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齊銘把牛奶帶上”,剛準備拉開門,母親就從客廳裡追出來,手上拿著一袋剛從電飯煲裡蒸熱的袋裝牛奶,騰騰地冒著熱氣,“哦喲,你們男孩子要多喝牛奶曉得伐,特彆是你們高一的男孩子,不喝怎麼行。”說完拉開齊銘背後的書包拉鏈,一把塞進去。因為個子比兒子矮上一大截,所以母親還踮了踮腳。塞完牛奶,母親捏了捏齊銘的胳膊,又開始叨念著,“哦喲,大冬天的就穿這麼一點啊,這怎麼行,男孩子嘛哪能隻講究帥氣的啦?”“好啦好啦,”齊銘低低應了一聲,然後拉開門,“媽,我上課要遲到了。”拉開門,濃重的霧氣朝屋裡湧。頭頂是深冬裡飄蕩著的白寥寥的天光。還是早上很早,光線來不及照穿整條冗長的弄堂。弄堂兩邊堆放著的箱子,鍋,以及垃圾桶,都隻能在霧氣裡浮出一圈淺淺的灰色輪廓來。齊銘關上了門,連同母親的嘮叨一起關在了裡麵。隻來得及隱約聽到半句“放學後早點……”,冬天的寒氣就隔絕了一切。齊銘提了提書包帶子,哈出口白氣,聳聳肩,朝弄堂口走去。剛走兩步,看見踉蹌著衝出家門的易遙,險些撞上。齊銘剛想張口問聲早,就聽到門裡傳出來的女人的尖嗓門:“趕趕趕,你趕著去投胎啊你,你怎麼不去死!賠錢貨!”易遙抬起頭,正好對上齊銘稍稍有些尷尬的臉。易遙沉默的臉在冬天早晨微薄的光線裡看不出表情。在齊銘的記憶裡,這一個對視,像是一整個世紀般長短的慢鏡。2“又和你媽吵架了?”“恩。”“怎麼回事?”“算了彆提了”,易遙揉著胳膊上的淤青,那是昨天被她媽掐的,“你知道我媽那人,就是神經病,我懶得理她。”“……恩。你沒事吧?”“恩。沒事。”深冬的清晨。整個弄堂都還是一片安靜。像是被濃霧浸泡著,沒有一丁點兒聲響。今天是禮拜六,所有的大人都不用上班。附近的小孩都還小,最大的一個念小學一年級。高中的學生奉行著不成文的規定,周六一定要補課。所以,一整條弄堂裡隻有他們兩個人不急不慢地行走著。齊銘突然想起什麼,放下一邊的肩帶,把書包順向胸前,拿出牛奶,塞到易遙手裡,“給。”易遙吸了下鼻子,伸手接了過去。兩個人走向光亮的弄堂口,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濃霧裡。3該怎麼去形容自己所在的世界。頭頂是交錯而過的天線,分割著不明不暗的天空。雲很低很低地浮動在狹長的天空上。鉛灰色的斷雲,沿弄堂投下深淺交替的光影。每天放學上學,經過的一定是這樣一條像是時間長廊般狹窄的走道。頭上是每家人掛出來的衣服,梅雨季節會永遠都曬不乾,卻還是依然曬著。兩邊堆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日益吞噬著本來就不寬的弄堂。共用的廚房裡,每日都在發生著爭吵。“喔唷,你怎麼用我們家的水啦?”被發現的人也隻能裝傻尷尬地笑笑,說句“不好意思用錯了用錯了。”潮濕的地麵和牆。小小的窗戶。光線弱得幾乎看不見。窗簾拉向一邊,照進更多的光,讓家裡顯得亮堂。就是這樣的世界。自己生活了十六年。心安理得地生活著,很知足,也很舒服。如同貼身的棉毛衫,不昂貴,可是卻有涼涼的依賴感。儘管這是讓男生在冬天裡看起來非常不帥的衣服,但一到秋天,哪怕氣溫都還是可以熱得人發暈,母親也會早早地準備好,嘮叨著自己,趕快穿上。就是這樣生活了十八年的世界。不過也快要結束了。四年前父親辭去單位的職位,下海經商。現在已經是一個大飯店的老板。每天客來客往,生意紅火異常。已經得意到可以在接到訂座電話的時候驕傲地說“對不起本店不接受預定”了。新買的房子在高尚的小區。高層住宅,有漂亮的江景。隻等夏天交房,就可以離開這個逼仄而潮濕的弄堂。甚至是可以用得上“逃離”這個詞了。像是把陷在泥濘裡的腳整個拔起來。母親活在這種因為等待而變得日益驕傲的氛圍裡,與鄰居的閒聊往往最後都會走向“哎呀搬了之後我這風濕腿應該就好很多了,這房子,真是太潮濕了,蛇蟲百腳。”或者“我看你們也搬掉算了。”這樣的對話往往引來的都是羨慕的恭維,以及最後都會再補一句“你真是幸福死來。不但老公會賺鈔票,兒子也爭氣,哪回不考第一啊。哪像我們家那小棺材,哦喲。”這個時候,齊銘都隻是遠遠地聽著,坐在窗前算習題,偶爾抬起頭,看到母親包圍在一群燙著過時卷發的女人中間,一張臉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得意。其實有好幾次,齊銘在回家的路上,都會聽到三言兩語的議論,比如。“齊家那個女人我看快得意死她了,早晚摔下來比現在還要疼。”“我看也是,男人有了錢都變壞,你彆看她現在囂張,以後說不定每天被她老公打得鼻青臉腫。”“倒是她兒子,真的是算她上輩子積德。”“聽說剛進學校就拿了個全國數學比賽一等獎,哎。”就是這樣的世界,每天每天,像抽絲般地,纏繞成一個透明的繭。虛榮與嫉妒所築就的心臟容器裡,被日益地灌注進粘稠的墨汁。發臭了。齊銘每天經過這樣一條狹長的弄堂。路過易遙家的時候,會看到她穿著圍裙在廚房裡做飯。她媽林華鳳每天下午都坐在門口嗑瓜子,或者翻報紙。齊銘從廚房窗口把筆記本遞進去,“給,幫你抄好了。”易遙抬起頭,擦擦額頭的汗水,說,謝謝,不過我現在手臟,你給我媽吧。齊銘將筆記本遞給易遙她媽時,她母親每次都是拿過去,然後朝房間裡一扔。齊銘聽到房間裡“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的聲音。往前再走兩步,就是自己的家。鑰匙還沒插進孔裡,母親就會立刻開門,接下自己的書包,拉著自己趕快去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差不多會聽到隔壁傳來易遙“媽,飯做好了”的聲音。有段時間每天吃飯的時候,電視台在放台灣的連續劇《媽媽再愛我一次》,聽說是根據當年轟動一時的電影改編的,母親每次吃飯的時候就會一邊吃一邊長籲短歎,沉浸在被無私的母愛感動的世界。那段時間,母親總是會擦一擦眼角幾乎看不見的淚水,然後告訴齊銘母親的偉大。齊銘總是沉默地吃飯,偶爾應一聲。就像是棉絮。橫亙在血管裡。阻礙著血液的流動。“都快凝結成血塊了。”心裡是這樣滿滿當當的壓抑感。總覺得有一天會從血管裡探出一根刺來,紮出皮膚,暴露在空氣裡。每當母親裝腔作勢地擦一次眼淚,血管裡就多刺痛一點。也隻是稍微有一點這樣的念頭,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坦然地麵對自己對母親的嫌惡。這是違反倫常和道德的。所以這樣的念頭也隻是偶爾如氣泡從心底冒出來,然後瞬間就消失在水麵上,啪地破裂。一丁點兒的水花。不像是易遙。易遙的恨是赤裸而又直接的。十五歲的時候,偶爾的一次聊天。齊銘說:“我媽是老師,總是愛說道理,很煩。你媽媽是做什麼的?”易遙回過頭,說:“你說林華鳳啊,她是個妓女,是個很爛的女人。我恨她。可我有時候還是很愛她。”易遙十五歲的臉,平靜地曝曬在夏日的陽光下,皮膚透明的質感,幾乎要看見紅色的毛細血管。我恨她。可我有時候還是很愛她。妓女。爛女人。這些字眼在十五歲的那一年夏天,潮水般地覆蓋住年輕的生命。像是在齊銘十五歲的心臟裡,撒下了一大把荊棘的種子。吃完飯。齊銘站起來剛要收碗,母親大呼小叫地製止他,叫他趕緊進房間溫書,說“你怎麼能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說實在的,齊銘頂不喜歡母親這樣大呼小叫。他放下筷子,從沙發上提起書包,朝自己房間走去。臨進門,回頭的罅隙裡,看見母親心滿意足的表情,收拾著剩飯剩菜,朝廚房走。剛關上門,隔壁傳來易遙的聲音。“媽,你到底要不要吃?”“你管我吃不吃!”“你要不吃的話就彆讓我做得這麼辛苦……”還沒說完,就傳來盤子摔到地上的聲音。“你辛苦?!你做個飯就辛苦?你當自己是千金小姐大家閨秀啊?”“你最好彆摔盤子,”易遙的聲音聽不出語氣,“摔了還得買,家裡沒那麼多錢。”“你和我談錢?!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錢!……”齊銘起身關了窗戶,後麵的話就聽不清楚了,隻能聽到女人尖利的聲音,持續地爆發著。過了一會兒對麵廚房的燈亮起來。昏黃的燈下是易遙的背影。齊銘重新打開窗,聽見對麵廚房傳來的嘩嘩的水聲。過了很久,又是一聲盤子摔碎的聲音。不知道是誰摔了盤子。齊銘擰亮寫字台上的台燈,用筆在演算紙上飛速地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密密麻麻的。填滿在心裡。就像填滿一整張演算紙。沒有一絲的空隙。像要喘不過氣來。對麵低低地傳進來一聲“你怎麼不早點去死啊你!”一切又歸於安靜。4擁有兩個端點的是線段。擁有一個端點的是射線。直線沒有端點。齊銘和易遙就像是同一個端點放出去的線,卻朝向了不同的方向。於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每一天,都變得和前一天更加的不一樣。生命被書寫成潦草和工整兩個版本。再被時間刷得褪去顏色。難以辨認。十三歲之前的生命都像是凝聚成那一個相同的點。在同樣逼仄狹長的弄堂裡成長。在同一年帶上紅領巾。喜歡在晚飯的時候看機器貓。那個時候齊銘的家庭依然是普通的家庭。父親也沒有賺夠兩百萬去買一套高檔的公寓。陽光都用同樣的角度照射著昏暗中蓬勃的生命。而在十三歲那一年,生命朝著兩個方向,發出迅速的射線。齊銘的記憶裡,那年夏天的一個黃昏,易遙的父親拖著口沉重的箱子離開這個弄堂。走的時候他蹲下來抱著易遙,齊銘趴在窗戶上,看到她父親眼眶裡滾出的熱淚。十五歲的時候,他聽到易遙說,我的媽媽是個妓女。她是個很爛的女人。每一個生命都像是一顆飽滿而甜美的果實。隻是有些生命被太早的耗九*九*藏*書*網損,露出裡麵皺而堅硬的果核。5像個皺而堅硬的果核。易遙躺在黑暗裡。這樣想到。窗外是冬天凜冽的寒氣。灰蒙蒙的天空上浮動著大朵大朵鉛灰色沉重的雲。月光照不透。不過話說回來,哪兒來的月光。隻是對麵齊銘的燈還是亮著罷了。自己的窗簾被他窗戶透出來的黃色燈光照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暈來。他應該還在看書,身邊也應該放著杯熱咖啡或者奶茶。興許還有剛煮好的一碗餛飩。終究是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十七歲的齊銘,有著年輕到幾乎要發出光芒來的臉。白襯衣和黑色製服裡,是日漸挺拔的骨架和肌肉。男生的十七歲,像是聽得到長個子時哢嚓的聲音。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班長。短跑市比賽在前一天摔傷腳的情況下第二名。普通家庭,可是卻也馬上要搬離這個弄堂,住進可以看見江景的高檔小區。規矩地穿著學校地製服,從來不染發,不打耳洞,不會像其他男生一樣因為耍帥而在製服裡麵不穿襯衣改穿T恤。喜歡生物。還有歐洲文藝史。進學校開始就收到各個年級的學姐學妹的情書。可是無論收到多少封,每一次,都還是可以令他臉紅。而自己呢?用那個略顯惡毒的母親的話來說,就是,“陰氣重”,“死氣沉沉”,“你再悶在家你就悶出一身蟲子來了”。而就是這樣的自己,卻在每一天早上的弄堂裡,遇見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齊銘。然後一起走向湧進光線的弄堂口。走向光線來源的入口。這多像一個悲傷的隱喻。6易遙坐在馬桶上。心裡涼成一片。有多少個星期沒來了?三個星期?還是快一個月了?說不出口的恐懼,讓她把手捏得骨節發白。直到門外響起了母親粗暴的敲門聲,她才趕快穿上褲子,打開門。不出所料的,聽到母親說,“關上門這麼久,你是想死在裡麵嗎你!”“如果能死了倒真好了。”易遙心裡回答著。食堂裡總是擠滿了人。齊銘端著飯盒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個兩個人的位子,於是對著遠處的易遙招招手,叫她坐過來。吃飯的時候易遙一直吃得很慢。齊銘好幾次轉過頭去看她,她都隻是拿著筷子不動,盯著碗裡像是裡麵要長出花來,齊銘好幾次無奈地用筷子敲敲她飯盒的邊緣,她才回過神來輕輕笑笑。一直吃到食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易遙和齊銘才吃完離開。食堂後麵的洗手槽也沒人了。水龍頭一字排開。零星地滴著水。齊銘挽起袖子,把飯盒接到水龍頭下麵,剛一擰開,就覺得冰冷刺骨,不由得“啊”一聲縮回手來。易遙伸過手,把他的飯盒接過來,開始就著水清洗。齊銘看著她擦洗飯盒的手,沒有女生愛留的指甲,也沒其他女生那樣精心保養後的白皙嫩滑。她的小指上還有一個紅色的凍瘡,裂著一個小口。他看著她安靜地擦著齊銘的不鏽鋼飯盒,胸腔中某個不知道的地方像是突然滾進了一顆石頭,滾向了某一個不知名的角落。然後黑暗裡傳來一聲微弱的聲響。他不由得抬起手,摸向女生微微俯低的頭頂。“你就這麼把滿手的豬油往我頭發上蹭嗎?”易遙回過頭,淡淡地笑著。“你說話還真是……”齊銘皺了皺眉頭,有點生氣。“真是什麼”,女生回過頭來,冷冷的表情,“真是像我媽是嗎?”水龍頭嘩嘩的聲音。像是突然被打開的閘門,隻要沒人去關閉,就會一直無休止地往外泄水。直到泄空裡麵所盛放的一切。從食堂走回教室是一條安靜的林蔭道。兩旁的梧桐在冬天裡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葉子鋪滿一地。黃色的。紅色的。緩慢地潰爛在前一天的雨水裡。空氣裡低低地浮動著一股樹葉的味道。“我怎麼感覺有股發黴的味兒。”易遙踩著腳下的落葉,突然說。齊銘沒有接話。兀自朝前走著。等到感覺到身邊沒有聲音,才回過頭去,看到落後在自己三四米開外的易遙。“怎麼了?”齊銘抬起眉毛。“下午你可不可以去幫我買個東西。”“好啊。買什麼?”“驗孕試紙。”頭頂突然一隻鳥飛過去,尖銳的鳥叫聲在空氣裡硬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來。剛剛沾滿水的手暴露在風裡,被吹得冰涼,幾乎要失去知覺。兩個人麵對麵站著。誰都沒有說話。兩個人麵對麵站著。誰都沒有說話。風幾乎要將天上的雲全部吹散了。冬季的天空,總是這樣鋒利的高遠。風幾乎吹了整整一個冬天。吹得什麼都沒有剩下。隻有白寥寥的光,從天空裡僵硬地打下來。“是李哲的?”“除了他還有誰。”“你們……做了?”“做了。”簡單得幾乎不會有第二種理解可能性的對話。正因為簡單、不會誤解、不會出錯,才在齊銘胸腔裡拉扯出一陣強過一陣的傷痛感。就像是沒有包紮好的傷口,每一個動作,都會讓本來該起保護作用的紗布在傷口上來回地產生更多的痛覺。緩慢的,來回的,鈍重的痛。齊銘從車上跨下一隻腳,撐在地上,前麵是紅燈。所有的車都停下來。當初她決定和李哲在一起的時候,齊銘也知道的。易遙的理由簡單得幾乎有些可笑。“會為了她打架。”“很帥。”“會在放學後等在學校門口送她回家。”那個時候,齊銘甚至小聲嘀咕著,“這些我不是一樣可以做到麼。”帶著年輕氣盛的血液,回遊在胸腔裡。皺著眉頭,口氣中有些發怒。“所有的生物都有一種天性,趨利避害,就像在鹽濃度高的水滴中的微生物會自動遊向鹽度低的水滴中去一樣,沒有人會愛上麻煩的”,易遙臉上是冷淡的笑,“我就是個大麻煩。”而之後,每次齊銘看到等在學校門口的李哲時,看到易遙收到的鮮花時,看到易遙為了去找李哲而逃課時,他都會感覺到有人突然朝自己身體裡插進了一根巨大的針筒,然後一點一點地抽空內部的存在。空虛永遠填不滿。每踩一下腳踏板,齊銘就覺得像是對著身體裡打氣,就像是不斷地踩著打氣筒,直到身體像氣球般被充滿,膨脹,甚至幾乎要爆炸了。足足騎出了一個小時,已經快要靠近城市邊緣了。齊銘才找了家藥店,彎腰鑽了進去。他找到計生櫃台,低下頭看了看,然後用手指點在玻璃上,說,“我要一盒驗孕試紙”。玻璃櫃台後的阿姨表情很複雜,嘴角是微微地嘲弄。拿出一盒丟到玻璃櫃麵上,指了指店右邊的那個收銀台,“去那邊付錢。”付好錢,齊銘把東西放進書包裡,轉身推開門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的那一句不冷不熱的“現在的小姑娘,嘖嘖,一看見帥氣的小夥子,骨頭都輕得不知道幾兩重了”。齊銘把書包甩進自行車前麵的框裡,抬手抹掉了眼睛裡滾燙的眼淚。他抬腿跨上車,朝著黃昏蒼茫的暮色裡騎去。洶湧的車流迅速淹沒了黑色製服的身影。光線飛快地消失在天空裡。推著車走進弄堂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弄堂裡各家的窗戶中都透出黃色的暖光來,減弱著深冬的銳利寒冷。齊銘推車走到易遙家的廚房麵前,看到裡麵正抬手捂著嘴被油煙嗆得咳嗽的易遙。他抬起手,遞過去筆記本,說,給。你要的。易遙拿著鍋鏟的手停了停,放下手上的東西,在圍裙上擦掉油汙,伸出手,從窗口把筆記本接了進來。齊銘鬆開手,什麼也沒說,推著車朝家裡做去。易遙打開筆記本,從裡麵拿出一包驗孕試紙,藏進褲子口袋裡。合上本子,兩顆眼淚啪啪地砸在封麵上。每一個女生的生命裡,都有著這樣一個男孩子。他不屬於愛情,也不是自己的男朋友。可是,在離自己最近的距離內,一定有他的位置。看見漂亮的東西,會忍不住給他看。聽到好聽的歌,會忍不住從自己的MP3裡拷下來給他。看見漂亮的筆記本,也會忍不住買兩本另一本給他用,儘管他不會喜歡粉紅色的草莓。在想哭的時候,第一個會發短信給他。在和男朋友吵架的時候,第一個會找他。儘管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從自己生命裡消失掉,成為另一個女孩子的王子,而那個女孩也會因為他變成公主。可是,在他還是呆在離自己最近的距離內的時光裡,每一個女孩子,都是在用儘力氣,消耗著他和他帶來的一切。每一個女生都是在這樣的男孩子身上,變得溫柔,美好,體貼。儘管之後完美的自己,已經和這個男孩子沒有關係。但這樣的感情,永遠都是超越愛情的存在。齊銘是超越愛情的存在。眼淚一顆接一顆掉下來,像是被人忘記擰緊的水龍頭。眼淚掉進鍋裡燒熱的油,四處飛濺。手臂被燙得生疼。放到冷水下一直衝,一直衝。衝到整條手臂都冰涼麻木了。可眼淚還是止也止不住。7光華小區9棟205室。閉上眼睛也背得出的地址。甚至連小區門口的門衛老伯也對自己點頭。齊銘走到樓下的時候停住了,他抬起頭對易遙說,要麼我就不上去了,我在下麵等你。易遙點點頭,然後什麼也沒說,走進了樓道。齊銘看著易遙消失在樓梯的轉角。心裡還是隱隱地有些不安。他站在樓下,黃昏很快地消失了。暮色四合。所有的樓宇在幾秒鐘內隻看得清輪廓。灰蒙蒙地。四下開始漸次地亮起各種顏色的燈。廚房是黃色。客廳是白色。臥室是紫色。各種各樣的燈在小區裡像深海的遊魚般從夜色中浮動出來。二樓沒有亮燈。突然變強烈的心跳,壓不平的慌亂感。齊銘朝樓上走去。拐進樓道。聲音從走廊儘頭傳過來。帶著回聲般的擴音感。“你怎麼懷上了啊?”“這女人是誰?”“你就彆管她是誰了,她是誰都無所謂,我問你,你現在懷上了你準備怎麼辦啊?”“這女人是誰?”“我說你丫沒病吧?你真懷上還是假懷上啊你?”“……我真的有了。你的。”“我操,我當初看你根本不推辭,我還以為你是老手,結果搞了半天你沒避孕啊?”“我……”“你就說你想怎麼辦吧?”李哲光著上身,半靠在門口,易遙站在他麵前,看不到表情,隻有一個背影。李哲隻看到眼前有個人影一晃,還沒來得及看清,一個揮舞的拳頭就砸到了臉上,撲通一聲跌進房間裡,桌子被撞向一邊。屋內的女人開始尖叫著,易遙突然心裡竄出一股火,衝進房間,抓著那女人的頭發朝茶幾上一摔,玻璃咣當碎了。那女人還在叫,易遙扯過電腦的鍵盤,“你他媽叫什麼叫!操!”,然後用力地朝她身上摔下去。8路燈將黑暗戳出口子。照亮一個很小的範圍。走幾米,就重新進入黑暗,直到遇見下一個路燈。偶爾有一兩片樹葉從燈光裡飛過,然後被風又吹進無儘的黑暗裡。易遙突然停下來,她說,我要把孩子打掉。齊銘回過頭去,她抬起頭望著他,說,可是我沒有錢。我沒錢打掉它。我也沒錢把它生下來。大風從黑暗裡突然吹過來,一瞬間像是卷走了所有的溫度。冰川世紀般的寒冷。以及瞬間消失的光線。9易遙收拾著桌上的碗。母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裡無聊的電視劇。手邊擺著一盤瓜子,邊看邊磕,腳邊掉著一大堆瓜子殼。易遙洗好碗拿著掃把出來,心裡琢磨著該怎麼問母親要錢。“我要錢。給我錢。”這樣的話在家裡就等於是宣戰一樣的口號。掃到了她腳邊,她不耐煩地抬了抬腳,像是易遙影響了她看電視。易遙掃了兩把,然後吸了口氣說:“媽,家裡有沒有多餘的錢……”“什麼叫多餘的錢,錢再多都不多餘。”標準的林華鳳的口氣。揶揄。嘲諷。尖酸刻薄。易遙心裡壓著火。一些瓜子殼卡進茶幾腿和地麵間的縫隙裡,怎麼都掃不出來。“你就不能好好吃嗎,掉一地,虧得不是你掃,你就不能把瓜子殼放在茶幾上嗎?”“你掃個地怎麼了?哦喲,還難為著你啦?你真把自己當塊肉啦?白吃白喝養著你,彆說讓你掃個地了,讓你舔個地都沒什麼錯。”“話說清楚了,我白吃白喝你什麼了?”易遙把掃把一丟,“學費是爸爸交的,每個月生活費他也有給你,再說了,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就算你請個菲傭也要花錢吧,我……”還沒有說完,劈頭蓋臉的就是一把瓜子撒過來。頭發上,衣服裡,都是瓜子。雖然是很小很輕,砸到臉上也幾乎沒有感覺。可是,卻在身體裡某一個地方,形成真切的痛。易遙丟下掃把,拂掉頭發上的瓜子碎殼,她說:“你就告訴我,家裡有沒有多餘的錢,有,就給我,沒有,就當我沒問過。”“你就看看家裡有什麼值錢的你就拖去賣吧!你最好是把我也賣了!”易遙冷笑了一聲,然後走回房間去,摔上門的瞬間,她對林華鳳說:“你不是一直在賣嗎?”門重重地關上。一隻杯子摔過去砸在門上,四分五裂。黑暗中人會變得脆弱。變得容易憤怒,也會變得容易發抖。林華鳳現在就是又脆弱又憤怒又發抖。關上的房門裡什麼聲響都沒有。整個屋子死一般的寂靜。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把剛剛披散下來的稍微有些灰白的頭發拂上去。然後沉默地走回房間。伸手擰開房門,眼淚滴在手背上。比記憶裡哪一次都滾燙。心上像插著把刀。黑暗裡有人握著刀柄,在心臟裡深深淺淺地捅著。像要停止呼吸般地心痛。哪有什麼生活費。哪有學費。你那個該死的父親早就不管我們了。林華鳳的手一直抖。這些年來,抖得越來越厲害。“你不是一直在賣麼?”是的,是一直在賣。可是她每一次躺在那些男人身下的時候,心裡想的都是,易遙,你的學費夠了,我不欠你了。而那些關於她父親的謊言,其實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說來欺騙易遙,還是用來欺騙自己。她沒有開燈。窗外透進來的燈光將屋子照出大概的輪廓。她打開衣櫃的門,摸出一個袋子,裡麵是五百八十塊錢。除去水電。除去生活。多餘三百五十塊。她抓出三張一百塊的,然後關上了櫃子的門。“開門”,她粗暴地敲著易遙的房門,“打開!”易遙從裡麵打開門,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站在外麵的母親想要乾什麼,三張一百塊的紙幣重重地摔到自己臉上。“拿去,我上輩子欠你的債!”易遙慢慢地蹲下去,把三張錢揀起來,“你不欠我,你一點都不欠我。”易遙把手上的錢朝母親臉上砸回去,然後重重地關上了門。黑暗中。誰都看不見誰的眼淚。並不是易遙可笑的自尊。而是她突然想起有一天回家的路上,看到母親站在一個小攤前,拿著一件裙子反複地摩挲著。最後還是歎了口氣放了回去。小攤上那塊“一律20元”的牌子在夕陽裡刺痛了易遙的眼睛。她想起母親好象好幾年沒有買過衣服了。門外,母親像一個被拔掉插線的木偶,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裡。消失了所有的動作和聲音。隻剩下滾燙的眼淚,在臉上無法停止地流。10所有的學校都是八卦和謠言滋生的沃土。蜚短流長按照光的速度傳播著,而且流言在傳播的時候,都像是被核爆炸輻射過一樣,變化出各種醜陋的麵貌。上午第二節課後的休息時間是最長的,哪怕是在做完廣播體操之後,依然剩下十五分鐘給無所事事的學生們消耗。齊銘去廁所的時候,聽到隔間外兩個男生的對話。“你認識我們班的那個易遙嗎?”“聽說過,就那個特高傲的女的?”“高傲什麼呀,她就是穿著製服的雞,聽說了嗎,她最近缺錢用,一百塊就可以睡一晚上,還可以幫你用……”下麵的聲音故意壓得很低,可是依然壓不住詞語的下作和汙穢。齊銘拉開隔間的門,看見班上的遊凱和一個彆班的男生在小便,遊凱回過頭看到齊銘,不再說話。在便鬥前抖了幾下就拉著那個男的走了。齊銘麵無表情地在洗手池裡洗手,反複地搓著,直到兩隻手都變得通紅。窗外的天壓得很低。雲緩慢地移動著。枝椏交錯著伸向天空,“就像是無數餓死鬼朝上伸著手在討飯”,這是易遙曾經的比喻。依然是冬天最最乾燥的空氣,臉上仿佛蹭一蹭就可以掉下一層厚厚的白屑來。齊銘在紙上亂劃著,各種數字,幾何圖形,英文單詞,一不小心寫出一個bitch,最後一個h因為太用力鋼筆筆尖突然劃破了紙。一連劃破了好幾層,墨水暈開一大片。那一瞬間在心裡的疼痛,就像劃破好多層紙。Bitch。婊子。食堂後麵的洗手槽。依然沒有什麼人。易遙和齊銘各自洗著自己的飯盒。頭頂是緩慢移動著的鉛灰色的雲朵。快要下起雨了。“那個,”關掉水龍頭,齊銘輕輕蓋上飯盒,“問你個事情。”“問啊。”易遙從帶來的小瓶子裡倒出洗潔精。飯盒裡撲出很多的泡沫。“你最近很急著用錢吧……”“你知道了還問。”易遙沒有抬起頭。“為了錢什麼都願意嗎?”聲音裡的一些顫抖,還是沒控製住。關掉水龍頭,易遙直起身來,盯著齊銘看,“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就是問問。”“你什麼意思?”易遙拿飯盒的手很穩。聽到流言的不會隻有齊銘一個人,易遙也會聽到。但是她不在乎。就算是齊銘聽到了,她也不會在乎。但她一定會在乎的是,齊銘也聽到了,並且相信。“我是說……”“你不用說。我明白的。”說完易遙轉身走了。剛走兩步,她轉過身,將飯盒裡的水朝齊銘臉上潑過去。“你就是覺得我和我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