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 - 第十二章(1 / 1)

白豆 董立勃 9495 字 2個月前

白豆 - 第十二章 (1)進到屋子裡,沒過多大一會,胡鐵又出來了。不是空著手出來的,胡鐵從屋子裡拿了一樣東西。這東西,不是個東西,卻比任何東西都寶貴。至少,這時的胡鐵,會這麼想。東西在胡鐵手中,是另一隻手。拉著這隻手,胡鐵向前跑。手不會跑,可長了手的人會跑。白豆當然會跑。也在跑。胡鐵拉著她的手,不是怕她不跑,怕她不跟著他跑,怕她跑著跑著,跑的不見了。胡鐵不是怕這些,胡鐵拉著她的手,隻是想著,能讓她跑快點,還能省點氣力,不要那麼累。往營地外麵跑,往野外跑,往沒有房子的地方跑,往沒有人的地方跑。夜很黑。黑得看不到路。可他們的雙腳一直在一條路上跑,從沒有停下來過去找路。好象一條路就在他們的心上,他們根本不用去找路看路,他們閉著眼睛往前跑,也不會跑到錯路上去,也會跑到他們想去的地方。一條通向原始胡楊林的路。曾經走過多趟,後來,不能走了。那也隻是腿不能在上麵走了。而心卻一直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用心走過的路,怎麼走,也不會走錯。能聞到胡楊林的氣味了,聽到從背向的那個營地裡,傳來狗的大聲喊叫。好象還有人和狗一起在喊。看來,下野地的這夜裡,會有一些人睡不好覺了。跑得更快,跑進胡楊林。胡楊林象是海,樹浪嘩嘩地響。二個人進到了胡楊林裡,就象兩條魚遊進了海裡。沒有人能看到他們,也沒有人能找到他們。到處是樹,樹一棵挨著一棵,站成了厚厚的牆,樹枝和樹葉在空中鋪開,把天遮住。樹林裡到處都是房子,隨便走到一個地方,也會象走進了一間房子。一間能遮風擋雨的房子。早在還是猴子時,人就把樹林當成了房子,到如今,那些沒有變成人的猴子,還是離不開樹。再有,好多的鳥,好多的走獸,也一直把樹林當成自己的房子。從營地的那間小房子跑進胡楊林,隻不過是從一間小房子跑到了一間更大的房子。小房子裡能做的事,在這個大房子裡全能做,小房子裡能說的話,大房子裡全能說。因為不用擔心有人看到,有人聽見。一些在小房子裡不敢做的事,不敢說的話,在這間大房子裡全能做,全能說。靠著一棵樹的樹乾,坐在一片多年落葉鋪成的厚厚的軟墊上。胡鐵的手還拉著白豆的手,不過,這回不是拉著白豆,而是拉著白豆不讓白豆跑了。知道白豆不會跑開,知道白豆願意跟他來到胡楊林。可還是不願意鬆開白豆的手。好象一鬆手,白豆就會變成樹上的一隻鳥,一下子飛得不見了。白豆好象看見了胡鐵心裡想的是什麼,不但也用手去把胡鐵的手抓得更緊,還把身子歪了過去,把頭靠在了胡鐵的肩膀上。她的長頭發柔柔地拂過胡鐵的臉頰。胡鐵笑了,先是小聲,不連貫的,象是石頭從坡上滾下來,砸在地麵上,一下一下地。一會兒,笑聲大起來,象是泥石流,靠著的樹,被他的笑聲撞得晃動了。聽到胡鐵笑,白豆也跟著笑了。隻是白豆的笑,沒有一點聲音,象是林中的那片清清的泉水。胡鐵說,他們不讓你來看我,我就來看你。白豆說,他們會來抓你的。胡鐵說,不用他們抓,看了你,我自己會回去。白豆說,你已經看過我了。胡鐵說,黑夜裡看不算,黑夜看不清。白豆說,馬上就要天亮了。胡鐵說,我要在太陽下麵好好看看你。天亮了,太陽出來了。陽光從樹的枝葉間射下來,照得林子一片通明。真亮啊,沒有一間房子,會比這間房子更亮。胡鐵說,讓我好好看看你。白豆說,你看吧。胡鐵說,你比我第一次見到時還好看。白豆說,真的?胡鐵說,真的是這樣。白豆說,這話我愛聽。看著白豆,一動不動地看。好象白豆的臉上,寫著很多美麗的文字,怎麼讀也讀不完。白豆說,彆看了,彆一次看夠了,下次就不想看了。胡鐵說,下一次不知道會在哪裡,我要一次看個夠。白豆說,我要每次都讓你看不夠。說著,故意轉過臉,不讓胡鐵看。胡鐵站起來,說,你不讓我看,我就走了。說著,真的邁動了兩隻腳。聽到腳步響,白豆轉過身,看到胡鐵真的要走,馬上站起來,衝著胡鐵喊,你要去哪裡?胡鐵說,回監獄去。白豆追上去,從後麵抱住胡鐵的腰,臉貼著胡鐵後背說,不,我不讓你走。胡鐵站住了。白豆說,我們再呆一會吧。胡鐵一下子轉過身,抱住白豆,胡鐵說,傻女人,你以為我真會舍得這麼離開你。白豆把雙臂向上圍住了胡鐵的脖子。胡鐵的身子向後一仰,白豆雙腳離開地麵,胡鐵攬住白豆的腰,把白豆向外扔出去,看著好象要把白豆甩開,其實是讓白豆象一把扇子,繞著他旋轉起來,帶起的一陣風把四周的青草吹得動蕩起來。白豆快樂地尖叫起來。在白豆的快樂的叫聲中,胡鐵讓白豆從空中落下來,卻不讓白豆真的落在地麵上,在白豆快要落地的那個時間,他先倒在了地上,把落下的白豆托住,放到了寬厚的軀體上。問白豆頭暈了沒有摔疼了沒有,白豆不說話,也不讓胡鐵說話。白豆用她的嘴把胡鐵的嘴堵上了。牙齒退到了一邊,把地方讓給了柔軟的舌頭。舌頭和舌頭的肉博,比所有的格鬥都要激烈。其實人的嘴,在不說話時,做出來的事,比任何一種語言都動聽,都美妙。白豆 - 第十二章 (2)白豆的嘴在忙著。光嘴忙還不行,白豆也不想讓手閒著,手在胡鐵的胸脯上滑動,夢遊一樣。卻比夢更實在。那隻小手,看起來隻是貼在了皮膚上。其實已經深入到了皮膚下的血管裡,變成了一把火,把血管裡的血點著了。火很大,象是帶著風箱的鐵匠鋪的爐火,把一塊生鐵化成了水。胡鐵把白豆壓在了身子底下,白豆不動,讓胡鐵壓。胡鐵去脫白豆的衣服,白豆也不動,讓胡鐵脫。白豆點起的大火,白豆當然想著燒得越大越好,那怕是把整個胡楊林燒掉,把她一塊燒掉,她也不會去撲滅眼前的大火。可是火一下子滅了。壓著白豆的身子不壓了,離開了白豆,脫了一半的衣服,不脫了,又給白豆穿上。白豆看看天,一個人有什麼想不明白,不由得會去看看天,好象天上寫著在地上找不到的各種問題的答案。偏偏天上沒有白豆想看到的答案,隻好把目光收回,去看胡鐵。胡鐵說,我要娶你。白豆說,我已經是你老婆了。胡鐵說,還不是。白豆說,你嫌棄我了。胡鐵說,我要明媒正娶。白豆說,誰會給我們做媒?胡鐵指指四周的樹說,它們,全是我們的媒人。白豆說,可怎麼娶?胡鐵又指指天,指指地,說,上拜天,下拜地,天下的男人怎麼娶女人,我就怎麼娶你。白豆說,我聽你的。胡鐵說,願意當我的新娘嗎?白豆說,願意。抱起白豆,讓白豆躺在他的臂彎裡。朝林子的深處走去。白豆閉起眼睛,什麼也不看,也不想,完全把自己交給這個男人。如果說在這以前,白豆要嫁給胡鐵,是想給胡鐵補償,那麼,現在白豆說願意當胡鐵的新娘時,內心蕩起的一種幸福,卻是她做女人以來,從沒有過的。抱著白豆,胡鐵走到了那片泉水的旁邊。胡鐵咐在白豆耳朵上說,你看這水多清啊,好好洗洗,女人做新娘子時,都要洗,洗過了,你會是很新很新,就是真正的新人了。白豆說,可惜沒有新嫁衣。胡鐵卻說,彆的新娘子有的,你都會有。把白豆放到了泉水裡,白豆站在水邊脫衣服,看到胡鐵還站在一邊,白豆有點不好意思,看到白豆臉紅了,胡鐵笑著走開了。泉水邊的林間空地上,和彆的地方不一樣,泉水的滋潤,讓沙土地上長出了密密的草,草是各種的草,草開出的花也是各種形狀,各種顏色。把開著花的各種草,長的短的,粗的細的,折了一大堆,又把它們編織起來,編成了一個很大的花環。泉水有一點溫,這溫不是太陽曬出來的。水從地底下冒出來時,就是溫的。這樣的水裡泡一泡,人就好象脫了胎一樣,這樣的水裡洗一洗,人就好象換了一回骨。躺在水裡不要動,隻是靜靜地躺著就行了,毛孔會一個個悄然地張開,讓清水流進去,把積存了多年的塵垢衝洗出身體。不知不覺間,整個人輕盈起來,手和腳隨意一動,竟會真的象一條魚一樣飄起來。白豆在水裡,很象一條魚,隻是這條魚,身上沒有鱗甲,比任何一條魚都白溜光滑。那味道的鮮美更是天下的魚不能比的。隻是白豆這條魚,卻不是隨便讓人看的,更不是誰都能嘗一嘗的。這時白豆,看著水裡的自己,想到了魚。不過,這條魚,她隻想給一個人。這個人,正站在水邊,看著她笑。到底不是一條魚,要從水裡走出時,白豆想到了衣服,讓站在水邊的胡鐵給她把放在草地上的衣服拿過來讓她穿上。去拿衣服,卻沒有拿起白豆下水前脫下的衣服。拿起的衣服,是一個剛編織出來的青草的大花環。胡鐵說,新娘子要穿新衣服。白豆說,這是什麼新衣服?胡鐵說,隻有你才能穿上這樣的新嫁衣。白豆從水中站起來,身上滾落了無數顆水珠。大太陽把每一顆水珠變成了小太陽,無數顆小太陽,象無數顆明亮的眼睛,戀戀不舍地盯著剛用泉水洗過的白豆。戴上了草編花環的白豆,真的象是一個馬上要嫁人的新娘了。白豆嫁給了胡鐵。胡鐵娶了白豆。不要說沒有同誌們參加他們的婚禮,也沒有乾部給他們當主婚人和證婚人。這個時刻,至少有一萬棵樹十萬隻鳥來為他們喝彩。更有太陽和月亮一齊來為他們主持婚禮。這樣的婚禮,除了白豆和胡鐵,沒有彆人可能經曆過。一群胡楊樹悄悄圍過來,搭起了一座沒有貼喜字的新房。月亮象一隻大燈籠。投下了一片淡淡的紅光。胡鐵說,老婆。白豆說,老頭子。胡鐵說,行嗎?白豆說,行。胡鐵說,好嗎?白豆說,好。好象沒有風,可樹葉子全在動。有節奏地在動。樹上的鳥兒,被晃醒了,往樹下麵看,看著看著,鳥兒沒有了瞌睡。胡鐵說;我想喊。白豆說,我也想喊。胡鐵說,我們一起喊。白豆說,一起喊。喊了,不是光用嗓子在喊,是用整個身體在喊。一齊喊,胡鐵和白豆一起喊,還有四周的樹,也和胡鐵和白豆一起喊。每一棵樹都聽到了他們的喊聲。喊聲象風一樣吹動了樹枝樹葉。喊聲傳遍了下野地,傳遍了全世界。白豆 - 第十二章 (3)一堆火。火苗旗子一樣飄動著。一隻野兔和一隻野雞,在火上流著油。火堆旁,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互相溫暖著。男人赤裸著,女人身上隻有一個草的花環。男人坐著,女人躺在,頭枕在男人的大腿上。男人用刀子把火上流著油的肉,削下一片,放到女人嘴裡。女人嚼著肉,女人說真香。看到了刀,女人問男人在那個裡麵也讓有刀?男人說讓他打鐵,隻要打鐵他就會有刀。女人說他給她的刀一直放在她的枕頭下麵。還說枕著那把刀睡覺睡得踏實。女人又說枕著你的腿睡得更踏實。男人說願意讓她天天枕著他的腿。女人說她也想著能天天枕著他的腿。男人說我不回去了。女人說我也不想讓你回去。男人說可我說好了十天以後要回去。女人說你請假了?男人說出來時我寫了個請假條放到了鐵匠鋪的鐵砧上。女人說請假條沒有用寫了和沒寫一樣。男人說可我說過的話我要說了算數。後來,女人枕著男人的腿睡著了。男人看著女人睡,不時往火堆裡添加著枯枝。再後來,男人也睡著了。身子靠到一棵樹的樹乾上。火堆的火一點點小了,隻剩了火炭,火炭也一點點暗下去,由紅變藍,又由藍變成黑了。樹林是一個海,靠著樹海還有一個海,是沙海。沙海裡沒有樹,隻有沙。沙子象水一樣流來流去,卻不會象水一樣,能養出大片的樹和草來。男人和女人從一個沙丘上往下滑,象是衝浪一樣。衝到了沙丘下麵,湧下來的沙子會把他們埋起來。再從沙子裡鑽出來,沙子也象水珠一樣紛紛墜落。在沙子裡滾上幾個滾,會發現身上的衣服一下子乾淨了許多。從胡楊林中的泉水中走出來,沙海的平灘上,象鋪著一張床單一樣乾淨又軟和。躺上去的人,隻要沒有病,隻要是一男一女,一定要做男女才能做的事,才會覺得和這大自然和為一體。他們正好是一男一女,都很強壯,所有的病還離他們很遠,他們沒有理由不做他們最應該做的事。同樣的事,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情,做出來的效果,會是那麼的不同。不同就好象一個在天上,一個地下。白豆說,除了你,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彆的男人。胡鐵也說,我也一樣,所有我遇過的女人,我全都忘了。一隻野駱駝,看到了他們,走過來。這片沙漠是野駱駝的,它不想讓彆人來侵占。看到了他們後,又站下了。野駱駝沒見過人,可它好象看懂了他們正在做的事情。站了一會,看了一會,野駱駝轉過身走了。看到野駱駝,白豆說,有野驢,有野馬,有野牛,有野狗,好象什麼都有野的。卻不知道有沒有野人。當野人一定很自在,沒有誰能管得了。胡鐵說,我們現在就是野人。白豆說,真願意天天當野人。胡鐵說,可惜隻能當十天。白豆說,我想和你天天都當野人。胡鐵說,我也想啊。畜牲能野,人不能野,人走到哪裡,都會有人管著。不想多野,隻野十天,野完十天,還把自己交給彆人去管。就這一點,想做也不到。隻野到了第七天,一些人就不讓胡鐵和白豆野了。沒有等到第十天,胡鐵又回到監獄。第七天早上,胡鐵在胡楊樹搭成的屋子裡睜開了眼,胡鐵看到了身邊站著十個男人,他們每一個手裡都拿著一支槍,槍口一齊對著他。他沒有太意外的表情,好象早就知道會有這麼個時刻,在等著他。女人還枕在他的腿上,睡得很沉,沒有醒過來。指指女人,胡鐵手指在唇邊輕輕噓了一下,讓十個男人先不要出聲,不要驚動了女人,讓女人多睡一會。男人們沒有出聲。用不著出聲。讓一個女人多睡一會,並不會影響他們完成這次任務。再說了,這個女人彎曲著身體的姿勢,看著一點兒也不難看。把白豆的頭挪向那個草的花環,動作很輕柔,胡鐵不想讓女人醒過來,想在女人還睡著時,從她身邊離開,讓十個男人把他帶走。睡慣了枕著胡鐵大腿的白豆,在頭挨到了草的花環時,還是醒了。看到了十個男人和十杆槍。天已經很明亮了,可這些男人和這些男人的槍,看起來卻比黑夜還要黑。白豆沒有哭。站起來,走到胡鐵跟前,看到胡鐵頭上和肩膀上,落了幾片樹葉子,她伸出手來,把樹葉子一片片拈去,好象丈夫要出門做客,把丈夫收拾得乾淨些,讓丈夫有麵子,自己也有麵子,老婆好不好,不要看老婆,看看丈夫身上穿的,就知道老婆是懶,還是不懶。胡鐵看看白豆,笑了笑。白豆也笑了笑。拿槍的男人,不明白眼前這兩個男人和女人為什麼要笑。他們實在沒有一點理由要笑,可他們偏偏笑了。回到監獄,還讓胡鐵當鐵匠。管教來了。讓胡鐵打造一副腳鐐。腳鐐不難打造,一條鐵鏈子把兩個鐵環子連在一起。不止一次打造過這玩意兒。監獄用得著這東西,管教常讓胡鐵打造鐵鐐。隻是胡鐵沒有想到,腳鐐打好了,給管教送去。管教不要。管教說,不用給我了,你留下用吧。這倒沒有讓胡鐵想到,不過,管教這麼一說,他也馬上想到了。他說,你們放心吧,我不會再跑了。白豆 - 第十二章 (4)管教說,可你已經跑過了。跑過的腿和腳,都得嘗嘗它的滋味。說也是白說。在這個地方,要想活得好一點,少說話是第一條。胡鐵不說了,坐到一個土台上,把自己打造的腳鐐給自己釘上。管教說,釘牢一點,彆給自己走後門。胡鐵釘好了,讓管教看,管教看了看,說,還行吧。說完,給了一支煙讓胡鐵抽。胡鐵說不抽。這些天,他一支煙也沒有抽,把抽煙的事都忘了。忘了抽煙,也會把抽煙的滋味忘了,沒有了滋味,也就不想抽了。能把抽煙的滋味忘了,是因為有另一種滋味,把煙的滋味替代了。用鐵鏈子鎖著了腿和腳的人,看起來有點不象人,象是一隻長著人臉的怪物,兩隻腳抬不起來,隻能在地麵上蹭來蹭去,象是在爬,不象在走。每爬一步,鐵鏈子嘩啦一響,聲音很大,也很亮。好象鐵鏈子正在做著一件讓它十分高興的事。彆的人戴鐵鐐,會疼得亂叫。胡鐵戴鐵鐐,臉上看不到痛。他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事才被戴上鐵鐐的。為這個事戴鐵鐐,胡鐵不後悔,胡鐵覺得值。為這個事,彆說一副腳鐐了,把一座山壓到他身上,他也不會求饒。不過,胡鐵再一想,他不過做了件天下男人都會做的事,不管看起來多麼驚心動魄,其實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彆的男人做了這件事,做了就做了,不會有人用槍對著他們,更不會用鐵鏈子象拴野獸一樣把他們拴起來。可他做了,就不一樣了,這麼一想,胡鐵還是覺得冤枉。一想到自己被冤枉,心情馬上變壞,心情一壞,臉色跟著陰沉下來。人的臉,和天空一樣,高興了,陽光燦爛,不高興了,馬上刮風下雨。沒有給白豆釘上腳鐐,給了白豆一個記大過處分。一個種地的人,隻要不犯法,這要算很嚴厲的懲罰了。不過,這個懲罰,對白豆來說,有和沒有是一樣的。又不打算入黨,又不想當官。記大過有什麼用,沒用。白豆還是白豆,還是那麼鮮活,還是那麼光滑。多麼毒辣的日頭,曬不去她的水分,多麼凶惡的風沙,不能給她劃出痕印。白豆的肉是什麼肉?白豆的血是什麼血?好象和彆的女人不一樣,又好象和彆的女人一樣,到底怎麼一樣了,都可以說得出來,可到底怎麼不一樣了,就沒有人能說得出了。隻是大家有點想不通。再想男人,也不能去找個勞改犯啊,下野地的男人沒有死絕。就算是下野地的男人死絕了,庫屯還有男人啊。新疆大得很,中國大得很,男人也多得很,非要去找一個勞改犯,還跑到野地裡胡搞。這樣的女人,天下除了白豆,誰還能再找出第二個。肯定找不出。明明知道,還故意問白豆。知道問的話裡,藏著壞,也不躲開,一樣回答。乾什麼去了?找男人去了。找到了沒有?找到了?誰?胡鐵。胡鐵是誰?是個勞改犯。是不是很凶?喜歡他凶。是不是很猛?喜歡他猛。有多凶?老虎有多凶,他就有多凶。有多猛?豹子有多猛,他就有多猛。咋沒有把你咬死?喜歡讓他咬,咬得越凶猛,我越快活。讓我也來咬咬你吧。你咬不了我。我也是男人,也是老虎是豹子。和他比,你隻是條長蟲。可他在勞改隊,不能讓你快活了。隻要想想他,我就能快活。白豆真的快活了。頭一個月,到了那一天,她發現身體沒有流出一點月月都要流出的東西,白豆有點快活。又過了一個月,又到了那一天,還是沒有看到那點月月都要見到的東西,白豆就十分快活了。再一個月過去,那一點點東西又沒有如期出現,白豆簡直快活得要死了。去場部衛生院看病。彆人去看病,想把病從身上除掉。白豆去看病,卻怕沒有病。醫生檢查完了,不說白豆有病了,隻說白豆有喜了。有喜不能不喜,白豆笑了。從醫院出來,白豆跑到小賣部,買了一大瓶子醋。白豆不是山西人,白豆是山東人,白豆平常從來不吃醋。可這會兒,白豆是那麼地想吃醋。走在路上,忍不住打開瓶蓋,仰起頭來喝了兩大口。象那些酒鬼一樣,買了酒後,總是等不到回家,就在半路上喝了起來。還沒有走到家,更象是喝多酒的酒鬼,就站在營地中間操場上,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要吐什麼又吐不出什麼的聲音很大,老遠就能聽到。看到白豆這個樣子,好多人圍過來。下野地是個大集體,大家生活在一起就象是一家人一樣,看到一個人有了點事,總會有好多人來關心你。有人說,白豆,你一個女人,咋喝這麼多酒,不怕喝壞了身子骨。有啥不高興的事,給大家說,大家會幫你的,彆用酒來消愁。白豆把頭一揚,長發向後甩去,白豆說,誰說我喝了酒,你們的鼻子出毛病了嗎?聞不出來嗎,這是酒味嗎?一聞,果然沒有酒味。那你喝什麼,能喝得吐啊?白豆 - 第十二章 (5)我喝的是醋。喝醋也不會吐啊?告訴你們吧,我懷孩子了。噢,是這麼個事,白豆懷孩子了。懷的誰的孩子?還用問,是胡鐵的。噢,是那個勞改犯的。噢,這麼說,白豆能生孩子呀,白豆不是堿包啊。噢了以後,大家也不會再把這個事往心裡去,下野地這些日子,最平常不過的事就是女人懷孩子,女人生孩子。就象是從泥土裡長出了莊稼,長出了草一樣,女人的肚子就是用來生長孩子的。白豆那樣的身子,看起來是那麼肥沃的一塊地,要是不長出點什麼,實在也是有點太浪費了。肚子一點點鼓起來,好象嫌鼓得不夠高,不夠顯眼,白豆走路時,身子有點故意向後仰,那樣子,大有要把肚子鼓到天上去的勁頭。村子裡的女人全都這樣。看到白豆不斷鼓起的肚子,隻有一個人生氣。真生氣。恨不得跳起來,把白豆的肚子當汽球踩,踩爆了才好。還真做了好幾次夢,白豆的肚子鼓著鼓著,一下子爆開了。夢能做,怎麼想也行,可看著白豆肚子,卻什麼也不能做。隻能一個人跑回自己屋子裡,頭對著牆撞。撞得皮破了,流出了血,還不能對彆人說,為什麼破了,為什麼流血了。白豆的肚子,又不是他的肚子,他氣什麼氣。說是這麼說,可下野地的人,看到白豆的肚子鼓起來,卻一定要想到他。想到他後,一定要發笑。笑一個人,和罵一個人一樣,有時比罵一個人還厲害。白豆在下野地走著,什麼話也彆說,可大家都聽到了她在罵一個人,她不用嘴罵,用她的肚子罵。能被她的肚子罵得沒有了麵子的人就是楊來順。大家都說,看來楊來順是真不行。大家都說,楊來順是個騾子。大家還說,看來楊來順要當絕戶頭了。楊來順也有自尊,也不願讓彆人罵,更不願意讓一個女人用挺著的大肚子罵他。半夜,都睡了。楊來順睡不著,拿了鐵鍁,跑到白豆家門口,挖了個坑,上麵用蘆葦薄薄一蓋,再撒些浮土。不注意看,看不出來。一大早,白豆走出門,真掉到了坑裡,把白豆頭碰出了個大青包。可肚子沒有事,照樣該咋挺著,還咋挺著。白豆在路上走,楊來順趕著馬車趕上來,讓白豆上車,說大肚子走路太累。白豆也覺得累,上了車。肚子大,不好上車,楊來順還用手拉了白豆一把。馬車在路上走。楊來順口袋裡有一個鐵釘子,是用來釘牆釘木板的。他這會兒,卻把它往馬屁股上釘。馬跳起來,瘋一樣跑,馬車象是大風浪裡的一隻船,上下顛,來回晃,又突然一個急轉彎,把白豆從車上閃下來。白豆在沙土地上打了幾個滾,又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楊來順跑過來,說,有沒有事,要不,我送你到衛生院去。白豆說,沒事。真沒事。白豆還挺著大肚子走來走去。白豆的肚子不是汽球,而是個皮球,怎麼摔也摔不壞。想讓大家都看到自己鼓起的肚子,這事很容易,不到三天,下野地的人全看到了。但有一個人,沒有看到。這個人恰恰是白豆最想讓他看到她鼓起的肚子的人。這個人就是胡鐵。她去了好多趟勞改隊。她說我是她老婆,我懷了他的孩子,讓我看看他,讓他看看我。還是不讓她看他,也不讓他看她。說他們結婚,乾部沒有批準,沒有領結婚證,不算。白豆說,我們都有孩子了,還不算。管教說,就是有孫子了,該不算還是不算。白豆回到自己屋子裡,躺到床上,扒光衣服,看著鼓起的肚子,邊看邊用手摸。越看越歡喜,心想,要是胡鐵看到了,又不知會多歡喜。白豆現在是多麼想讓胡鐵看到她挺起的大肚子啊,可是,有什麼法子,才能讓胡鐵看到她鼓起的肚子呢?好久沒有收到了白麥的信了。白豆給白麥寫信,她要告訴白麥,她懷了孩子了,也就是說,要不多久,她就也要成為一個母親了。好長一段日子裡,白麥老想起陳參謀這個人來。這決不是說白麥對這個人有什麼難以割舍的舊情。一點也沒有。白麥所以老想起他來,白麥主要是覺得自己有點對不住他。白麥知道,要是當初不是她給老羅說了那麼幾句話,陳參謀是不會下放到基層去的。問過下麵來的一些人,說到陳參謀也有人認識,說他隻是當了個副處長,好象混得很不如意。好象到現在連家還沒有成。說他談了個女人,在烏魯木齊,還沒有結婚,為什麼沒有結婚,不用說也都知道。白麥所以老想起陳參謀,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後來她把當時那件事好好想了想,想到後來,真的一點也不恨陳參謀了,反而在心裡對他有些感謝了。如果當時他不是那樣的一種態度,他要是稍稍地向前跨一步,那麼在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麼事,隻有天知道了。那麼很有可能白麥過得不是現在的日子了,想不出會有多麼慘。什麼叫後怕,在這件事上,白麥體會到了。體會了後怕,也就不能不覺得對不起陳參謀了。白麥在骨子是個很善良的女人。隻是善良的女人,有時也會難免傷害了彆人。白豆 - 第十二章 (6)老羅到下麵視察工作。,白麥說我沒有下去過,把我帶上吧。老羅說,行啊。真把白麥帶上了。去了阿克蘇,去了庫爾勒,去了喀什和田,去了莫索灣。白麥想去下野地。白豆在下野地。白麥想去看看。老羅說,這一次不去了,下次再帶你去。其實不去下野地,也會知道下野地是什麼樣子。散布在天山南北的兵團農場,有幾百個,全差不多。看了一個農場,就知道所有的農場的墾荒者是怎麼樣在勞動在生活了。白麥看到了多少和她一樣大的女人,在地裡乾著好象永遠也乾不完的莊稼活。,從天剛亮開始彎著腰到天黑透了才能直起腰,三頓飯全在地裡吃,吃的是苞穀發糕和水煮白菜蘿卜。臉都曬得滲出了油,透出的是黑黃,風吹過的痕印已經無法用水洗掉。個個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好多。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白麥這才意識到她居住的那座小樓,不是一般的房子而是人間的天堂。而她的生活工作用幸福無比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白麥更是不斷她領略著老羅的威風,走到哪裡都有一大群人迎接陪同,和他說話全是低頭哈腰臉上掛著笑。老羅要是一掉臉子,好象天要掉下來,全緊張得不得了。白麥其實是個一般乾部,可跟著老羅,她也不一般了。連師長政委和她說話也是一口一個請首長指示。開始下去,她隻是跟在老羅後麵,走了幾個地方後,她也不自覺地去挽老羅的胳膊了。不是故意想強調她首長夫人的地位,這是她把自己一生的命運完全托寄在一個男人身上的不由自主的動作。車在路上走時,坐在老羅身邊的白麥,不知說什麼說到了陳參謀。白麥說,不管怎麼說,陳參謀跟了你那麼多年,其實這個人對你還是很忠心的。有機會還是把他提一下,調回來。白麥說這些話時,顯得那麼善良寬厚,白麥已經很象是個女乾部了。老羅說,這容易得很。轉了一圈再回到烏魯木齊,回到那座小樓裡。白麥老想一個事,她想,她和好多女人一樣在鄉村長大,可她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福氣。倚著門框,嗑著葵花子。姿態沒變,曲線卻已不見,臉上還有了蝴碟斑。可白豆的神情,分明是美得不得了。好象自己是比仙女還美麗。看著遠處。看著看著,看到了一片黑。先是一團影子。 似有似無地閃動著,過了一會,影子有點實在了,成了一片水,灑了墨的水,流了過來。再到後來,不象是墨水了,變成了一塊黑石頭,在苜蓿地裡停下來。不嗑葵花子了,白豆把脖子向前伸,好象這一伸,一些看不清的東西就能看清了。身子離開門框。向那團黑走過去。走了一會,看出那團黑,不是墨水也不是黑石頭,是一群人。看清了是什麼,還不停下來,還往前走,反而走得有點快了。走到了渠埂上。站到渠埂上看,看得更清。可還是看不清臉。正好太陽在他們的背後,射出的光照不到臉上,隻能照在後背上,背麵的光越強烈,前麵的臉就會越模糊。所有的臉模糊成了一團黑。象他們身上的衣服那麼黑。看不到她想看到的那張臉,可她知道那張臉就在這片黑色中。而且,那張臉一定已經看到了她。一個人拿著槍走過來,看到站在渠埂上的,原來是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有點放心了,把槍豎起來,貼著身體,把手騰出來,點一支煙抽。白豆對著拿槍的人笑了笑。拿槍的人也朝她笑了笑。大家都是同誌。同誌之間見了麵,認識不認識,都應該客客氣氣。。正笑著,突然,白豆不笑了,朝著哨兵後麵的那團黑色揮起了手。邊揮手邊大聲喊。胡鐵,胡鐵,你看到我了嗎?你快看看我呀。我懷孕了,已經三個多月了,你看到了吧,我們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你聽到了嗎?你看到了嗎?胡鐵,胡鐵。你就要當爹了。黑色中,一個人跑出來,這個人象一隻大黑鳥,跑得象飛一樣。邊跑邊大聲喊,我聽到了,也看到了,你要多保重。但這個人沒有能跑到白豆身邊。有一個拿槍的人橫在了他們之間,這個人惡狠狠地吼著,並且還拉動了槍栓。白豆一點兒也沒有生這個拿槍人的氣,她笑了。正迎著太陽,陽光把她的笑照得很亮,那團黑色裡的每一隻眼睛看到了她的笑,看到了她的笑,就能看到整個人……隻是白豆沒有想到,胡鐵看到了她的大肚子,並沒有露出滿臉的狂喜。反而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變得沉默,象一塊鐵一樣。一個人的樣子,一旦象一塊鐵一樣,這個人一定有了不同尋常的想法。又被派去打鐵的胡鐵,老把鐵錘砸到自己手上,手腫得象紫茄子,可他不覺得疼。如果一個人連疼都不知道了,那麼這個人的想法,就不再僅僅是想法了。他一定是有一件事想去做。這件事也一定是件太重大的事,是一件做起來很難很難的事。沒有人知道胡鐵想做的是一件什麼事。胡鐵不會對人說,於是我們隻能等到事情發生了,才會知道是一件什麼事。白豆 - 第十二章 (7)六七八三個月過去,又是秋天。棉花白又大,玉米粗又長,下野地又是一個豐收年。好幾年了,年年大豐收。群眾高興,覺得汗水沒白流,乾部也高興,覺得辛苦有了回報,上麵領導更高興,恨不得每一個地方,都象下野地一樣。乾什麼,乾久了,都會有一些習慣。習慣這東西,象是一個人脾氣,形成了,就不好變。打過仗的人,種起地來,也象打仗。活趕得急,不休息,連著乾,叫突擊。誰乾得多,乾得快,叫突擊手,叫打衝鋒。搶收麥子,叫戰夏收,搶收棉花,叫戰三秋。全部集中到了一塊地乾活,叫集中力量打殲滅戰,也叫大會戰。每年春播秋收,被看作是關鍵性戰役,開戰前要開大會。大會的名字,很有鼓動性。春播時,叫春播動員誓師大會,秋收時,叫三秋動員誓師大會。又是九月,又是秋收。又要開動員大會,開誓師大會。會場用彩旗圈起,座位用白石灰畫出。各隊要坐到指定位置上,不能亂坐。還要猛敲一陣鑼鼓後,造出聲勢。今年的大會,聲勢比往年大。主要原因,上麵領導來得多。級彆也高。這也是習慣,會開得好不好,隆重不隆重,領導很重要。領導作用大,官越大,越重要,官越大,作用越大。一個大領導,一萬個群眾也比不上。看到了吧,那個首長,彆看隻有一隻眼了。一走出來,一揮手,全場掌聲雷動。下野地自有了人,沒來過比他大的官。再一擺手,全場馬上鴉雀無聲。他說了句,同誌們好,底下馬上一齊大喊,首長好。喊聲好象是往天上扔了個炸雷,把正在遠飛的大雁嚇了一跳,亂了排好的隊形。這麼厲害,這麼威風,不是一隻眼的作用,站到了他的位置上,就是沒有眼,是個瞎子,也會這麼厲害,這麼威風。他一來,庫屯師部的領導馬上跟著來,跟一個不行,要跟一群。隻要還活著的,全跟上來了。為了照顧好首長,讓陳參謀跟著他貼身關照,陳參謀跟過他,知道他脾氣喜惡。其實首長這回來,有貼身照顧的人,那個漂亮的女人,叫白麥,就是她的夫人。不過,多個照顧,會照顧得更周到。首長和夫人見了陳參謀,還喊小陳,還問起小陳的生活工作情況。首長說,工作上有什麼困難沒有。小陳說沒有。夫人問小陳個人問題解決了沒有,小陳說還沒有。夫人說不小了該解決了。大家自然極了,好象在他們中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彆的事,或者說,就是曾經發生過什麼,也沒有了,象煙一樣早散去了。師裡的領導去陪老羅了。陳參謀留下陪白麥。白麥說,小陳啊,你的事,我給老羅說了。還是想把調回到兵團機關去。陳參謀一聽這話,有點激動,說,太謝謝首長了。白麥說,這次來,我把你的調令也調來了。說著,白麥從包裡掏出一張紙。上麵蓋著鮮紅的公章。陳參謀拿過那張紙。嘴皮子一個勁地拌,顯然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說什麼。不過,他什麼也不用說了,白麥看到了他的眼睛裡那濕濕的亮。如果現在四周沒有那麼多人,陳參謀沒準會跪下來給白麥磕幾個頭。白麥覺得這個男人怪可憐的。就這麼個男人,在那些日子裡自己差一點還喜歡上了他,差一點和他發生了一點什麼。白麥這時覺得那會兒的自己真是太可笑了。白麥對陳參謀說,等會兒開完了會,帶我去找一個人。陳參謀說找誰,白麥說找一個叫白豆的女人。白豆這個名字,聽起來這麼熟悉。可陳參謀一時想不起為什麼會這麼熟悉了。白麥跟老羅到下野地,真正想做的事,隻有一個,那就是看看白豆。前幾天,接到白豆的信,說她懷孩子了。白麥挺奇怪,沒聽到白豆說結婚啊,怎麼就有孩子了。見到白豆可得好好問問。老羅不光帶來一群官,還帶來了讓下野地人更高興的東西。在會場的主席台旁,停著兩台刷了紅油漆的拖拉機。拖拉機讓他們想到了戰場上的坦克車。坦克有多麼厲害,他們看到過。拖拉機有多厲害,他們還沒有見到過,但聽說了。說比坦克厲害。說用它來開荒地,全下野地的人,乾一個月,不如它乾三天,你說這有多神。能不高興嗎?有了它,以後不用再愁了,不用再吃那麼多苦了,不用流那麼多臭汗了。可以把省下的氣力,用來做更有意思的事了。除了拖拉機外,還帶來一個大獎狀。下野地年年豐收,成績太突出,被兵團授予“模範開荒營”的先進稱號。馬營長已經在營部選取好掛獎狀的位置,這個獎狀對他來說,比對彆人更有意義。不但是對他領導工作的讚揚和肯定,同時還意味著他會得到相應的提拔。不獎鈔票,不獎房子,不獎女人,獎個官當當,也算是這幾年沒有白乾。馬營長已經讓人叫了好多年了,也該換個叫法了。動員誓師大會。動員的事,由首長和乾部來做,按官大小,從大往小排,挨個做動員。誓師的事,由群眾來乾,由各個單位派出代表上台來念請戰書。早就安排好了,大會開得很順利。首長已經講完了話,輪到各隊代表表決心。決心也都差不多,不同的隻是話的音調,有的說河南話,有的說山東話,有的說四川話,有的說甘肅話,什麼地方的話,都是中國話,都能聽出話裡的決心。其實聽不聽,都知道說的是什麼,年年開這樣的會,年年說的都是一樣的話,好幾個隊的請戰書,用的就是去年的原稿,連抄一遍都懶得抄。白豆 - 第十二章 (8)秋天真好,太陽亮,卻沒有那麼刺眼,陽光很暖和,卻沒有那麼焦熱了。多麼好啊,開完了動員誓師大會,還要會餐。一大早,大家就聽到豬被宰殺時的嚎叫聲,這是一支激動人心的歌。開著大會,還在心底回蕩。快到中午了,用鼻子聞一聞,空氣裡已經有紅燒肉的香味。聽說還有酒喝,出征前的將士,總是要喝一碗酒,從古到今都是這樣,優良的傳統,不用去安排,就會一代代傳下來。想到肉和酒,在會場上有點坐不住。雖是秋日,也是老虎,曬時間長了,也難受。一些人站起來,往會場外麵走。乾部問乾什麼去?說是去解手。離會場不遠,有片栽出的小樹林。去那裡麵解手,沒人看見。說解手,也不一定解手,坐到樹下麵,涼快涼快,抽一支煙,人會很舒服。老楊也去小樹林解手。去了,也解了,撒了一泡尿。尿完了,再坐下來抽煙。打算不回會場,坐在涼蔭裡,等著散會,直接去大食堂吃肉喝酒。所有的人,這會兒都和老楊的想法差不多,包括台上的乾部。而所有的人,包括老楊和台上的乾部沒有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一件讓他們沒有料到的事。事情先從坐在樹林裡的老楊那裡開始,老楊覺得背後有個人走過來,頭也沒有回,以為也是一個和他一樣來解手的人,可過了一會沒有聽到尿響。還是沒回頭繼續抽煙。卻覺得脖子後頸處有點涼嗖嗖的。不象是吹來的風。這才回過頭。一看,是一個人。老楊臉色變了,變得很難看。如果老楊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狼,老楊的臉色一定會比現在好看。因為這個人不是彆人,而是胡鐵。胡鐵沒有穿黑衣服,穿了一身洗白的軍衣。軍衣不太合身,有點小。這不怨他,跑出高牆後,跑進營地後,正好看到有晾曬的衣服,就換上了。胡鐵臉色如鐵,手裡握著一把尖銳的鐵。尖尖子直抵楊來順的脖頸。老楊說,你想乾什麼?胡鐵說,我不想活了。老楊說,你彆胡來。胡鐵說,我隻做我應該做的事。老楊說,你要做什麼?胡鐵說,要你說實話。老楊說,說什麼實話?胡鐵說,那天晚上玉米地的事。老楊說,我不知道。胡鐵說,你不說,你會馬上死。老楊說,我要說了呢?胡鐵說,一定不會讓你死。老楊說,那我給你說實話吧。胡鐵說,彆對著我說。老楊說,那給誰說?胡鐵說,到台上去,給所有的人說。老楊說,這不行。胡鐵說,那你還是會死。老楊說,我死你也活不了。胡鐵說,想活我不會來找你。胡鐵的手用了一點勁,老楊脖子有一處開始疼。胡鐵站起來,老楊也跟著站起來,不能不站起來,他不怕胡鐵,可他不能不怕胡鐵手中的刀子。他知道這把刀子有多厲害。刀子讓他做什麼,他不能不做,他得聽這把刀子的話。刀子讓他到台上去說,他得去說,刀子讓他往台子那邊走,他不得不走。邊走邊聽到刀子冷酷無情地說,彆耍花招,否則,你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說完這句話,刀子離開了他的脖子,躲進了一隻衣袖。可刀子的目光緊盯著他,隻要不按它說的去做,刀子會電一樣從袖筒飛出來,飛出來的刀子,不會再和他商量,隻會直接把他的命取走。人沒了命,就什麼也沒有了。八隊的代表表完了決心,往台下走。胡鐵和老楊往台上走。胡鐵戴了頂帽子,帽簷壓得很低。帽子本來是老楊的,胡鐵拿過來戴在自己頭上。老楊隻好光著頭,沒有帽子,更好認,胡鐵戴了帽子,一下子認不出。以為老楊上台來,也要表決心。每年開這樣的會,都會有人不用安排,自己跳上來。說些豪言壯語。隻是沒有想到老楊會上來。一個人上來還不算,還帶了一個彆人上來,兩個人一塊上台來表決心,在下野地還是頭一次。不知道,兩個人怎麼表?不會你說一句,我說一句吧,象說相聲,象說對口詞,要是這樣,那就太有意思了。隻是站在老楊旁邊的那個人是誰呢?有點麵熟,一下子認不出。是誰呢。下麵有好多人在猜。有人想到了胡鐵,可又不相信會是胡鐵。連那個對胡鐵最熟悉的人,也瞪大了眼睛,看著台上。她不相信是胡鐵,可他不是胡鐵,又會是誰呢?不可能有那麼多時間讓大家猜,讓大家想。帽子摘掉了,帽子下的一張臉,讓大家驚呼起來。台上的首長席上也亂了起來。馬營長一下子從腰間拔出了左輪手槍。槍口指向了胡鐵。這麼多首長,可不能在他的地盤上出一點意外,出一點意外,他就完了。什麼都完了。陳參謀更是反應敏捷,一步跳到了老羅的麵前,用身體護住了首長。還有幾個警衛,也拔出了槍,從不同方向對準了胡鐵。可胡鐵隻是把帽子摘了下來,再什麼也沒有做。他的手裡什麼也沒有,這時的胡鐵,讓人看不出有一點危險性。亂了一陣,馬上靜了下來,沒了聲音。因為這張臉說話了。現在這張臉說話,會比剛才所有人講過的話,都值得去聽一聽。因為,這是在任何一個動員誓師大會上也聽不到的話,同樣,可能是你這一輩子不會再第二次聽到的話。白豆 - 第十二章 (9)——我叫胡鐵,現在在勞改隊,是個勞改犯。我是逃跑出來的,我來參加這個會,隻想給大家,給首長,給各位兄弟姐妹,說一句話。我是冤枉的。我沒有犯罪,沒有犯過罪。可我的話,沒有人相信,我的上訴也沒有人相信。我知道,我不應該在這裡出現。可我沒辦法,我隻想讓大家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如果大家還不相信,那就讓這個人給大家說說吧。楊來順被胡鐵往前推了一把,不過手仍抓著他的胳膊。楊來順低著頭,把臉朝向了地麵,讓大家看不到他的臉。可他的嘴張開了,從嘴裡發出的聲音,大家全聽見了。——那天晚上,在玉米地裡,是我,把白豆那個了。我恨他,白豆本來要和我好,是他逼我離開白豆。我想報複他。把他用過的刀子扔到了玉米地裡,彆人看到了刀子,都會以為是他乾的。還有,兩個紅雞蛋,是我吃的,當時,有點餓,見到白豆口袋裡有雞蛋,就吃了。可以聽到人群裡響起一片紛亂的咒罵聲。聽老楊說完話,胡鐵鬆開了手,老楊站到了一邊,象是一隻被打斷了脊梁骨的狗。胡鐵說,大家聽見了。又轉過臉,對著主席台上的人說,各位首長也聽見了。請你們馬上還我的清白。我有老婆,老婆馬上要生孩子了,我要照顧他們。請你們不要讓我再回到勞改隊了。我要和她們在一起,她們是我的親人啊,我要和我的親人在一起啊。誰也沒有想到胡鐵竟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朝著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們。更讓大家沒有想到的是在胡鐵身邊還有一個人也跪下來了。她就是白豆,隻是她肚子太大,跪下去時,腰不能彎。於是她跪著時,還顯得昂首挺胸。白麥看到了白豆,站起來要去把白豆拉起來。看到白豆跪在那裡,白麥的心好痛好痛。可她剛站起來,剛走兩步,離白麥還遠著呢,就有人擋住了她,護住了她,不讓她往前走,她也是首長,同樣不能有一點意外。多大的會場,那麼多的人,一下子沒有了聲息。這寂靜,讓天低了,讓地大了,每一個立於天地間的人,好象被什麼東西擠壓著,拚命地呼吸,也覺得喘不過氣來。大家看看跪在地上的人,又看看坐在台子上的人。準確一點說,看台子上的人,隻看一個人,看那個隻有一隻眼的人。連白麥也看著這個隻有一隻眼的人。白麥這個時候,是多麼想鑽到老羅心裡去,替老羅說上幾句話。老羅見過白豆,知道白豆是誰。他應該知道說幾句什麼話。而說這幾句話,對他來說一點兒也不難,容易的就象是拿起他麵前的那個茶杯,喝一口茶那麼簡單。很多時候,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就那麼幾句話。他為什麼不開口說話。是不是一個人到了所有人都要聽他說話時,他就不會輕易說話了。他的一張嘴就變得比金子還要寶貴了。他很平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象所有那些握著重大權力的人物一樣。越是在彆人的心砰砰亂跳時,他就愈發顯得平靜。他終於開口了。等待他開口的這個時間,其實也就是幾十秒。可誰都覺得好象有幾十年。沒有看跪在地上的人,看著站在一邊低著頭的楊來順。老羅用平緩的語調說,你說是你乾的,你應該受到懲罰。把他抓起來,送進勞改隊。具體要判多少年,讓法院定吧。馬上衝上來兩個帶槍的的人,把楊來順的胳膊扭到背後。楊來順的臉灰白如土,如同那種不長草的堿土。大家鼓起掌來。老羅又把目光轉向跪在地上的胡鐵和白豆。沒有馬上開口。沒有開口,其實不用開口,也會知道要說出的是什麼話了。有前麵對楊來順說的那些話,也就很容易想到要對胡鐵說什麼話了。老羅看著胡鐵,點了點頭。跟隨著老羅多年的陳參謀知道,作為男人,首長看重胡鐵這樣的鐵漢,作為軍人,首長喜歡胡鐵這樣的士兵。首長沒有開口,陳參謀已經聽到首長心裡的話了。陳參謀想,當初去調查時,怎麼就沒有查出胡鐵的冤屈來,其實,真想好好查,很容易就能查出來的。老羅看著白豆,點了點頭。白麥明白了,老羅還記得白豆,記得白豆是她的妹子,記去白豆去過他的家,記得白豆叫他姐夫。老羅幫她家裡時,千裡萬裡,多不容易,老羅幫了。現在幫她妹子,就張口一句話,多容易,老羅能不幫嗎?白麥知道老羅外表看上去挺凶,但心腸挺好。老羅還沒有開口,白麥已經知道老羅會說什麼話了。白麥想好了,隻要老羅把話說完,她馬上過去扶起白豆,好好和白豆說說話。她想,她一定要改變白豆的生活,決不讓白豆再過這樣的日子了。不光是陳參謀和白豆,彆的人,除了老羅,所有的人,都好象聽到了老羅心裡要說的一句話。他們已經憋足了力氣,要為首長的這句話死命地鼓掌。——胡鐵同誌,你沒有罪,你站起來吧。帶上你的女人回家吧。可老羅還沒有說話。好象知道這句話很重要,不能輕易說出。老羅的目光,從胡鐵和白豆身上移開,落在了他們身後的一群男人和女人身上。一群穿著泥土顏色軍裝的墾荒者。白豆 - 第十二章 (10)老羅的目光,再次越過誓師的人群,投向人群身後的莊稼地、胡楊林、戈壁灘,還有更遠處的那座莊嚴的天山。老羅說話了,聲音地象目光一樣遙遠。——你說你冤枉了,看來,是冤枉了你。天空一下子更藍了。太陽一下子更亮了。胡鐵的頭抬起來,就等著老羅把話說完,他的頭就馬上磕到地麵上,磕出震天的響動來。白豆的頭也抬了起來,她看著老羅,她也想好了,也等著老羅把話說完,她也要磕頭,和肚子裡的孩子一起感謝老天爺。無數的眼淚已經到湧到眼眶,就等著首長把話講完,它們就會象大雨一樣,從天空中落下來。無數的歡呼已經憋在了喉嚨口,隻要首長講過話,它們就象雷一樣,滾過大地。所有的都在看著老羅,所有人的心裡都在喊著,說啊,快點接著往下說啊。老羅接著往下說。老羅的話從遙遠的漸漸清晰起來,直的象一串雷從天邊滾過來,在會場的上空炸響。——但是,你還是要回到勞改隊去。因為你又犯了新的罪。你目無國法,越獄逃跑,挾持人質,衝擊會場,把秋收動員誓師大會,變成了你個人審判會,訴苦會,變成了你的平反大會。你知道嗎?你這是破壞了社會主義生產建設,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反革命罪。老羅一拍桌子,大喊起來,把他押下去,等候判決。所有的人啞吧了,也沒有人衝上去抓胡鐵,全傻了。跪著的胡鐵看著天上的太陽,太陽的光象是無數把利劍刺一齊刺進了他的眼睛,疼得發出了長長地一聲慘叫,老——天——啊。如果這一輩子,你還不知道絕望的嚎叫是一種什麼腔調,那麼你就來聽聽胡鐵這一聲仰天長嘯。這一聲嚎叫,你隻要聽到了,你到死也會忘不了。下野地的天,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嚎叫,太陽被嚇得一下子躲到了雲裡。天一下子暗了下來,下野地的地,也沒有聽到這樣的嚎叫,戈壁灘上的石頭驚恐地四處亂跑,死海一樣的大漠裡的沙丘象是睡著的怪獸被喊醒了,挾卷起了無數的沙塵,呼嘯著撲進了胡鐵的這一聲嚎叫裡。於是,每個人都看到了胡鐵的嚎叫在瞬間變成了沙暴,變成了一條龍,瘋狂地旋轉在黑雲和黃土之間,象是要遇到了仇敵,要拚個你死我活似的,象是有世代的恩冤,非要有個了斷不可。下野地的人,全都被卷到了其間,風撕著你的衣服,好象不撕碎了不罷休,沙子打在臉上,象是在扇你的耳光。讓你根本無法睜開眼睛。可你能感覺到你的身邊正在進行著一場廝殺。聽得見鋼刀飛過的呼嘯聲,聽到子彈射出的爆炸聲,聽到骨頭和肉的碎裂聲。好象有人在慘叫,好象有人在呻吟,好象有人在求饒,好象有人在大笑……不到十分鐘,頂多也就是十分鐘,很短的一會兒,沙暴沒有了,象龍一樣,飛走了,飛到天上去了。下野地一下子變得安靜極了。還是那個會場。隻是旗子沒有了,不管是紅旗還是黃旗還是藍旗,全沒有了,還有那道寫著動員誓師大會字樣的橫幅也沒有了。讓不知道的人,看不出這裡正在召開的是個什麼大會。其實這個時候,那道橫幅已經沒有用了,不管正在開著的是個什麼大會,都不可能往下開了。馬營長的胳膊上插了一把刀,有血正在往下滴。他的左輪手槍掉在了地上,槍口還冒著一縷淡淡的青煙。當刀子飛過來時,他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不光是馬營長,所有拿槍的人的槍都掉在地上,所有拿槍的那條胳膊,都插著一把刀子。陳參謀的胸口和頭上各挨了一刀。他正躺在老羅的懷裡,顯然這二刀都不是對著他來的,他是替老羅挨了這兩刀。這兩刀,隻要挨上一刀,就不可能再有命可活。陳參謀死了。好象他是這個故事中,最沒有道理要死的的人,可他真的死了。不過,他死得挺值,是為保護首長死的。幾天之後,他就被追認為烈士。他沒有埋在下野地,他是頭一個死在下野地而沒有埋在下野地的人。他被運回了烏魯木齊,埋到了烈士陵園。到了清明,還有少先隊員去給他獻花。死後能有這樣待遇的,不多。下野地隻有他一個。老羅和白麥偶爾說到陳參謀,兩個人眼睛都有點濕。也許這兩個人都覺得有點對不住陳參謀了。楊來順一刀沒有挨,倒是讓人很奇怪。不過他沒有挨刀,卻比挨了刀的好象傷得還重。倒在地上,怎麼扶也扶不起來,好容易扶起來了,卻象個木頭人一樣。給他說什麼話,他都好象聽不懂了。楊來順傻了。翠蓮撲到楊來順懷裡,又哭又喊,楊來順看著翠蓮,象看一個陌生人。一個傻子不可能活得久,都這麼說,可楊來順活了一年又一年,除了吃飯和睡覺,彆人能做的事,他一件也做不了。什麼做不了,翠蓮也得守著他。他不死,翠蓮就不能好好活。好象他知道這一點,偏不死,就那麼活著,讓翠蓮每過一天,就象是過了一年。那一天,那場沙暴過後,大家看到白豆還跪在地上,頭發沒有一絲絲亂。沙暴好象沒有碰到她,連她的一根汗毛都沒有碰到。好象沙暴知道她是個大肚子,不能碰,有意繞開了她。白豆 - 第十二章 (11) - 終白麥走到她跟著,拉著她的手,讓她站起來。白豆看看白麥,沒有一點表情。胡鐵呢。看不見胡鐵了。胡鐵沒有了。他和那道龍一樣的沙暴一塊消失了。消失了,隻是看不見他了。消失的人,可能馬上就會出現,也可能要等很久才會出現,也可能再也不會出現。轉過年的三月份,白豆生了個孩子,是個兒子,白豆給他起了個名字叫胡豆。下野地的人,隻要看到這個孩子,馬上就會想起胡鐵來,因為他實在和胡鐵長得太象了。白麥又來了一次,要帶白麥離開下野地,說是給白豆辦好了所有手續,並且連工作都安排好了。隻要白豆跟她走,白豆就會永遠離開下野地,變成烏魯木齊人。可白豆不走。白豆說,我要走了,胡鐵回來,就找不到我了。白麥說,他不會回來了。白豆說,不,他一定會回來。白麥說,你真的要在這裡等他回來。白豆說,是的。白麥說,他是永遠不回來呢?白豆說,我就等他等到我死。一場象龍一樣卷過的沙暴,你隻要經曆過,它就會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下野地的人不管過了多少年,也不會不記得這場沙暴。不光是白豆相信胡鐵會回來,下野地的人幾乎都這麼認為,胡鐵一定會在某一天重新出現在下野地。隻是大家不知道這一天會是哪一天,可能是今天,可能是還是明天,也可能是後天,還有可能是許多天以後的一天……隻是胡鐵重新回到下野地的那一天,還會發生什麼故事,我們誰也無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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