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六月底,貞觀從大信母親那裡,得知他回台北;然而日曆撕過七月,從一號、二號到八號、十號……十五號都過了——貞觀忽不敢確認:自己是否留在人間,否則,二人同在台北,他卻隔得她這麼厲害;像之間重重置的幾個山頭。這些天,她連三餐飯都未能好好吃,更不必說睡眠了——今天這樣,也許是她的錯,她不怪他;可是十九號,再這麼四天三夜一過,他就得走了,他真要這樣一走,再不見她一麵?他一走,丟她在這樣偌大、空洞的台北市;——紅男綠女,到今朝,野草荒田——他有無想到,以後她得怎樣過日?子夜兩點了,貞觀還輾轉床側;聽得收音機裡,正小唱著歌:“公園路月暗暝,”“天邊隻有幾粒星;”“伴著阮,目淚滴,”“不敢出聲獨看天;——”“公園邊杜鵑啼,”“更深露水滴白衣,——”“叮嚀哥,要會記,”“不堪——”貞觀的眼淚,自眼角垂至鼻旁,又流到頰邊,滲過耳後去了。後脖子濕了一大片,新的眼淚又流出來——她披衣起來,其實也無涼意,就又放下了;輕悄開了房門出來,隻怕吵著銀蟾;才出廊下,見天井一片光華,抬頭來看:月娘正明,瑩淨淨,光灼灼;同樣的月色,同樣立的位置,一年前,大信就站的這裡,等她浴身出來,那時候——月光下,貞觀就那樣直立著流淚,淚水洗濕她的臉,風一吹來,又逐個乾了——“你好睡不睡,站到這裡做什麼?”也不知銀蟾起來何事;貞觀隻不看她的臉,隨便應道:“裡麵熱,我出來涼一下。”銀蟾不說話,近前拉了她的手,又推又擁,將她挽入房內;一入房,兩人平坐床沿,都隻是不言語;停了好久,才聽銀蟾歎息:“熱就開電扇啊,唉,你這是何苦——”貞觀倒靠到她的肩膀,熱淚泉湧般的哭了出來——第二天,貞觀腫著眼睛,又咳又嘔,把個銀蟾急紅了臉:“你看你——”“我沒怎樣,躺一躺就好!”“喔!躺一躺就好?那醫生的太太誰來養?”“我——”“這下是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躺好,我去去就來!”銀蟾匆忙中換了衣服,飛著出巷口去請醫生;不久,帶了個老醫生進來;醫師在她前胸、後背診聽,銀蟾則一旁幫著卷袖、寬衣。自識事以來,貞觀幾乎不曾生病、打針,因她生有海邊女兒的體魄;如今一倒,才知人原來也是陶瓷、瓦罐,極易碎的。打完針,銀蟾跟著回去拿藥;藥一拿來,貞觀隨即催她:“這些我知道吃,你快去上班。”“上什麼班?——”銀蟾翻著大眼,又端上一碗牛奶,道是:“我打了電話去請假,大伯叫我看顧你,嘻,這下變做公事了,你先把這項給我吃了,回頭琉璃子阿姆就來。”果然十點正,日本妗仔真的來了,還帶了那個鄭開元;那人坐到床前,跟著琉璃子的手勢,在貞觀額前摸了一下,問聲:“你感覺怎樣?”“還好!”他拿起床前的藥包、藥水,認真看過,才說:“這藥還算和緩,是個老醫生吧?”貞觀點一下頭;他又說了一些話,貞觀先還應他幾句,後來就閉眼裝睡;誰知真的睡著,等她再醒過來,已是什後一點,人客都已走了,跟蟾趴在桌前打盹,麵前擺的水果、鮮花。大信呢?他真的不來看她?不管她死活?她病得這樣,他知道不知?她錯得這麼厲害嗎?他要氣她這麼久?他真要一語不發離去,她會瘋死掉吧!隔日,貞觀起來要上班,銀蟾推著她回床,大聲說道:“你這是怎麼想?你還是認分一點,給我安靜躺著!”“可是——”“沒有可是好說的,生病就是生病,你自己看看你的臉!”她說著,遞來一個小圓鏡;貞觀遲疑一下,就接了過來;她不能相認,水銀鏡內的女容是生於海港,浴於海風的蕭家女,她不知道情愛真可以兩下擊倒人;小時候,她與銀蟾跟著阿嬤去廟前看戲,戲裡的陳三、五娘,每在思想那人,動輒不起——原來戲情並未騙人……“好,那我再歇一日,可是有條件!”銀蟾聽說,笑起來道:“哦,生病也要講條件?好吧!你倒是說看看!”貞觀乃道:“我不去,你可不行不去;沒得一人生病,二人請假的理!”銀蟾道:“你病得手軟,腳軟的,我留著,你也有個人說話!”貞觀拿了毛巾被蓋臉,故意說:“我要困呢,誰要與你說話——”說了半天,銀蟾隻得換了衣裙出門;貞觀一人躺著,也是亂想;電話怎麼不響呢?門鈴沒有壞吧!不然大信來了怎麼按?他一定不會真跟她生氣,他一定又與她鬨著玩;從前她道破他與廖青兒的事,他不是寫過這樣的信給她嗎——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氣,(一點點)你何苦逼我至此?——然而信尾卻說——其實我沒氣,還有些感心呢!抱歉,抱歉,我要刻一個抱歉的圖章,把信紙蓋滿——電話突然響起;貞觀摸一下心膛,還好,心還在跳,她趿了鞋,來拿話筒:“喂——”“貞觀小姐,我是鄭開元——”“哦,鄭醫師——”“你人好了嗎?”“好了,謝謝!”“我來看你好嗎?”“哦,真不巧,我要上班呢,正要出門——”“哦——那,你多保重啊!”“多謝——”掛下電話,貞觀忽想起要洗臉、換衣;沒有電話,他的人總會來吧!她不能這樣灰敗敗的見大信,她是響亮、神采的阿貞觀——門鈴響時,她還在塗口紅;家中眾人都說她的嘴好看,好看也隻是為了大信這個人哪!從前的一切全都是好的,連那眼淚和折磨都是;氣了這些時,他到底還不是來了——門外站的鄭開元;貞觀在剎那間懂得了:生下來即是啞巴的人的心情。“我還是不放心——你真好了嗎?”貞觀咽一咽嗓喉,說道:“我正要出去呢!家裡沒人,就不請鄭醫師坐了!”“那——我送你去;街上的出租車有些沒冷氣,你不要又熱著了——”直到公司,二人沒說一句話;貞觀等下了車,才與他道了謝;一上二樓,即在樓梯口遇著銀蟾,她正抱著一疊公文夾,見是她,公文夾落到地上去:“你讓我安心一些!行嗎?”貞觀將事情說了一遍,銀蟾道:“這人怎麼死心塌地的?”貞觀乃道:“這你就弄錯了,他不是那樣意思;他變做隻是關心,第一是琉璃子阿妗相托,第二是一個醫生對病人的態度;換我是醫科出身,我也會這樣跟人家!”銀蟾道:“好,你有理!可是,這算什麼醫生,病人給他逼離病床!”“我反正也好了——”“隻好當你好了——”然而下午三點不到,貞觀臉色轉白,人整個仆到桌上。辦公室一片混亂,有叫車的,有拿藥的;亂到最後,又是銀蟾送她回來。貞觀再躺回床上時,她這樣想:就這樣不起吧!就這樣睡到天儘頭,日子就跳過廿號去!大信是不會來了!讓她死了這條心吧!心死了,什麼都不必去想!看銀蟾的眼神,貞觀可以了解,大信是真不會來了;銀蟾當然打過電話給他;他知道自己生病,竟還是硬起心腸來。銀蟾忽說:“我再打給他——”“不要!不要!——”貞觀費力抓著她的手,說是:“你打,他也不會來!”銀蟾這下放聲大哭:“你再怎樣不對,他也不該這般待你——我去問問他!”貞觀幽幽說道:“這一切是我自取!你不要怪他——”銀蟾咬著嘴唇道:“我打給他母親——”“銀蟾,大信那種個性,如果他不是自己想通要來,你就是拿刀押了他來,也隻是害死我——”“可是——”“他自以為想的對,你讓他去;你要是打給他母親,銀蟾,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說到後麵,兩個人都哭了起來;眼淚像溶熱的燭淚,燙得一處處疼痛不止。貞觀搵去淚水,心內想——好,大信,你不來,隻有我去了;人生走到這種地步來,倔強、麵子,都是無用物;我其實也不是好勝,我是以為:我再怎麼不好,你總應該知曉我的心啊——難道這些時,我們那些知心話都是白說的;我當然不對,我也不知你的苦用心,你不要家裡知道,怕她們擔驚、傷神,這是你孝心,可是,我舍不得你生病、受苦,什麼都是一人承擔——她是不行再病了;大信後日即走,她得快些好起,趕在明天去看他。十八這天。貞觀足足躺了一整日;琉璃子阿妗陪她直到黃昏,情知銀蟾就快到家,才放心與鄭開元離去;貞觀看著手銀,差十分六點,銀蟾就快到了,她再不走,就會被她攔住不放。貞觀留了紙條,隻說到學校裡走走,校園這麼大,銀蟾再怎樣也找不著她;一出門,才六點一刻,大信也許才吃晚飯呢——她隻得真到校園溜一圈;學校此時放暑假,學生少了一大半,阿仲也是幾天前才回家,說是十來日,再上來幫教授做事——出大門口已經七點半鐘,坐什麼車呢?出租車太快,十餘分即到達,好象事情未想妥,人就必須現身出來那樣突兀!還是坐公車吧!她要有充裕的時間,讓心情平靜,自然,這樣一想,遂站到○南牌子等車。多久以前,大信和她,曾小立過這兒等車……她忽地頓悟過來:他真去了英國,她還能在這個城市活下去嗎?台北有多少地方,留著活生生大信的記憶;她和他,曾把身影,形象,一同映照在台北的光景柔波裡——以後,除非她關起門來不出世,否則,她走到哪裡,哪裡都會觸痛她;關起門來也不行哪,房內那椅凳、是大信坐過的,他還將腳,抬放在她的書桌上……車到小南門,已經八點十分,貞觀提前兩站下來,準備走著去呢,大信在那裡長大,她也應該對那個地方有敬意!八點半是可以走到吧!這個時間比較好,不早,不晚。——貞觀從中華路轉向成都路,當她再拐進昆明街時,才感覺自己的手心出汗;他的家,她從不曾來過,如今,馬上就要望見了,就在眼前不遠處,她是去呢,不去?前屋太亮,而且又是店麵,還是從後街走;她進去了,人家問起,自己該是怎麼說?後街剛好是他家後門,而且前屋正好有一小巷延下來交會;貞觀走在暗巷,忽又想起;大信初識她時,信上有過這樣一句:——喜歡獨行夜路;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心如水,心如古井水——原來就是這樣一條巷子;貞觀站在彆人家屋簷下,抬頭來找大信的房間。二樓是他父母、祖母,三樓是兄弟,四樓是姊妹;另一幢是他叔父那房的;大信房間就在三樓靠西,照得進月娘光光!就是這間吧!燈火明照窗,故人彆來無恙?從戌時到子夜,貞觀就在人家泥牆下,定定站了三小時;大信的燈火仍是,在這樣去國離家的前夕,他竟也隻是對燈長坐而已。不見也罷!既是你決定,既然你心平得下,我又有什麼說的?能夠這樣站著,已經很好了;是今生識得你,今生已是真實不虛。雨細絲絲下起來,貞觀離去時,那燈猶是燃著;他也許一夜不能眠,也許忘了關燈——她回到住處,掛鐘正敲那麼一下,是淩晨一點;銀蟾來開的門,她看到銀蟾時,心口一絞緊,跟著眼前一黑,然而她還是向前踉蹌幾步,才仆倒在銀蟾身上——2貞觀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銀蟾幾次欲通知家裡,都被她擋住了。大信就這樣去了英國;他走那一天,貞觀手臂上還插著點滴注射筒;她不吃飯,鄭開元隻好給她打鹽水針,任何人與她說話,她都隻是虛應著,心中雖是一念:我該怎樣跟他去呢?倫敦離的台北,千萬裡路;我一個弱質女子,出門千樣難,出境不易,人地生疏,外頭有壞人,存的錢大概也不夠——明人裡記的——範巨卿與張文伯,以意合,以義合,二人結為知心,言約重陽佳節相晤見。自彆後,範為家計奔忙,不覺光陰迅速,重陽當日晨起,見鄰居送來茱萸花,頓憶起故人之約;然而兩地相隔千裡,人不能一日到,魂卻可一夜行千裡……張劭信士也,豈有失信於他;思至此,拔劍自刎,以魂赴的生死約——貞觀因此遂起死誌;活著的人不能跟去,死了的魂,總可以尾隨而至吧!她要去看大信,問問他的心;他把她帶到無人至的境,卻又這麼扔下她;舊裡,西伯昌說雷震子:“如何你中途拋我?”貞觀每念著此句,就要嗚咽難言;整整十五天,死的念頭絞纏在她心中不休——後來是銀蟾和阿仲把她拉了回來;正是昨日,她高燒不退,弟弟已從家中上來,見此景,站在一邊與她磨薑汁,銀蟾則半跪坐半坐著床沿,一口口用湯匙喂她清粥,偶爾夾一筷子花瓜,置在匙內……她看著眼前的親人,大批大批的熱淚,成串落進銀蟾端著的湯碗裡。“你彆傻了,你彆傻了——”銀蟾這樣說她,臉正好映到貞觀麵前;她看著自小至大的異姓姊妹,伊的眉目像三妗,鼻口像三舅,臉框像外公,不,也像阿嬤……啊,家鄉裡的親故,父老、母親和弟弟們,一張張熟悉、親愛的臉,輪番在她眼前晃著;那麼多真心愛她的人——小時候看戲,小旦一出場,總說——爹娘恩愛,生奴一人——;原來生命何其貴重,人生何其端莊,其中多少恩義,情親,她竟為一個大信,離離落落——這些時,都是鄭開元過來與她診視,貞觀有時看他靜坐一旁,心中會想:不管大信如何對她,在她的感覺裡,她已與他過了一輩子,一世人了;情愛是換了彆人,易了對象,則人生自此不再複有斯情斯懷;那人縱有張良之才,陳平之貌,也隻有叫人可惜了他——她是再改不了這個心意的;小時候,她還去看人鑿井,鐵樁撞至最深處,甘美的水會湧冒出來。心同地理;一漥地隻有一池水,一顆心也隻能有一口井,有些地形不當,或是鑿井的人欠通靈,則不論多久過去,空池也隻是空池。大信是她的鑿井人,除了大信。開始上班幾天了,貞觀每日七點半出門,準六點回家,連著六七日,銀蟾觀察不出端倪,有些沉不住氣了,到這晚臨睡,她坐在床上來問她:“你怎樣了?”“什麼怎樣了?”“你到底好一些沒有?”“這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麵前!”“我是說你的心!”“——”貞觀一時無以為應;人,心會好嗎?今天是琉璃子阿妗生日,二人跟著大舅回臨沂街家中吃飯;她們到時,琉璃子阿妗在廚房裡烤蛋糕,伊嘴邊正哼小調,是“魂斷富士嶺”。貞觀從大舅說起他二人如何相識開始,已對新妗仔的人敬重,然而,她看著伊的人,還是要因而想起故裡家中的大妗。舊時女子的愛,是無所不包的;她要是有她大妗對真情的一半認識,就不會有今日的苦楚;大信起先真是委屈她,但她不該跟著錯在後頭,那樣毀天搗地的,豁然一下,退回他給她的那些對象,她那麼大的氣害了自己,大信那樣驕傲的人,是不容許彆人傷他的心的;他們是彼此都把對方的心弄碎。這事之後,貞觀覺得自己一下老了十歲,然而,比起大妗來,大信和她還是年輕,年輕就有這種可笑,可以把最小的事當做天一樣大。銀蟾見她呆住了,也就說道:“我知道你苦楚,可是你一句話不說,叫我怎麼猜,你若是心裡好一些,你就說一聲,我也放心哪!”貞觀摸一下她的頭發,輕說道:“不要再提這項;我心裡好想回家,我要回去看大妗,我想媽媽和阿嬤——銀蟾,我們回去好嗎?”“——”銀蟾的大眼閃著淚光,她拉著貞觀的手,隻是說不出話。隔天下班,二人說好,一個去車站買車票,一個先回來收拾行李;貞觀下了車,距離住處還有百餘公尺;她沿著紅磚路,逐一踏著。台北的最後一瞥,可愛的台北,破碎的台北;她心愛男子的家鄉——忽地,她聽見身後一個稚嫩聲音,這樣唱著:“一碗一碗的飯”“阿母盛的那碗我最愛,”“一領一領的衫,”“阿母縫的那領我最愛;”是個跳著小腳步回家的幼兒園女生。貞觀停下來看她;小身影一下就晃過她的眼前去:“一條一條的路;”“阿母住的那條我最愛——”貞觀的眼淚終於流下來,這樣的兒歌,童謠;她也要飛向母親,飛向生身的母親,故鄉的母親;她想著伊,就這樣當街流淚不止;——春天的時候,她母親喜歡炒著韭菜、豆芽,夏天時,她愛吃竹筍湯,一到八、九月,她會向賣菱角的人買來極老的菱角,摻點排骨去燉,等好了,就放一把香菜進去。她還不準貞觀將衣服與弟弟們的作一盆洗;男尊女卑,貞觀是後來讀禮記才曉得,而她母親也隻是讀了幾年日本書;她是連弟弟們脫下來的鞋,都不準貞觀提腳跨過去,必須繞路而行。——她父親去世幾年了,伊除了早晚三枝香,所有父親的遺物,一衣、一帶,她都收存極好,敬重如他的人在世間——她還教人認清本分;貞觀常聽她說這樣一句話——泌飯不吃做嫻的;因而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要平靜領取;不領也還是給你留著——貞觀進門時,早聽那電話響個三、二聲,她拿起來,竟是電信局小姐:“蕭小姐嗎?”“我是——”“長途電話,請講——”“貞觀嗎?貞觀抑是銀蟾?”“三舅,我是貞觀——”“大舅那邊線不通,你快些通知他,阿嬤方才跌倒,不省人事,你和銀蟾也快些回來——”3夜快車搖搖、晃晃;本來是可以坐自家車的,她大舅因為夜路多險,也就不叫司機驅車南下——貞觀和銀蟾交握著手,眼睛望著車外的黑天;前座的大舅與琉璃子,也是失神、黯淡。寅夜的夜空,閃著微星點點,大信的眼神真個如星,又清亮又純良……從前他給她寫信,說到他坐夜快車的經驗:——睡不著時,就監視著畫夜的交更……算了,我沒本事形容;反正太陽才剛露出個額頭,大地便搬弄出了千變萬化的色彩、光輝,旅人目瞪口呆,隻有感動的分——他現在怎樣了呢?再兩日七夕;英國沒有農曆記載,他知道過生日嗎?去年三月天,貞觀在西門町遇著個中學同窗,伊在大學時和廖青兒住過同一個宿舍;貞觀故意問起廖的男朋友,那人就說:喔,就是化學係那個頭發似牛角那個啊?那人說這話時,兩手的食指同時舉到兩額邊豎著,做出牛角模樣;貞觀當下與她分手了,立即轉到延平北路去買隻白牛角小梳子,寄給大信,又將那人言語,重複一遍。沒幾天,大信急來了一信,說是:——有那樣難看嗎?梳子收到了,我會天天梳的——自己為什麼就這樣看重他呢?貞觀想了又想:說看重大信,不如說是看重自己;他幾乎是另一個自己,每次她講什麼,他接下去說的那句,常是她心中溫熱捧出來的無差異。她跟他說起小時候,在外曾祖母家魚塭耍水,被銀城他們推下岸,等爬起時,裙褲上竟夾了一隻大螃蟹;話未已,大信馬上說:——哈哈,用自己去釣;用自己去釣?還有去故宮那一次,二人在車上輕哼歌,她唱“安平追想曲”,唱到——海風無情笑我戇;大信當下脫口說出“望春風”裡的——月娘笑阮戇大呆——真的如果不是這些,她今天可以不必這樣……車內旅客,有打呼的,有不能睡的;後座一個少年,才轉開錄音機,車廂內整個哀怨起來:“月色當光照山頂,”“天星粒粒明;”“前世無做歹心幸,”“郎君這絕情——”貞觀轉過頭去,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車到新營,大舅招了出租車,四人直奔故鄉而來;天已逐次亮起,在黎明的微光裡,清涼如斯的氣息,叫貞觀不由得要想起從前讀書、備考,雞鳴即起的那段光陰!多好啊,彼得她未深識大信,人生的苦痛和甜蜜,也都是大信後來教給的。在這之前,少女的心,也隻是睫毛上的淚珠,微微輕顫而已。晨光中,貞觀終於回到故鄉來。故鄉有愛她的人,她愛的人;人們為什麼要去流浪呢?異鄉、外地所可能紮痛人心的創口,都必須在回得故裡之後,才能醫治,才能平複。一輩子不必離鄉的人,是多麼福分;他們才是可以言喻幸福的人——當車停門前,貞觀抬頭來看,整個人忽的跌撞撞下了車。四個人一起跪了下去,然後匍匐爬到門檻來;她母親和她大妗,一青、一黑,嚎著上前接他們;貞觀哭著爬近二人身旁,一手執母親,一手拉妗仔,人世中最難忍,最哀痛的,一下全傾著從她的咽喉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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