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大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合起來的一所大學——而不是三所。南開的人少、錢少、物質力量也小,占不到十分之一,其餘的是另兩個學校分攤,其中清華占了有多一半。三個學校基本上合成一個,而且合作得很好,抗戰後醞釀聯合政府的時候,有人就曾提出來,說:“西南聯大聯合的那麼好,聯合政府為什麼就不能呢?不如請三個學校的校長來做聯合政府的委員。”不過也有聯不好的,像西北聯大聯了一年就垮台了,因為它原來幾個學校就是不一樣的,後來硬把它們捏在一起,矛盾鬨得非常厲害,以致無法維持。西南聯大卻是一直都聯合得很好,我想有它人事方麵的優越條件。比如清華校長梅貽琦,他是南開出身的,清華文學院院長馮友蘭,他是北大出身的,北大文學院院長胡適,他是清華出身的,由此可見這三個學校彼此之間血緣關係非常密切,這是一個先天的優越條件,不然可能也合不到一起。三個學校合並以後,組織了一個常務委員會,三個常務委員就是三位校長,主席是梅貽琦。張伯苓在重慶,實際上是做官了,不常來,我在昆明七年隻見過他一麵。他那次來向學生做了一次講話,不過張伯苓好像並不是很學術性,言談話語之間還帶有天津老粗的味道,滿口的天津腔。他說:“蔣夢麟先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一個表,我就給他戴著,我跟他說:‘你是我的代表(戴表)。’”又說:“我聽說你們學生煩悶,你有什麼可煩悶的?煩悶是你糊塗。”蔣夢麟以前是教育部長,主要搞一些外部事務,對學校裡邊的事情不怎麼管,實際上聯大校長一直都是梅貽琦,他還兼過很長一段時期的教務長,所以我們寫呈文的時候都寫“梅兼教務長”。他的工作成績還是挺不錯的,能把三個學校都聯合起來,而且一直聯合得很好,在抗戰那麼艱苦的條件下非常不容易,他確實挺有辦法。而且梅貽琦風度很好,頂有紳士派頭,永遠拿一把張伯倫式的雨傘,甚至於跑緊急警報的時候,他還是很從容的樣子,同時不忘疏導學生。在那種緊急的關頭還能保持這種風度確實很不容易,大概正是因為他的修養,所以能夠讓一個學校在戰爭時期平穩度過。西南聯大有五個學院,文、理、法、工,工學院主要就是清華的,其餘三個學院是三個學校都有的,另外還有一個師範學院,是雲南教育廳提出合辦的,比較特殊。雲南教育差一些,希望聯大給雲南培養些教師,我想聯大也不好拒絕,就合辦了一個師範學院(今雲南師範大學),先調雲南中學的教師來上,後來就直接招生了。可在我們看來,師範學院有點像“副牌”,比如我們有曆史係,可師範學院隻有“史地係”,大概考慮到將來到中學教書,除了教曆史還得教地理,所以兩門一起學。再如他們有個“理化係”,可是我們理學院的物理係、化學係是分開的,課程的內容和他們也不一樣。西南聯大五個學院在地址上分三塊,其中,工學院在拓東路,在昆明城的東南角,文、法、理學院和校本部在一起,在昆明城的西北角。校本部就是掛“西南聯大”牌子的地方,像校長辦公室以及學校的主要部門都在那裡。我們住在校本部,是新蓋的校舍,叫“新校舍”,其實隻是泥牆茅草棚的房子。那時候的學生比起今天實在太少了,工學院的學生是最多的,總共不過四五百人。工學院五個係,土木、電機、機械、化工、航空,有一個航空係的同學跟我很熟,帶我去參觀,看那些風洞器、流體實驗之類,像是很先進的。我第一年上的是工學院,記得普通物理課的第一個實驗是落體實驗,儀器都是國外的,物體在自由狀態下下落的時候越來越快,通過振動儀在玻璃板上劃出一條曲線,然後根據測量曲線兩點間的距離得到各種數據。實驗時需要用一塊玻璃板,上麵刷的白粉是用酒精調的,那是學國外的規矩,因為酒精揮發得快,一下就乾了,可以立即進行實驗,要用水的話還得等老半天。可是酒精比水貴得多,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有點奢侈,可見那時候做實驗一點都不含糊,比我們中學的時候強多了。而且工學院的每個星期都有一個下午到工廠實習,製模翻砂、打鐵煉鋼,都是自己動手。所以後來批知識分子不參加勞動,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其實並不都是那樣。我們在工廠裡和工人一樣乾,就是沒人家熟練,笨手笨腳的。文、法、理三個學院有多少學生我沒有統計過,加起來不過七八百人。文學院有中文係、外文係、曆史係、哲學係,隻有外文係的人最多,大概一級總有二十多人吧,像中文係、曆史係每年招十幾個人,哲學係人最少,每年隻有兩三個人。可是我那一年曆史係人特彆多,總得有二十個。法學院包括政治係、法律係、經濟係、商學係和社會係,因為我上過政治係兩年課,知道他們一年也就六七個人,法律係基本上也是這個數字,隻有經濟係的人比較多,一年總有四五十人。我想這大概和將來就業有關係,學經濟的畢業以後出路好一點,可是其他的,比如學政治的,出來你乾什麼?做官也沒你的份。理學院裡數學係人最少,我們四十三級那一屆隻有三個人,物理係一年有八九個,多的時候有十幾個,四十二級那一班的好像隻有八個人,可是他們那一班不得了,出了五六個尖子,包括黃昆、張守廉和楊振寧,號稱“三大才子”,現在都是大名人了。新校舍隻有一個院子,地方就那麼一點兒,房子不多,住也在那裡,上課也在那裡,所以彼此都非常熟悉,包括那些理學院的老師,雖然並不一定交往,可是大家都知道這是吳有訓、葉企孫,那是周培源、吳大猷,像數學係的華羅庚、陳省身,都是大名人,幾乎天天見麵的。而且我們還常聽同學講那些老師的小段子,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做學生的有時候對老師也不大恭敬。記得剛入大學的時候,有個同學跟我講:“今年來了三個青年教師,才二十八歲,都是正教授。”不要說當時,就是今天怕也很少有,哪有二十幾歲就做正教授的?一個錢鐘書,一個華羅庚,還有一個徐寶騄,都是剛回國。徐寶騄搞統計學,據說非常了不起,屬於世界級的權威,後來就在北大經濟係,但我不懂統計學,不知其詳。我還記得有人問:“華羅庚是誰?”有同學就說:“就是那個瘸子。”華羅庚那時候瘸得很厲害,抗戰後他到Illinois(伊利諾伊)大學教書,在美國治了一次才好一些,可是以前他瘸得非常厲害,有一條腿總在那劃圓圈。上麵說的是理學院的老師,文學院的更是天天見麵了,朱自清、聞一多、沈從文、羅常培、羅庸都是中文係的,我們都認得,當然他們對於學生就不一定都認得了。曆史係至少陳寅恪、錢穆在那裡,都是大師了,傅斯年也在,但不教書,他是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長,隻是掛個名。還有雷海宗先生,後來在南開,像劉崇鋐先生、姚從吾先生,後來都去台灣了。後來台灣大學的那批人大致就是北大的底子,傅斯年是校長,除了剛才說的那幾個人,還有錢思亮、毛子水等等都在那裡,所以台灣大學實際上就是北京大學,雖則不用北京大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