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無為而為(1 / 1)

大唐雙龍傳 黃易 2370 字 2個月前

寇仲悄悄離開小溪,運功把身上水氣蒸發,趁眾妖道妖婦妖女仍在研究怎樣打動王世充之際,往後院方向潛去。他和徐子陵經過這幾年不斷被人天涯海角的追殺,被迫變成潛蹤匿跡的頂尖高手,憑藉遠超一般武林人物的靈覺感應,成功避過幾起妖道的哨樁,來到後院一座以修篁配襯的假石山之後,往外窺看。皇天不負有心人,從榮府開來的馬車果然停泊在那裡,問題是那兩個老君觀的高手,正挨在車廂旁閒聊。這兩人年紀在四十許間,均是太陽穴高高鼓起,雙目有神,形相邪異,若換上道袍,肯定是另兩個妖道。要在他們眼皮底下從車門偷進車廂內,根本是沒可能的事。退而求其次,能潛進車底已非常理想。拉車的兩匹馬兒不時踏蹄噴氣低嘶,不知是否因天氣嚴寒,所以失去耐性。寇仲眉頭一皺,計上心頭,想起徐子陵的寶瓶印法,學他般探手伸指,緩緩提聚功力,同時全神貫注在呼呼吹來的夜風去。驀地一陣勁厲的長風,拂背而至,寒風鑽入假石山時,變為尖銳的風嘯聲,寇仲知是時候,忙發放指風,剌在十丈許外的馬股上,他亦同時竄出,伏地疾射。馬兒吃痛,立時長嘶-聲,跳蹄前衝,拉得馬車和另一匹馬兒也隨之往前。淬不及防下,兩妖人亂了手腳,慌忙製止馬兒,注意力全集中到馬兒身上去,茫不知寇仲從後貼地鑽人馬車底,緊附在車軸間凹入的位置內。這兩人正互相交換采補之道的經驗和心得,談興大濃,故咒罵兩句後又“言歸正傳”,絲毫不以為意。足音輕起,寇仲由外呼吸轉為內呼吸,收斂全身精氣,暗呼好險,隻聽足音,便知祝玉妍等親自把榮老妖送上車,若他成功躲進車廂,當然會是糟糕透頂。敵人中有祝玉妍、婠婠在其中,他把探頭一看的念頭也打消,靜心聆聽。祝玉妍冷漠不含絲毫感情的聲音在車旁響起道:“道兄此行關係重大,必要時須軟硬兼施,絕不能讓王世充含糊敷衍。”車門被拉開。辟塵那把陰柔好聽的聲音道:“宗尊放心,本座對此人性格了若指掌,兼之我洛水幫控製著洛陽的經濟命脈,那到他不依從我們。”祝玉妍道:“據傳近年有人插手與你們競爭對外的生意,是否確有其事?”辟塵冶哼道:“這人就是翟讓之女翟嬌,若非有竇建德在背後為她撐腰,我早就派人宰了她。”寇仲聽得心中一震,更是殺機大盛。“雲雨雙修”辟守玄淡淡道:“區區跳梁小醜,能成甚麼氣候?要不要我們給宗主處理,保證乾乾淨淨的。”辟塵道:“千萬不可,若給人發現我們的關係,我勢將大增麻煩,此事我自會處理。商賈的事,最好仍是以商間的手段解決,否則我在地方上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聲譽,會毀於旦夕,洛水幫亦會因而分裂。”祝玉妍道:“這方麵的事道兄比我們更清楚,當然該由道兄處理。”接而有人登上車廂,竟是除辟塵外,尚有個榮姣姣。寇仲心中叫苦,如若一擊不中,他將再沒有第二個機會。但這時騎虎難下,隻好提氣輕身,避免妖道妖女從車廂的重量發覺有異。道彆聲中,馬車開出。一把古怪詼諧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唱道:“若人求佛,是人失佛;若人求道,是人失道。不取你精通經論,不取你王侯將相,不取你辯若懸河,不取你聰明智慧,唯要你真正本如。要眠則眠,要坐即坐;熱即取涼,寒即向火。”徐子陵腦海中清楚形成一個不拘小節,不講禮儀,意態隨便但卻真正有道的高僧形像,與他心目中不苟言笑、寶相莊嚴的高僧大相徑庭。這禪唱的高僧不但話裡隱含令人容易明白的智慧,最厲害處是能把聲音弄得飄忽難測,隻此一著徐子陵便自問辦不到,可推見他的出手亦難測惡擋。徐子陵仍沒有張開眼睛,淡然道:“可是禪宗四祖道信大師?”那人哈哈笑道:“小子果然與佛有緣,一猜便中。再答老僧一個問題如何?上是天,下是地,前後佛堂,左右圍牆,寶藏在那裡?”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禪問,微微一笑道:“是否正如四祖剛才所言,寶藏隻能從本如求得?”道信大師笑得嗆氣的道:“唉!好小子,我還以為你會答寶藏是在長安。好!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雪酒,日往煙夢;花覆茅簷,疏雨相過。倒酒既儘,杖黎行過,孰不有古,南山峨峨。”徐子陵心中一陣感觸,道信詩文中形容的境界,正是他所追求曠達而沒有任何約束,嘯做山林的生活方式,雖明知道道信是要從心理上削弱他的鬥誌,仍不由受到影響。暗忖自己為寇仲的犧牲是否太大呢?一聲佛唱,接著鐘音輕嗚,誦經之音似遙不可及的天邊遠處傳來,若不留心,則模糊不清,但若用神,則字字清晰,無有遺留,分明是佛門一種奇功。榮姣姣的聲音從車廂上傳下來,道:“爹,女兒不陪你到皇宮去啦!免得今晚又給玄應太子纏著,唉!世上竟有這麼討厭的男人。”榮鳳祥陰聲細氣的道:“這世上甚麼樣的人都有,李淵若非有子如李世民,何能像如今的風光,王世充卻欠他的福氣。”車底的寇仲到現在也弄不清楚榮姣姣與辟塵的“父女”關係,更弄不清楚她和祝玉妍、楊虛彥的關係。照理若榮姣姣是祝玉妍的徒弟,怎會和石之軒的徒弟攪在一起,除非楊虛彥不知道榮姣姣的真正身份。榮姣姣歎一口氣,道:“‘霸刀’嶽山離開巴蜀後便不知所蹤,真令人頭痛。”寇仲聽得精神大振,忙豎起耳朵竊聽。榮風祥聲音轉冶,道:“想不到他不但死不去,還練成‘換日大法’,此人一日不除,始終是我們的心腹大患。”榮姣姣道:“現在最怕他往長安見他的老朋友李淵,由於他深悉我們魔門的秘密,若揭穿小妮和我們的關係,後果實難預料。”寇仲聽得呆了起來,怎都想不到嶽山會和李淵兩個像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竟是好友。榮鳳祥冷哼道:“祝玉妍那天不出手殺他,想必非常後悔。”榮姣姣道:“祝玉妍並非不想殺他,而是在船上非是動手的好地方,她更不願讓人知曉她和白清兒的關係。”隻聽她呼祝玉妍之名,便知她和祝玉妍的“師徒”關係大不簡單。榮鳳祥道:“照我猜他該是往嶺南尋宋缺決戰,以雪前恥。最理想是宋缺一刀把他斬得身首異處,一了百了。”馬車忽然停下來。寇仲低頭側望,車停處竟不是榮府大門,而是另一所房舍的院門,街上全無燈火,空寂無聲。榮姣姣道:“我去哩!”接著是啟門的聲音。寇仲心中大喜,緩緩抽出井中月,當榮姣姣逾牆而入時,他從車底滑出。禦者處的兩名老君觀高手茫然不知刺客來到車門另一邊的車側處。馬鞭揚起,落下。他首先看到的是自然寫意的坐在後殿頂瓦脊處,正舉壺痛飲的禪宗四祖道信大師。驟眼看去,他似乎在百歲高齡過外,皆因他一對白眉長垂過耳,雪白的長須垂蓋隆起的肚腹。但定睛細看,兩目固是神光電射,臉膚卻幼滑如嬰兒,且白裡透紅,青春煥發,光禿的頭頂,更反映明月的色光。雖肥胖卻不臃腫,一派悠然自得,樂天安命的樣子,予人和善可親的感覺。見徐子陵往他瞧來,道信大師舉壺唱道:“碧山人來,清酒滿杯,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這六句的意思是有人來訪,以酒待客,充滿勃勃的生機,絲毫不沾染死灰般的寂寞無情,最神妙處就是自然而然的境界,根本不需理會彆人的裁定。道信大師不愧四大聖僧之一,字字珠璣,均為要點化徐子陵。徐子陵微笑點頭為禮,沒有說話。智慧大師卓立於後殿正門石階上,灰色僧袍外披上深棕色的袈裟,身型高欣挺拔,額頭高廣平闊,須眉黑漆亮澤,臉形修長,雙目閃耀智慧的光芒,一副得道高僧,悲天憫人的慈祥臉相。合什低喧佛號。徐子陵緩緩起立,從容自若的道:“尚有華嚴宗的束心尊者、三論宗的嘉祥大師,請問法駕何處?”道信大師向他高豎拇指道:“子陵果然誌氣可嘉,那兩個老禿仍未抵洛陽,隻要你能過得我們這一關,子陵可安心回去大睡一覺。”智慧大師垂目觀心道:“罪過!罪過!今趟因非隻是一般的江湖爭鬥請恕老衲要與道信聯手把施主留在此處之罪。”他口上雖說“罪過”,可是情緒卻無半分波動,可知這兩位佛門的宗師級人物,動起手來必是全力以赴,為達到理想絲毫不講人情。道信大師哈哈笑道:“老僧也要先請子陵原諒則個,為公平起見,隻要子陵能離開至善寺,我們兩個老禿再不會乾擾子陵的行止。”智慧大師眉日低垂,誦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徐子陵腦際靈光一閃,倏如千裡迷霧忽然給一陣狂風吹得稀薄消散,萬裡空明。離開鐘樓,他一直在深思夢境和現實的問題,這是因石之軒“不死印法”而來的奇想,怎樣能把真與幻、虛與實的境界,提升到夢幻融入現實的極端境界。當時隻隱隱感到這是個可行之法,仍未有實踐的蹊徑。待到智慧大師這四句禪揭傳入他耳內,有如暮鼓晨鐘,令他憬然通悟。解決的方法就在於有為和無為的分彆。徐子陵灑然一笑,離開小亭,往大雄寶殿走回去。兩位佛門聖僧心中同時湧起訝異的感覺。要知自他們現身後,一直以經誦禪唱,配以精神的力量遙製徐子陵的心靈。豈知除了在開始的一段時間徐子陵曾顯現出受到影響的情況後,到徐子陵睜開雙目,立即回複清明。到這刻含笑而起,每一個動作均有種渾然天成,瀟灑優美,教人不忍破壞的完美之感。刹那間,道信大師和智慧大師均曉得自己落在下風。徐子陵以高明至極的心法,把握到他們的弱點。要知他們潛修多年,在一般情況下根本無法興起攻擊彆人,訴諸武力之心。今趟為天下蒼生,可說勉為其難而背此重任。現在徐子陵的每一下動作,每踏一步,其中無乾隱含某種玄奧的法理在內,就像他們在觀看清泉在石上流過,青山不礙白雲飛翔的大自然動人景像,要去便去,要住便住,出沒自在。頓令他們無法興起乾戈之意。當然他們不會坐視徐子陵就這麼飄然離去,隻有勉強出手,但已有違佛家之旨,生出無繩而縛的不佳感覺,大大影響他們的禪心。轉瞬間,徐子陵消沒在大雄寶殿後門內。道信大師來到智慧大師旁,與後者對視苦笑。縱使以他們的眼力和修為,亦感到徐子陵無論智慧武功,都是深不可狽。井中月疾刺而出,像刺穿一片薄紙般,破入車廂,穿透椅背,直取化身榮鳳祥的辟塵老妖的背心。積聚至巔峰的勁力殺氣像火山溶岩般爆發,沛然有莫可抗禦之勢。這一刀絕非僥幸,若乾是經過“天刀”宋缺以身作教和這些日子來的出生入死,精研苦修,絕不能達此成果。最厲害處是像徐子陵的寶瓶印般,不到發勁時敵人完全生不出感應。要知辟塵名列邪道八大高手之林,魔功當然臻至超凡入聖的境界。而寇仲竟可在他一無所察撲刺出這一刀,傳出去保證可駭震天下。寇仲拿捏的時間更是精準得絕對無懈可擊。他本蹲在近車頭處,當地挺腰而起時,馬車剛剛開出,使得完全站起出刀之際,恰在車窗稍後處,所以這一刀斜插而入,應該正好命中辟塵的背心耍穴,任他的護體神功如何厲害,也擋乾了寇仲這集中全力全靈,無堅不破的一刀。辟塵老妖此時才生出感應,他的反應亦顯現他的老辣和迅捷,雖是事起突然和毫無徵兆,仍能先往旁移,再朝前撲去,希冀能避過這殺身之禍。一聲把夜深的寧靜徹底粉碎的淒厲慘叫,震蕩長街。寇仲收刀疾退,借車子遮擋駕車兩個老君觀高手的視線,就那麼躲回車底內,此著賭的全是心理,那有刺客不是一擊得手,立即遠揚速離;他卻要反其道而行。“砰”!中刀的辟塵帶著從背部狂噴的鮮血,撞破車頂,落在道旁,再一個蹌踉,滾倒地上。兩名禦者忙撲下施救,那還有閒情去追趕似是無影無蹤的敵人。寇仲暗叫可惜,但已大為滿意,這一刀雖未能貫穿辟塵老妖的心臟,但勁氣震得他五臟六腑全受重創,一年半載休想複原。風聲疾響。榮姣姣厲聲道:“是誰乾的?”一把陰柔悅耳,在這等時刻仍是不溫不火,像絲毫不因辟塵受襲重傷而動容的聲音突然在車子另一邊響起道:“這是刀子弄出來的破口,必是寇仲所為,這小子能避過宗主耳目,潛到此處才發刀,確是了得。”寇仲給這把首次聽到的陌生聲音嚇個一跳,因為直到此人發言,他才知此人到了車旁,可知這人的武功高明至何等程度。榮姣姣咬牙切齒的道:“趙先生定要為姣姣取回公道。”寇仲心中一震,終猜到這人正是排名僅次於“陰後”祝玉妍、“邪王”石之軒、“邪帝”向雨田之後的“魔帥”趙德言,他終於來了。“魔帥”趙德言淡淡道:“姣姣放心,隻要把宗主交給我,我可保他沒有性命之虞。寇仲果然名不虛傳,此著奇兵令我們部署大亂。姣姣立即去通知陰後,告訴她宗主已返老君觀養傷便成。”寇仲暗忖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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