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部分(1 / 1)

悲傷逆流成河 郭敬明 2960 字 2個月前

161空曠的操場上陸陸續續地被從教學樓湧出來的學生填滿。黑壓壓的一大片。廣播裡是訓導主任在試音,各種聲調的“喂”,“喂”,“喂”回蕩在空氣裡。在隊伍裡躁動著的學生裡有人清晰地罵著“喂你X逼啊”。躁動的人群排成無數的長排。空氣裡的廣播音樂聲停了下來。整個操場在一分鐘內安靜下去。每個星期都不變的周一例會。主席台上站著訓導主任,在他旁邊,是垂手低頭站立的易遙。主任在講完例行的開場白之後,把手朝旁邊的易遙一指:“同學們,你們看到的現在站在台上的這位同學,她就是用來警告你們的反麵教材。你們要問她乾了?她和校外的不良人員胡來,發生性關係。懷孕之後有私自去墮胎。”主席台下麵的人群突然轟地一聲炸開來。像是一鍋煮開了的水,嘩嘩地翻滾著氣泡。易遙抬起頭,朝下麵密密麻麻的人群裡望過去。穿過無數張表情各異的麵容,嘲笑的,驚訝的,歎息的,同情的,冷漠的無數張臉。她看見了站在人群裡望著自己的齊銘。被他從 遙遠的地方望過來。那種被拉長了的悲傷的目光。他的眼睛在陽光下濕漉漉的,像是一麵淌著河流的鏡子。易遙的眼眶一圈一圈慢慢地紅了起來。訓導主任依然在主席台上講述著易遙的劣跡。唾沫在光線下不時地飛出來噴到話筒下。講到一半的突然沒有了聲音。他拿著話筒拍了拍,發現沒有任何的反應。主席台牆壁背後,顧森西把剛剛用力拔下來的幾根電線以及插座丟進草叢裡然後轉身離開了。易遙像是消失了力氣一樣,慢慢地在主席台上蹲了下來,最後坐在地上。眼淚啪啪地掉在水泥地上,迅速滲透了進去。齊銘抬起手,沿著眼眶用裡地揉著。162已經放學了很久。教室裡已經走得沒有什麼人,齊銘站在教室門口,望著教室裡逆光下的易遙。夕陽在窗外變得越來越暗。橘黃色的光隨著時間慢慢變成發黑的暗紅。教室裡沒有人拉亮熒光燈,空氣裡密密麻麻地分布著電影膠片一樣的斑點。易遙把書本一本一本地小心放進書包裡。然後整理好抽屜裡的文具,拉開椅子站起來,把書包背上肩膀。走出教室門口的時候,從齊銘旁邊擦肩而過。“一起回家吧。”齊銘輕輕地拉住她。易遙搖了搖頭,輕輕拂開齊銘的手,轉身走進了走廊。齊銘站在教室門口,心裡像是被風吹了整整一個通宵後清晨的藍天,空曠得發痛。收割之後的麥田,如果你曾經有站在上麵,如果你曾經有目睹過那樣繁盛的生長在一夜之間變成荒蕪,變成殘留的麥杆與燒焦的大地。那麼你就一定能夠感受到這樣的心情。易遙走出樓道的時候,看見了站在昏暗光線下的顧森西。他沉默地朝自己伸過手來,接過了易遙手上的書包,把它放進他的自行車筐裡。他推著車往外麵走,沉悶的聲音在說:“上來,我送你。”易遙坐在顧森西的車上,回過頭的時候,看見巨大的教學樓被籠罩在黃昏無儘的黑暗裡麵。夕陽飛快地消失了,路燈還來不及亮起。之是最最黑暗的時候。易遙看著麵前朝自己倒退而去的大樓,以及看不見但是卻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的現在大樓裡站在教室門口沉默的齊銘,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飛快地分崩離析。就像是被一整個夏天的雨水浸泡透徹的山坡,終於轟隆龍地塌方了。如果本身就沒有學會遊泳,那麼緊緊抓著稻草有什麼用呢。隻不過是連帶著把本來漂浮在水麵的稻草一起拉向湖底。多一個被埋葬的東西而已。易遙閉上眼睛,把臉慢慢貼向顧森西寬闊的後背。襯衣下麵是他滾燙而年輕的肌膚。透出來的健康乾淨的味道,在黑暗裡也可以清晰地辨認出來。穿過學校的跑道。穿過門口喧嘩的街。穿過無數個紅綠燈的街口。一直走向我永遠都沒有辦法看清的未來。顧森西眯起眼睛,感受到迎麵吹過來的一陣初夏的涼風。後背被溫熱的液體打濕了一大片。他用裡地踩了幾下,然後小時在茫茫的黑暗人海裡。163生活裡到處都是這樣悲傷的隱喻。如同曾經我和你在每一個清晨,一起走向那個光線來源的出口。也如同現在他載著我,慢慢離開那個被我拋棄在黑暗裡的你。其實在自行車輪一圈一圈滾動著慢慢帶我逐漸遠離你的時候,我真的是感覺到了,被熟悉的世界一點一點放棄的感覺。在那個世界放棄我的時候,我也慢慢地鬆開了手。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清晨了。164林華鳳死的時候弄堂裡一個人都不知道。她站在凳子上去拿衣櫃最上麵的盒子。腳下沒有踩穩,朝後摔了下來,後腦勺落地,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就死了。易遙打開門看見一片黑暗。她拉亮了燈,看見安靜地躺在地上的林華鳳,她慢慢地走過去想要叫醒她,才發現她已經沒了呼吸沒了心跳。易遙傻站在房間裡,過了一會甩起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幾聲沉悶的巨雷滾過頭頂。然後就聽見砸落在房頂上的細密的雨聲。漫長的梅雨季節。165依然無數次地想起齊銘。課間時。夢境裡。馬路上。下起毛毛雨的微微有些涼意的清晨。把池塘裡的水蒸發成逼人暑氣的下午。有鴿子從窗外呼啦一聲飛向藍天的傍晚,夕陽把溫暖而熟悉的光芒塗滿窗台。很多很多的時候,齊銘的那張淡淡神色的臉,那張每時每刻都有溫情在上麵流轉的表情溫和的麵容,都會在記憶裡淺淺地浮現出來。雖然在時光的溶液裡被浸泡得失去了應該完整無缺的細節,可是卻依然留下根深蒂固的某個部分,頑強地存活在心臟裡。每天都有血液流經那個地方,然後再流回全身。166好像也沒有辦法尋找到回去的路徑了。就好像曾經童話故事裡的小姑娘沿路撒好麵包屑,然後勇敢地走進了昏暗的森林。但是當她開始孤單開始害怕的時候,她回過頭來,才發現丟下的那些瑣屑,已經被來往的飛鳥啄食乾淨了。也是自己親手養大了這樣一群貪食的飛鳥。所以終有一天,報應一般地吞噬了自己回去的路徑。就好像是偶然發現在即手腕上的手邊突然停了。像要重新撥出正確的時間,卻無法找到應該要指針停留的位置了。根本沒有辦法知道眼下是幾點。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時間在什麼時候就停滯不前了。167易遙很多時候還是會夢見媽媽。很多個日子過去之後,她終於可以坦然地叫出媽媽兩個字了。而之前每天呼喊林華鳳三個字的日子,就像是被風卷向了遙遠的海域。其實林華鳳死的時候是想去拿櫃子最上麵的一個鐵皮盒子。盒子裡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信封,信封上寫著“遙遙的學費”。信封裡有一些錢,還有兩張人身意外保險單,收益人是易遙。好像是在之前的日子裡,自己還因為齊銘手機上自己的名字不是“遙遙”而是“易遙”而生氣過。但其實,在世界某一個不經意的地方,早就有人一直在稱呼自己是遙遙。隻是這樣的稱呼被封存在鐵盒子裡,最後以死亡為代價,才讓自己聽見。易遙拒絕了法院建議的去跟著易家言生活。她覺得自己一個人住在弄堂裡也挺好。隻是弄堂裡沒有了齊銘而已。因為沒有了林華鳳的關係,易遙和鄰居的關係也從最開始的彼此針鋒相對變成現在的漠不關心。有時候易遙看見彆人擰開了自己家的水龍頭,也隻是不說話地去把它擰上而已。也不會說出林華鳳一樣難聽的話語。每天早上在天沒亮的時候就離開弄堂,然後在天黑之後再回來。躺在母親的床上,睡得也不是不安穩。夏天剛剛開始的時候,齊銘一家就搬進了裝修好的高級公寓。“聽說那邊可以看見江麵呢。”易遙幫著齊銘整理箱子,順口搭著話。“是啊,你有空過來玩。”齊銘眯著眼睛笑起來。“恩。”離開的時候就簡短地說了這樣的一些話。大概還有一些彆的什麼瑣碎的對話吧,眼下也沒辦法記得了。隻記得齊銘離開的那一個黃昏下起了雨。弄堂的地麵濕漉漉的。李宛心一邊抱怨著鬼天氣,一邊拎著裙子小碎步地往外麵走。弄堂門口停著的貨車上裝滿了家具。經過易遙身邊的時候,李宛心停下來,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最後隻是歎了口氣,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其實這些易遙都懂。她心裡都明白。她站在家門口對齊銘揮手。暮色裡的他和記憶裡一樣,永遠都是那麼好看溫情脈脈的麵容讓人心跳都變得緩慢下來。在學校裡也不太能夠碰見。高一結束的時候年級分了快慢班。齊銘理所當然地去了快班,而易遙留下來留在原來的班級裡。出乎意料的是唐小米考試嚴重失誤,滿心怨恨地劉了下來。依然是與她之間停止不了的摩擦。但是易遙漸漸也變得不在乎起來。偶爾課間的時候趴在走廊的欄杆上,可以望見對麵樓道裡穿著白襯衣的齊銘抱著作業朝辦公室走。依然可以從密密麻麻的人群裡分辨出他的身影。依然是無論離他再遠,都可以把目光遙遠地投放過去。易遙望著頭頂的藍天。十八歲了。168因為同班的關係,大部分的時候,齊銘和顧森湘一起回家。少部分的時候,齊銘和易遙一起回家。“怎麼?被拋棄啦?”易遙牽著車,跟著齊銘朝學校外麵走。“恩是啊,她留下來學生回開會。大忙人一個。”齊銘摸摸頭發,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易遙看著眼前微笑著的齊銘,心裡像上一流淌過河流一樣,所有曾經的情緒和波動,都被河底細細的沉沙埋葬起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地殼的運動重新暴露在日光之下,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是已經變成了化石,還是被消磨得什麼都沒有剩下。這些都是曾經青春裡最美好的事情,閃動著眼淚一樣的光,漫漫地沉到河底去。一天一天地,看著脫離了自己世界的齊銘重新變得光明起來。一天一天地煥發著更加奪目的光彩。再也不用陪著自己緩慢地穿越那條寒冷而冗長的昏暗弄堂.“走吧。”“恩。”齊銘點點頭,抬起修長的腿跨上單車。兩個人彙合進巨大的車流裡。經過了幾個路口,然後在下一個分岔的時候,揮揮手說了再見。騎出去幾步,易遙回過頭去,依然可以看見夕陽下同樣回過頭來看著自己的齊銘。於是就在暮色裡模糊地笑起來。大部分的時候,顧森西都會在樓道口牽著單車等著自己放學。兩個人騎著車,慢慢地消磨掉一個個黃昏。他也和齊銘一樣,是個話不多的人。所以大部分時候,都是沉默的。或者是易遙講起今天班裡的笑話,顧森西聽完後不屑地撇撇嘴。也會和他一起坐在操場空曠的看台上吹風。或者看他踢足球。初夏的時候,每到傍晚都會有火燒雲。汗水打濕了T恤,灑在草地上的時候就變成了印記。可能很多年之後再重新回來的時候,這些印記都會從地下翻湧出來,跳動在瞳孔裡,化成傷感的眼淚來。天空滾滾而過的雲朵。“昨天我去看過醫生了。”顧森西喝著水,沉著一張臉。“生病了?”易遙側過頭,看著他沿著鬢角流下來的汗水遞了條毛巾過去。“心臟不好,心跳一直有雜音,心率也不齊,搞不好活不長。”“騙人的吧!”易遙抬起手拍他的頭,“沒事觸什麼黴頭!”顧森西打開她的手,不耐煩地說:“沒騙你,你不信可以自己聽。”易遙把臉貼到他的胸膛,整齊而有力的心跳聲,剛剛想抬起頭來罵人,卻突然被環繞過來的雙臂緊緊抱住無法動彈。耳邊是他胸腔裡沉重有力的緩慢心跳。一聲一聲地像是從天空上的世界傳遞過來。學校的老校門被徹底拆除了。連帶著那一個荒廢的水池也一起填平。拆除那天好多的學生圍著看,因為有定向爆破,聽起來好像那麼回事。顧森西站在遠處,對身邊的易遙說,當初我大冬天地從水裡幫你往外撈書的時候,你有沒有一種“非他不嫁”的感覺啊?醫遙抬起腳踢過去,“我要吐了。”然後就是轟隆一聲,麵前高大的舊校門筆直地坍塌下來。耳朵上是顧森西及時伸過來的手。所以幾乎都沒有聽見爆炸是震耳欲聾的聲響。易遙抬起手按向臉龐,輕輕地放到顧森西的手上。樹葉在季節裡茂盛起來。陽光被無數綠色的空間分割。光斑照耀在白襯衣的後背上來回移動著。不記得是第多少次和齊銘一起穿越這條兩邊都是高大香樟的下坡了。“接吻過了?”“啊?”齊銘嚇了一跳,車子連帶著晃了幾下。“我是說,你和顧森湘接吻了吧。”易遙轉過頭看向在自己身邊並排而行的齊銘。他的臉在強烈的光線下慢慢地紅起來。“森西告訴你的吧?”“恩。”“她還叫我不要說,自己還不是對弟弟說了。”齊銘低頭笑起來。“彆得寸進尺啊,小心玩過火。”易遙微微地笑起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就像是在有著陽光燦爛的午後,在路邊的露天咖啡座裡,把一杯叫做悲傷的飲料,慢慢地倒進另外一杯叫做幸福的飲料裡。緩慢地攪拌著,攪拌著,攪拌著。蒸發出一朵小小的雲,籠罩著自己。“她才不會讓我得寸進尺,她保守得要死。上次親了一下之後死活不讓親了。她不要太會保護自己哦。”易遙的臉笑得有點尷尬。反應過來之後的齊銘有點內疚地趕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易遙笑著搖搖頭,“沒事啊,她之前看過我流產的樣子啊。肯定對男生防了又防,應該的。”“對不起。”齊銘把頭轉到另外一邊,有點不太想看易遙的臉。“彆傻了。”易遙揮揮手。沿路風景無限明媚。“謝謝你。”齊銘從旁邊伸過來的手,在自己的手上輕輕地握了一下。“謝我什麼啊?”“沒什麼……就是謝謝你。”.lee-home.168——其實我也知道,你所說的謝謝你,是謝謝我離開了你的世界。讓你可以像今天這樣再也沒有負擔地生活。——我雖然會因為聽到這樣的話而感受到心痛。可是看見你現在幸福的樣子,我也真的覺得很幸福。——以前我每次聽到都會不屑的歌曲,那天也讓我流淚了。那首歌叫《很愛很愛你》。169其實青春就是些這樣的碎片堆積在一起。起床,刷牙,騎車去上課。跟隨著廣播裡的節奏慵懶的輪刮眼眶。偶爾躲過廣播操偷跑去小賣部買東西。今天和這個女生勾肩搭背,明天就因為某些瑣碎到無聊的事情翻臉老死不相往來。日本男生精致的臉和漫畫裡的男主角一樣吸引人。弄堂裡彌漫著的大霧在夏天也不會減少。公用廚房的水鬥裡,用涼水浸泡著綠色的西瓜。就是這樣一片一片裝在載玻片和覆玻片之間的標本,紋路清晰地對青春進行注解與說明。但其實也並不完全是這樣。就像是易遙曾經經曆過的人生一樣。那些幾乎可以顛覆掉世界本來坐標的事情,你以為就停止了。170那天齊銘和顧森西一起收到顧森湘短信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那是她死前最後發出來的三條短信中的兩條。“我討厭這個肮臟的世界。”——應該是遇見了不好的事情。齊銘想了想,打了回複:“那是因為我們都還保持著乾淨呢,傻瓜。”“森西你要加油,你彆惹媽媽生氣了。我永遠愛你。”——應該又是媽媽在衝她數落自己的不是了吧。森西這樣想著,回了一條:“知道啦。我也永遠愛你,美女。”顧森西從電梯走出來的時候就聽見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從家裡傳進走廊裡。顧森西趕緊跑過去,看見家門口敞開著,母親坐在沙發上,雙手用力捶著沙發的邊緣,臉上鼻涕眼淚一片濕漉漉地滲進皺紋裡。在看見顧森西的同時,母親發出了更加尖利的哭聲來。客廳的一角,父親坐在凳子上,手撐著額頭,眼淚一顆一顆地從發紅的凹陷眼眶裡往外滾。顧森西衝進姐姐的房間,剛把門推開,就彎下腰劇烈地嘔吐起來。滿屋子濃烈的血腥氣味。甜膩得像是無數深海的觸須突然朝自己湧來 ,包裹著纏繞著自己,把劇烈的腥甜味紮進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深處。顧森湘安靜地躺在床上,頭歪向一邊,眼睛定定地望著窗外的天空,瞳孔放大得讓人覺得恐懼,床單被血泡得發漲,手腕處被割破的地方,像白色花瓣一樣翻起來的碎肉觸目驚心。顧森西靠在牆壁上,張著口像是身體裡每一個關節都跳了閘,大過劇烈的電流流過全身,於是就再也沒辦法動彈。寫字台上是一張紙。上麵是兩句話。和發給齊銘與自己的那兩條短信息一模一樣。——我討厭這個肮臟的世界。——森西你要加油,你彆惹媽媽生氣了。我永遠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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