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一。”我說。“嗯?”他握著方向盤問。“呃——我們喝茶,去喝茶吧。”“你要收拾東西準備出差,心裡不著急嗎?我倒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嗯,我想喝個痛快。”“那,那就去吧,去哪裡?”“呃,對了,美容店上邊的那家紅茶專門店,去那兒吧。”“快出市區了,太遠了。”“唔,那裡感覺好。”“好吧,就這麼定了。”不知何故,雄一今天特彆溫順。我心緒不寧,要是提出來此刻去阿拉伯看月亮,他可能也會答應。二樓的那家小店十分寧靜敞亮。四周牆壁雪白乾淨,暖氣開著,溫暖宜人。我們兩個人在最裡邊的座位上對坐下來。店裡沒有其他客人,電影音樂輕輕飄來。“雄一,細細一想,兩個人一起進茶店還是第一次,你沒覺得嗎?真是不可思議。”我說。“是嗎?”雄一瞪圓了眼睛。他叫了一杯英國伯爵茶,我不喜歡那種茶的怪味。我想起來深夜裡田邊家時常飄溢著香皂似的味兒在靜寂無聲的半夜裡,我用最小音量看電視時,雄一從房間裡出來泡這種茶。在變動不安的時間與情緒之中,五種感官裡銘刻了曆史的各種印跡。在這冬天的茶店裡油然升起平常無奇、卻又無可替代的感覺。“我的印象裡,我跟你經常大口大口地喝茶,覺得不至於是第一次進茶店,可是叫你這麼一說,倒是真的。”“是吧?真是奇怪。”我笑著說。“不知怎麼對什麼東西都反應遲鈍。”雄一凝望著裝飾台燈的燈光,目光深邃沉滯。“一定是太疲勞了。”“不用說,那是當然。”我略微驚訝地說。“你祖母去世的時候,也是很疲乏的。這一會兒才清楚地想起來,看電視的時候,我問你剛才那是什麼意思,抬頭看你一眼,見你在沙發上什麼都沒想……你的眼睛常常呆呆地發愣。現在我理解了。”“雄一,我,”我說,“我很高興,因為你能夠打起精神,情緒平靜,有條理地說話。甚至有點為你產生一種近於驕傲的感覺呐。”“你說話怎麼就像是把英語翻譯成日語一樣。”雄一的那張臉在燈光下浮出微笑。穿著藏青色毛衣的肩膀搖晃著。“是啊,我……”我本來想對他說,如果有我能夠做的事儘管說,但打住沒講。在這明亮而溫馨的地方,兩人對坐,飲著味道清香的熱茶。我期盼此刻的印象在回憶中閃閃發光,能夠撫慰他,哪怕是一點點也好。語言如果總是過於直露,那微妙而珍貴的光輝就會蕩然無存。到了外邊,湛藍清澈的夜暮已經降臨。陣陣寒意襲來,令人皮膚僵凍。上車的時候,雄一總是先打開司機座位對麵的門,讓我坐上去之後,他才坐到司機位子上去。車開動了。我說:“現在的男人,先給女性開門的很少見哪。你可是頗具男士風度呀。”“是惠理子教育的。”雄一笑道。“我要是不這樣做,那人就氣得不肯上車,一直這樣。”“可他是男的呀。”我不禁笑了。“是啊是啊,雖說是男的。”呼——沉默恰如幕布一樣垂落下來。街市已經披上夜色。車停下來等信號,車前窗玻璃外邊人流來往不息,無論是公司職員,還是職業女性,男女老少,看起來全都神采奕奕,漂亮瀟灑。在沉靜而寒冷的夜暮中,人們全都裹在毛衣和風衣裡麵,奔向溫暖的地方。……可是我墓地想到雄一也會給下午那個可怕的女人開車門,就莫名其妙地覺得安全帶叫人痛苦不堪。我不由愕然,唔,難道這就是所謂嫉妒?就像幼兒最初感受到疼痛一樣,我第一次體會到這一滋味。失去惠理子之後,兩個人漂浮在冥冥無底的宇宙中沿著光河一直往前,這是即將迎來的一個高潮。我明白。從空氣的顏色,從月亮的形狀,從現在奔馳著的車頂上夜空的黑色,我明白。樓群和汽車射出刺目的燈光。車在我住的公寓前麵停住了。“那我就等你回來,美影。”雄一說隨後他就要一個人回到那個房間,一定還會給那些花草澆水。“說不定給你買鱔魚餅回來。”我笑著說。街燈的光亮,模糊地勾勒出雄一的側臉。“鱔魚餅?那種東西東京站的KIOSK(小亭子)裡就有的賣。”“要不……茶吧,還是。”“呃——鹹山菜怎麼樣?”“啊?那東西不好吃。你覺得那東西好吃?”“我隻喜歡那玩意兒。”“那好,我就買那玩意兒。”我笑著打開車門。冰冷刺骨的風呼地刮進暖和和的車內。“好冷!”我尖叫。“好冷好冷好冷。”我緊緊摟住雄一的胳膊,埋進我臉。毛衣上溫暖舒適,散發著落葉的氣味。“伊豆那邊一定要熱一點。”雄一說著,幾乎條件反射地用另一隻胳膊抱住我的頭。“要去幾天?”雄一說著,沒有動彈,聲音好像從胸口傳來。“四天三夜。”我輕輕地離開他說。“那時候情緒也許會變得好一點,要是那樣,我們還到外邊喝茶吧?”雄一盯著我笑。我答應一聲,下車揮揮手。今天發生的那件不快的事,權當沒有發生過。我目送著車,心裡湧出這一念頭。我和她誰好?我去問誰呢?不全麵衡量的話,就沒人知道。而且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衡量標準,尤其在這寒冷的深夜裡,我更是茫然不得而知,怎麼也理不出頭緒。一縷關於惠理子的回憶。一個最可悲的人。她在窗邊上擺放了茂密的花草,最初買的是栽著菠蘿的花盆。這話也記不清是什麼時候聽她說的。惠理子說:“那是一個數九嚴寒的冬天。“美影,那時候,我還是男的呐。“雖說儀表堂堂,可是單眼皮,鼻梁也有點凹陷。那是整容之前。那時候我的麵孔,連自己都想不起來了。”說這話時是一個略帶涼意的夏日黎明。雄一在外邊過夜沒有在家。惠理子從店裡把肉包子作為禮物帶了回來,那是客人送的。一如往常,那時我一邊看著白天錄在錄像帶裡的電視烹飪節目,一邊記筆記。黎明黛藍的天空,從東邊漸漸發白。我說既然特意帶回來,現在就吃肉包子吧。我把肉包子放進微波爐裡,泡了一壺茉莉花茶。這時惠理子突然講了起來。我吃了一驚,心想酒吧裡一定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就似睡而睡地聽著。她的聲音就像是夢中傳來一樣。“以前,雄一的母親去世的時候,不是指我,是說生下雄一的那個人,當時我還是男人的時候,我的那個妻子。她得了癌,病情越來越惡化。不管怎麼說我們彼此相愛,就纏著人家,把雄一寄放在附近的人家裡。每天我都要去看望她。因為要上班工作,就上班前和下班後,整日陪伴。星期天雖然帶著雄一去,可是他太小,還不懂事……那時候我確信她沒有希望,哪怕是最小的事情,都隻是感到絕望。世間每天都暗無天日。那時候雖然還沒有感受到這種程度。但是的確昏暗一團。”惠理子低垂睫毛述說著,仿佛在講述甜蜜的故事。在蔚藍的空氣中,她美婉絕倫,令人為之心動。“有一天,妻子說:“要是病房裡有生命的東西就好了。’“她說,最好是植物,與太陽有關的植物。不必細心照料,也能好好生長的植物,買花盆好大好大的那種。平日裡,妻子很少提出什麼要求,這次她說出心裡要求,我彆提多高興了。馬上跑到花店去。我畢竟是男的,貝加明延令草啦,聖保羅紫羅蘭啦,全都不知道。連仙人掌是什麼都不認得。我買了一棵菠蘿樹。結著小小的菠蘿,一看就知道。我抱著它到病房。她大喜過望,連連說了幾次謝謝。“病情晚期到底還是來了。在昏迷前的三天,我臨回家,她突然說,要我把菠蘿樹帶回家去。表麵看著她好像沒有那麼嚴重,我也沒有對她講過她患的是癌,可是她說話的語調完全像是述說遺言。我嚇了一跳,就跟她說,管它枯死與否,就放在這裡好了。可是妻子卻哭著求我說,她不能澆水,這個從南方來的植物長得還挺嬌嫩,要在它死之前帶回家裡才好。沒辦法,我就把菠蘿樹帶回來了。是抱著拿的。“雖說我是男的,卻哭得昏天地暗。那天冷得要命,可是我不能坐出租車。就那個時候第一次意識到當男的沒有意思。稍稍平靜下來,走到車站,在飲食店喝了一點東西,決定坐電車回家。那一會兒入夜了,月台上沒有幾個人。寒風嗖嗖的,要把人凍死。菠蘿樹的尖尖葉子刺著我的臉頰,我緊緊抱著花瑟瑟發抖……我痛切地感覺到,今天晚上隻有我和菠蘿樹相依為命。我閉著眼睛,任冷風吹襲,寒氣刺入,隻有這兩個同樣孤獨的生命……最能彼此理解的妻子,已經遠離我和菠蘿樹,與死亡交遊相依了。“從那以後沒過幾天,妻子就去了。菠蘿樹也枯死了。我不知道怎麼照料,澆水太多。我把它扔到院子角落裡。我嘴裡講不清楚,但是心裡明白了一件事。說出來卻很簡單,世界並不是特彆地為我存在,所以不幸落到我頭上的比例,決不會改變,也不取決於自己。因而我徹底斬斷其他事情,一心痛痛快快、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女的,直到現在。”“所謂的快活就是這樣。”記得我的腦子裡當時閃過這句話,雖然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也沒有切實體會。可是現在,我體驗到了叫人嘔吐的程度。為什麼人竟會如此彆無選擇呢?即使活得像蠅蟲一樣窩囊透頂,還得做飯吃和睡覺。摯愛的人全死光了,也得活下去。……今夜也是黑如鍋底,令人窒息。這是一個人們各自在萬物俱滅的沉睡中苦鬥之夜。次日清晨,碧空萬裡。出差準備搞好之後,我正在洗衣服時,電話響了起來。11點半?這種時間電話竟然會響。我沉吟著接了電話。電話裡傳來尖而嘶啞的聲音:“喂!是美影嗎?好久沒見。”“是知花吧?”我說,沒有料到是知花。電話是在外邊打來的;汽車聲非常嘈雜,不過知花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使我想起了她的身影。知花是惠理子酒吧的管理者,也是一個男人。過去常到田邊家住宿。惠理子死後,她接管了酒吧。雖然稱知花為“她”,但是與惠理子相比,無論怎麼看都存留著男性的印象。她的臉長得宜於化妝,身材細高,身上漂亮的時裝十分合體。她心地柔弱,舉止溫雅。有一次在地鐵裡,小學生惡作劇地掀起她的裙擺,結果哭個不住,可見她心胸狹小。雖然我也不願意承認,但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一種我才是男性的感覺。“喂,我現在在車站哪。你能出來一下嗎?有話說呀。午飯吃了嗎?”“還沒有。”“那就馬上到更科蕎麵店來吧!”知花急急火火地說完,就撂了電話。沒辦法,我隻得放下正準備晾的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門。天空晴朗無雲。冬日的正午,街頭沒有一片陰翳。我匆匆邁著腳步。知花指定的蕎麵店位於站前商業街。我進了那家蕎麵店,見知花正在吃著油渣蕎麵條,在等著我。她全身上下穿著一套緊身運動衣,簡直就像可怕的民族服裝。“知花。”我走近她叫了一聲。“啊呀!可真是好久沒有見哪!完全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啦,都不敢靠近你哩。”知花大聲嚷嚷。我來不及害羞,心中湧出一股親切的暖流。我在彆的地方從沒有見過這種笑臉,她的笑容是如此無所顧忌,無論在何處都不會羞慚臉紅。知花滿麵笑容地望著我。我不由微微紅著臉,大聲地要了一碗雞絲麵。店裡的老婆婆忙手忙腳地跑過來,嗵地一聲放下了水。“有什麼事?”我吃著雞絲麵,先開口問。以前她說有事的時候,一般都不是重要的正經事,我以為這次也是如此。可是她像是講述非同尋常的事情一樣,壓低嗓音說了起來。“是這樣,是雄一的事。”我的心裡“咯噔”了一下。“那孩子呀,昨天半夜到店裡來了,說睡不著覺,心情不好,要跟我到哪裡去散散心。噢,你彆誤會。那孩子這麼小的時候,我就了解他,我們之間沒有不正常的關係,是像母子,母子。”“我知道。”我笑著說了一句。知花接著說:“我嚇了一跳。我這個人感覺遲鈍,總是不大理解彆人的心情。不過……那孩子倒是不甘示弱的人,眼淚是動不動就流,不過從不硬纏著人。可是這一次,他說個沒完,執拗得要命。他一點精神頭兒都沒有,好像連人都要消失似的。實際上我真應該陪陪他,可是現在店裡正在裝修,大家情緒還沒穩定,放不開手啊。我說了幾回不行。他就沒精打采地說,要自己一個人到哪兒去。我給他介紹了一家認識的旅店。”“……嗯,嗯”“我跟他開玩笑說,你和美影一起去吧。我真的是開玩笑。我這麼一說,他就當真地說:‘那家夥,要到伊豆出差。再說我也不想讓她更多卷入我們家的事。現在她好不容易正常生活,那樣做不好。’我一下子醒悟過來。你說,那不就是愛嗎?是呀,絕對是愛呀。喂,我知道雄一住的旅店的地址和電話。嗯,美影,打電話吧,打吧。”“知花,”我說,“我明天出門,是公事呀。”我的心頭猛地一震。我已經明白了,徹底明白雄一的心情了。雄一現在想到遠方去,那種心情比我強烈幾百倍。他隻想到一個不必思索的地方,一個人。逃離一切,也包括我,也許在那裡呆一段時間。一定如此,我確信不疑。“工作算什麼,”知花前傾著身體說,“這種時候女人能乾的事隻有一件,要不然你是處女不成?或者你們早就乾過?”“知花。”我覺得如果世上的人都像知花就好了,我心裡一瞬間閃過這一念頭。因為在知花的眼裡,我和雄一比實際情況要幸福得多。“得好好想想。”我說。“我也是剛剛聽說惠理子的事情,心裡頭亂極了。雄一更是心亂如麻。現在不能冒冒失失的做事。”知花的臉色立即變得極其嚴肅,往旁邊揚了一下臉。“……是啊,我那天晚上沒到店裡來,沒有看到惠理子的死。所以我也不能相信……我認識那個男的。那個家夥來店裡的時候,我要是跟惠理子再多商量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雄一也很悔恨。那麼隨和的孩子看著新聞,臉色氣得嚇人,說‘殺人的家夥全死光了才好’。雄一也孤零零的了,惠理子什麼事情都要自己解決,可是卻適得其反。”知花的眼淚婆娑不住地往下掉。我正不知如何勸解時,知花已經失聲痛哭起來,引得店裡的人往這裡看。知花抖動著肩膀,哭啼不止,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進麵條湯裡。“美影,我好寂寞呀。為什麼事情這樣呢?難道沒有神嗎?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惠理子了,絕對不能見到她了。”我帶著哭泣不住的知花出了麵店。她架著高大的肩,一直步行到了車站。知花在檢票口前麵用花邊手帕捂著眼睛,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把雄一下榻的旅店的地圖和記著電話號碼的紙條一起塞給我。——不愧是做買賣的,雷厲風行,有板有眼。我依依不舍地目送著她寬闊的背影,心中不禁歎服。她自以為是,戀愛鬨得滿城風雨,過去當營業員時工作不太順手,這一切我無不知曉……然而剛才的眼淚晶瑩純潔,使人難忘。這叫我覺得人的心底埋藏著寶石。在冬天澄明幾淨的天空下,我哀思切切,手足無措。天空,好藍好藍。樹木枝枯葉落,剪影濃重醒目。冷風席卷而過。“難道沒有神嗎?”第二天,我如期出發前往伊豆。老師、幾名工作人員、攝影師,人數不多。看來這次旅行會快活和諧。日程安排也不特彆緊湊。這次旅行還是不錯的,我想。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如同夢幻之旅,又如喜從天降。一種從這半年裡解放出來的感覺油然而生。這半年……自從祖母去世之後,一直到惠理子死去,我和雄一二人表麵上喜笑顏開,可是心裡愁腸百結。或悲或喜,都過於強烈,為日常生活所不能承受。我們兩人苦心孤詣地營造心神平和的氣氛。惠理子恰恰是在這一氣氛中放射光芒的太陽。這一切都融化進我的心裡,改變了我。嬌慣而懶散的公主已經遠消雲外,現在隻有在鏡子中才能看到。陽光傾瀉的景色從車窗外悄馳而過。我凝視著窗外,徘徊於自己內心之中產生的無奈空間。……我也精疲力竭了。我也想離開雄一,輕鬆快樂一下。雖然這太使我愴然神傷,但確實如此。就在這天夜裡。我穿著睡衣來到了老師房間,說:“老師,我餓得要死,到外邊去吃點什麼可以嗎?”和老師在一起的一個年紀大的工作人員放聲大笑。“櫻井什麼都沒有吃呀。”她們正準備睡覺,已經穿著睡衣,坐在被子上。我確實饑腸轆轆。我對菜肴不大挑剔,可是這家旅館的所謂名菜裡放了所有我不喜歡的青菜,所以沒吃幾口。老師笑著允諾。時間已過了夜裡10點。我在長長的走廊裡碎步快走,一到我自己住的房間裡,就換上衣服出了旅館。我怕回來時被關在外邊,就悄悄地打開了後麵緊急出口的門鎖。今天就是采訪這味道極差的名菜。明天乘麵包車還要走。我在月光下走著,心想如果一直這樣度過旅行生活該多好。假如有盼我回去的家人,倒是浪漫有趣。可我是孤身一人,灑脫不成,強烈的孤獨從心中湧出。不過我還是以為這種旅途生活最適宜於我。旅途之夜總是空氣新鮮,心情暢快。管它是何處何人,隻願如此度過心緒輕鬆的生活。可是難辦的是我已經明白了雄一的心理……要是可以不回到那條街,那是多麼開心啊。我沿著旅館櫛比鱗次的路走了下去。群山的黑影比夜色更為濃重,巍然俯視著街市。有很多的觀光客浴衣外邊穿著棉袍,看著很冷。他們醉熏熏地來來往往,大聲談笑。我不知緣故地興致盎然。在星空下,我自己在這陌生的土地上。我在自己身影上麵走過,隨著燈光身影時而拉長,時而變短。我厭惡喧鬨的酒館,避之而行,來到了車站附近。我掃視著禮品店黑暗的玻璃門,發現了一家還在營業的麵食店。店裡還亮著燈。從玻璃門往裡一瞧,裡麵隻有一排餐桌,客人也隻有一位。我放心地開門走了進去。我想大吃一頓有大分量的東西。“要一盤牛排蓋澆飯。”我說。“得先炸牛排,要費些時間,行嗎?”店裡的老伯伯說。我點點頭。這是新開張的飯店,白術芳香溢滿房子,渾身舒坦安逸。在這種地方吃飯大概很可口。在等待的時候,我發現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個粉紅色電話。我伸手拿起話筒,掏出記著電話號碼的紙片給雄一住的旅館打了電話,此時我的感覺十分自然。旅館的一個女人切換電話,傳呼雄一的時候,我倏然產生這樣一種感覺。自從得知惠理子死去以來,在他身上我一直體味到一種心神不安的感覺,酷似打這個電話時的心情。從那以後,雄一即使就在麵前,也覺得像是在電話的那一邊的世界裡、那邊的世界比我生存的地方更為湛藍,宛如海底。“喂喂?”雄一接了電話。“雄一?”我鬆了一口氣。“是美影啊?你怎麼知道這裡?啊,對啦,是知花告訴的吧?”相隔稍遠的那平靜的聲音,穿過電纜,透過夜色,飛馳而來。我閉上眼睛,傾聽雄一親切的聲音,聽起來猶如寂寞無聊的波濤聲。“那兒,有什麼東西?”我問他。“迪尼斯,不,瞎扯瞎扯。山上有一個神社,就那個神社有名。山腳下淨是旅館,裡麵都是豆腐做的和尚菜。我今天晚上也吃了和尚菜。”“是什麼菜?怪有趣的。”“哦,你對這個有興趣?那個菜統統是豆腐,豆腐。好吃倒好吃,總之全是豆腐。蒸豆腐羹、烤豆腐串、油炸豆腐、燴豆腐、麻油豆腐,全都放豆腐。清湯裡不用說也有豆腐九。我想吃點硬的東西,最後是飯,結果等來的是茶粥。我都覺得成了老頭了。”“真是巧合,這一會兒我也餓著呢!”“怎麼你不是住在菜肴有名的旅館裡嗎?”“上的菜全是我不喜歡的。”“全是你不喜歡的?你不愛吃的東西是很少的呀,好慘。”“不要緊,明天有好吃的。”“你倒不錯。我明天早上的飯都不用想……恐怕是豆腐湯。”“用固體燃料燒小沙鍋的那種,沒錯吧?”“啊,知花喜歡吃豆腐,就樂滋滋地給我介紹了這裡。這兒的確是不賴的旅館。窗口很大,可以看見瀑布。可是我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需要大量的卡路裡,我想吃油性大的東西哩。真奇怪呀,在夜空下,我們兩人這會兒同時在餓著肚皮。”雄一笑了。我覺得十分滑稽,這時候我馬上就要吃蓋澆飯了,可是不知為何不能洋洋自得地說出口。總覺得這是一種無以複加的背叛行為,我想讓雄一的心裡產生一種和他一同挨餓的感覺。那一刹那,我的感覺突發銳光,仿佛洞穿一切,無所不曉。在被死亡圍困的黑暗之中,兩人心心相連,正在沿著一個緩緩的彎路繞行。可是越過這彎路,將會各奔前程。此刻錯過這裡,那麼我們兩人將會永遠成為朋友。必定如此。我知道。我不知道如何應付,不過還覺得即便成為朋友也無妨。“什麼時候回去?”我問。雄一沉默半晌後說:“很快。”這家夥,扯謊都不會,我想。隻要錢夠用,他就一定逃之夭夭。正如這次一拖再拖之後才告訴我惠理子的死訊一樣,他自以為是地帶著歉疚之情,不與我聯係。這是他的性格所致。“那好,再見。”我道彆。“嗯,再見。”他一定是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想要逃離。“可彆割手腕血管啊!”我笑著說。“唏。”雄一也笑了,道彆之後放下了電話。一股難以承受的虛脫感突如其來,我放下電話後一動不動,怔怔地望著麵店的玻璃門,呆呆地聽著外邊陣陣風聲,其間傳來街上行人互相道冷的聲音。今天在世界的每個地方,夜色同樣降臨,同樣逝去。在深不可及的孤獨之淵,此次我真的要淪為一人了。人不是屈服於環境與外界的力量,而是敗倒在來自內部的壓力。我的心底深處生出這種想法。我渾身被無力感裹住,現在,正是眼前不願喪失的東西就要消失,可是偏偏毫不焦慮,也不悲切。隻是沉於昏昏暗暗之中。我願在陽光鮮花更為迷人嬌豔的地方,慢慢思索。但那時定然為時太晚。過了片刻,蓋澆飯來了。我振作精神,掰開筷子。我正腹內空空,外表看起來這蓋澆飯味道不錯。吃了幾口,那味道好極了,真是味佳絕倫。“老伯伯,這飯好吃極了!”我抑製不住地大叫起來。“是吧?”老伯伯得意地笑了。雖說此刻饑餓難忍,但我畢竟是內行。這蓋澆飯做得手藝非同尋常,以致於令人感慨能吃上這蓋澆飯實在是幸運。牛排的質量,湯汁的味道,雞蛋和圓蕕的火候,米飯的軟硬程度,無懈可擊。我想起來白天老師提到過這裡,實際上要到這裡采訪。我的運氣不錯。唉,雄一在這裡多好啊,這一念頭瞬間掠過,我衝動地叫了起來。“老伯伯,這蓋澆飯可以帶回去嗎?再做一個好嗎?”出了飯店,已近半夜。我已吃得腹滿肚脹,手裡拎著禮品盒,裡麵裝的蓋澆飯還熱著。我一個人立於路邊,不知如何是好。本來我是怎麼打算的呢?怎麼辦呢……正在左思右想,一輛出租車誤以為我在等車,滑到我跟前。當我看到空車的紅字時,下了決心。我上了出租車,問司機:“到I市去不去?”“I市?”司機回過頭來驚詫地問,“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路遠,費用也高,小姐。”“可以,我有點急事。”我大大方方地說,就像是走到王太子麵前的傑諾·達爾克一樣。我想這樣可以得到信任。“到那裡之後,我先付你到那兒的費用。你在那裡等我20分鐘,等我辦完事,再回到這裡。”“愛情行動。”他笑了。“哈,就算是吧。”我苦笑道。“那好,走。”夜幕中出租車向I市飛馳而去,載著我和牛排蓋澆飯。因為白天我工作太勞累了,開始打起盹來。當車駛入幾乎沒有其他汽車的單行道時,我猛然醒了過來。手腳還帶著睡夢中的餘溫,隻有意識清醒,好像處於“蘇醒”過來時一樣。在昏暗的車內我向車窗靠過去,重新坐直。“路上空,走得快,眨眼就到了。”司機說。我應了一聲,仰望天空。明月高懸,橫行夜空,華光朗然,群星黯然失色。月滿如圓。時而隱於雲後,時而閃出圓月。車內悶熱,呼出的熱氣給車窗玻璃蒙上了一層霧氣。樹木、田野、山巒的剪影宛如剪紙畫一般在窗外飛過。偶爾卡車帶著刺耳的聲音超越過去。隨即四周又落入沉寂。柏油路泛著月光。一轉眼就進入了I市。街道上黑漆凝重,民宅的屋頂之間,夾雜著幾個神社的牌坊。出租車加大馬力向窄小的坡路駛去。橫過山間的纜車繩索在黑暗中浮現出來,顯得頗為粗大。“過去和尚不可以吃肉,這一帶的旅館都把豆腐做成各種各樣的菜肴吃。怎麼說呢,現在豆腐做的菜都成了受客人喜歡的暢銷菜了。你下次白天來,就可嘗嘗。”司機說。“可能是。”在黑暗中,我借著等距離出現的路燈的光亮,細眯著眼睛看著地圖。“哦,下一個拐角處把車停下來,我很快就回來。”“好的。”他說著,急刹車停住了。外麵冰冷刺骨,手和臉眨眼就凍僵了。我拿出手套戴上,背著裝進蓋澆飯盒的背囊,順著月光傾瀉的坡路走了上去。不安的預感應驗了。雄一住的旅館是不容易進去的舊式房子結構。大門是自動開關的玻璃門,鎖得很密實。外邊樓梯的緊急出口的門也上了鎖。沒辦法,我隻得退回路邊打電話,可是沒有人接電話,這也是理所當然,現在正是半夜。我站在黑糊糊的旅館門前無計可施,這麼遠路跑來,究竟來乾什麼?可我沒有灰心,轉到了旅館的院子裡。勉強走過了緊急出口旁邊的小胡同。雄一所言不差,這個旅館的所有窗戶都對著院子,可以望見瀑布,正因為從院子可以看見瀑布,這家旅館才備受顧客青睞。這一切現在已經都漆黑一團了。我歎了一口氣,呆望著院子。旅館的一道欄杆橫過岩石。細細的瀑布從高處跌落在生滿青苔的岩石上,發出嘩嘩的聲音。冰冷的水花在黑暗之中泛著白色。亮得刺目的綠色燈光從各處照射著整個瀑布,顯現出院子裡的樹木,那顏色異常翠綠,綠得很不自然。這一景色使我聯想到迪斯尼樂園裡的熱帶雨林風光。虛假的綠色!我想著,回頭望著那一排全都黑洞洞的窗戶。突然我也莫名其妙地確信:那前麵拐角處的房間就是雄一的房間,它在燈光的反射下閃著綠光。想到這裡,我覺得現在可以從窗口窺視,就身不由主地往岩石堆起的假山上登了幾步。一樓與二樓之間的裝飾性房簷看著近在眼前,我覺得一挺直腰就可摸到。我踏著堆砌得奇形怪狀的假山岩石,試試是否結實安全,又登上了兩三塊石頭,這樣離得更近了。我試探著向滴水管伸出手,好不容易抓住了滴水管。我99csw.拚命一跳,一隻手抓住了滴水管,又猛一用力,另一隻臂肘搭到了裝飾性房簷上,手用力地抓住了房簷的瓦塊。這幢建築的牆壁猛然陡直地立在麵前,我那未經鍛煉的單薄的運動神經發出“嗖”的一聲,我感覺神經頓時萎縮了。我抓著裝飾性房簷的突出瓦塊,腳尖剛剛登住,進退兩難。手腕凍得發麻鑽心,尤其糟糕的是一邊肩頭的背囊帶子滑落下來。糟了!我稍不留意,被吊在房簷上,難受得口吐白氣。這如何是好?往下一瞧,剛才腳下的那一片地方顯得十分遙遠,漆黑一片。瀑布的聲音格外響亮。沒辦法,我隻得手臂用足氣力,試著騰空躍起來。我想要把上身搭在房簷上,於是就勢用力一蹬。我的右臂嘶啦一響,一陣熱辣辣的疼痛劃過。我連滾帶爬,趴在裝飾性房簷的水泥台上。腳下吧唧一聲,不知是踩在雨水還是臟水窪裡。啊——我躺著看了一眼右臂,剛才的擦傷處暗紅一片,疼得眼前發黑。這是我生來初次受傷。的確一切如此——我把背囊扔在身旁,朝天躺著仰望旅館的房頂,凝望遠處明淨的月亮和雲朵,心裡思緒萬分。(在這種情況下大抵都會如此想,這可能就是自暴自棄,我願意被人稱為行動的哲學家。)路有多條,人皆自己選擇。人們在選擇的瞬間都滿懷憧憬,這句話似乎與此時此刻相近。我正是如此。現在我已經徹悟了。我知道可以清楚地表達。雖然不是宿命論意義上的表述,但是路總是固定不變。每天的呼吸,每日的目光,循還往複的日日夜夜,都是自然而然一成不變。並非所有的人都會如此。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完全好像合情合理地躺著仰望夜空,在這寒冬,在這陌生的房頂的積水中,與我同在的是蓋澆飯。哦,月亮是多麼美麗!我站了起來,敲響了雄一房間的窗戶。我覺得等待了好久。寒風針尖一般刺痛我浸濕的雙腳時,房間的燈突然亮了,雄一滿臉驚訝地從房間裡麵走出來。我站在房簷上。雄一從窗口看見我的半身時,雙眼圓睜,嘴在動著,問是不是美影。我又敲敲窗戶,點點了頭。雄一慌忙把窗戶嘩啦打開了。雄一緊緊拉住了我伸出的冰涼的手。視野頓時通亮,我不由眨眨眼睛。房間裡頗為溫暖宛如另一世界。我覺得四分五裂的心靈與身體總算合二為一了。“我來送牛排蓋澆飯。”我說,“你知道嗎?這蓋澆飯好吃透了,好吃得不忍心自己吃。”我從背囊裡掏出蓋澆飯盒。熒光燈的照射下席墊帶著藍白的光。電視的聲音隱隱約約地飄蕩。被褥還是雄一剛才出來時的樣子放著。“過去也有過這種事兒。”雄一說。“我是說在夢裡。現在也是在夢裡?”“唱支歌怎麼樣?我們兩個人一起。”我笑了。一見到雄一,現實感從我心裡飄然而去。過去我們的相識,在同一房間裡的生活,一切都如遙遠的夢。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害怕他那冷漠的雙眸。“雄一,不好意思,能給我一杯茶嗎?我馬上得走。”我又加了一句,“是夢也不要緊。”“嗯。”雄一應了一聲。他拿來了暖壺和小茶壺。他倒了一杯冒著蒸氣的熱茶。我雙手捧著茶碗,一飲而儘。我總算心神鬆弛,仿佛又活了過來。我再次感覺到房間空氣的沉重。或許這裡當真是雄一的惡夢。在這裡果得越久,我越是成為雄一惡夢的一部分,即將消失在黑暗之中。這便是朦朦朧朧的印象,辨認不清的命運——我說:“雄一真的不想再回去了吧?與過去不正常的生活決裂,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吧?不要說謊,我知道的。”我雖然述說著滿心的絕望,但心境平靜,不可思議。“不過現在反正是要吃蓋澆飯,喂,快吃吧。”灰色的沉默席卷而來,令人窒息,催人淚下。雄一羞愧地垂低眼簾,接過蓋澆飯。在蛀蟲一般蠶食生命的空氣之中,那種出乎意料的某種心緒向後推著我們。“美影,那手怎麼了?”雄一看到我的擦傷就間。“不要緊,趁著還有點熱,快吃吧!”我微笑著,用手指著飯盒說。雄一的情緒好像仍然沒有穩定下來就打開飯盒蓋子說:“哈,看著很好吃啊。”他開始吃起先前老伯伯精心裝的蓋澆飯。我一見他吃,心裡輕鬆下來。我做了值得乾的事,我想。——我知道,昔日愉快時光的閃亮晶體,從記憶深處酣眠之中突然蘇醒,推了我們一把。往日芳香撲鼻的空氣,從我的心裡攜著生氣複蘇,猶如一陣清新的空氣拂過。又一段關於家庭的回憶。夜晚,我們兩個在玩著遊戲機,等待惠理子歸來。接著我們三個人揉搓著滿帶睡意的眼睛,出去吃烙麵。我因為工作累得精神不振,雄一給我畫滑稽可笑的漫畫;看到漫畫幾乎笑出淚水的惠理子的笑;星期天晴朗的早晨,燒牛排的香味;每每在地板上睡覺時輕輕給蓋毛毯的感覺;惠理子走路時的細腿,裙子下擺,在我驀然醒來時微睜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晃動。雄一用車把酩酊大醉的惠理子帶回來,他們兩個人往房間裡去的情景;……夏日趕廟會時,我請惠理子緊緊給我係上衣服的帶子,那帶子的顏色宛如在傍晚的天空狂舞飛旋的紅蜻蜓。真正美妙的回憶永不泯滅,刻骨銘心。隨著時間的流逝,隻會更加使人懷戀。無數的白晝與夜晚,我們共同進餐。不知何時,雄一曾說過:“為什麼和你一起吃東西,總是那麼香呢?”我笑了,說:“是不是因為食欲和性欲,同時得到滿足?”“不對,不對。”雄一大聲笑著說。“一定是因為是一家人。”惠理子即便不在了,我們之間又找回了那種明快的氣氛。雄一吃著飯,我飲著茶,黑暗中已經沒有蘊藏死亡了。這實在太好了。“那,我回去了。”我立起身來。“回去?”雄一驚異地問,“回哪裡,你從哪裡來的?”“是啊。”我皺皺鼻子,戲謔地說。“我說,這是現實的夜啊。”我這麼一開口,就止不住地講起來。“我從伊豆坐出租車跑來的。哎,我不想失去雄一呀。我們一直孤獨寂寞,但是要輕鬆快活地活著。死亡實在沉重,我們這麼年輕本來不應該品嘗到死亡,可是隻能如此。從今往後,你和我在一起,也會看到痛苦、煩惱、齷齪,但是隻要你不介意,我們倆人一起去那更加嚴峻、更加光明的地方。等你恢複精力之後也行,你好好考慮一下。你不要這麼消失。”雄一放下筷子,直直地盯著我。“這輩子可能再也吃不到這麼好的蓋澆飯了……真是太香了。”“嗯”我笑了。“全身一點兒精神頭兒都沒有。下次見麵時,給顯示點男子漢的勁頭看看。”雄一也笑了。“在我麵前撕碎電話簿?”“對對對,把自行車舉起來扔出去。”“把卡車撞到牆上去。”“那不就成了一個魯莽之徒。”雄一的笑臉燦然生輝。我已經把某種東西推近了幾公分,我知道。“那我走了。不然出租車逃掉了。”“美影!”雄一叫住我。“嗯?”我回過頭來。“要小心。”雄一說。我笑著揮揮手,這回大搖大擺地打開門鎖,從正門走了出來,朝著出租車急步走去。回到旅館,我鑽進被窩。因為太冷,我開了暖氣之後沒有關上,就進入了酣睡之中。……走廊裡吧碰吧啦的拖鞋聲,旅館人員說話的聲音,使我驀地睜眼醒來,外邊的天氣大變。寬大的窗戶外邊,灰雲密布,天昏地暗,強風挾雪,疾馳而過。昨夜恍然如夢。我迷迷糊糊地站起來,開了電燈。窗外山峰清晰了然,雪花飄舞紛紛灑落。樹木搖曳,尖聲呼叫。房間裡溫暖得近於悶熱,四周潔白亮麗。我又鑽進被窩裡,目不轉睛地望著那白雪狂舞,似乎要把一切都凍僵。我的臉在發熱。惠理子已經不在了。——此情此景,我才真正體味到不可能再見她了,無論我們如何生存,無論人生是多麼漫長而美好。冒著嚴寒、行走江邊的人們;在車頂開始落下薄薄一層的白雪;不斷左右搖晃、抖落枯葉的樹木;冷然銀光閃亮的鋁合金窗框。俄頃,門外響起了老師歡悅地叫我起床的聲音:“美影,起來了嗎?下雪啦,雪。”我應了一聲,爬起來換好了衣服。現實的一天又將開始了,循環往複、無窮無儘的開始。最後一天是去下田的一家小飯店采訪法國菜。我們這些人以豐盛的晚餐,結束了這次的采訪。不知怎麼回事,大家都是慣於早睡的人,而我則是一個超級夜貓子,興頭未儘。在大家解散回房睡覺之後,我獨自一人去前麵不遠的海濱散步。我穿著大衣,套了兩層長簡襪,可還是冷得直想喊叫。我買了罐裝的咖啡,塞進衣袋裡行走。那咖啡熱呼呼的。站在海堤望去,海灘白茫茫一片,海水黑黝黝一色,時而波浪泛出一道道閃閃發光的白練。冷風勁吹,在我的頭邊尖聲嘶叫。夜暮中,我走下了延伸到海灘的階梯。白沙細軟,沙沙作響。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徑直走了下去。大海淹沒於黑暗之中,無邊無際;岩石身姿鱗峋,海浪拍擊,濤聲震耳。我凝望著,心裡奇妙地升起一股哀傷而甜蜜的情感。從此以後,生活中必然會有無數的歡樂,無數的悲痛……即使雄一不在依然如此。我靜靜獨坐,遐思綿綿。燈塔旋轉,燈光向遙遠的地方射去。燈光時而轉向這邊,時而旋即又轉向遠處,在海浪上開出一條光亮通朗的路。我有所頓悟,流著鼻水回到了旅館的房間.房間裡裝著簡易熱水器,我燒了熱水,衝了淋浴,換好衣服坐到床上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我拿起話筒,前台通知說:“有電話打進來,請你拿著聽筒等一下。”窗外可以俯視飯店的庭院。黑黑的草坪。再往前是白色的大門。大門的前麵是剛才我去過的寒氣逼人的海濱。大海翻滾黑浪,濤聲陣陣傳來。“喂喂。”話筒裡飛入雄一的聲音。“總算找到你了,好辛苦啊。”“你從哪兒打來的?”我笑了。心裡緩緩鬆弛了下來.“東京。”雄一笑道。這便是全部的答案,我覺得。“今天是最後一天,明天回去。”我說。“吃了不少好吃的東西吧?”“嗯,生魚片、蝦、野豬肉,今天是法國菜。我有點胖了。啊,對了,我往我的住處寄了一箱子東西,裡麵裝了滿滿的鹹山菜、鱔魚餅、茶葉。你給我拿一下好麼?”“怎麼沒裝蝦和生魚片?”雄一問。“沒辦法寄呀。”我笑。“好吧,明天我到車站接你,你買一些用手拎回來。什麼時間到?”雄一快活地說。房間溫暖適宜,熱水已開,蒸氣彌漫開來。我開始告訴雄一火車到達的時間和站台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