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赴江南的旅行團大約二十來人,男多女少,頭幾天就由李子超張羅著組建了一個群,群主“超超超過你”在裡頭咋咋唬唬,還沒等出發,已經把氣氛炒得相當鬨騰了。其時,京滬高鐵南站剛剛落成不久,相對還算整潔乾淨,比之前那個用了二十多年、甫一建成就被戲稱為“大型豆腐渣工程”的亞洲第一火車站——北京西站還是要強上不少,最起碼人流量沒那麼大,可饒是如此,周少川依然從進站安檢開始,緊鎖的眉頭就再沒打開來過。不都見識過醫院的盛況了麼,怎麼接受度還這麼差?向榮納悶地尋思著,進去後,趕緊見縫插針地給少爺找了個臨近檢票口的座位,這頭屁股還沒坐熱乎,同行的熟人就已經呼呼啦啦地擁過來了。這一期裡和向榮最熟的就要屬尾巴閒和李子超了,前者嫌從北京回廣東坐車時間太久,索性取道江南,等玩完了再從上海回家去。後者則早就在期待著這趟旅行,此刻更笑得像隻爛酸梨似的,也不知道又在憋哪門子的壞呢。“你倆還真是掐著點來啊!”李子超沒帶箱子,隻背了碩大的旅行包,哐當一聲扔在地下,跟著沒頭沒腦地問道,“哎,怎麼樣?給哥們拿個主意,是應該矜持點呢,還是應該再熱烈點?”這話可謂說得是前言不搭後語了,直把向榮聽得是一頭霧水,但憑借他對李子超的了解,該人除了打籃球和打遊戲,在其他方麵都可謂懶得出奇,要是沒藏點不可告人的貓膩,那還真不至於非要冒著酷暑,跑來參加什麼“考察團”了。向榮望了一眼不遠處,帶隊小張老師身邊的那幾個人,心裡頓時就有點數了:“說吧,你個死宅,醉翁之意到底在哪一個啊?”小張老師身邊站著兩位女生,是本次隊伍中一群綠葉裡唯二的兩朵鮮花,而且刨除性彆優勢,兩個女孩又都各具特色,算是建院這一級裡,非常拿得出手的漂亮姑娘了。身高173,有著模特身材和一頭精乾短發的女生叫焦瑩,大眼睛高鼻梁,通身有股子特彆颯的味道,就是人非常冷,細細的脖頸挺立如同風中的荷葉杆,於利落中營造出了一份遺世獨立感,她一進J大就有不少人試圖追她,結果不是慘遭拒絕,就是被她散發的清冷感給嚇得打了退堂鼓,總而言之,結合向榮早前聽來的八卦,這姑娘應該算是個極難啃的硬茬。另一個嬌小一點叫作孫嬌,人如其名,風格十分甜美可人,當然最出名的還不止這個,她來自於東南沿海一個不太知名的小縣城,剛一下火車就曾對前來接新生的學長發出了如是感慨和宏願: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實在是太好了,她一定要在這紮根,一輩子再也不回家鄉那個小地方去了。兩個女生,兩種不同的風格,向榮猜不出李子超到底把目標鎖定了哪一個。“帥麼?”李子超扭頭望了望,轉臉又風騷地衝向榮擠了下眼,“哥們兒打算追焦瑩了,狂追,追不到手誓不罷休那種!”那真是勇氣可嘉了!連女版周少川都敢下手?向榮平生最佩服這種知難而進的人,不由笑著打趣他:“可以,炎炎夏日的,追一趟指定能防暑降溫了——請問迄今為止說上話了麼?”“當然了,”李子超撓頭笑了笑,“剛正式介紹完,她應該還記得我叫什麼吧,咳,沒事,反正就是她了,哥們兒好多年沒這麼動心了,就喜歡她身上那股勁,哦對了,她跟孫嬌也坐一等座,你哪個車廂,要在一起的話,我回頭可以找你去。”這是想尋個名目借機去看女神啊,向榮心領神會,掏出車票瞄了一眼:“8車廂,不會真在一起吧?”“巧了,還真是!”李子超盯著車票上的座位號直樂,“不光同車廂,還剛好是一排,你瞅瞅,這就叫天助我也,不成功都對不起老天爺這麼幫我安排。”好像……也沒什麼直接關係吧?向榮尋思著,正想再逗逗他要不要高價收購他的一等座車票,就見小張老師朝他們這邊招了招手,示意可以過去排隊檢票了。一到進站的時候,檢票口就會突然間出現非常玄幻的一幕,之前也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裡貓著的人,驀地裡全從四麵八方一起湧了過來,一錯眼的功夫,原本整齊的三條隊伍就被擠得變了形,而且還從三條莫名其妙的變作了六條。周少川已經沉默了一早上,見狀回過頭,對著向榮攤了一下手,臉上明顯寫著一組“WTF”:“這些人都是打哪冒出來的?”向榮也覺得很神奇,不過冷眼旁觀下來,他也知道這些人就是找了個就近的地方坐下,一聽廣播裡說開始檢票,立馬從椅子上蹦起來蜂擁而至,當然他們絕不可能從隊尾規規矩矩地排起,而是直接走哪算哪,另辟一隊來進行插隊,因為人數太多,大抵上隻能法不責眾,橫豎民不舉官不究,老實排隊的人也沒法跟這幫人認真計較。想想現如今在網絡上極為活躍的年輕人,其實,都該算是對祖國認同感頗高的一代了,他們也常說國家發展蒸蒸日上,但一些不文明的現象確實普遍存在,所謂倉廩足而知禮節,中國人才富起來幾天啊,精神文明要想提高,大概還需要幾代人不斷地去努力和改進,但此時此刻,向榮覺得還該讓歸國華僑多看看好的那一麵。被喚起了民族自尊心的人,開始衝著周少川的背影碎碎念:“沒辦法,人太多了,要檢票隊伍能一直排到大門口,可不檢票又不現實,你不知道有那種極個彆的人,為了逃十幾塊錢的票連人格都能不要了,這一點暫時還不能跟法蘭西比,主要還是因為窮,發展中國家嘛,海外赤子要多包涵,理解萬歲啊。”海外赤子並不以為然,拖著個箱子,扭過身來:“哪都一樣,TGV不檢票,結果每年都得承受近一億的逃票損失,你以為歐洲人就道德高尚了?天下烏鴉一般黑,人性是最禁不起考驗的。”TGV是法國高鐵,當年還在上高一的向榮頭一回乘坐,隻感覺先進得一塌糊塗,誰想到才過了幾年時間,中國自己也有了高鐵,而且兩廂一對比,無論從服務質量還是穩定程度,國內的高鐵恐怕都要略勝一籌了。聽著周少川對於人性的總結,好似給國人暫時蒙上了一層遮羞布,所以誰說海外赤子不護短的?儘管嘴裡頭沒什麼好話吧,但到底也還能做到一視同仁,並沒有一邊倒的抨擊國人。向榮滿意地笑了笑:“等進站台就舒坦了,我覺得高鐵還挺不錯的,至少準點,也比較穩,當然還有寬敞,TGV的座位相比起來就顯得有點窄了。”“你去過法國?”周少川回頭看著他問。向榮點了點頭,其實不光是法國,遠一點的美加和澳大利亞,近一些的日本他都曾經去過,這也算是他成長過程當中的一個福利了——向國強不喜歡把孩子拘在家搞題海戰術,況且向榮的成績也從來不用他擔心,是以舉凡學校有海外遊學的夏令營,他都十分樂意支持孩子去參加。對此,梁公權也是推波助瀾者,記得那回去法國,因為並非英語係國家,很多家長都認為對提高口語沒什麼幫助,報名參加的人數因此大幅度縮水,校方於是不得以提高了價格,向榮當時也有點不太想去,但梁公權卻毅然決然地說要讚助多出來的那部分費用,並且告訴他,學習英語不是靠那幾個禮拜跟人交流一下就能一錘定音,短暫的提高意義不大,相較於功利的想法,他更願意激發一個十六歲少年,對於這個世界應有的好奇心。所以,他能見識到外麵的世界,真該感謝老爸和梁伯伯了,想起梁公權,向榮心裡不由泛起了一絲悵然。記得臨走前,老頭留了個郵箱給他,還說到美國會開skype同他視頻聊天,可惜才過去一個多月,他就被查出患有嚴重的青光眼和白內障,因為正在排隊等做手術,家裡人便不許他再使用電子產品,通信也就隻好被迫中斷了。曾經朝夕相對過的人,終有一天也不得不漸行漸遠,最終,徹底遊離於彼此的生命之外,就像三歲時母親辭世那樣,隨著歲月其馳,記憶也終不免開始泛黃黯淡,雖然一個是“生離”,一個是“死彆”,並不完全一樣,但都能讓人切身體會到何謂天各一方,何謂世事兩茫茫。輕輕歎出一口氣,向榮順著人群通過了閘機,感概良多也是無用了,通常來講,他並不是個擅長傷春悲秋的人,下一秒,總還是能找到合適的詞來寬慰自己。何況想傷春悲秋也沒那個氛圍,方一落座,向榮就悲催地發現這節車廂裡存在有一對異常活潑的小姐弟,車才開沒一會,倆小孩就開始沿著車廂,玩起了你追我趕並驚聲尖叫的跑酷遊戲。向榮原本打算上車就睡的,此時卻被吵得睡意全消,再看一眼身旁的周少川,斯人那眉頭恨不能皺得直接夾死蒼蠅了,顯見著已有了幾分暴躁的趨勢。“真煩人,小孩不懂事,家長也不知道管管,一家子都少教!”孫嬌聲音不大不小的抱怨道,而冷麵女神焦瑩卻已自顧自地帶起了耳機,麵朝窗外,對車廂內的高頻噪音采取著充耳不聞的態度。沒有人出聲喝止,一車的人似乎都在明哲保身的忍耐,向榮用餘光瞧了眼身邊人,感覺少爺的憤怒值業已達到了爆發的臨界點,但周少川根本沒見識過國內護犢子的大人什麼德行樣,尤其是再趕上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在場,那簡直就是大型倚老賣老的展銷會,自家孩子一句都說不得,說了就是孩子還小,對方缺乏愛心和包容度,而且還會用一句毫無道理可言的話來懟你:小孩都這樣,這是天性,有本事你將來彆生孩子啊!周少川的狠,當然可以拿來對付各種流氓無賴,但對付熊孩子的家長卻明顯不是個兒,人家老太太腰一插,眼一瞪,甭管你多大的大爺都得沒脾氣了,誰教周少川不可能動手打女人呢?於是,等到那對跑酷小姐弟再次路過向榮跟前時,坐在靠過道的青年暗地裡伸腿輕輕一絆,先是把小男孩直接絆了一跟頭,跟著他胳膊一抄,又把險些栽倒的小男生攬進了懷裡。見弟弟腳下拌蒜,做姐姐的當即停住了腳步,眼神好奇中帶了一點敵意,直勾勾地打量起了向榮。“你乾嘛?”女孩適才背對著向榮,沒瞧見他伸腿的那一幕,這一句,卻也不知道是在問他,還是在問自家的小弟了。小男孩大概也就三歲多的模樣,話還說不太利落,一時間也沒想到要告狀,隻是呆呆地望著攬住自己的陌生男人,又望了望自己一向唯馬首是瞻的大姐頭。“車廂裡不能亂跑,你看,他剛才差點摔著。”向榮和顏悅色地對姐姐說,“要是磕地下,很容易把腦袋磕壞的,那將來可就不聰明了。”“他本來也不聰明。”女孩瞥著男孩,一臉嫌棄地說道。得,看來這是位不怎麼“愛惜”小弟的大姐頭,那麼策略就得及時調整一下了,向榮隨即笑出一臉的慈祥:“剛才聽廣播了麼,車上有人打開水,你這麼跑來跑去,萬一被人碰了,滾燙的開水直接灑在你身上,那你可是要被燙傷的。”“他敢!”女孩立即擺出睥睨一切的架勢,“那我奶奶絕饒不了他,一定要他賠個傾家蕩產外加底掉!”這話必然是有樣學樣了,肯定是日常從自家大人那裡聽來的,向榮輕輕一哂:“賠錢是次要的,燙傷會留疤,那可是一輩子去不掉的,很難看的。”說著,他特彆自然地抓起了周少川的左手,把那爪子掌心朝上,明明白白地展示著那裡曾因見義勇為而留下的一條不算淺的刀疤。繼而,他又睜著倆眼指鹿為馬地繼續說道:“看,這手就是被燙傷的,多長一口子啊,不光特彆疼,好了還會留下疤,醜吧?瞧他多帥一人,就因為這條疤,自個兒鬱悶了好久呢,平時都不好意思露出這隻手來。”周·不好意思露手·少爺:“…………?!”而且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明顯哪都不挨哪好嘛!然而小女孩天性十分愛美,不禁盯住那道疤一通亂眨眼,看模樣確實是有點被震撼到了,她才上小學一年級,常識的儲備量明顯不足,沒法判斷這疤痕到底是如何形成的,隻是真心實意地覺得非常醜,而要是自己也落下這麼條疤的話,那肯定是連哭三天三夜,也絕對消不了氣的。向榮端詳著她的表情,乘勝追擊地說:“還是安靜回座位吧,和弟弟看看動畫片,讓奶奶給你們講幾個故事,彆太吵了,不然會有人不高興,一生氣說不準就會拿開水潑你——我上回坐火車就見著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就因為說話聲音大了點,被人在腿上潑了一大杯熱水,完了,那個慘啊,以後肯定連裙子都沒法穿了。”“啊?”女孩嚇得直咧嘴,連聲氣一並都弱了,她慌忙推了一把呆若木雞的小弟,“快走吧,咱也彆跑了,回去找奶奶要iPad,你看我打遊戲去。”說完,仿佛又想起了剛剛聽到的驚悚故事,她對著小弟比劃了一個噓聲的動作,臨走前,又看了眼向榮和坐在旁邊一直沒出聲的周少川,感覺前者麵相十分可親,後者則看上去凶巴巴的,猶豫了一秒後,她開口小聲說:“謝謝哥哥,嗯,還有那個……有疤的叔叔再見。”突然被長了輩分的有疤痕“叔叔”:“…………!?”而那位沒疤的哥哥一早已反應了過來,頓時笑得就像是當場抽了羊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