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臉曬得那麼紅!快來吃飯。”媽媽看見我滿頭大汗地回來,並沒有太責備我。 但是我隻想喝水,不想吃飯,我灌了幾杯涼開水下去,坐到飯桌上,喘著氣,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誰給你染的?”媽問。“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氣地說。“誰給你染的?”媽又問。“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嬸。”我不敢,也不肯說秀貞是瘋子。“跑到外麵去認什麼阿叔阿嬸!”媽給我挾了一碟子菜,又對我說:“你叔叔說,還有一個月就要考小學了,你到底會數到什麼數了?算算看,不會數就考不上的。”“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腦筋實在有些糊塗,隻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會兒,但是我不肯這樣做,因為他們會說我有病了,不許我出去。 “亂數!”媽媽瞪了我一眼,“聽我給你算,二俗,二俗錄一,二俗錄二,二俗錄三,二俗錄素,二俗錄五,……”在旁邊伺侯盛飯的宋媽首先忍不住笑了,跟著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來,我乘此扔下筷子,說:“媽,聽你的北京話,我飯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錄一;二十二,不是二俗錄二……”媽也笑了,說:“好啦好啦,不要學我了。”我沒有吃飯,爸媽都沒注意。大概剛才喝了涼開水,人好些了,我的頭已經不暈了。爸媽去睡午覺,我走到院子裡,在樹下的小板凳上坐著,看那一群被放出來的小油雞。小油雞長得很大了,正滿地啄米吃,樹上蟬聲“知了知了”的叫,四下很安靜。我撿起一根樹枝子在地上畫,看見一隻油雞在啄蟲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館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記帶回來。 我雖這樣想著,但是竟懶得站起身來,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隨著俯下身子來,兩手抱住頭,深深地埋在大腿上。在這像睡不睡的夢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亂;在跨院的樹下捉蠶,吊死鬼在玻璃瓶裡蠕動著,一會兒又變成了秀貞屋裡桌上的蠶,仰著頭在吐絲,好像秀貞把蠶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發癢,猛睜開眼抬起頭來看,原來是兩隻蒼蠅在我的胳膊上飛繞。我揚揚手哄開蒼蠅,又埋頭睡下了。這回是一盆涼水,順著我的脊背澆下來,涼颼颼的,我抱緊了頭,不行,又是一盆涼水從脖子上灌下來,又涼又濕,我說冷啊!旁邊有人咯咯的笑,我掙紮著站起來,猛下子醒了,睜開眼,鬨不清這是什麼時候了?因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記得我坐這裡的時候是有陽光的呀!站在我麵前的是妞兒,她在笑,我還覺得背脊是濕的冷的,用手背向後麵去摸,卻又不是濕的。但身上還是有些涼意,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隨著又打了兩個噴嚏,妞兒笑容收斂了,說: “你怎麼啦?傻喝喝的睡覺直說夢話。”我好像還沒醒來,要站不住,便趕快又坐下來。這時雷聲響了,從遠處隆隆地響過來。對麵的天色也像潑了墨一樣地黑上來,濃雲跟著大雷,就像一隊黑色的惡鬼大踏步從天邊壓下來。起了微微的風,怪不得我身上覺得涼。我不由得問妞兒:“你冷不冷?我怎麼這麼冷。”妞兒搖搖頭,驚疑地看著我,問:“你現在的樣子真特彆,好像嚇著了,還是挨打了?”“沒有,沒有,”我說,“爸爸隻打我手心,從來不會像你爸爸打你那麼凶。”“那你是怎麼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臉,“好難看啊!”“我一定是餓的,中午沒吃飯。”這時雷聲更大了,好大的雨點滴落下來,宋媽到院子來收衣服,把小雞趕到西廂房裡。我和妞兒也跟著進來。宋媽把小雞扣好在雞籠裡,就又跑出去,嘴裡還說著:“要下大雨了,妞兒回不去。”宋媽出去了以後,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兒倚著屋門看下雨。雨聲那樣大,劈劈啪啪地打落在磚地上,地上的雨水越來越多了,院角雖然有一個溝眼,但是也擠不過那麼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漲高了,漫過了較低的台階,水濺到屋門來,濺到我們的褲腳上了,我和妞兒看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視著地上,一句話也不講。忽然媽媽在北屋裡窗內向我說話又揚手,話我聽不見,揚手的意思是叫我們不要站在門口被雨濺濕了。我和妞兒便依著媽媽的手勢進屋來,關上了門,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麵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兒問。“你可回不去了。”我說完,連著又打了兩個噴嚏。我望著屋裡,想找個地方倒下來,最好有一床被讓我臥在裡麵。屋裡雖然有舊床鋪,但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並且滿是灰塵。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邊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兒存在空箱裡的兩件衣服,便打開拿了出來。 妞兒也過來了,她問:“你要乾嗎?”“幫我穿上,我冷了。”我說。妞兒笑笑說:“你好嬌啊!下一點雨,就又打噴嚏,又要穿衣服的。”她幫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們坐在一塊洗衣板上,擠在牆角,這樣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兒卻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說:“我就這兩件衣服,彆給我拉扯壞了呀!”“小氣鬼,你媽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許我的頭又發暈,不知怎麼,嘴裡說妞兒的媽,心裡可想到秀貞屋裡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妞兒瞪大了眼,指著她自己的鼻子說: “我媽?給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沒有?”“不是,不是,我說錯了,”我仰起頭,靠在牆上,閉上眼,想了一下才說:“我是說秀貞。”“秀貞?”“我三嬸。”“你三嬸,那還差不多,她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不是給我做,是給小桂子做的。”我轉過頭,對著妞兒的臉看,她的一個臉,被我看成兩個臉,兩個臉又合成一個臉。是妞兒,還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裡想的,有時不是我嘴裡說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乾嗎這麼瞪我?”妞兒驚奇地把頭略微閃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個人,對了,妞兒,講講你爸跟你媽的故事吧!”“他們有什麼可講的!”妞兒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時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樂,後來前清家沒有了,他就窮了,又不會做事,把錢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賺錢,他教我唱戲,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雲霞那麼好,那麼賺錢。嘿!小英子,我現在上天橋唱戲去了,圍一圈子人聽,唱完了我就捧著個小筐籮跟人要錢,一要錢人都溜了,回來我爸爸就揍我!他說,給錢的都是你爺爺,你得擺個笑臉兒,瞧你這份兒喪!說著他就拿棍子掄我。” “你說的那個碧雲霞也在天橋唱呀?”哪兒呀!人家在戲院子裡唱,城南遊藝園,離天橋也不遠,聽碧雲霞的才都是大爺哪!可是我爸爸常說,在戲園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橋唱出來的。他就逼著我學,逼著我唱。”“你不是也很愛唱嗎?怎麼說是他逼的。”“我愛隨我自己,願意唱就唱,願意給誰聽就給誰聽,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們倆在這屋裡,我唱給你聽。”是的,我想起剛認識妞兒的那天,油鹽店的夥計要她唱,她眼睛含著淚的那樣子。“可是你還得唱呀!你不唱賺不了錢怎麼辦!”“我呀,哼!”妞兒狠狠地哼了一聲,“我還是要找我親爹親媽去!” “那麼你怎麼原來不跟你親爹親媽在一起呢?”這是我始終不明白的一件事。“誰知道!”妞兒猶豫著,要說不說的樣子。外麵的雨還是那麼大,天像要塌下來,又像天上有一個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來。“有一天,我睡覺了,聽我爸跟我媽吵架。我爸說:‘這孩子也夠拗的,嗓門兒其實挺好,可是她說不玩就不玩,可有什麼辦法呢!’我那瘸子媽說:‘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兒。’我爸說:‘不揍她,我怎麼能出這口氣!撿來的時候還沒冬瓜大,我捧著抱著帶回家,而今長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媽說:‘你當初把她撿回來就錯了主意,跟親生親養的到底不一樣,說老實話,你也沒按親生那麼疼她,她也不能拿你當親爹那麼孝順。’我爸歎了口氣,又說:‘一晃兒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齊化門,屎到屁門了。’我媽說:‘是呀,你說一大早兒撿點煤核來燒,省得讓人看見怪寒磣的,每天你不都是起來先出恭才漱口洗臉嗎?那天你忙得沒上茅房,饒著煤沒撿回來,倒撿了個不知誰家的私生的小崽子來。’我爸又說:‘我想著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誰知道就看見個小包袱了呢!我先還以為我要發邪財了,打開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兒,小眼還咕碌咕碌直轉哪!’我媽媽說:‘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發財,趕明兒唱得跟碧雲霞那麼紅,可不易。’……” 我又閉上眼睛,仰頭靠著牆在聽妞兒絮絮叨叨地說,我好像聽過這故事,是誰講的呢?還說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齊化門城根去?也許我是做夢,我現在常常做夢,宋媽說我白天玩瘋了晚飯又吃撐了,才又咬牙又撒囈症的。是嗎?我就閉著眼問妞兒:“妞兒,你跟我說了好幾遍這故事啦!”“胡說,我跟誰也沒說過。我今兒頭一回跟你說。你有時候糊裡糊塗的,還說要上學呢!我瞧你考不上。”“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時候,正是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那不冷不熱的秋天,可是窗戶外頭倒是飄進來一陣子桂花的香氣。……” 妞兒推推我,我睜開眼,她奇怪地問:“你在說什麼?是不是又睡著了撒囈症?”“我剛才說了什麼?”我有些忘了,剛才也許是在夢中。妞兒摸摸我的頭,我的胳膊,她說:“你好燙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脫下來吧!”“哪裡熱,我心裡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說著,看自己的兩條腿,果然抖起來。妞兒看著窗外說:“雨停了,我該回去了。”她要站起來,我又拉住她,摟住她的脖子說: “我要看你後脖子上的那塊青記,小桂子,你媽說你後脖子有塊青記,讓我找找……”妞兒略微地掙開我,說:“你怎麼今天總說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現在這樣兒,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說胡話一樣!”“是呀!你爸爸就愛喝口酒,冬天為的驅驅寒意,那天風挺大,你媽給他打了點酒,又買了半空兒花生。……”我糊裡糊塗地說著,拉開妞兒那條狗尾巴小辮兒,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地,我看見在那雜亂的黃頭發根裡麵,中間是有一塊指頭大的青記。我渾身都抖起來了。妞兒把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驚奇地說: “你怎麼啦?你的臉好熱啊!都紅了,是不是病了?”“沒有,我沒病,”我這時精神起來了,但是妞兒把我摟在她的懷裡,我正好看到妞兒尖尖的下巴。她低下頭來,一對大眼睛裡,忽然含滿了淚。我也好像有什麼委屈,實在我是覺得頭發重,支持不住了。妞兒這麼摟著我,撫摸著我,一種親愛的感覺,使我流出淚來了。妞兒說:“英子,好可憐,身上這麼燙!”我也說:“你也好可憐,你的親爹、親媽啊,妞兒,我帶你找你的親媽去,你們再一塊兒去找你親爹。”“上哪兒找去?你睡覺吧,我怕你,你彆瞎說了。”說著,她又摟緊我,拍哄我。但是我聽了她的話,立刻從她懷裡掙紮起來,喊著說: “我不是瞎說!我是知道你親媽在哪兒,就在不遠,”我又摟著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聲說:“我一定要帶你去,你親媽說的,教我看見你就帶你去,就是,不錯,脖子後麵有塊青記的嘛!”她又奇怪地望著我,好一會兒才說:“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有這回事嗎?……你說我親媽?”我看著她那驚奇的眼睛,點點頭。她的長睫毛是濕的,我一說,她微笑了,眼淚流到淚坑上!我覺得難過,又閉上眼,眼前冒著金星,再睜開眼,她變成秀貞的臉了,我抹去了眼淚再仔細看,還是妞兒的。我這時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說: “妞兒,晚上你吃完飯來找我,咱們在橫胡同口見麵,我就帶你上秀貞那兒去,衣服你也不用帶,她給你做了一大包袱,我還送了你一隻手表,給你看時候。我也要送秀貞一點東西。”這時我聽見媽在叫我。原來雨停了,天還是陰的。妞兒說:“你媽叫你呢!咱們先彆說了,那就晚上見吧!”說著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門出去了。我很高興,所以有一股力氣站起來了,脫下妞兒的衣服,扔在雞籠上。我推門出去,院子裡一陣涼風吹著我,地上滿是水,媽媽叫我順著廊簷走,可是我已經趟水過來了。媽媽拉起我的手,剛想罵我吧,忽然她又兩手在我手上,身上,頭上亂按,驚慌地說: “怎麼渾身這樣燒,病了,看是不是?中午從太陽底下曬回來,臉通紅,剛才又淋了雨,現在又趟水。水,總是要玩水!去躺下吧!”我也覺得渾身沒有力氣了,隨著媽媽拖我到小床來。她給我脫了濕的鞋,換了乾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來,裹在軟綿綿的被裡,我的確很舒服,不由得閉上眼睛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覺得熱了,踢開了被。這時屋裡漆黑,隔著布簾子空隙,可以看見外屋已經點了燈。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大聲叫: “媽,你們是不是在吃飯?”“這樣混,她居然要吃飯呢!”是爸爸的聲音。跟著,媽媽進來了,端進來煤油燈放在桌上。我看見她的嘴還動著,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嗎?媽媽到床前來,嚇唬著我說:“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還要吃。”我急了,說:“我不是要吃飯,我今天根本一天沒吃飯呀!就是問問你們吃飯了沒有?我還有事呢!”“鬼事!”媽媽把我又按著躺下,說:“身上還這樣熱,不知你燒到多少度了,吃完飯我去給你買藥。”“我不吃藥,你給我藥吃,我就跑走,你可彆怪我!” “瞎說!等一會兒宋媽吃完飯,叫她給你煮稀粥。”媽不理會我的話,她說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飯了。我躺在床上,心裡著急,想著和妞兒約會好吃完飯在橫胡同口見麵,不知她來了沒有?細聽外麵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雖然不像白天那樣大,可是橫胡同裡並沒有可躲雨的地方,因為整條胡同都是人家的後牆。我急得胸口發痛,揉搓著,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許多針紮著那麼痛。媽媽這時已經吃完飯,她和爸爸進來了。我的手按著嘴唇,是想用力壓著彆再咳嗽出來,但是手竟在嘴上發抖;我發抖,不是因為怕爸爸,我今天從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媽媽這時看見我發抖的樣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說: “燒得發抖了,我看還是你去請趟山本大夫吧!”“不要!不要那個小日本兒!”爸爸這時也說:“明天早晨再說吧,先用冰毛巾給她冰冰頭管事的。我現在還要給老家寫信,趕著明早發出去呢!”宋媽也進來看我了。她向媽媽出主意說:“到菜市口西鶴年堂家買點小藥,萬應錠什麼的,吃了睡個覺就好。”媽媽很聽話,她向來就聽爸爸的話,也聽宋媽的話,所以她說:“那好吆,宋媽,我們倆上街去買一趟。英子,乖乖地躺著,吃了藥趕快好了好上學。等著,我還順便到佛照樓給你帶你愛吃的八珍梅回來。” 現在,八珍梅並不能打動我了,我聽媽和宋媽撐了傘走了,爸爸也到書房去了,我滿心想著和妞兒的約會。她等急了嗎?她會失望地回去了嗎?我從被裡爬出來,輕手輕腳地下了地,頭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為太緊張,這回並沒有覺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屜櫥的前麵站住了,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大膽地拉開了媽媽放衣服的那個抽屜,在最裡麵,最下麵,是媽媽的首飾匣。媽媽開首飾匣隻挑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她並不瞞我和宋媽的。首飾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壓著,我拿了出來打開,媽媽新打的那隻金鐲在裡麵!我心有點兒跳,要拿的時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沒有人張望,但我可以照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見我怎樣拿出金鐲子,又怎樣把首飾匣放回衣服底下,推闔了抽屜,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給秀貞她們做盤纏,媽媽說,二兩金子值好多好多錢,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麼不是更可以夠秀貞和妞兒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嗎?這麼一想,我覺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鐲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麵了。 我再轉過頭,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嚇了我一跳,原來是妞兒!她在向我招手,我趕快跑了出去,妞兒頭發濕了,手上也有水,她小聲對我說: “我怕你真在橫胡同等我,我吃完飯就偷偷跑出來了。我等了你一會兒,想著你不來了,我剛要回去,聽見你媽跟宋媽過去了,好像說給誰買藥去,我不放心你,來看看,你們家的大門倒是沒栓上,我就進來了。”“那咱們就去吧!”“上哪兒去?就是你白天說的什麼秀貞呀?”我笑著向她點了頭。“瞧你笑得怕人勁兒!你病糊塗了吧!”“哪裡!”我挺起胸脯來,立刻咳嗽了,趕快又彎下身子來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說:“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記你啊!比著我的身子給你做了好些衣服。對了,妞兒,你心裡想著你親媽是什麼樣兒?” “她呀,我心裡常常想,她要思念我,也得像我這麼瘦,臉是白白淨淨的,……”“是的,是的,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兒。”我倆一邊說著,一邊向門外去,門洞黑乎乎的,我摸著開了門,有一陣風夾著雨吹進來,吹開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涼又濕,我仍是對她說:“你媽媽,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兩個淚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濕又長,她說:“小英子,我千托萬托你,……”“嗯。”“她說,小桂子可是我們倆的命根子呀!……” “嗯。”“她第一天見著我,就跟我說,見著小桂子,就叫她回來,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著找她爹去……。”“嗯。”“她說,叫她回來,我們娘兒倆一塊兒去,就說我不罵她……。”“嗯。”我們已經走到惠安館門口了,妞兒聽我說,一邊“嗯,嗯,”地答著,一邊她就抽答著哭了,我摟著她,又說:“她就是……”我想說瘋子,停住了,因為我早就不肯稱呼她是瘋子了,我轉了話口說:“人家都說她想你想瘋啦!妞兒,你彆哭,我們進去。”妞兒這時好像什麼都不顧了,都要我給她做主意,她隻是一邊走,一邊靠在我的肩頭哭,她並沒有注意這是什麼地方。 上了惠安館的台階,我輕輕地一推,那大門就開了。秀貞說,惠安館的門,前半夜都不拴上,因為有的學生回來得很晚,一扇門用杠子頂住,那一半就虛關著。我輕聲對妞兒說:“彆出聲。”我們輕輕地,輕輕地走進去,經過門房的窗下,碰到了房簷下的水缸蓋子,有了響,裡麵是秀貞的媽,問:“誰呀?”“我,小英子!”“這孩子!黑了還要找秀貞,在跨院裡呢!可彆玩太晚了,聽見沒有?”“嗯。”我答應著,摟著妞兒向跨院走去。 我從沒有黑天以後來這裡,推開跨院的門,吱口醜口醜地一聲響,像用一根針劃過我的心,怎麼那麼不舒服!雨地裡,我和妞兒邁步,我的腳碰著一個東西,我低頭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來,走到門邊的時候,順手把它放在窗台上。裡屋點著燈,但不亮。我開開門,和妞兒進去,就站在通裡屋的門邊。我拉著妞兒的手,她的手也直抖。秀貞沒理會我們進來,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著我們,她頭也沒回地說:“媽,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秀貞以為進來的是她的媽媽,我聽了也沒答話,我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我想說話,但抽了口氣,話竟說不出口,隻愣愣地看著秀貞的後背,辮子甩到前麵去了,她常常喜歡這樣,說是思康三叔喜歡她這樣打扮,喜歡她用手指繞著辮梢玩的樣子,也喜歡她用嘴咬辮梢想心事的樣子。 大概因為沒有聽我的答話吧?秀貞猛地回轉身來“喲!”地喊了一聲,“是你,英子,這一身水!”她跑過來,妞兒一下子躲到我身後去了。秀貞蹲下來,看見我身後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側著頭向我身後看,我的脖子後麵吹過來一口一口地熱氣,是妞兒緊挨在我背後的緣故,她的熱氣一口比一口急,終於哇地一聲哭出來,秀貞這時也啞著嗓子喊叫了一聲: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秀貞把妞兒從我身後拉過去,摟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摟著,親著,摸著妞兒。妞兒傻了,哭著回頭看我,我退後兩步倚著門框,想要倒下去。秀貞好一會兒才鬆開妞兒,又急急地站起來,拉著妞兒到床前去,急急地說道:“這一身濕,換衣服,咱們連夜地趕,準趕得上,聽!”是靜靜的雨夜裡傳過來一聲火車的汽笛聲,尖得怕人。秀貞仰頭聽著想了一下又接著說:“八點五十有一趟車上天津,咱們再趕天津的大輪船,快快快!”秀貞從床上拿出包袱,打開來,裡麵全是妞兒,不,小桂子,不,妞兒的衣服。秀貞一件一件一件給妞兒穿上了好多件。秀貞做事那樣快,那樣急,我還是第一回看見。她又忙忙叨叨地從梳頭匣子裡取出了我送給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給妞兒戴上。妞兒隨秀貞擺弄,但眼直望著秀貞的臉,一聲也不響,好像變呆了。我的身子朝後一靠,胳膊碰著牆,才想起那隻金鐲子。我撩起袖子,從胳膊上把金鐲子取下來,走到床前遞給秀貞說:“給你做盤纏。”秀貞毫不客氣地接過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沒說聲謝謝,媽媽說人家給東西都要說謝謝的。秀貞忙了好一陣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塞了一箱子,然後提起箱子,拉著妞兒的手,忽然又放下來,對妞兒說道:“你還沒叫我呢,叫我一聲媽。”秀貞蹲下來,摟著妞兒,又扳過妞兒的頭,撩開妞兒的小辮子看她的脖子後頭,笑道:“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媽呀!”妞從進來還沒說過一句話,她這時被秀貞摟著,問著,竟也伸出了兩手,繞著秀貞的脖子,把臉貼在秀貞的臉上,輕輕而難為情地叫:“媽!”我看見她們兩個人的臉,變成一個臉,又分成兩個臉,覺得眼花,立刻閉住眼扶住床欄,才站住了。我的腦筋糊塗了一會兒,沒聽見她們倆又說了什麼,睜開眼,秀貞已經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兒的手,說:“走吧!”妞兒還有點認生,她總是看著我的行動,並伸出手來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們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外麵的雨小些了,我最後一個出來,順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裡。出了跨院門,順著門房的廊簷下走,這麼輕,腳底下也還是噗吱噗吱的有些聲音。屋裡秀貞的媽媽又說話了:“是英子呀?還是回家去吧!趕明再來玩。”“噯。”我答應了。走出惠安館的大門,街上漆黑一片,秀貞雖提著箱子拉著妞兒,但是她們竟走得那樣快,秀貞還直說: “快走,快走,趕不上火車了。”出了椿樹胡同,我追不上她們了,手扶著牆,輕輕地喊:“秀貞!秀貞!妞兒!妞兒!”遠遠的有一輛洋車過來了,車旁暗黃的小燈照著秀貞和妞兒的影子,她倆不顧我還在往前跑。秀貞聽我喊,回過頭來說:“英子,回家吧,我們到了就給你來信,回家吧!回家吧……”聲音越細越小越遠了,洋車過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兒又蒙在黑夜裡。我趴著牆,支持著不讓自己倒下去,雨水從人家房簷直落到我頭上、臉上、身上,我還啞著嗓子喊:“妞兒!妞兒!”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這時洋車從我的身旁過去,我聽車篷裡有人在喊:“英子,是咱們的英子,英子……”啊!是媽媽的聲音!我哭喊著:“媽啊!媽啊!”我一點力氣沒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五遠遠地,遠遠地,我聽見一群家雀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聲音越來越近了……不是家雀兒,是一個人,那聲音就在我耳邊。她說:“……太太,您彆著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緊,大夫不是說了準保能醒過來嗎?”“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麼不著急!”我聽出來了,這是宋媽和媽媽在說話。我想叫媽媽,但是嘴張不開,眼睛也睜不開,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子,在什麼地方哪?我怎麼一動也不能動,也看不見自己一點點? “這在俺們鄉下,就叫中了邪氣了。我剛又去前門關帝廟給燒了股香,您瞧,這包香灰,我帶回來了,回頭給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關帝廟給燒香還個願去。”媽媽還在哭,宋媽又說:“可也真怪事,她怎麼一拐能拐了倆孩子走?咱們要是晚回來一步,咱們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兒!唉!那火車,倆人一塊兒,唉!我就說妞兒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點薄相……” “彆說了,宋媽,我聽一回,心驚一回。妞兒的衣服呢?”“雞籠子上扔的那兩件嗎?我給燒了。”“在哪兒燒的?”“我就在鐵道旁邊燒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唉!”兩個人唉聲歎氣的,停了一會兒沒說話。等再聽見茶匙攪著茶杯在響,宋媽又說話了:“這就灌吧?”“停一會兒,現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動彈時再說。家裡都收拾好了?”媽問。“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電燈今天也裝好了,這回可方便嘍!”“搬了家比什麼都強。”“我說您都不聽嘛!我說惠安館房高牆高,咱們得在門口掛一個八卦鏡照著它,你們都不信。” “好了,不必談了,反正現在已經離開那倒黴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麼也彆跟她說,回到家,換了新地方,讓她把過去的事兒全忘了才好,她要問什麼,都裝不知道,聽見了沒有?宋媽。”“這您不用囑咐,我也知道。”她們說的是什麼,我全不明白,我在想,這是怎麼回事兒?有什麼事情不對了嗎?我想著想著覺得自己在漸漸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這裡,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頂了,“呀!”我渾身跳了一下,又從上麵掉下來,一驚疑就睜開了眼睛。隻聽宋媽說: “好了,醒了!”媽媽的眼睛又紅又腫,宋媽也含著眼淚。但是我仍說不出話,不知怎麼樣才可以張開嘴。這時媽媽把我摟抱起來,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張嘴,一匙水就一下給我灌了下去,我來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後我才喊:“我不吃藥!”宋媽對媽說:“我說靈不是?我說關帝老爺靈驗不是?喝下去立刻就會說話。”媽給我抹去嘴邊的水,又把我弄躺下來。我這時才奇怪起來,看看白色的屋頂,白色的牆壁,白色的門窗和桌椅,這是什麼地方?我記得我是在一個?……我問媽媽說:“媽,外麵在下雨嗎?” “哪兒來的雨,是個大太陽天呀!”媽說。我還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來。這時宋媽挨到我身邊來,她很小心地問我:“認得我嗎?英子!”我點點頭:“宋媽。”宋媽對媽笑笑。媽又說:“你發燒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媽媽給你送到醫院來住,等你好了,我們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還裝了電燈呢!”“新的家?”我很奇怪地問。“新的家,是呀!我們的新家在新簾子胡同,記著,老師考你的時候,問你家住在哪兒?你就說,新簾子胡同。”“那麼……”有些事情我實在想不起來了,所以要說什麼,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閉上眼睛。媽說: “再睡會兒也好,你剛好還覺得累,是不是?”媽媽說著就摩撫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頭發,忽然一個東西一下碰了我的頭,疼了一下,我睜開眼看,是媽媽手上套的那隻那隻金鐲子!我不由得驚喊了一聲:“鐲子!”媽沒說什麼,把金鐲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著媽媽的金錫子,心想著,這隻金鐲子不是不就是我給一個人的那隻嗎?那個人叫什麼來著?我糊塗了,但不敢問,因為我現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記得很清楚。我怎麼就生病,就住到這醫院裡來了呢?我是一點兒也不清楚。 媽媽拍拍我說:“彆發呆了,看你發燒睡大覺的時候,多少人給你送吃的、玩的東西來!”媽媽從床頭的小桌上拿起來一個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邊,一邊打開來,一邊說:“匣子是劉婆婆給你買的,留著裝東西用,裡麵,喏,你看,這珠鏈子是張家三姨送你的。喏,這隻自動鉛筆是叔叔給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轉頭跟宋媽說話去了。我隨著媽媽的說明,一件件從匣裡拿出來看,我再摸出來的是一隻手表,上麵鑲了幾顆鑽,啊!這是我自己的東西!但是我手舉著表,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想著,它怎麼會在這隻匣子裡?它不是,也被我送給人了嗎? “媽!”我不禁叫了一聲,想問問。媽回過頭看見,連忙接過表去,笑著說道:“看,這隻表我給你修理好了,你聽!”媽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發出小小滴答滴答的聲音。然而這時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個人,又一個人。她們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媽!”我再叫一聲還想問問。媽媽慌忙又從匣子裡拿出彆的玩意來哄我:“喏,再看這個,是……”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來了,我跟一個人,還有一個人的事情,但是媽媽為什麼那樣慌慌忙忙地不許人問?現在我是多麼的思念她們!我心裡太難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頭上,就忍不住大聲地哭起來。嘴裡喊:“爸爸!爸爸!” 媽媽和宋媽趕著來哄我,媽媽說:“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興,他下班就會來看你!”宋媽說:“孩子委屈嘍,孩子這回受大委屈嘍!”媽媽把我抱起來摟著我,宋媽拍著我,她們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兩個人啊!我做了什麼不對的事嗎?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應當幫助我啊!我是為了這個才叫爸爸的。我哭了一陣子很累了,閉上眼睛偎在媽媽的懷裡。媽媽輕輕搖著我,低聲唱她的歌:“天烏烏,要落雨,老公仔舉鋤頭順水路,順著鯽仔魚要娶某,龜舉燈,鱉打鼓……” 她又唱:“飼閹雞,閹雞飼大隻,台刂給英子吃,英子吃不夠,去後尾門仔眯眯哭!”那輕輕的搖動使我舒服多了,聽到這裡,我不由得睜開眼笑了。媽媽很高興地親著我的臉說:“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媽已經把家裡的油雞殺了給你煮湯喝呢!”宋媽從桌底下拿出一隻小鍋,打開來還冒著熱氣,她盛了一碗黃黃的湯還有幾塊肉,遞到我麵前,要我喝下去。我彆過臉去不要看,不要吃。碗裡是西廂房的小油雞嗎?我曾經摸著它們的黃黃軟軟的羽毛,曾經捉來綠色的吊死鬼喂它們,曾經有一個長長睫毛大眼睛裡的淚滴落在它們的身上……我不說什麼,把頭鑽進媽媽的胸懷裡。媽媽說: “她不想吃,再說吧,剛醒過來,是還沒有胃口。”我在醫院住了十幾天,剛可以起床伏在樓窗口向下麵看望,爸爸就雇來一輛馬車,把我接回家。馬車是敞篷的,一邊是爸,一邊是媽,我坐在中間,好神氣。前麵坐了兩個趕馬車的人,爸爸催他們快一點,皮鞭子抽在馬身上,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得,一路跑下去。馬車所經過的路,我全不認識。這條大街長又長,好像前麵沒儘沒了。我覺得很新鮮,轉身臉向著車後,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兩邊的樹一棵棵地落在車後麵,是車在走呢?是樹在走呢? 我仰起頭來,望見了青藍的天空,上麵浮著一塊白雲彩,不,一條船。我記得她說:“那條船,慢慢兒地往天邊上挪動,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飄的。”她現在在船上嗎?往天邊兒上去了嗎?一陣小風吹散開我的前劉海,經過一棵樹,忽然聞見了一陣香氣,我回頭看媽媽,心裡想問:“媽,這是桂花香嗎?”我沒說出口,但是媽媽竟也嗅了嗅鼻子對爸說:“這叫做馬纓花,清香清香的!”她看我在看她,便又對我說:“小英子,還是坐下來吧,你這樣跪著腿會疼,臉向後風也大。” 我重新坐正,隻好看趕馬車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馬。皮鞭子下去,那馬身上會起一條條的青色的傷痕嗎?像我在西廂房裡,撩起一個人的袖子,看見她胳膊上的那樣的傷痕嗎?早晨的太陽,照到西廂房裡,照到她那不太乾淨的臉上,那又濕又長的睫毛一閃動,眼淚就流過淚坑淌到嘴邊了!我不要看那趕車人的皮鞭子!我閉上眼,用手蒙住了臉,隻聽那得得的馬蹄聲。太陽照在我身上,熱得很,我快要睡著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說:“那麼愛說話的英子,怎麼現在變得一句話都沒有了呢?告訴爸,你在想什麼?” 這句話很傷了我的心嗎?怎麼一聽爸說,我的眼皮就眨了兩下,碰著我蒙在臉上的手掌,濕了,我更不敢放開我的手。媽媽這時一定在對爸爸使眼色吧?因為她說:“我們小英子在想她將來的事呢!……”“什麼是將來的事?”從上了馬車到現在,我這才說第一句話。“將來的事就如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學校呀,……”“從前的呢?”“從前的事都過去了,沒有意思了,英子都會慢慢忘記的。”我沒有再答話,不由得在想西廂房的小油雞,井窩子邊閃過來的小紅襖,笑時的淚坑,廊簷下的缸蓋,跨院裡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魚缸,牆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過去了嗎?我將來會忘記嗎? “到了!到了!英子,新簾子胡同的新的家到了!快看!”新的家?媽媽剛說這是“將來”的事,怎麼這樣快就到眼前了?那麼我就要放開蒙在臉上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