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3-金縷曲第 一 回 李國舅弄玄扮妖道孫督造報憂啟釁端(1 / 1)

張居正 熊召政 5218 字 2個月前

第 一 回 李國舅弄玄扮妖道孫督造報憂啟釁端“馮老公公到——”一聲高亢的吆喝,穿過早晨的淡淡白霧,從廣袤鄉野間的大道上傳到白雲觀門前廣場,頓時引起一片騷動。先前這裡已黑鴉鴉落了一大片各色轎子,內中坐的都是身著貂袍的朱衣太監。他們早早兒來到這裡,為的是迎候他們的主子。聽得吆喝,他們都慌忙鑽出轎來,伸長脖梗兒朝大路上瞻望。須臾間,隻聽得一陣匆促的馬蹄,早有二十餘騎武弁馳進廣場。他們都頭戴圓帽腳蹬白靴,身穿圓領十二顆紐扣直裰,一看打扮就知是東廠的番役。領頭的掌貼刑雖然穿著六品武官命服,但比起地上站著的這些內府貂璫來,身份還是矮了一大截。但他自恃是東廠的官員,有見官大一級的特殊身份,也不把貂璫們放在眼裡,隻公事公辦地拱了拱手,說了一句:“公公們來得早。”然後就吩咐手下:“廣場上太亂,你們盯著些個。”話音剛落,一長列氣勢森嚴的儀仗已是進了廣場。臨近山門,隻見瓜斧號旗一刷兒閃開,遮轎的六把大金扇兩邊一分,亮出一乘八人抬的杏黃圍簾大暖轎來。頓時,廣場上靜得連掉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暖轎。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內侍走近前打起轎簾,大家夥兒先聽到一聲輕輕的卻頗顯威嚴的咳嗽,為數不少的太監禁不住身子一哆嗦—一這當兒,萬曆朝的赫赫“內相”,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馮保已是躬身出了轎門。為了今日的出行,馮保在穿戴上似乎用了心思,他並沒有穿官服,而是在貼身的水獺皮小襖外,罩了一件上等湖絲製作的絲綿道袍,腳蹬一雙羊羔皮的短革幼靴,靴上的圓泡釘全用純金製作,代替了慣常的黃銅,頭上的暖帽用粹白的狐狸皮製成。這身打扮雖無官氣卻更顯得雍容華貴。加之他一張保養得很好的白皙的胖臉,舉手投足頤指氣使,都不得不讓人對他敬畏有加。就在他跨出轎門的這一刹那,眾貂璫好像羊見虎鼠見貓一般一起跪下,齊聲喊道:“小的們恭候老公公。”馮保也不言聲,隻把手虛抬一下讓貂踏們平身,這時,一名站在台階上的青衣道人朝山門內大喊一聲:“奏樂——”,候了多時的道家樂手立馬兒弦索高奏響器齊鳴。更有十幾名小道人次第點燃手中舉著的纏滿鞭炮的長篙,劈裡啪啦炸了個昏天黑地。震得廣場上看熱鬨的人,個個都捂了耳朵。在肅穆的大內呆久了,馮保不大習慣這種鬨哄哄的歡迎場麵。鞭炮一響,他就站在原地不挪步,待鞭炮炸完樂聲停了,他才隨著迎候的道長聞天鶴進了山門。京城四郊,名勝甚多,不可枚舉。單說畿南,舊有三大:乃滄州獅子景州塔,真定府裡大菩薩,這是遠郊。近郊的第一大名勝,即是西便門外二裡許的這座白雲觀。白雲觀,在道教裡頭素有“仙都”之稱,是全真道龍門派的祖庭.這座道觀始建於唐代,名天長觀,用來祀奉道教祖師爺老子.此後屢毀屢建屢建屢毀,名氣並不大。真正名聞遐邇是在著名道人丘處機來此掌院之後。這個丘處機是道教龍門派創始人,被成吉思汗奉為“神仙”。元朝初年,在中國影響極大。他死後,每逢他的生辰正月十九日,京師庶民都會攜著香紙爆竹,三牲酒漿到白雲觀來致祭。久而久之相沿成習,正月十九也就成了京師人必過的燕九節。屆時白雲觀山門之外,廣場四周,各色帳篷帷屋都搭蓋起來,迤迤邐邐幾裡路長。全國各地的全真道人都趕來這裡,或祭祀,或齋醮,或煉丹藥,或賣符篆,坐地論吉凶休咎、分曹談出世之業,鎮日間磬缽起伏,道曲盈耳。在這股子仙氣繚繞之中,更有京城的紅男綠女紛至遝來,打情罵俏嬉鬨玩耍,或豔幟招搖或席地哄飲,日以繼夜聲勢不衰。還有那數以千計的小商小販,也莫不趕來這裡,肩著棍把兒賣糖葫蘆的,挑著溫火擔子賣蒸糕兒的,打酒賣茶,搖糖稱鹵,應有儘有。至於日用百貨,從綢布衣服、幾筵篋笥,到盤盂銅錫、骨董字畫等瑣細之物,無不種類齊全塞滿道兒,從早到晚叫賣聲不絕於耳。因此,這緊接著元宵節之後的燕九節,又把京城的遊冶聲采熱鬨氣兒,喧喧鬨鬨延長了幾日。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這燕九節又添了一項內容,即宮內的太監們每到這一天,也必定轎馬塞道趕到白雲觀來祭奠一番。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一位沒根的貴璫考證出來,說丘處機出家之初的生日這一天,為絕塵心竟然自閹。因此,太監們便把他認作本門“閹幫”的幫主,年年祭奠如儀,一絲兒也不馬虎。今年是馮保出掌司禮監掌印太監的第二年,領銜主祭責無旁貸。較之前幾年,今天的場麵就顯得格外鋪排與顯耀。在道人陪侍與百十位貴璫的簇擁下,馮保走進了七層四柱氣勢軒昂的欞星門。枋額上所書“洞天勝景”四字,乃嘉靖皇帝手跡。由此人觀,可分三路:中路依次有靈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閣與四禦閣五重正殿,還有鐘、鼓二樓及豐真殿、儒仙殿。東路主要建築有南極殿、鬥姥閣與藏經樓。西路有呂祖殿、八仙殿、元君殿、元辰殿、祠堂院等。道觀後頭還有一座偌大花園,名雲集園。園內小橋浮綠,遊廊迷樹,亭閣掩映,山水纏綿,滿目皆是仙家情趣,故又有“小蓬萊”之稱。整個建築占地有數百畝之多,且參差疏密井然有序。今日的白雲觀內,處處裝飾一新。石階砌玉,簷牙塗金;崔嵬殿閣流碧飛丹,雕牆畫壁熠熠生輝。如此蓬萊仙國,塵世瑤池,端的是龍紋虎脈,氣象萬千:站在欞星門下的馮保,一看這些景致,頓時心情一爽,問站在身邊的聞天鶴:“聞道長,這道兒一塵不染,香客們怎樣進來拜神呢?”聞天鶴恭敬回答:“啟稟馮老公公,貧道已得東廠指示,馮老公公在觀期間,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馮保微微一笑,說:“道長知會錯了,咱是說,這麼潔淨的道兒,香客們一踩,不就臟了?”“哦,是這樣,”聞天鶴緊張的心情稍有鬆弛,回道,“觀內有十幾個小道士隨時打掃,不至於汙穢到哪裡。”“這樣就好,不要糟蹋了仙境。”說話問,一乾人等已是款款走過窩風橋,穿過三重大殿,來到中路第四重大殿丘祖殿的門前。早在幾天前,徐爵就知會聞天鶴道長,馮保此次來自雲觀隻祭祀丘祖,餘下各殿一律不進。知情人一聽便知,當今皇上聖母李太後一心向佛,與道教略不關涉,馮保跟著她,不敢越雷池一步。這本在情理之中,但對於白雲觀來講,多少有些遺憾。丘祖殿麵闊五間,進深七楹,是白雲觀中最為恢弘的單簷歇山式大殿。為了這次祭祀,眾貂璫合夥捐了五千兩銀子裝修白雲觀,馮保單獨捐了兩千兩銀子裝修這座丘祖殿:眼下看去,隻見回廊藻井,飛簷礎柱,莫不髹漆一新。殿中丘祖塑像也重新塗了金粉,愈覺富貴華麗。馮保跨進殿中,頓時道樂大作,眾貂璫三拜九叩,一切祭奠如儀。卻說馮保跪在蒲團上還未起身,忽聽得門外頭傳來吵鬨之聲,兩個小內侍將他攙將起來,他眼睛瞄著丘祖,嘴中問道:“什麼人喧嘩?”與馮保一起來的徐爵正準備派人出去查看,卻見東廠一黑靴小校飛快跑來稟報,說是園門外頭有一個瘋瘋癲癲的道人,非要闖進來不可。“是個啥樣兒人?”馮保問。“說不上,頭上戴著一隻銅圈,箍住一頭亂發,披著一件青色大氅,手上還舉著一麵幡竿,上麵書了‘替天行道’四字。”馮保聽了皺眉,喝道:“這是何方妖道,且把他拿了,打著問話。”言猶未了,隻聽得門外有人嬉笑道:“馮老公公,不用打著問話,貧道已經來了。”說話間,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已是閃身進門,站在馮保跟前,舞動著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馮保正想發作,一眼瞥見這人的音容相貌很是熟悉,隻是一時倉促記不清是誰,便狐疑地問:“你是?”來人呲牙一笑,把粘在臉上的亂發往後攏了攏,揶揄道:“馮老公公,你這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馮保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來者不是彆人,正是武清侯李偉的獨生兒子,當今聖上萬曆小皇帝的嫡親母舅李高。他慌忙言道:“哎呀呀,原來是國舅大人,看老夫這眼神兒,竟是這等的不濟,罪過,罪過!”丘祖殿原不是會客的地方,幸好聞天鶴早在雲集園中備下了陳設典雅的齋房。馮保與李高蹙了進去,聞天鶴安排好茶點就退下了。馮保抿了一口滾熱的八寶茶,問道:“國舅爺,你為何要弄出這一身打扮來?”“過節呀,”李高脫口回答,見馮保一時沒有領會,又補充道,“今兒個是燕九節,我這身打扮,您看像不像丘神仙下凡?”這麼一說,馮保才恍然大悟。傳說每逢燕九節這一天,丘神仙就會喬裝打扮回到白雲觀來度化道眾,被他瞧中的人,就可以跟著他白日飛升成為仙人。丘神仙的化身,或是貧道、或是乞丐、或是娼女、或是盲叟,總之都是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中的下九流人物:京城中一些戚畹大戶膏粱子弟,逢著這一天,都會跑到白雲觀來向這些“賤民”布施,如果碰巧從“賤民”中遇上一個丘神仙的化身,豈不是一本萬利的便宜事?不過,最樂於施舍的,還是內廷太監。這些人既認了丘祖為本門幫主,當然就想著如何攀緣接福,一年就這一回,故都出手大方。因此就有一幫潑皮無賴,在這一日故意扮窮騙錢。李高顯然不屬於這種人,他之所以如此打扮,在馮保看來,純粹是閒得無聊找樂子,因此應付道:“難怪你硬闖白雲觀,番役們不敢攔你,都怕你是下凡的丘神仙,得罪不起啊。”李高也沒聽出馮保話中的揶揄,嬉笑答道:“方才在白雲觀門外,咱這身行頭,著實還唬了不少人呢!你看,這是咱收的利市錢:”說罷,解開青色大氅,隻見胸前還有一個褡褳,他解下來朝地上一抖,寶鈔、銅板和碎銀竟滾了一地,他嬉笑說道:“這些功德錢,咱捐給白雲觀了。”瞧著李高這副癡不癡呆不呆的現世寶樣子,馮保心裡頭已是十二分的不愉快。李高資性就不是個讀書種子,仗著李太後這個姐姐,鎮日裡呼朋引伴駕鷹逐犬,總是個不成器的紈絝子弟。如今萬曆皇帝登基,他這位國舅,更成了拳頭上跑馬糞門裡吹火的人物,越發地了不得。馮保雖然不喜歡這種人,但礙著李太後,也不敢得罪他。他不知李高闖進來找他有什麼事,隻轉口問道:“令尊武清伯大人這一向可好?”李高聳了聳肩,揀了一塊黑脆脆的芝麻糕放進嘴中,一邊嚼一邊答道:“好啥.一直心口疼!”“啊,怎地沒聽”“馮公公你深居大內,哪兒聽說去?”“沒請太醫看看?”“太醫都是些爛嘴龜子,哪能看咱爹的病。”李高口無遮攔,說話聲音比劈乾竹子還響,這會兒打了一個咳嗽,接著說,“咱爹的病,馮老公公你倒能治一半。”“咱?”馮保不禁一怔,他聽出李高話中有話,便警覺問道,“武清伯究竟犯的啥病?”“心病!”“哦?”馮保應了一聲,再不接腔。李高見他不再問了,索性自己捅了出來:“馮老公公,你說咱姐晉升太後都兩年了,咱爹為何就不能水漲船高,從武清伯升上武清侯呢?”一聽這話題兒,馮保總算明了李高此行的目的。就這件事,前年秋天李太後去昭寧寺進香時,武清伯當麵向她提過要求。李太後當時敷衍過去,後來也沒有下文。他曾向張居正提過一次,不知出於何種原因這位首輔也是不置一辭,他就再也不好說什麼了。眼下見李高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他知道搪塞不過去,便回道:“冊封的事是朝廷大禮,條條框框甚多,你姐姐李太後是天下第一等孝女,她何嘗不想自己的親爹封上侯爵,但禮法所限,她不好擅越。太後不開口,彆人又哪敢胡亂從事。”李高覺得這話不中聽,卻也不便發作。他心知肚明,自己雖貴為國舅,但進宮一次也是難上加難。平素間往宮內頭傳話兒,還得靠這位手眼通天的內相,於是咽了一口氣,說道:“馮老公公,咱跟你直說了吧,如果不是前年的那一場大火,逼得王希烈上吊,咱爹的武清侯,恐怕已經到手了。”“哦?”一聽見“火”字兒,馮保眼皮子直跳,“這王希烈就是活著,也未必能辦成此事?”“為啥?”‘‘他一個禮部侍郎,有多大的權力?”“不管權力多大,王希烈畢竟當了多年的禮部左侍郎。朝廷一應禮法,他是爛熟於胸。他說過,常規不行尚可特例,咱姐本是貴妃,一下子拔成太後,與陳皇後扯平身份,這還不是特例?咱姐可以特例,咱爹為何就不能特例?”“國舅爺,你可不能這樣攀比,你姐姐畢竟是當今聖上的生母。”“老公公不要忘了,當今聖上的生母可是咱爹的親生女兒。”李高說著又操起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使勁朝地上杵了杵,翻著白眼嗆道:“咱爹的事兒辦不成,依咱看,就卡在一個人身上。”“誰?”“張居正:” 。馮保當下就冷了臉,嗔道:“國舅爺,這話可不好隨便說的,首輔張先生是先帝信任的顧命大臣,你姐姐李太後對他深為倚重。你如此說話,豈不讓你姐姐傷心?”李高既不犟嘴,又不服氣,隻嘟噥道:“花花轎兒人抬人,人家抬咱咱就抬人,人不抬咱咱也不抬人。”馮保不想閒扯是非,抬了抬眼皮,勉強笑道:“國舅爺也不用說氣話。待瞅著機會,老夫再向太後請旨。”說著就有送客的意思。李高連忙說道:“老公公不要理會錯了,咱今兒個大老遠趕來,並不是專為找你生閒氣的,咱的正經事兒還沒說呢。”“啊,你還有事?”馮保剛抬起的屁股又重新落座,李高瞅了瞅門外,低聲說道:‘‘老公公,咱爹想做件事兒,究竟如何做,讓咱找您討個見識。”“啥事兒?”馮保俯了俯身子。李高瞅了瞅門外,神秘地說:“去年底,咱爹央人在滄州看了塊吉地,想修墳呢。”李高話音一落,馮保就知道意思了,當今的老國丈,又要變著法兒向皇上伸手要錢了。按朝廷規矩,皇親國戚修建墳寢,朝廷可適當補助。既不是為難事,馮保心下略寬,問道:“武清伯修墳,好哇,擇的地怎麼樣?”“說是塊好地,風水先生說,得把那架山整個兒買下來,山上有幾戶人家,得遷走。”聽話聽音,馮保知道武清伯要獅子大張口了,便說:“江湖上的風水先生,多半是些混飯吃的,武清伯的吉地,要經過欽天監踏勘核實。”“咱爹說了,事情該怎麼辦,咱們按朝廷的章程,隻是這花錢的事……”李高說到這裡把話頭打住,看了看馮保的臉色,又接著說,“咱爹說,請老公公您預先給咱姐通個氣兒。”“這個好辦,我回去就講。”馮保一口應承,又出主意道,“你回去告訴武清伯,他那裡先把折子寫好,通過宗人府送進宮裡頭。”“多謝老公公了。”李高正事談畢,見門口總有人晃來晃去,知道馮保還要會見彆人,便道謝告辭,臨行前,端起麵前那盅八寶茶一飲而行,隨手就把那隻薄胎的福祿壽青花盞朝地上一摔,“叭”的一聲茶水汙了一地,馮保瞧著一地碎片,皺著眉頭問:“國舅爺,這是為啥?”“圖個吉利,歲歲(碎碎)平安!”說罷扮了個鬼臉,仍舊揮舞著幡竿告辭走了。他前腳剛出門,徐爵後腳就領了一個人進來。隻見這人穿了一件墨色西洋布的絲棉直裰,絎邊用的是鵝子黃的蟒絨,罩在直裰外頭的裘襖是用荔枝紅的雲緞麵料製成,頭上戴了一頂用犛牛尾毛織成的高簷桶子珍珠冠,腳上穿了一雙墨絨布襪兒,踩著雙千層底的蘇州官樣布鞋,係在腰間的帶子也是用加厚的墨色西洋布製成,上下滾了兩道細密的荔枝紅彩邊,帶頭絛子上的吊墜兒是一隻板栗大小的翡翠麒麟,這身華貴脫俗的打扮,立刻引起了馮保的注意:來人一進門,就提了提直裰的下擺,在馮保麵前小心翼翼地跪下納拜,振聲唱喏:“小可郝一標,叩見馮老公公。”“起來起來,都老熟人了,講這客氣做甚。”馮保雖坐在椅子上不動身子,但笑容可掬,吩咐徐爵,“給郝員外看座。”徐爵忙引著郝一標坐到馮保右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即便這位七彩霞老板是京城裡頭富可敵國的首富,且平常與徐爵過從甚密,但真打真想見馮保一麵卻也不易。去年聽說馮保要捐資修繕丘祖殿,郝一標主動提出代捐兩千兩銀子。馮保領了這份人情,因此,才肯在這白雲觀裡賞臉見他。賓主坐定,小道人進來重沏了滾茶。馮保小呷一口,瞅著一身光鮮的郝一標,問道:“郝員外,你這身直綴,是用何布料做成的?”“西洋布.”郝一標恭敬回答。“哪兒產的?”“聽說是波斯國那邊過來的,但究竟是不是波斯國產的,小可一時也考證不出。”“唔,波斯國,那是多遠的地頭兒啊!”馮保讚歎著說,然後若有所思地說道,“倭國的鳥布,高麗國的馬尾布,質量都好,常言道蘇鬆杭嘉四府衣被天下,為啥就生產不出這等好布。”“各國有各國的出產,彼等夷島番邦,雖是小國,卻也有稀世珍品.”郝一標儼然以行家的口氣回答。馮保笑了笑,又道:“前年秋上,李太後選了你七彩霞的七八種布樣兒,已是十分的滿意,現在,可又有新的?”“有是有,隻是不知太後喜歡什麼樣兒的。”“改一天,你把各種新樣布料都送到宮裡頭,咱讓李太後親自挑選。”“小可謹遵吩咐。”說到這裡,馮保又把郝一標身上的衣服瞅了一遍,問:“你這西洋布,一縑值多少錢?”“五十兩銀子。”“這麼貴?”該如何回答這一問,可叫郝一標犯了難:因自國朝以來,朝廷就有明禁,不準民間與外國通商。到了嘉靖朝,因為東南沿海洋麵上海盜猖獗,時常有倭寇來犯,不但在海上劫掠船隻殺人越貨,更屢屢登陸騷擾,甚至攻城拔寨,為害劇烈。嘉靖皇帝便下詔實行了最嚴厲的海禁。凡敢於與倭寇通商者,一經查出,不但貨物全繳焚毀,當事者本人處以大辟之刑,全家流放口外。隆慶朝後,海禁雖稍有鬆動,但海上貿易仍屬於禁止之列。一些商人為利所趨,有時仍不免偷偷摸摸出海通商。這樣就麵臨雙重危險:一是官府的追查,二是海盜的搶劫。這兩樣隻要遇上一宗,立刻就會招致殺身之禍。但是,賺錢逐利是商人的天性,賠本的生意沒有一個人去做,隻要能賺到大把的銀子還是有不少人甘冒殺頭的危險。郝一標便屬於後者。他在江浙一帶的外海經營私貨貿易已有四五個年頭了。為了對付海盜,他招募了一批不怕死的強徒充當商船護衛,為了貨物順利登岸,他收買了一大批臨海府縣的官員,打通了所有關節,總之是處處逢迎通行無阻。隆慶之後,南北二京爭奇鬥豔追慕浮華的風氣愈演愈烈。郝一標從海上弄回的各笛外國布料,總是供不應求。聽說李太後也穿上了七彩霞的“倭布”,郝一標的生意越發地紅火了。儘管他的生意是一口價,一應布疋貴得離譜,也總沒個滯銷的時候。這會兒從馮保嘴中蹦出個“貴”字兒,他便眼皮子發跳。屏神靜氣一會兒,他自認為斟酌透了,才小心答道:“西洋布都是從海上弄回來的,風險大,所以貴。”馮保早就知道郝一標海上販私大發橫財,作為保護傘,他從中也得了不少好處。但他擔心郝一標太過張狂弄出事情來,便想趁機敲打敲打,他挪了挪身子,正顏說道:“郝員外,你這些西洋布鳥布什麼的,雖然質量上乘,但畢竟來路不正,若認真追查下來,你恐怕也難逃乾係。你也知道,朝廷從來都沒有取消過海禁。”郝一標頓時額上滲出了冷汗,此時說什麼都不合適,他愣了一下,隻乖巧應道:“小可的生意,全賴馮公公扶持。”“咱不扶持你有今日?”馮保在心裡頭嘀咕了一句,嘴裡卻說:“你要明白,豬嘴紮得住,人嘴紮不住啊!”“馮公公所言極是,”郝一標做出一副依頭順腦的樣子,請教道,“小可思著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講吧:”“馮公公是當今皇上的大伴,又深得太後的信任,何不向皇上建議,乾脆取消海禁。”“拈根燈草,說得輕巧,”馮保嘴一癟,不以為然地道,“海禁是朝廷大法,豈能輕易改動。再說,海禁於你郝員外,有哪門子不好?”“這……”郝一標解不透話中含義,一時語塞。馮保睨著他笑道:“海禁一取消,商賈們一窩蜂地跑到海上,隻怕從此後,你的五十兩銀子一縑的西洋布,賤得就像蘿卜白菜。”“還是公公高瞻遠矚,”話一挑明,郝一標明白馮保的心還是向著他的,因此滿嘴恭維說道,“多謝公公照拂,讓小可做這獨門生意。”一直陪伴在側的徐爵這時插了一句:“老郝,獨門生意可以做,但獨食兒不能吃。”“這個自然,郝某再顢頇,也不敢少了馮公公的孝敬。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是至理。”“你懂得這個理就好,”馮保優雅地看了看自己修剪得整齊的指甲,怡然說道,“千萬不可學那些市儈,見了點銀子,好似蒼蠅見血。”“公公教誨,郝某銘記在心,”郝一標說著,朝徐爵睃了一眼,見徐爵有鼓勵的意思,便鼓著勇氣說,“馮公公,小人還有一事相求。”馮保抬抬下巴示意郝一標講。郝一標言道:“小可聽說,每年三月,南京鰣魚廠的貢船就會屆時發運,經運河到北京。而且這貢船歸大內尚膳監管轄,地方官不能插手。”馮保淺淺一笑,道:“嗬,你倒都弄得明白,你又想打什麼主意來著?”“小人想在這貢船上搭載一些貨物。”“什麼貨物?”“在蘇杭二州采購的綢緞衣料。”“郝員外又跟咱玩貓膩,直說了吧,是不是又從海上弄了些寶貝來?”“是……是的。”郝一標尷尬地笑著。馮保聽徐爵說過,去年,張居正曾致信漕運總督王篆,幫郝一標弄了兩條漕船,運了諸多海上私貨到京。須知漕船與內廷貢船從南京起運直到北京通州府的張家灣,沿途官府與榷場稅關都無權查驗,一趟下來,少繳一筆老大的榷稅不說,還不知省下多少通融費和各類勒索。這個中好處,馮保焉能不知,便問道:“去年,首輔張先生不是幫你弄了兩條船麼,今年你怎的又不去找他了?”聽馮保口氣中似乎含了一絲醋意,郝一標趕緊辯解:“首輔大人去年是幫小可弄了兩條船,但他言明,這是對前年秋上我幫他收購胡椒蘇木的回報,下不為例。”“張先生知道你運的什麼嗎?”“我告訴他是蘇杭綢緞。”“南京鰣魚廠的貢船,一共才三條,而且都載得滿滿的,哪裡還能搭載貨物。”“馮公公,你老隻要發個話,天上星星都摘得下來,哪裡還在乎幾條貢船:”“這事兒,回頭再議吧,”馮保伸了個懶腰,問徐爵,“咱來時,看到山門外支了幾裡地的帳篷,都是賣貨的?”“是的,”徐爵坐得筆挺的身子微微一欠,笑著回道,“滿京城的商販,都趕來這裡趁燕九。”“是否有骨董攤兒?”“有。”“走,咱們去看看,郝員外,一起去吧?”“好,”郝一標說著已是離座,用手撫了撫腰間晃動的那隻翡翠麒麟,大獻殷勤說道,“我來時見著了那些骨董攤兒,也擺了些夏彝商鼎.唐宋名人字畫,隻不知是真是假,馮公公是大行家,您去鑒定鑒定,若是真的碰上幾件,您都拿上,不拘價格小可一應付賬。”“郝員外真大方啊!”“老公公莫說見外話,錢本是身外之物。”三人這麼說著,已是跨步出門。正要喚聞天鶴道長辭行,卻突然看見一個人跑進雲集園。隻見這人約摸三九*九*藏*書*網十來歲年紀,穿著一襲小蟒朝天的玄色內五品補服,外套一件灰鼠皮的背甲,身體微胖疏眉淡目,看上去有幾分儒雅之氣。馮保定睛一看,不免驚道:“這不是孫隆嗎?他怎麼跑這兒來了?”說話間孫隆已氣喘籲籲跑到馮保跟前,雙腿一跪,稟道:“奴才孫隆,叩見老公公。”此時的雲集園中,尚有不少太監在嬉鬨玩耍,孫隆的慌張樣子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園子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卻說這孫隆也是太監中的新貴,他入宮前讀過兩年私塾,又在內書堂學了三年,同彆的小內侍相比,他的特點是留心學問,好談掌故,於骨董字畫多有愛好,因此很得馮保賞識。但因年輕資曆淺,在孟衝手上得不到重用,隻在內監庫的丁字庫裡當了一名司庫,專管內廷紙墨筆硯的文具發放,是一份油鹽不進葷腥不沾的閒差。但孫隆人很機靈,那一日趁送箋紙之機到了馮保的值房,從懷中摸出一把折扇來,雙手遞給馮保,言道:“奴才覓到一把扇子,請馮老公公賞鑒。”馮保接過一看,是一把十分陳舊的黃羅扇。有兩根扇骨已有了裂痕,黃羅也褪去了光澤,積了幾塊小紅斑。扇麵上書有一詩:“風情漸老見春羞,到處銷魂感舊遊。多謝長條似相識,強垂煙態拂人頭。”字體亦草亦行,豐腴有致。落款兩字:李煜。馮保看過大驚,問:“這是南唐李後主的?”孫隆答道:“奴才吃不準,但宋人筆記中記載過這件事,這把扇叫慶奴黃羅扇,是李後主賜給宮女慶奴的。宋朝時,這扇子落在東京汴梁,也由內廷的中貴人收藏。”馮保又把折扇仔細看了一遍,說道:“這是李後主的真跡,你是怎麼得到的?”“奴才那日清理庫藏,發現了這個。此後翻遍所有的冊簿均不見登記,是個無主兒的物件,因此便攜來這裡。老公公若覺有趣,就留下。”馮保本就愛不釋手,一聽此話也不推辭就收下了。過了些時日,他打聽到這把慶奴黃羅扇並不是宮中舊物,而是孫隆花二十兩銀子從骨董市上買來的:對於一名小內侍來講,恐怕搜儘積蓄也很難湊足二十兩銀子,馮保嘴上不說,心裡頭對孫隆已是刮目相看。他不是看中區區二十兩銀子,而是看中孫隆這份孝敬之心。待他取代孟衝當了司禮監掌印後,一心要給孫隆謀個上等差事兒。年前,馮保奏明皇上,把內廷掌管的杭州織造局的掌印太監撤了,薦了孫隆前往接任。這內廷的織造局共有三個,一在蘇州,一在鬆江,一在杭州,杭州規模最大。這三個織造局專管內廷的絲綢布料供應,上至皇上後妃,下至婢女火者所用衣料以及皇上用作賞賜的緞帛均由此供給。織造局所給關防,均有“欽差”二字。因此,一應地方官員見了他們,管你幾品幾級,莫不都縮脖兒避馬讓轎。孫隆得了這份美差,自是對馮保感激涕零。過罷元宵節,他就去馮保府上辭行,說是選了燕九節這一天動身前往杭州赴任。按理說,他這會兒應該到了張家灣運河碼頭,卻不知為何又突然出現在白雲觀。馮保讓孫隆平身,然後問他:“你不是今日動身麼,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孫隆喘息未定,哭喪著臉答道:“啟稟老公公,奴才遇到了一點麻煩。”藏書網“什麼麻煩?”“工部不肯移文。”“啊,有這等事?”馮保一雙眯眯眼突然睜大了,怔怔地望著孫隆。卻說杭州、蘇州、鬆江三個織造局雖屬內廷管轄,但職責各有不同。杭州織造局主要是為皇上製造“龍衣”。皇上平居的縹裳,大朝時的章服,祭祀時的冠冕等等,每年都得添置。“龍衣”造價昂貴,僅一套章服,就得花一萬多兩銀子。這次孫隆履任,按馮保的授意,呈上一份製造清單,各色質地的章服就有二十多套,加上其他各項,總共要耗費八十萬兩銀子之巨。小皇上也不深究,照樣頒旨。曆來規矩,三個內廷織造局用銀,一半由皇室支付,另一半由工部撥給。因此每年織造局用銀計劃,須得內廷織造局會同工部商量妥當後才報呈皇上。這次孫隆先請得聖意,再知會工部,這種作法已引起工部極度不滿。加之所請用銀高得離譜,比之隆慶皇帝時每年的四十萬兩銀子,高出一半還多,因此工部拒不移文。織造局雖是欽差,但地方州府於此項配合,隻認工部移文。孫隆自恃聖旨在握,滿以為工部移文是十拿九穩的事,誰知昨日進了工部衙門,卻碰了一鼻子灰。聽完孫隆的陳述,馮保這才感覺到事先不同工部商量是一個失誤。其實,這個“失誤”是他故意所為。他並不是不知道辦事章程,而是想提高司禮監的權力,意欲通過此事作一試探。“工部你見著誰了?”馮保問。“堂官朱衡。”孫隆答。“這個老屎橛子。”馮保在心裡頭罵了一句,又問,“他不同意移文,說了些什麼?”“這老倔頭態度傲慢,根本不和我細說緣由,隻是說他就此事有奏本給皇上。”“這樣的大事,為何昨天不來見咱?”馮保一下子惱了。“昨天,奴才在工部守到天黑。”“你真他娘的熊包!”馮保惡狠狠罵了一句,再也沒有了逛骨董攤兒的雅興,一跺腳吩咐道:“備轎,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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