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俊有強迫症,東西總是喜歡擺得整整齊齊,蘇妍朵第一次拉開公寓房間抽屜的時候,那麼多的褪黑素,一瓶貼著一瓶,像英勇的禁衛軍一樣。可他卻依舊失眠。如果痛苦變成了習慣,念念不忘是最難戒掉的。他們在長樂大道的路肩上坐著,夜裡深重的露氣讓指尖都開始發涼。蘇妍朵低頭沉默了許久,然後捧著他的臉,說:“韓俊,你看著我。”他的掌心貼緊她的手背,目光灼灼,看進她清澈見底的眼睛裡。“你覺得自己有罪麼?”“有。”她點點頭,唇邊閃現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嗯,我也覺得有。”“……”“那為什麼……不賠給她一條命呢?”“……”他愣了一下,麵色轉而凝重,他原以為蘇妍朵聽完這裡發生的一切,會理解他,同情他,給他最溫柔的安慰和關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用事不關己的表情問了一個問題,直白犀利,要他回答。“你知道的,要一個人死的話……太容易了,刀片可以割腕,利器可以往胸口上紮,再不濟找個樓頂眼睛一閉往下跳,很快就能沒命。”“……”“你死了,滿身的罪孽不就洗清了麼?”“……”“怎麼?這麼多年你都沒有試過?贖罪……這麼敷衍的麼?”“蘇妍朵……”他出聲打斷,語氣裡夾雜著不悅,甚至不想聽她繼續往下說。“嗬~”她冷冷笑了一聲,繼而看著他,正色道:“你不這樣做並不是你不敢,是因為你也知道,這場意外,你罪不至死。”“……”“你向她懺悔的方式就是折磨自己,把自己虛耗到精疲力儘,這種慢性自殺比一刀了結性命更痛苦。”“……彆說了。”“我要說……你生病了,病得很重,”她指了指他的胸口:“傷在這裡,它一直在潰爛,吃藥是好不了的,要把這塊連皮帶骨的玩意兒挖乾淨,多疼你都得忍著,我陪你一起疼。”“你……”她並沒有征得他的同意,顧自撫上了那枚校徽,冰涼冰涼,然後解開了背後的彆針,把它取下攥在手裡。“韓俊,認真聽我說,你一直都理解錯了,它不是你的罪業,是遺憾。”“……”“人生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選擇,都是遺憾的,某個瞬間的選擇,影響的或許是前路好壞,或許是得失多少,你隻是沒有意料到,當年那個瞬間,橫在你麵前的選擇,是生死。”“……”“命運把這世上最大的選擇擺在你麵前的時候,你沒來得及做好準備,沒有開口,沒有堅持,所以犯了錯。”“……”“但我相信她在求助的時候,你的下意識是想幫她的,對麼?”“……”韓俊沉默了,蘇妍朵說的沒錯,他想。在那之後他曾經無數次在夢裡聽見水泥攪拌筒巨大的轟鳴,他被驚醒,不斷想象那女孩兒在生命結束前的那幾秒,經曆的是一種怎樣迎麵而來的絕望。他沒有資格去指摘母親的冷漠和專橫,隻恨那時的自己,想幫她,隻是想想而已,如果為了這個念頭努力爭取一下,一切都會不一樣。“人生總是有遺憾的,韓俊,”蘇妍朵的拇指劃過他的眉峰:“你要學會麵對人生的無常和必然。”“……”“那是你不經意間的一個選擇,落了子,遺憾就已經是定局,負疚也好,悔恨也好,生命都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彆再折磨自己了好麼?”蘇妍朵抬頭看看路牌,歎了一口氣:“糾正了你的錯誤,再來說說你真正的罪業,知道那是什麼嗎?”他搖了搖頭。“是你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她。”“……”她細細的看著路牌上的藍底白字,輕聲說:“你沒有了長樂,她也去不了極樂。”“……”他眼底微漾,隱藏在他心裡的陳年舊疾被牽動了四角,抬起來,顫顫巍巍的,似乎要從那個深不見底的地方挪出去。蘇妍朵背著手,一張乖巧的娃娃臉,不會在他需要安慰的時候輕言細語哄著他,說出的話卻是這般醒目深刻。“韓俊,她已經不在了,你應該讓她的靈魂歸於安寧和平靜……你的執念,痛苦,把她強留在人世間,你覺得,她會快樂麼?“……”“你一直記得她,我想,她也一定希望記得她的人,是快樂的。”“……”“這才是你的罪業,你明白嗎?”“……”她轉身過來抱他,輕輕撫摸他清瘦的背脊:“我愛你韓俊,你那麼善良,比任何人都堅定勇敢……不管放下過去有多難,我都會一直陪著你。“……”他忽然有些感動,當他一個人墮入深淵的時候,那個女孩兒指引著他走向遙遠的濱海,蘇妍朵仿佛就是為了等待在那裡,成為他的救贖。一切都是因果,都是冥冥中最好的安排。他摩挲著懷裡這顆小小的腦袋,未來如何,仍是未知,但不管怎樣,他都不再是一個人了。他有預感,蘇妍朵會用她單薄的身體,砍斷糾纏他經年的藤蔓,拉著他脫離這片荒蕪的泥沼。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和初識蘇妍朵時的那個夢一樣。她看著地上的屍體,笑著問他:“你要不要來一刀?”那時他看不清躺在地上,鮮血淋漓的人是誰。如今他看清了,那人是他自己。隻有蘇妍朵知道,殺死了身體裡長著同樣麵孔,另一個扭曲壓抑的靈魂,他才能活。第二天,蘇妍朵像隻小陀螺似的,牽著他在墨城轉來轉去,時間不夠,他們也隻是走馬觀花的打卡了幾個地方。她總是撅個嘴,說他的攝影技術很差,顯得她的臉大人又很矮,隻顧自己帥帥美美的,一點都不在意她的感受,還威脅說如果他回去不報個攝影社團之類的,乾脆就分手。韓俊聽她一直嘰裡呱啦的抱怨個不停,也懶得和她囉嗦,伸手就把她的嘴捏成鴨子狀,直到她喊疼,嗯嗯的說錯了才罷休。直到坐上返程的高鐵,蘇妍朵都沒有問過他的家在墨城什麼地方,他要不要回去看一看。她很清楚,那不是她該關心的事。關於他和媽媽之間的種種,勢必還要經曆一段冗長的釋懷,傷口需要時間愈合,重新快樂也需要時間成全。抵達濱海是傍晚時分,連日的細雨已經停了,想來下午出過太陽,此時天邊的暮色像被染過的薄紗。回公寓時路過小浪街,裡麵的大排檔已經開始出攤,遠遠的瞧見燒烤的食材被老板一筐一筐端出來,整齊的碼放在各種燈箱下麵。蘇妍朵覺得人間真有滋味。吃過飯她一個人躲在房間裡麵悉悉嗦嗦的不知道在乾什麼,韓俊洗完澡出來她一臉笑咪咪的站在門口,說寶寶我們去海邊走走吧。還是那片素淨的沙灘,一如往常那樣質樸純潔,她脫了鞋,蹦蹦跳跳的在前麵溜達,夜裡太黑,他板著臉說蘇妍朵你最好離我近一點,要是還那麼沒心沒肺跑摔了我就把你活埋在這裡。她轉過身邊退邊走,說:“我男朋友脾氣真差,動不動就要吼我……”“彆家女朋友沒有你這樣作死的體質。”“哼~”“……”“寶寶你也把鞋脫了吧,不涼,真的,不會感冒……”“不脫。”她沒好氣的轉過頭去,留給他一個後腦勺,自己開始喋喋不休:“你就是嫌沙子黏在腳上會臟,回去洗下不就好了……矯情~你想啊,光腳踩在沙灘上,留下你和我的腳印,海浪會帶走我們相愛的證據,多浪漫的事……你這個人,該浪的時候裝矜持,不該浪的時候又往死裡浪……”身後有了動靜,她轉過來,韓俊已經脫了鞋拎在手裡,和她一樣赤腳而行。“哈哈~”她飛奔到他懷裡,仰著頭說:“寶寶真乖。”“你知不知道你這張臉每次叫我寶寶的時候,我都覺得很受傷麼?”“那有什麼辦法,我就是長得年輕……”“以前叫我哥,現在不僅沒禮貌還貌似掉了輩分……”“我就要叫,你就是我的寶寶,寶寶……”“……”鬨騰了好一會兒,蘇妍朵終於累了,和他並肩站在一起看海,臨近漁船上零散的燈火順著海浪起伏,仿佛暗夜裡墜落的星星。“寶寶,你說……老禿回西伯利亞了麼?”“嗯,應該回去了。”“臭鳥,我還沒和它好好道彆呢。”“沒關係,除了生死,離合也是人生的常態。”“說的也是,那你是不是也應該……和她道個彆?”“什麼?”“把包給我。”韓俊從出門就在想,隻是來散散步看個海,這人還非得要背個包,他從肩上卸下遞給她,不知道這次又要掏個什麼東西出來。“給。”夜裡光線不好,他端詳了半天才看清是一隻玻璃瓶,拿掉塞子,裡麵有白花花的絮狀物,原先擺在床頭的海螺也被她放了進去。“這是什麼?”“這裡麵裝著墨城最美的雪,和你最想說的話。”“……”“我想,這隻溫瀾潮生在你床頭待了很久,也應該偷聽了很多你對她的抱歉,是時候……放它回去了。”“……”“她應該沒有見過墨城下雪的樣子,看到了說不定會很高興呢。”“……”蘇妍朵敲了敲玻璃瓶,發出清脆的響聲:“寶寶,我們和她說再見,好不好?”“……”她的眼睛很亮,黑暗中仍然璀璨,韓俊慶幸自己遇見一個那麼好的蘇妍朵,她用了全部的愛來拯救他,讓所有的故事終結於大海。他用力握住光潔的瓶身,沉默良久,然後對她說:“好。”頓了頓,他展開手臂,瓶子被高高拋起,沿著長長的拋物線落進海裡,海浪嗚咽,它很快就不知所蹤。他們手牽著手,望向遠方不明的海平線。沒關係的,漂到哪裡都好,靜默的大海會包容世間所有的脆弱,把沉睡的靈魂帶去最安寧的地方。沒關係的,黑夜過去,遠方會升起一輪耀眼的紅日,生生萬物都會被原諒。兩個人,一片海。這是蘇妍朵從前憧憬的,簡單的快樂。之後的每一天,她都會更快樂。因為她愛的人俯身吻她時,那雙清澈溫柔的眼睛,是會笑的啊。你好韓俊,歡迎回來。最美好不過,這人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