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15(1 / 1)

暖暖 蔡智恒 2979 字 2個月前

晚上8點32分的火車從哈爾濱出發,隔天早上7點7分到北京,還是要坐10小時35分鐘。跟北京到哈爾濱的情況幾乎一樣,就差那兩分鐘。為什麼不同樣是8點半開而是8點32分開,我實在百思不解。但幸好多這兩分,因為我和暖暖貪玩,到月台時已是8點半了。回程的車票早已買好,仍然是軟臥下鋪的位置。這次同包廂的是兩個來哈爾濱玩的北京女孩,像剛從大學畢業沒多久。就是那種穿上高跟鞋還不太會走路的年紀,通常這種年紀的女孩最迷人。她們很熱情,主動跟暖暖閒聊兩句,暖暖還告訴她們我是從台灣來的。兩個女孩,一高一瘦,竟然同時從上鋪迅速爬下,來到我麵前。「我還沒親眼見過台灣人呢,得仔細瞧瞧。」高的女孩說。「說句話來聽聽。」瘦的女孩說。你好。我說。「講長一點的句子唄。」高的女孩說。冷,好冷,哈爾濱實在是冷。我說。她們兩人哇哇一陣亂笑,車頂快被掀開了。彆笑了。我說,人家會以為我們這裡發生凶殺案。她們兩人笑聲更大了,異口同聲說:「台灣人講話挺有趣的。」這兩個女孩應該剛度過一個愉快的哈爾濱之旅,情緒依然亢奮。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還拿出撲克牌邀我和暖暖一起玩。暖暖將大列巴切片,四個人分著吃,才吃了叁分之一就飽了。大列巴吃起來有些硬,口味微酸,但香味濃鬱。好不容易她們終於安靜下來,我走出包廂外透透氣。火車持續發出規律而低沉的咚隆聲,駛向北京。天一亮就到北京了,而我再待在北京一天後,就得回台灣。突然襲來的現實讓我心一沉,凋謝了心裡盛開的花。耽誤了幾天的工作可以救得回來,但回去後得麵對無窮無儘的思念。又該如何救?「在想啥?」暖暖也走出包廂。沒事。我說。暖暖看了我一眼,問:「啥時候的飛機?」後天早上十點多。我也看了暖暖一眼。然後我們便沉默了。暖暖。我打破沉默,我想問你一個深奧的問題。「問唄。」暖暖說。你日子過得好嗎?「這問題確實深奧。」暖暖笑了笑,「日子過得還行。你呢?」我的日子過得一成不變,有些老套。我說。「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老套呀,又有多少人的人生是新鮮呢?」暖暖說。有道理。我笑了笑。暖暖突然從包裡拿出一張紙,說:「你瞧。」我看了一眼,便知道這是去年在蘇州街算字時所寫的字。怎麼會在你這兒?我問。「那時老先生給我後,一直想拿給你,卻忘了。」暖暖又拿出白紙和筆,「你再寫一次。老先生說了,興許字會變。」我在車廂間找了個平整的地方,再寫了一次台南城隍廟的對聯。「你的字有些不一樣了。」暖暖對比兩張紙上的字,說:「比方這個我字,鉤筆劃不再尖銳,反而像條弧線。」我也看了看,發覺確實是如此。這大概意味著我世故了或是圓滑了。進入職場一年半,我已經懂得要稱讚主管領帶的樣式和顏色了。暖暖也再寫一次成都武侯祠的對聯,我發覺暖暖的字幾乎沒變。至於排列與橫豎,我和暖暖橫豎的排列沒變,字的排列也直。我依然有內在的束縛,暖暖始終缺乏勇氣。我和暖暖像是萬福閣,先讓邁達拉巨佛立好,然後遷就巨佛而建成;從沒絞儘腦汁想過該如何改變環境、把巨佛擺進萬福閣裡。麵對未來,你有什麼打算?我問。「就過日子唄,要打算啥?」說得也是。我說,但有時想想,這樣好像太過平凡。「就讓彆人去追逐不平凡。」暖暖笑說,「當多數人是不平凡時,不平凡就成了平凡,而平凡就成了不平凡。」你看得很開。我說。「隻能如此了。」暖暖說。關於分隔兩岸的現實,我和暖暖似乎都想做些什麼,但卻不能改變什麼。我們好像小欣跟阿麗這兩個女孩的故事。我說。「小欣跟阿麗?」暖暖很疑惑。嗯。我說,小欣買了一條魚,但阿麗不想煮。「然後呢?」沒有然後了。「呀?」這就是欣有魚而麗不煮。暖暖睜大眼睛,臉上表情像是猶豫該生氣還是該笑,最後決定笑了。「涼涼。」暖暖說,「沒想到我竟然能容忍你這麼久。」辛苦你了。我說。「如果將來某天,我們再見麵時,你一定要告訴我,你曾在哈爾濱往北京的火車上,說了一個五顆星的冷笑話。」我會的。我說,而且還會再奉上另一個五顆星冷笑話。「這是約定哦。」暖暖笑了笑。嗯。我點點頭。我和暖暖對未來沒有規劃、沒有打算,但卻抱著某種期望。我和暖暖走回包廂,燈光已暗,那兩個北京女孩應該睡著了。暖暖輕輕說聲晚安,我們便各自躺回屬於自己的下鋪。我閉上眼睛,開始倒帶來北京後這幾天的情景。相聚總是短暫,而離彆太長,我得用心記下這些場景,因為將來要回味的時間多著呢。時間一點一滴流逝,耳畔火車前進的聲響始終不斷,這是失眠的前兆。我歎口氣,慢慢摸索到門邊,輕輕拉開門,側身閃出去。遇見一個半夜上洗手間的中年漢子,我嚇了一跳。因為他雙眼呆滯、表情木然,走路緩慢且隨著火車前進而左右搖晃。如果你看過電影《禁入墳場》,你大概會跟我一樣,以為他是活死人。「咋出來了?」我轉過頭,暖暖揉了揉眼睛。因為睡不著。我說。「那我陪你。」暖暖說。當為了女朋友而戒煙的男人又開始抽煙時,通常大家都會驚訝地問:「咦?你不是戒煙了嗎?」但我和暖暖則是那種一句話都不說的人。因為我們知道男人又抽煙的背後所代表的意義。所以我和暖暖並不會互相詢問睡不著的理由。「輪到我問你一個深奧的問題。」過了許久,暖暖說。問吧。我說。「為何不從蘇州回台灣,而要來北京?」因為心裡老想著去年夏天在北京的往事,所以我就來北京了。我說。「北京魅力真大。」暖暖笑了。不是因為想念北京。我說,而是因為想念一個人。「我可以繼續問嗎?」暖暖說。不可以。我說。「那我就不問。」可是我偏要回答。我說,因為想念暖暖,所以我到北京。暖暖沒回話,靜靜靠躺著車身,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我想睡了。」暖暖說。你睡吧。我說。「你呢?」我無法移動,因為思念的浪潮已經將我吞沒。「說啥呀。」啊!淹到鼻子了,我快不能呼吸了。「你少無聊。」暖暖說。滅頂了。我說,救……命……啊……「彆在這丟人了。」暖暖拉著我走回包廂,「快睡。」在黑暗中躺回床鋪,閉上眼睛還是沒有睡意。「涼涼。」暖暖輕聲說。嗯?「伸出你右手。」雖然好奇,我還是伸出右手,暖暖左手小指勾住我右手小指。做什麼?我問。「你不是說你滅頂了嗎?」暖暖輕輕笑著,「我隻好勾你起來。」我心裡又覺得暖暖的,全身逐漸放鬆,眼皮開始覺得重了。「既然咱們勾勾手了,乾脆做個約定。」暖暖說。約定?「如果以後你在台灣失眠時,要想起今夜。好嗎?」嗯。「晚安。」暖暖說。我和暖暖雙手自然下垂,但依然保持著小指勾住的狀態。我知道醒來後小指一定會分開,但起碼入睡前小指是勾著的。這就夠了。天亮了,火車抵達北京。用不著手機鬨鐘的呼叫,那兩位北京女孩的談笑聲,可以讓我醒十次。「台灣小夥,得說再見了。」高的女孩說,「彆哭哦。」「千萬彆捨不得咱離開。」瘦的女孩說,「咱可是不回頭的花兒呢。」不是捨不得。我說,是求之不得。「說啥呀。」暖暖瞪我一眼。這兩個北京女孩邊笑邊走,人影都不見了,我卻還能聽見笑聲。剛走出車站,暖暖得回單位去交差,說了句忙完了再來找我,便走了。我看著暖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孤單。但我還是得堅強地站著,維持正常的呼吸、心跳和乾燥的眼角。因為我得先彩排一下,試著承受這種分離的力道,以免明天正式公演時,被這種力道擊倒。「嘿!」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過頭,暖暖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後。我張大嘴巴,又驚又喜。「坐過北京的地鐵嗎?」暖暖笑了笑,「咱們一起坐。」你……「想給你個驚喜而已。」暖暖很得意。暖暖帶著我走進地鐵站,坐2號線轉1號線,王府井站下車。離開地鐵站慢慢走回飯店,飯店斜對麵有家永和豆漿,我們在那吃早點。「永和豆漿在台灣很有名嗎?」暖暖問,「北京好多家分店呢。」在台灣,豆漿都叫永和、文旦都叫麻豆、貢丸都叫新竹。「說啥呀。」意思就是永和豆漿很有名。我說。想起去年喝豆汁的往事,同樣是豆字輩的,豆漿的味道就人性化許多,起碼豆漿不用試煉你的味覺。你比較喜歡豆汁還是豆漿?我問暖暖。「豆汁。」暖暖回答。美女就是美女。我說,連舌頭都跟彆人不一樣。「你少無聊。」暖暖說。吃完早點,我們走回台灣飯店,然後我上樓,暖暖坐計程車回單位。雖然明知這次應該不可能,但我進電梯前還是回頭看看暖暖是否在身後。果然不在。拖著沉重的腳步進了房間,放下行李,坐在床邊發呆。意識到該找點事做,便起身進浴室洗了個熱水澡。洗完後又坐在床邊發呆,然後順勢躺下。醒來後已快下午一點,檢查手機,無任何來電或簡訊。自從叁天前下飛機後,我睡醒睜開眼睛,一定會看見暖暖。但現在房間空蕩蕩的,隻有我一個人。感覺房間正以一種無形的力道向我擠壓,我透不過氣,便下樓走出飯店。走在王府井大街上,今天是星期天,人潮擠滿這條步行街。我漫無目的走著,以一種與大街上人群格格不入的步伐和心情。到了東長安街口,右轉繼續直走東長安街,走到天安門廣場。這個可容納一百萬人的廣場即使現在已湧進幾萬人,還是覺得空曠。穿過天安門,我買了張門票,走進紫禁城。去年和暖暖在此遊覽時正值盛夏,陽光照在金瓦上,閃閃發亮。如今因為叁天前那場雪,紫禁城染了白,看來有些蕭瑟蒼涼。我隨處亂走,到處都充滿和暖暖曾駐足的回憶。最後走到禦花園,連理樹因積雪而白了頭,但始終緊緊擁抱在一起。連理樹依然是純真愛情的象征,無論夏冬、無論青絲或白頭,努力提醒人們純真的愛情是多麼可貴,值得人們歌頌。如果有天,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純真的心對待彼此,又何需連理樹來提醒我們愛情的純真?到那時連理樹就可以含笑而枯了。所以連理樹現在還活著,因為人們還需要被提醒。離開禦花園,走出神武門,護城河積了些冰雪,也許過陣子就完全結冰。手機突然響起,看了一眼,是暖暖。「涼涼。」暖暖的語氣很急,「你在哪?」神武門外護城河旁。我說。「我立馬過去。」暖暖還是有些急。坐車吧。我說,不要立馬。「呀?」暖暖楞了楞,隨即說:「喂。」我知道。我說,你彆急,慢慢來。我注視護城河緩緩流動的水流,會不會當暖暖來時,護城河已結冰?「涼涼!」暖暖叫了聲。我回頭看著暖暖,才幾個小時不見,內心卻還是激動。暖暖絮絮叨叨說著話,沒什麼順序和邏輯。我整理了一下,原來是她忙完回家洗澡,洗完澡就要來找我,卻睡著了。「去飯店找不著你,我還以為你去機場搭飛機回台灣了呢。」暖暖說。沒聽你說再見,我不會走的。我說。北方的冬天,天黑得快,暖暖問想去哪吃晚飯?吃渝菜吧。我說。「你不是不能吃辣?」暖暖很驚訝。但你喜歡看我被辣暈。我說,不是嗎?「說啥傻話。」暖暖說,「咱們去吃地道的東北酸菜白肉鍋。」我相信暖暖帶我來吃的這家酸菜白肉鍋一定很東北,但我有些心不在焉。即將來臨的離彆讓我的心冰凍,無法與暖暖正常談笑。暖暖似乎也感受到了,話漸漸變少,終於安靜了下來。暖暖。我努力打破寂靜,你知道瑪麗姓什麼嗎?「呀?」暖暖似乎嚇了一跳,「瑪麗姓啥?」庫裡斯摩斯。我說。「嗯?」因為大家都說:Merry Christmas。暖暖睜大眼睛看著我,過了一會才說:「辛苦你了。」確實很辛苦。我說。暖暖這時才發出一點笑聲,我也因而簡單笑了笑。今年你過耶誕時,要想起這個喔。我說。「行。」暖暖笑了笑。吃完飯,暖暖帶我去老舍茶館喝茶聽戲。茶館古色古香,極力重現老北京的茶館文化。暖暖已經訂好位,我們坐下時發現表演廳坐滿了人,而且多半是老外。演出的節目有京劇、口技、雜技、相聲、曲藝等,甚至還有中國功夫。以前曾在電視看過變臉的表演,現在親眼看見,眼睛還是沒演員的手快。「我要去賣春——」台上的京劇演員拖了長長的尾音,「捲。」我不爭氣地笑了。離開老舍茶館,夜已深了,我和暖暖在街上走著。也不知道為什麼,像是一種默契,我們不想坐計程車,隻想單純地走。經過前門,濃黃色的投射燈照亮了這座古城樓,看起來很美。這大概是現代科技跟古老建築的最佳結合吧。在前門的襯托下,北京的夜有種迷人的氣質。我和暖暖幾乎沒交談,偶爾視線相對時也隻是簡單笑一笑。我努力想著還有什麼話沒說,因為這是在北京的最後一夜了。突然想到了,去年暖暖總是嚷著或暗示想去暖暖瞧瞧,可是這次來北京,暖暖卻不再提起要去暖暖的事。直走廣場東側路,左手邊是天安門廣場,走到底再右轉東長安街。關於你想去暖暖的事……我說。「我知道。」暖暖沒讓我說完,「小欣買了一條魚,但阿麗不想煮。」其實我……「彆說了,我心裡頭明白。」暖暖淺淺一笑,「你有心就夠了。」雖然暖暖這麼說,但我還是感到內疚。很抱歉。我說,這應該隻是一個小小的願望而已。「所謂願望這種東西,最好有些實現、有些彆實現。」暖暖說。為什麼?「願望都實現了,活著還有啥味?」暖暖笑了笑。你有已經實現的願望嗎?我問。「有呀。」暖暖說,「你現在不是在北京了嗎?」暖暖臉上掛著滿足的笑。我也笑了,因為來北京找暖暖也是我的願望。寬廣的東長安街,深夜車潮依然川流不息,行人像在牆角行走的螞蟻。「給。」暖暖拿出一樣東西,我用手心接住。是一片深紅色的樹葉,甚至帶一點紫,形狀像橢圓。「香山的紅葉。」暖暖說,「你生日隔天,我去香山撿的。」這應該不是楓葉吧。我說。「這是黃櫨樹葉,秋天就紅了,而且霜重色越濃。」暖暖說,「你生日是霜降時節,紅葉最紅也最豔,剛好送你當生日禮物。喜歡嗎?」嗯。我點點頭,謝謝。「有人說北京的秋天最美,因為那時香山的紅葉滿山遍野,比花兒還紅,像著了火似的,景色特美。」暖暖說,「所以秋天到北京最好。」秋天應該是回到波特曼吧。我說。「你還記得那首詩?」暖暖說。嗯。我說,謝謝。「謝啥?」因為你讓我看到那首詩,也讓我喝杯紅酒。「是單位出的錢。」但心意是你的。暖暖沒再說什麼,隻是笑了笑。左轉進王府井大街,商家幾乎都打烊,日間的喧鬨歸於寂靜。我想把那片紅葉收進皮夾,才剛打開皮夾,迎麵而來的相片讓我出神。「在看愛人的相片嗎?」暖暖開玩笑說。是啊。我把皮夾遞給暖暖。暖暖隻看一眼便紅了臉,說:「我的相片咋會在你這兒?」這是去年在長城北七樓那裡,高亮拍的。我說。「再過幾年,興許我就不是長這樣了。」暖暖看了一會後,把皮夾還我。你在我心裡永遠長這樣。我說。「說的好像以後見不著麵似的。」暖暖瞪了我一眼。我說錯了。我說,我道歉。「我接受。」暖暖說。台灣飯店就在眼前了,隻剩一條馬路的寬度,我和暖暖同時停下腳步。將紅葉收進皮夾前,我看見紅葉背麵的字。應該是暖暖用毛筆寫的小字:明朝即長路,惜取此時心。你有新的願望嗎?我說。「希望下次見麵時,我還是長現在這樣。」暖暖說,「你呢?」嘿嘿。我笑了笑。「那我就好好活著,等願望實現。」暖暖也笑了。暖暖揮揮手,坐上計程車,由西向東走了。我穿越馬路,由南向北,進了飯店。回到房間把行李整理好,打開窗戶,坐在小陽台,欣賞北京最後的夜。漸漸覺得冷了,關了窗,躺上床,等待天亮。天亮了。拉好行李箱拉煉,把機票和台胞證收進隨身的背包裡,便下樓。辦好check out手續後,我坐在飯店大廳的沙發上,臉朝著大門。暖暖出現了,緩緩走到我麵前,停下腳步。我站起身。「嘿,涼涼。」暖暖說。嗨,暖暖。我說。「走唄。」暖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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