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們說不肯給我一毛錢,但是我離開飯店之前,其中—個家夥借給我一塊錢。我一見到公用電話就打電話到我媽媽住的貧民之家。但是,一名修女說:“甘太太已經不在我們這兒了。”我問她去哪兒了,修女說:“不知道——她跟一個新教徒跑了。”我謝謝她,掛上電話。說起來,我是有點兒安心了。起碼媽媽跟某個人跑了,不再待在貧民之家。我想總得找到她。但是,老實說,我並不急著找她,因為她鐵定會為了我離家之事對我又哭又叫又罵,就好比天絕對會下雨那麼鐵定。天果真下雨了。淋得一身濕的貓兒、狗兒和我找到一個遮雨蓬躲在下麵,直到有個家夥出來把我攆走。我全身濕透又冷,經過一棟政府辦公大樓的時候,看見人行道中央有個大大的塑膠垃圾袋。我走近時,袋子動了一下,好像裡麵有東西!我停下來,走到袋子前麵,用腳尖頂頂它。突然間,袋子往後跳丁四尺遠,一個聲音從袋子底下傳出,說:“滾開!”“誰在裡麵?”我問。那個聲音說:“這是我的暖氣柵,你去找你自己的。”“你在說什麼?”我說。“我的暖氣柵,”那聲音說,“彆碰我的暖氣柵!”“什麼暖氣柵?”我問。突然,塑膠袋略微抬高,一個家夥探出頭來,眯眼看著我,好像我是什麼白癡似的。“你剛到城裡還是什麼?”那家夥說。“可以這麼說,”我回答,“我隻想躲雨。”垃圾袋底下那個人模樣真可憐,頭發半禿,幾個月沒刮胡子,眼睛紅通通布滿了血絲,牙齒基本掉光了。“唔,”他說,“既然如此,我想讓你待一下倒無所謂——”拿去。“他伸出手遞給我另一個折好的塑膠袋。“我要怎麼用這袋子?”我問。“打開它,鑽到袋子底下,你這笨蛋——你不是說想躲雨。”說完他拉下垃圾袋重新遮住自己。唔,我照他的話做了,老實說,真不賴。暖氣柵底下會冒出熱氣,使袋子裡頭暖呼呼的,舒服又可以躲雨。我們罩著垃圾袋並排坐在暖氣柵上。半天,那家夥對我說:“你叫什麼名字?”“阿甘,”我說。“啊?我也認識個家夥叫阿甘。很久以前。”“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丹恩。”他說。“丹恩?丹恩?——喂,且慢。”我說。我掀開垃圾袋,走過去也掀開那家夥的袋子,果然是他!沒有腿,坐在一輛裝著滑輪的小木車上。起碼蒼老了二十歲,我幾乎認不出他。不過,是他,沒錯。是丹恩少尉!從陸軍醫院出院之後,丹恩問到康涅狄格州想重拾教鞭教曆史。但是曆史這門課沒有空缺,於是學校要他教數學。他憎恨數學,況且,數學教室在二樓;他沒有腿,上樓吃儘了苦頭。同時,他老婆跟一個位在紐約的電視製作人跑了,並且以“性情不合”為由訴請離婚。他染上酒癮,丟了工作,遊手好鬨了好一陣子。小偷把他家搬空了,而醫院給他裝的義肢尺寸不合。過了幾年,他說,他索性“放棄”,過起流浪漢的生活。他每個月都會領到一些傷殘撫恤金,但是他多半把它送給了彆的流浪漢。“我也說不上來,阿甘,”他說,“我想我大概隻是在等死吧。”丹恩給了我幾塊錢,叫我去街角買兩瓶“紅匕首”。我隻買了一瓶,剩下的錢給自己買了一份現成的三明治,因為,我已經一整天沒吃過——點東西。“唔,老友,”丹恩喝下半瓶酒之後,說,“談談咱們分手之後你都做了些什麼事。”我就說給他聽。我告訴他,我去過中國打乒乓球,還有找到了珍妮,參力加“裂蛋”合唱團和示威遊行,我還把勳章扔了,結果坐牢。“嗯,這件事我記得。當時,我還在醫院裡,也想去參加遊行,不過我想我不會扔掉我的勳章,你瞧!”他說。他打開外套紐扣,裡麵的襯衫上掛滿了他的勳章——紫心、銀星——起碼有十幾二十枚。“它們讓我想起一些事,”他說,“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麼事——戰爭,當然,但這隻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失去了太多東西,阿甘,不隻是兩條腿。還有我的銳氣,我的靈魂。如今隻剩下一片空白——原先我的靈魂所在之處,現在隻有勳章了。”“可是,你說的那個管理一切的‘自然法則’呢?”我問他,“我們每個人都得配合的‘萬物規劃’呢?”“去它的,”他說,“那淨是哲學屁話。”“可是打從你告訴我之後,我就一直照著它去做。我順勢而行,儘力而為。儘量做對的事啊。”“唔,也許它對你管用,阿甘。我原以為它對我也管用——可是瞧瞧我。瞧瞧我,”他說,“我有什麼用?我是個他媽的缺腿怪物。一個混混。一個醉鬼。九-九-藏-書-網一個三十五歲的流浪漢。”“還算好啊。”我說。“哦,是嗎?怎麼個好法?”他說。這話可難倒我了,因此,我繼續跟他說完我的經曆——被扔進瘋人院,然後被送上太空,又掉在食人族的村子裡,還有公蘇、弗芮區少校和小黑人等等。“呃,我的天,阿甘小子,你可真是奇遇連連,”丹恩說,“那你怎麼會落得跟我一起罩著垃圾袋,坐在暖氣柵上麵?”“我不知道,”我說,“不過我不打算久留。”“那麼,你有什麼主意?”“等雨一停,”我說,“我就去找珍妮。”“她在哪兒?”“我不知道,”我說,“不過我會查出來。”“聽起來你似乎需要援助。”他說。我望向丹恩,他兩眼在胡子後麵閃閃發光。不知怎的,我覺得他才需要援助,不過我不介意。老丹和我那天晚上找了一家廉價教會招待所投宿,因為雨一直未停,丹恩付了一人五毛錢的晚飯錢,和兩毛五的床鋪錢。隻要你肯坐在那兒聽布道等等就可以免費吃晚飯,但是丹說他寧可睡在雨地裡,也不願浪費寶貴時間去聽一個唯聖經是從的人說他對世事的看法。第二天早上,丹恩借給我一塊錢,我找了一個公用電話打到波士頓找摩西,從前“裂蛋”合唱團的鼓手。果然,他還住在老地方,而且完全沒想到我會聯絡。‘“阿甘——我真不敢相信!”摩西說,“我們以為你玩完了!”他說“裂蛋”散夥了。費波斯坦答允他們的錢統統被一些開支什麼的耗乾了,而且出了第二張唱片之後就沒人再找他們簽約。摩西說現在的人聽一種新的音樂——“滾石”、“老鷹”,還有什麼的——“裂蛋”的成員都離開了,找到了正經工作。摩西說,很久沒有珍妮的消息了。她去華盛頓示威遊行,而我被捕之後,她又回來跟“裂蛋”合作了幾個月,但摩西說她似乎變了一個人。他說有一次她在台上哭了,他們不得不用樂器演奏填塞那一場表演。之後,她開始喝伏特加,演出遲到,他們正打算跟她談談,她卻索性不乾了。摩西說他個人覺得她的行為變化與我有關,但是她始終不肯談,過了兩星期她離開了波士頓,說要去芝加哥,打那以後五年來他沒再見過她。我問他是否知道有什麼法子可以找到她,他說也許他還存著她臨走前留給他的一個舊電話號碼。他擱下電話,過了幾分鐘回來把電話號碼告訴我。除此之外,他說:“我一無所知。”我要他保重,還說我要是去波士頓一定會去找他。“你還吹口琴?”摩西問。“呃,有時候。”我說。我跟丹思又借了一塊錢,打電話到芝加哥。“珍妮·可蘭——珍妮?”一個家夥接電話說,“對了——我記得她。一個滿漂亮的小姐。好久了。”“你知道她在哪兒嗎?”“她臨走的說她要去印第安那波裡。誰知道?她在‘天波祿’那兒找到了工作。”“哪兒?”“天波祿‘——輪胎工廠。你知道,做輪胎的——汽車輪胎。”我謝過那家夥,回去告訴丹恩。“唔,”他說,“我從沒去過印第安那波裡。聽說那邊秋天很美。”我們先是想攔便車離開華盛頓,但是運氣不佳。後來—個家夥讓我們坐在一輛運磚卡車的後麵,坐到市郊,但是之後就沒人肯載我們。我猜想大概我倆模樣太奇怪——丹恩坐在他那輛小滑輪車上,我這大塊頭站在他旁邊。總之,丹恩說咱們何不搭巴士,他的錢夠買車票。老實說,拿他的錢我很不是滋味,但是,我覺得他想去,而且,讓他離開華盛頓也是件好事。於是,我們搭上赴印第安那波裡的巴土,我把丹恩放在我隔壁的座位上,將他的滑輪車塞在上方的架子上。他一路喝“紅匕首”,說這世界真是個鳥地方。也許他說得對。我也不知道。我終究隻是個白癡。我們在印第安那波裡市中心下車,丹思和我站在街上正考慮下一步怎麼走,一名警察走過來說:“不得在街上遊蕩逗留。”予是我們就往前走。丹恩向一個家夥詢問“天波祿輪胎公司”在哪兒,結果它在市郊,我們就往那個方向走。走了一陣子,沒有人行道了,丹恩沒辦法推他的小滑輪車,於是,我把他夾在腋下,把滑輪車夾在另一邊腋下,繼續走。大約到了中午,我們瞧見一個大招牌上寫著“天波祿輪胎”,推測到了地頭。丹恩說他在外頭等,我就走進去,櫃台有個女人,我問她可不可以找珍妮·可蘭。那女人看看一份名單,說珍妮在“補胎”部門工作,但是除了工廠員工,外人不得入內。呃,我呆站在那兒,不知該怎麼辦,那女人說:“這樣吧,甜心,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午休了,你何不到大樓旁邊去等。也許她會出來。”我就照這麼做了。一會兒出來了許多人,接著,我瞧見珍妮獨個兒穿過一扇門,走到一棵樹下,從紙袋裡取出一份三明治。我走過去,悄悄來到她背後,她坐在地上,我就說:“這三明治看起來可真好吃。”她根本沒抬頭看。她一直盯著前頭,然後說:“阿甘,一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