅指國人相互通信而言,對外籍人士投寄未附注中文地址的信封,照理仍應立即按照所寫英文地址投送。台北郵局人員表示,此信可能是被郵政人員誤認為是國人投寄信函,以後決予改進。這則新聞真是集天下之大鮮,這位可敬的羅明鑒先生因未能及時晉見洋大人,失望後跳高之情,躍然紙上。郵局明明規定:“寄交國內之外國郵件封麵,應附注中文地址。”羅明鑒先生卻解釋為:“應指國人相互間通信而言”,“對外籍人士投寄未附注中文地址的信件,照理……”嗚呼,照理,照的是啥理?一封英文信寄出,郵局老爺是不是都要拆開瞧瞧,如是洋名就照寄,如是單音節就退回?有些華裔的美國人,如中國原子科學之父孫觀漢先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直用的是K. H. Sun,根本沒有洋名,郵局老爺又如何分辨。如果隻看信封,又怎麼知道他是“外籍人士”和“內籍假洋鬼子”?這還不說,中國人在美國用中文寫信,行耶,不行耶?阿拉伯人在台灣用阿拉伯文寫信,泰國人在台灣用泰文寫信,又是行耶?不行耶?郵局老爺迫不及待地承認錯誤,真不知錯在哪裡,誤在何方?又拍胸脯保證改進,更不知哪裡可改,啥地方可進。我們對這種現象,沒啥可說,隻是提醒一點,在如此強大的殖民地意識、洋奴意識壓力下,中國人的嘴臉,已經大變,變得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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