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初戀 郭敬明 2015 字 2個月前

我走進了窄小、肮臟的廂房前室,情不自禁地渾身發顫。一個頭發灰白的老仆人接待了我,他有著一張古銅色的臉膛兒,一對憂鬱的豬眼睛,額上和鬃角上都布滿了我一生中還從未見過的那麼深的皺紋。他手托一個隻剩腓魚脊骨的菜盤,用腳掩上了通向另一間屋子的門,斷斷續續地說:“您有什麼事?”“紮謝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嗎?”我問道。“沃尼法季!”一個女人的發抖的聲音在門後叫了起來。老仆人默默地轉過身去,背朝著我,他那件號衣磨損得很厲害的後背露了出來,號衣上隻孤零零地剩下了一顆褪成了紅褐色的帶紋章的鈕扣,他把盤子放在地板上就走了。“你去過警察分局嗎?”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問道。老仆人含糊地說著什麼。“啊?……誰來了?”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鄰居的少爺!好,請他進來。”“請到客廳裡去,”老仆人說道,他又出現在我前麵,並把盤子從地板上拿了起來。我整了整衣服,走進了“客廳”。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一間不十分整潔的小屋子,家具簡陋,仿佛布置得很匆促。靠窗那張一隻扶手已經損壞的圈椅裡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坶婦人,她沒有戴頭巾,相貌不揚,身上穿的是一件綠色的舊連衫裙,脖子上圍著一條毛線花圍巾。她她那雙不算大的黑眼睛一直盯著我。我走到她跟前,向她行了禮。“我可以跟紮謝金娜公爵夫人談幾句話嗎?”“我就是紮謝金娜公爵夫人;您就是彼得先生的公子嗎?”“是的。我母親叫我來拜訪您的。”“請坐。沃尼法季!我的鑰匙在哪兒,你看見過嗎?”我把母親對她來信的答複告訴了紮謝金娜公爵夫人。她一邊聽我說話,一邊用她那粗大發紅的手指敲著窗框,等我說完了話,她又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很好,我一定去,”末了她低聲說。“您真年輕!請問您幾歲?”“十六歲。”我不由得訥訥地答道。公爵夫人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寫滿了字的、油汙斑斑的紙,接著拿到鼻子前麵翻閱起來。“多好的年華,”她忽然說,並在圈椅裡轉動著身子,坐不安定了。“請彆客氣,我這兒很隨便。”“太隨便了,”我心想,不由是厭惡地打量著她那整個醜陋的體態。這當兒客廳的另一扇門倏地打開了,在門坎上出現了昨天我在花園裡見過的那個少女。她舉起了一隻手,臉上掠過了一絲訕笑。“這是我的女兒,”公爵夫人用胳膊肘指指她,低聲說。“齊諾奇卡,這位就是我們鄰居彼得先生的少爺,請問您的大名?”“弗拉基米爾,”我激動得結結巴巴地答道,一邊站了起來。“那麼您的父稱呢?”“彼得羅維奇。”“對了。我認識的一位警察局長也叫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沃尼法季!彆找鑰匙了!鑰匙就在我的口袋裡。”那位年輕的小姐帶著剛才的笑容,微微眯縫起眼睛,頭稍微側向一邊繼續望著我。我已經見到過monsieur②沃爾傑馬爾,”她開腔了(她那銀鈴般的嗓音像一股令人愉快的冷氣在我身上掠過),“我可以這們稱呼您嗎?”“當然可以,小姐,”我嘟嘟囔囔地說。“在哪裡見到的?”公爵夫人問。公爵小姐沒有回答她的母親。“現在您有事嗎?”她低聲說,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沒有什麼事。”“您願意幫我繞毛線嗎?到我這兒來。”她向我點了點頭,從客廳裡走了出去。我也跟著她走了。在我們走進去的那個房間裡,家具稍微講究些,布置得也比較雅致。可是這當兒我幾乎什麼也沒有能夠注意到:我像在夢裡一樣走著,覺得渾身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的幸福感。公爵小姐坐下了,拿出一絞紅色毛線,向我指了指她對麵的一張椅子,一個勁兒地把這絞毛線拆開,套在我的兩手上。她默默地做著這一切。動作緩慢得滑稽可笑,在那微微張開的嘴邊仍然掛著快樂而狡黠的微笑。她開始把毛線繞在一張對折的紙板上,忽然以明亮而迅速了的目光向我瞥了一下,使我不由得埋下了眼睛。當她那對常常半張半閉的眼睛睜得很大的時候,她的臉完全變樣了:臉上好像煥發出了光彩。“昨在天您對我有什麼想法,mosieur,沃爾傑馬爾?”過了一會兒,她問我。“您大概指摘我了吧?”“我……公爵小姐……我什麼想法也沒有,我怎麼能……”我窘迫不安地答道。“聽我說,”她不以為然地說道,“您還不了解,我是個非常古怪的人;我希望人家對我永遠說真話。我聽說您才十六歲,可我二十一歲了:您看,我的年紀比您大得多,所以您應該永遠對我說真話……要聽我的話,”她補了一句。“您看看我,您為什麼不看我?”我更困窘不堪,可我抬起眼來看她了。她微微一笑,隻不過不是先前那種笑容,而是另一種表示讚許的微笑。“您看看我,”她低聲說,溫柔地壓低了嗓音,“我不討厭人家看我。您的臉挺討我喜歡,我預感到我們會成為朋友的。您喜歡我嗎?”她狡猾地補了一句。“公爵小姐……”我本想開口了。“第一,請叫我齊娜依達·亞曆山德羅夫娜;第二,小孩子(她作了糾正)——年輕人不把他們心裡想的直截了當地說出來,這算什麼習慣呢?大人才可以這樣。您究竟喜歡我不?”雖然我覺得很高興,她跟我說話那麼坦率,可我卻覺得有點兒委屈。我想讓她知道,眼她打交道的不是一個男孩子,我儘力裝出一副很隨便的、嚴肅的神態,低聲說:“當然羅,我很喜歡您,齊娜依達·亞曆山德羅夫娜,我不想隱瞞這一點。”她的頭慢慢地搖了幾下。“您有家庭教師嗎?”她忽然問道。“沒有,我早已沒有家庭教師了。”我扯了謊,我跟我的法國教師分手還不滿一個月哩。“哦!我明白,您完全是個大人了。”她輕輕地敲了一下我的指頭。“把兩手伸直!”她勤快地把毛線繞成了一個球。我趁她還沒有抬起眼來,就仔細地打量著她,開頭是偷偷地看,後來越來越膽大了。我覺得她的臉比昨天更嫵媚了。她臉上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清秀、那麼聰慧、那麼可愛。她背朝著一扇掛著白窗簾的窗子坐著,陽光透過窗簾照射進來,一抹柔和的陽光照在她那非常輕軟蓬鬆的金發上,也照在她那冰肌玉骨的頸脖上、她那微微傾斜的兩肩上和那酥軟平靜的胸脯上。我望著她——她對我來說是多麼珍貴、多麼親近呀!我覺得我早已認識她了,而且在我認識她以前,我簡直什麼也不懂,沒有真正地生活過……她穿著一件深色的、已經穿舊了的連衫裙,圍一條圍裙,我覺得似乎我樂於撫摸這件連衫裙和這條圍裙的每一個皺褶。她的鞋尖露在她的連衫裙外麵,我真想倒在這雙鞋子跟前……“此刻我坐在她對麵,”我心想,“我跟她相識了……多麼幸福呀,天哪!”我高興得幾乎要從椅子上直蹦起來,可我的腳隻稍微擺動了幾下,就象一個吃著美味可口的東西的孩子一樣。我快樂得如魚得水,但願一輩子也不離開這個房間,不離開這個坐位。她的眼皮慢慢地抬了起來,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又對著我閃出了溫柔的光輝,她又莞爾一笑。“您怎麼這樣瞅我,”她慢條斯理地說,並用指頭點了點威嚇我。我不覺臉紅了……“她什麼都明白,她什麼都看得見,”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裡閃了一下。“然而這一切她怎麼會不知道,怎麼會看不見呢!”隔壁房間裡忽然發出一陣什麼聲音——一陣馬刀的鏗鏘聲。“齊娜!”公爵夫人在客廳裡喊叫起來。“彆洛夫佐羅夫給你弄來了一隻小貓。”“小貓!”齊娜依達揚聲叫道,從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把毛線團丟在我的膝蓋上,就跑出去了。我也站了起來,把一絞毛線和毛線團放在窗台上,隨即走進了客廳,可我困惑地站住了:一隻花斑貓張開著爪子,躺在屋子中央,齊娜依達跪在它前麵,小心翼翼地把它的小臉抬起來,公爵夫人身旁站著一個有一頭淡黃色鬈發的年輕騎兵,他的臉紅噴噴的,兩腿向外微凸,他幾乎遮沒了整個窗戶間的牆壁。“多麼逗趣兒呀!”齊娜依達連聲說了幾遍,“它的眼睛不是灰色的,而是綠色的,耳朵好大呀!謝謝您,維克多·葉戈雷奇!您真好。”驃騎兵微微一笑,鞠了個躬,同時把馬刺哢嚓一聲碰響了,馬刀的鏈子也丁當了一下。我認出了,他就是昨天傍晚我見到過的那些年輕人當中的一個。“您昨天不是說過,您想要一隻大耳朵的花斑貓……瞧,我弄來了。您的話就是法律唄。”他又鞠了個躬。小貓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就嗅起地板來了。“它餓了!”齊娜依達揚聲說道。“沃尼法季、索尼婭!拿牛奶來。”一個穿著舊的黃色連衫裙、脖子上係著一條褪了色的圍巾的女仆端著一小碟牛奶走進來了,她把年奶放在那隻小貓跟前。小貓哆嗦了一下,眯縫起眼睛,舔了起來。“它的舌頭多麼紅呀,”齊娜依達說著,幾乎把頭俯到了地板上,從側麵去看小貓鼻子底下的那根舌頭。小貓吃飽了就哼哼起來,還裝腔作勢地張開爪子。齊娜依達站了起來,轉身向女仆冷靜地說:“把它帶走。”“為著這隻小貓,請把您的一隻手伸給我,”驃騎兵說,他咧嘴笑著,並扭動了一下他那緊緊地裹在新的製服裡的強壯的軀體。“給您兩隻手,”齊娜依達不以為然地說,隨即把手向他伸了過去。他吻著她的雙手,這當兒她的目光穿過他的肩頭投向了我!我木然站在原地,不知道我應該笑呢,還是應該說些什麼話,或者就這樣默不作聲。忽然我的家仆費多爾的身影穿過前室開著的門,映入了我的眼簾。他向我做著手勢。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你來乾什麼?”我問道。“您母親讓我來叫您回去,”他悄悄地說。“您沒有帶回話回家,她很生氣。”“難道我在這兒已經待了很久了嗎?”“一個多小時了。”“一個多小時了!”我不由得複述了一遍,就回到了客廳,我恭敬地行了禮,碰了一下腳跟告辭了。“您上哪兒去?”公爵小姐隔著驃騎兵向我了瞥了一眼,問道。“我要回家了。我得稟告家母,”我轉臉向那位那老婦人補了一句,“說您一點多鐘光臨敝舍。”“少爺,您就這樣說吧。”公爵夫人連忙拿出鼻煙盒,大聲地嗅了起來,我甚至為此全身一震。“您就這樣說吧,”她又說了一遍,眼淚汪汪地眨巴著眼睛,嘴裡還哼哼著。我又鞠了個躬,就轉身走出房間,背上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年紀很輕的人知道有人在背後望著他時,都會有這種感覺的。“喂,mosieur,沃爾傑馬爾,請常來看我們,”齊娜依達大聲說道,又縱聲大笑起來。“她為什麼老是笑呢?”我心裡想著,在費多爾的陪同下回家去了。費多爾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隻是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跟在我後麵。母親責罵了我,她覺得很奇怪:我在公爵夫人家裡能待這麼久,到底在乾什麼呢?我什麼也沒有回答她,就到自己的屋裡去了。我忽然變得很傷心……,我竭力忍住,不哭出來……我妒忌那個騾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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