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雖然我儘力挽留,施特略夫還是走了。我建議我替他回家去取行李,但是他堅持要自己去。我想他可能希望他們並沒有把他的東西收拾起來,這樣他就有機會再見自己的妻子一麵,說不定還能勸說她回到自己的身邊來。但是事實並不象他所料想的那樣,他的一些零星用品已經放在門房,等著他取走,而勃朗什,據看門人告訴他,已經出門走了。我想施特略夫如果有機會的話,是不會不把自己的苦惱向她傾訴一番的。我發現他不論碰到哪個相識的人都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嘮叨給人家聽;他希望彆人同情他,但是卻隻引起人們的嘲笑。他的行徑很失體統。他知道他的妻子每天什麼時候出去買東西,有一天,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便在街上把她攔住。雖然勃朗什不理他,他還是沒完沒了同她講話。他為自己做的任何一件對不起她的事在她丈夫臉上摑了一掌。趁他張皇失措的當兒,她急忙走開,三步並作兩步地登上畫室的樓梯。自始至終她一句話也沒有說。他一邊給我講這段故事,一邊用手摸著臉,好象那火辣辣的痛勁兒到現在還沒有過去似的。他的眼睛流露著痛苦而迷惘的神色,他的痛苦讓人看著心酸,而他的迷惘又有些滑稽。他活脫兒是個挨了訓的小學生;儘管我覺得他很可憐,卻禁不住好笑。這以後他就在勃朗什到商店買東西的必經之路上往返徘徊,當他見到勃朗什走過的時候,就在街對麵牆角一站。他不敢再同她搭話了,隻是用一對圓眼睛盯著她,儘量把心裡的祈求和哀思用眼神表露出來。我猜想他可能認為勃朗什會被他的一副可憐相打動。但是她卻從來沒有任何看到他的表示。她甚至連買東西的時間也不改變,也從來不改變一下路線。我估計她這種冷漠含有某種殘忍的成分,說不定她感到這樣痛苦折磨他是一種樂趣。我真不懂她為什麼對他這樣恨之入骨。我勸說施特略夫放聰明一些。他這樣沒有骨氣叫旁觀的人都氣得要命。“你這樣下去一點也沒有好處,”我說,“依我看,你更應該做的倒是劈頭蓋臉地揍她一頓,她就不會照現在這樣看不起你了。”我建議叫他回老家去住些天。他常常同我提到他的老家,荷蘭北部某個地方的一個寂靜的城鎮,他的父母至今仍然住在那裡。他們都是窮苦人,他父親是個木匠。他家住在一幢古老的小紅磚房裡,乾淨、整齊,房子旁是一條水流徐緩的運河。那裡的街道非常寬闊,寂靜無人。兩百年來,這個地方日漸荒涼、冷落,但是城鎮裡房屋卻仍然保持著當年的樸實而雄偉的氣象。富有的商人把貨物發往遙遠的東印度群島去,在這些房子裡安靜地過著優裕的生活;如今這些人家雖已衰敗,但仍然閃爍著往日繁華的餘輝。你可以沿著運河徜徉,直到走上一片片寬廣的綠色原野,黑白斑駁的牛隻懶洋洋地在上麵吃草。我想在這樣一個充滿童年回憶的環境裡,戴爾克·施特略夫是可以忘掉他這次的不幸的。但是他卻不要回去。“我一定得留在這兒,她什麼時候需要我就可以找到我,”他又重複他已經對我講過的話。“如果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我又不在她身邊,那就太可怕了。”“你想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問他。“我不知道。但是我害怕。”我聳了聳肩膀。儘管在這樣大的痛苦裡,戴爾克·施特略夫的樣子仍然讓人看著發笑。如果他削瘦了、憔悴了,也許會引起人們同情的。但是他卻一點兒也不見瘦。他仍然是肥肥胖胖的,通紅的圓臉蛋象兩隻熟透了的蘋果。他一向乾淨、利落,現在他還是穿著那件整整齊齊的黑外套,一頂略小一些的圓頂硬禮帽非常灑脫地頂在頭上。他的肚子正在發胖,也一點兒沒受這次傷心事的影響。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象一個生意興隆的商販了。有時候一個人的外貌同他的靈魂這麼不相稱,這實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施特略夫就是這樣:他心裡有羅密歐的熱情,卻生就一副托比·培爾契爵士(莎士比亞戲劇《第十二夜》中人物。)的形體。他的稟性仁慈、慷慨,卻不斷鬨出笑話來:他對美的東西從心眼裡喜愛,但自己卻隻能創造出平庸的東西;他的感情非常細膩,但舉止卻很粗俗。他在處理彆人的事務時很有手腕,但自己的事卻弄得一團糟。大自然在創造這個人的時候,在他身上揉捏了這麼多相互矛盾的特點,叫他麵對著令他迷惑不解的冷酷人世,這是一個多麼殘忍的玩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