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銀城兒子做滿月的這日。大清早,貞觀才要淘米煮飯,即見著她二妗進來:“二妗,您這樣早?”她二妗笑道:“你還煮呢?!眾人正等你們過去——”一麵說,一麵就拿了她的洗米鍋子過一邊去。“咦!油飯不是中什才有嗎?”“你不去,怎麼會有油飯?”她二妗更是笑起來:“哦!你還想時到日到,才去吃現成的啊?那怎麼可以?二妗正等你過去幫忙燜油飯呢!”貞觀說:“幫忙是應該!可是我會做什麼呢?家裡有那麼多大廚師,灶下連我站的地方都沒有,我隻好去吃油飯算了!”“你還當真啊!趕快去換衣服——”她二妗一麵推她出廚房,一麵往她母親房裡走:“你阿舅昨晚弄來十幾斤魚和生蚵,吩咐今早煮了給大家吃;再慢就冷了!”話未完,她母親和二姨已先後推門出來,姊妹雙雙笑道:“豈止冷了,再慢可能就要刮鍋底!”貞觀從進房更衣,到走到外公家門前,前後不過十分鐘,誰知她一入飯廳,裡麵已經坐滿了人。男桌上最顯目的,除了她大舅外,當然是大信,大舅是因為貞觀自小難得見著的關係,大信則為了他盤據貞觀心上。當她坐定,同時抬起頭時,正遇著大信投射過來的注視,貞觀不禁心底暗笑,這人眼裡有話呢!不信等著看,不出多久,他準有什麼問題來難人——飯後,貞觀幫著表嫂們洗碗,又揀了好大一盆香菜,延挨半日,看看廚下再無她可替手的了,這才想到離開,卻聽她三妗叫住她,同時遞上隻菜刀,說道:“阿嬤吩咐的,中什的湯要清淡一些才好,不然大熱天,油飯又是油漬漬;想要多吃一碗也不能,你就去後園仔割菜瓜吧!這裡有袋子!”貞觀接過用具,一麵笑道:“這麼大的袋子,到底要多少才夠?”“你管它——”她三妗回身又去翻炒油飯,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額上、鼻尖滴下:“反正大的就割,有多少,煮多少,你大舅說他——足足卅年沒吃過菜瓜,連味都未曾聞過!”貞觀拿了刀和袋子,才出廚房不遠,就見著大信的人。“你好象很忙;我問個問題,怎樣?”“好啊,樂意回答!”大信看一眼她手上的對象,問道:“我來的第二天清晨,就聽見外邊街上,有一腔銷魂鎖骨的簫聲一路過去,以後差不多每早都要聽著,到底那是什麼?”貞觀聽問,故意避開重點,笑著回說:“哦,原來你起得這般早!”大信也被她引笑了:“每次都想到問你,每次見麵,卻又是說天說地過去;今晨我醒得奇早,準備跑出來一探究竟——”這心路是貞觀曾經有過的,因此她再不能作局外觀了:“結果呢?”“我追出大街時,他已隱沒在深巷裡,而那簫音還是清揚如許,那時,真有何處相找尋的悵惘——”“……”“你還是不說嗎?”“是閹豬的!”大概答案太出乎他的意料,以致大信有些存疑。“我知道你不會騙我,可是——”“可是什麼?”大信見她兩眼一轉,倒是好笑起來:“我不是懷疑,我在想:怎麼就這樣好聽呢!”貞觀笑道:“我第一次聽這聲音,忘記幾歲了,反正是小時候,聽大人說是閹豬的,心裡居然想:那我長大以後,就做閹豬的——”話未完,大信已經朗聲笑起;貞觀看他笑不可抑的樣子,想想實在也好笑,到底撐不住自己笑了起來;大信又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念化學?”貞觀轉一下眼珠,試猜道:“因為——因為——”大信笑道:“我高中三年,化學都隻拿的六十分,臨上大學時,發憤非把它弄個清楚不可——就是這樣清純的理由,啊哈!”他說完,特彆轉頭看了貞觀一下,兩人又是心識著心的笑起來。到了後菜園,隻見籬笆內外有三、二小兒在那裡嘻笑、追逐;貞觀略看了一會,便找著菜瓜棚,開始切割藤蔓;藤絲轉繞,牽牽掛掛的瓜果和莖葉;貞觀選著肥大的,正待動手,卻聽大信在身後叫她:“你知道我現在怎樣想?”貞觀連頭也沒回,隻應一句:“想到陶淵明了!”“不對!”“不會想到司馬光和文彥博吧?這兩人都做到宰相的!”大信哈哈笑道:“宰相也有他童稚的幼年啊!就算你答對一半;我在想你小時候什麼樣子。”貞觀哼他一聲,繼續割瓜;背後大信又說:“其實你還是對的,我也想到了陶淵明:田園將蕪胡不歸?”貞觀聽說,一時停了手中的事,熱切回顧道:“他那些詩,你喜歡哪句?”“‘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你呢?”“應該也是吧。”兩人正說得熱鬨,大信忽叫了起來:“快呀!你快過來看!”貞觀心想:這人有這樣的忘情,大概是什麼人生難得見著的——她於是放下利刀,興趣十足的走近大信身旁,這一看:原來是朵才從花正要結為果實,過程之中的小絲瓜;它的上半身已變做小黃瓜那般大小了,下半身卻還留著未褪退的黃瓜瓣!黃花開處結絲瓜,偏偏這個台北人沒見過;貞觀忍不住笑他。“咦,你笑什麼?”她連忙掩口:“我笑我自己知道的!”大信歎道:“瓜麵花身——生命真是奇妙啊!”貞觀其實是想到“身在情長在”的話;原來身在情在,身不在情還是在……花雖不見,這幼嫩小瓜,即是它來人世一趟的情——大信笑說道:“你想什麼我知道!”貞觀且不言,返身回原處,拾起刀把,將刀背敲二下,這才道是:“你知道麼?!那更好,我就不用說了!”回來時,大信幫她提著袋子,直到離廚房卅步遠,才停住道:“好了,我回伸手仔。”貞觀謝了一聲,接過絲瓜袋,直提入灶下來;偶一回頭,看到那人竟是寸步未移;她於是調皮的擠了擠眼睛,才跨步進去。廚房這邊,油飯正好離灶起鍋,貞觀交了差,找著一張小椅子坐下,身未坐定呢,她三妗早裝了小小一鍋油飯,捧到她麵前。“你四妗的侄仔呢?”“好象是在伸手仔!”“阿妗手油,你把它端給人客吃!”貞觀接過小鍋,卻問道:“不是得送給厝邊、四鄰嗎?”“唉,顧前難顧後啊!上班的還未回到家,前廳又有人客;是你阿嫂娘家的人送禮來,沒辦法,你還是先去伸手仔吧!”貞觀站起來,一麵找碗筷,一麵說:“等我回來再去送好了!”她出了廚房,彎彎、折折,才到伸手仔門前,大信已經蹦跳跳出來:“咦!你鼻子這樣靈?”“鼻子也靈,油飯也香!”貞觀這次是謹諾有禮的,將它直端進房內桌上,又安好碗、筷,隨即反身向外走,嘴上說道:“請慢吃,我走了!”“小等!小等!”大信連聲叫住她:“不行啊!這麼多,我又不是食客,怎樣,你要不要幫我吃一半?”貞觀笑道:“歉難從命;我還得左右鄰居,一一分送!”“我也去——如何?”大信說這話時,純粹為了好玩,等看到貞觀麵部的表情,這才恍然大悟起來:這些時,她能夠海邊、大街,四處陪他走著的,原來隻為的他是客;此間淳樸的民風,唯獨人客至高無上!然而今天,他若幫上手,則無疑易了客位,等於貞觀向父老、眾人明過路來:這人是我私友——她和他也許會有這樣的一天,但絕對不在這個時候。……兩人心裡同時都明白到這點,所以當貞觀尚開不得口時,大信馬上又說:“你去送好了,我站在這邊大門口,一樣看得見的。”貞觀那心裡,有些疼惜,又有些感動,她微低著頭,胡亂點一下,即跨步走出,再也不敢多看大信一眼;她相信在那個時候,隻要這麼一瞥,她的情意即會像飛湍、瀑布,一瀉至底。廚房裡,一盤盤的油飯早分好等著她送,貞觀一一接過,按著屋前、厝後,逐戶送來。大信見她每次端著盤子回來,上頭竟都盛有半盤麵的白米,感覺奇怪:“你這是哪裡來的!”“是——你不先猜猜看嗎?”“嗯,難道——真是人家回送的?”貞觀笑道:“極對啊!這正是他們的回禮;中國人是有來有往,絕對沒有空盤子,由你端回來的,就說這一盤,我拿去時,前屋隻有小孩子在,他們不知有此舊俗,隻會收了油飯,道謝,我亦轉身出來,誰知小孩的母親在後院晾衣衫,大概聽見他們去報,居然趕量了一合米,追出大門口來倒給我——”話才說完,隻見大信合掌道:“小小的行事,照樣看出來我們是有禮、知禮的民族!禮無分钜細、大小,是民間、市井,識字、不識都知曉怎樣叫做禮!”貞觀動心道:“你這一說,我更是要想起:小時候和銀蟾兩人沿著大街去送油飯的情形。”“有沒有送錯的?”“才沒有!”“那——”他尚未說完全,眼底和嘴角已儘是笑意;貞觀見此,知道這人又要說笑話了;果然往下即聽他說:“如果接油飯的也是小孩,不知禮俗,你們有無催人家:快去量些白米來倒上——”話未完,貞觀已找來了橡皮筋,彈打了他手臂一下,一麵又說:“我在想:這禮俗是怎樣起的,又如何能沿襲到今天,可見它符合了人情!鄰居本在六親之外,然而前輩、先人,他們世居街巷,對閭裡中人,自有另一種情親,於是在家有喜慶時候,忍不住就要分享與人;而受者在替人歡喜之餘,所回送的一點米糧,除了中國人的‘禮尚往來’之外,更兼有添加盛事與祝賀之忱!”“你再說——我英國不去了!”兩人原在廳上一對一答,大信卻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貞觀知道:他老早申請到了倫敦大學的獎學金,是等兩年的預官服畢,即要動身前往——靜默的時刻,兩人更是不自在起來;貞觀想了一想,還是強笑道:“這也不怎樣啊!反正知道了自己的好,也要知得彆人的——還是可以出去看看,隻要不忘懷,做中國人的特異是什麼,則三山、五海,何處不能去?”她嘴裡雖這麼說著,然而真正哽在她心中的,卻也是這一樁:兩年之後,他將去國離家,往後的路還長,誰也無法預料;難料的讓它難料,大信的人她還是信得過,然而世事常在信得過之外,另有情委……她大舅不就是個例子?!就為的這一項,所以至今,她遲遲未和大信明顯的好起來;她是不要誓言,不要盟約的,她要的隻是心契;如果她好,則不論多久,大信隻要想著她的人,再隔多遠的路,他都會趕回來——回來的才是她的,她的她才要;可是有時貞觀又會想:也許男子並不是這麼想法,這些或許隻是年輕女子的矯情與負氣;而女心與男心,畢竟不儘相同……管它呢!貞觀其實最了解她自己:她並不是個真會愁事情的人,再大的事,她常常是前兩天心堵、發悶,可是到了第三天,就會將它拋上九霄雲外——大信一時也說不出什麼適當話,隻道:“不管這些了!反正還有二年……”“……”“——到時我做個答案,看風將答案吹向哪邊!”“好啊——隨緣且喜!”“所以你要到伸手仔,幫我吃油飯;還有一大鍋呢!”貞觀走了兩步,又停住道:“咦!什飯時間都到了,哪有自己躲到一邊吃的理?”“那——怎麼辦?”看他的神情,貞觀又是愛笑:“我把它端回廚房焙一下,你要繳公庫,或者納為私菜都行!”“也好!”回到伸手仔,貞觀才端了鍋子要走,大信卻說:“急什麼,坐一下再去!”說著,一麵拿椅子,一麵轉身去倒茶;貞觀不免笑他:“你彆忙了;我快分不清誰人是客?”話才說完,大信已將茶水倒來,置於桌前;二人對坐無語,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桌上有個方型小鐘,乳白的外殼,上下有金色銅柱;她四妗也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給大信用的;貞觀伸手把玩,誰知沒兩下,就把它背麵一個轉子弄掉到地上——轉子直滾至大信那一邊,貞觀才站起,大信卻已經彎身撿了回來;他一麵扭鐘的螺絲,一麵問她:“你看過元好問的摸魚兒吧?”貞觀坐回位子,略停才說:“他的名字好象很嚕蘇,可是詞的名字又是活跳,新鮮——”“你知道他怎樣寫下摸魚兒的?”貞觀搖搖頭;大信乃笑道:“元好問赴試並州,路上碰著一個捕雁的人,捕雁的人說他才捕了一隻雄雁,殺了之後,怎知脫網飛走的雌雁,一直繞在附近悲鳴,隻是不離開,最後竟然自投到地上而死……元於是向捕雁的人買下它們,合葬於汾水之上——”話才完,貞觀已大呼冤枉道:“人家書上隻說有兩雁,並無加注雌雄之彆,怎麼你比捕雁的還清楚!”大信大笑道:“誰叫你裝不知;我不這麼說,你會招嗎?”貞觀為之語塞;大信於是自書頁裡找出一方折紙,一麵說:“我把它的前半首寫下,你就拿回家再看吧!可不行在路上偷拆!”貞觀笑道:“這是誰規定?我偏要現在看!”大信撫掌大笑:“正合吾心!可是,你真會在這裡看嗎?”“……”貞觀不言語,搶過他手中的紙,一溜煙飛出伸手仔;她一直到躲進外婆內房,見四下無人,這才閂了門,拆開那紙。“摸魚兒 半闕”“問人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彆苦;”“之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2晚飯後。貞觀跟著阿嬤回內房,老人方才坐定,貞觀即悄聲問道:“阿嬤,以前的事情,你都還記得麼?”“是啊——”“那你記得我小時候,生做怎樣?”“我想想——”老人一麵接過銀山嫂遞給的濕麵巾擦臉,一麵說:“你的臉極圓——目睛金閃閃——”“不是啦……”貞觀附在她耳邊道:“我是說:好看抑是歹看?”老人嗬嗬笑道:“戇孫你——爹娘生成、生就的,豈有歹看的?每個兒女都是花!”“阿嬤——”貞觀伸手給伊拔頭釵,一麵撒嬌道:“你就說來聽,好麼?”“好!好!我講——”老人瞇瞇笑道:“你倒不是真漂亮,可是,就是得人緣!”“?……”“以前的人說:會生的生緣。所以聰明女子是生緣不生貌。”“為什麼這樣講呢?”“阿姑——”銀山嫂一旁替老人應道:“上輩的人常說:生緣免生水,生水無緣上曲虧——你沒聽過嗎?”“……”她表嫂說完,已捧了盆水去換;貞觀坐在床沿,猶自想著剛才的話意。古人怎麼這般智能?這話如何又這般耐尋;原來哪——生成絕色,若是未得投緣,那真是世間最委屈的了。……真是想不完的意思;前人的言語無心,他們並未先想著要把這句話留下來,但是為什麼它就流傳到今天呢?是因為代代複代代,都摻有對它的印證!“貞觀——”她阿嬤理好頭鬃,一麵又說:“時間若到,你記得開收音機!”“咦——”貞觀想起道:“阿嬤你又忘記?!‘七世夫妻’才剛唱完!”“沒忘記!沒忘記啊!是新換的‘鄭元和與李亞仙’!”她阿嬤已是七十的年紀,可是伊說這話時,那眉眼橫飛的興奮莫名,就像個要趕到廟口看戲的十三歲小女子。“你還要聽歌仔戲?人家大舅都給你買彩色電視了。”“他就是有錢無地用!買那項做什麼?我也不愛看,橫直是鴨子聽雷!”說到大舅,貞觀倒是想起一事未了,她拉拉外婆的白雲對襟衫,又看看無人到來,這才貼近老人耳旁,小聲言道:“阿嬤,你勸大妗跟大舅去台北啊!夫妻總是夫妻,以前是不得已,現在又一人分一地,算什麼呢?人家琉璃子阿妗——”她阿嬤道:“你以為我沒勸伊啊?阿嬤連嘴舌都講破了,我說:國豐在台北有一堆事業,你們母子、婆媳就跟著去適當,省得他兩邊跑,琉璃子也是肚腸駛得牛車,極好做堆的人,凡事都有個商量呀!”“大妗怎麼說?”“伊說千說萬,不去就是不去,我也是說不得伊回轉!”“——”貞觀不再言語;她是認真要想著她大妗時,就會覺得一切都難說起來。她外婆小想又道:“沒關係,反正我來慢慢說伊,倒是你和銀蟾——”話未完,銀蟾已經洗了身進來,她湊近前來,拉了老人的手,搖晃問道:“阿嬤,你說我怎樣了?”“說你是大房的嬸婆——什麼都要管!”銀蟾聽貞觀如此說她,倒是笑道:“你是指剛才的事啊?”貞觀笑道:“不然還有哪件?”剛才是銀城回房時,摸了兒子的尿布是濕的,就說了他妻子兩句,誰知銀城嫂是不久前才換的尿布——伊半句未辯駁,忙著又去換,倒是銀蟾知得詳細,就找著銀城,說了他一頓——銀蟾笑道:“不說怎麼行?不說我晚上做夢也會找著銀城去說的!”她一麵說,一麵蹲了身子去點蚊香,又想起叫貞觀道:“幾百天沒見到你了,晚上在這邊睡好了,我去跟三姑說!”“你怎樣說?”銀蟾瞪起大眼睛道:“當然說阿嬤留你!”大信是明日一早即走的,貞觀本來就有意今晚留此,可以和他多說兩句話——銀蟾一走,她外婆又說:“阿貞觀,你和銀蟾今年都廿二、三了,現在的人嫁娶晚,照阿嬤看,不如趁現在幾年,到外麵看看世界,我跟你大舅說過了,叫他在台北的公司,給你們姊妹留兩個缺——”貞觀停了一下,才問:“銀桂不去嗎?”“伊是一到年底,對方就要來娶人了,銀蟬人還小,等她知要緊一些,再去未慢!”台北在貞觀來說,是個神秘異鄉;它是大信自小至大,成長的所在;台北應是好地方,因為它成就了似大信這般弘宏大度的人——何況,小鎮再住下去,媒人遲早要上門來,銀月、銀桂,即是一例。“阿嬤,大舅有無說什麼時候要去?”“你看呢?”貞觀想了一想:“等過了中秋吧!”祖、孫正說著,忽聽門口有人叫道:“阿嬤有在嗎?”貞觀聞聲,探頭來看,果然是大信!“阿嬤在啊!請進來!”她外婆也說:“是大信啊!快入內坐!”大信一直走到床前才止,貞觀人早已下來,一麵給他搬椅子。大信坐下說道:“阿嬤,我是來與您相辭的,我明日就得走了!”她外婆笑瞇瞇道:“這麼快啊?不行多住幾日嗎?等過了中秋也好啊!”老人家是誠意留客,大信反而被難住了,貞觀見他看著自己,隻得替他說道:“阿嬤,他是和阿仲一樣,得照著規定的時間去報到;慢了就不行!”“哦!這樣啊——”老人聽明白之後,又說:“那——你什麼時候再來呢?”大信看了她一眼,說道:“若有放假,就來!”“這樣才好——”她外婆說著,湊近大信的臉看了一下:“咦!你說話有鼻音,鼻孔塞住了?”“沒關係,很快就會好!”“這怎麼行?一定你睡時不關窗,伸手仔的風大,這個瑞孜也不會去看看——”老人說到這裡,叫了貞觀道:“你去灶下給大信哥煮一碗麵線煮番椒,煮得辣辣的,吃了就會好!”貞觀領令應聲,臨走不免看了他一眼,心想:這樣一個古老偏方,也不知這個化學家信呢不信?這下她看了正著;原來大信生有一對牛眼睛,極其溫柔、敦厚——貞觀看輸人家,很快就走出內房,來到廚間;灶下的一瓢、一鍋、一刀、一鏟,她此時看來,才明白阿妗、表嫂;甚至多少舊時的女人,她們可以每餐,每頓,一月,十年,終而一生的為一人一家,煮就三餐飯食,心中原來是怎樣思想!辣椒五顆太多,三顆嫌少,添添減減,等端回到房門口,才想起也沒先嘗一嘗——貞觀在忙中喝了一口,哇!天!這麼辣!一進門,大信便上前來接捧,因為是長輩叫吃的,也就沒有其它的客套說詞;貞觀立一旁,看他三、兩下,把個大碗吃了個罄空一儘,竟連半點辣椒子皮都不剩存。“哇!這麼好吃!”他這一說,貞觀和她外婆都笑了起來;這樣三個人又多說了一會兒話,才由貞觀送他出房門。一出房門,二人立時站住了,大信先問:“我明天坐六點的車,你幾點起來?”貞觀笑道:“我要睡到七點半——”大信想想才說:“好吧!由你——”“……”“其實——”大信想想,大概詞未儘意,於是又說:“我也怕你送我——”“……”他說這話時,貞觀咬著唇,開始覺得心酸;停了一會,這人又說:“你哪時上台北?”“還不一定呢——”“希望你會喜歡台北——”“——嗯!”“那——我走了!”“……好——”“再——見——”“……好——再——見!”他說話時,腳一直沒移動,貞觀隻得抬頭來看他,這下,二人的眼睛遇了個正著:“好吧!你回房間內!阿嬤還在等你——”“嗯……你自己保重!”大信點一下頭,又看了貞觀一眼,隨即開步就走;那日,正是處暑交白露,黯黯上弦月,掛在五間房的屋簷頂上。貞觀站在那裡,極目望著不遠處的“伸手仔”,忽地想起李賀的詩來。“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3四點正,貞觀即醒了過來。她本想閉眼再睡的,怎知雙目就是闔不起,整個晚上,她一點醒,二點醒的,根本也無睡好!早班車是六點準時開;大信也許五點半就得出發,這裡到車站,要走十來分。早餐自然有銀城嫂煮了招呼他吃……不然也有她四妗!伊甚至會陪他到車站。大信即使真不要自己姑母送他,貞觀亦不可能在大清早,四、五點時候,送一個男客去坐車!在鎮上的人看來,她和他,根本是無有大關係的兩個人——那麼,她的違反常例,起了個特早,就隻為了靜觀他走離這個家嗎?那樣,眾人會是如何想象他們?所有不能相送的緣由,貞觀一項項全都老早想到了,她甚至打算:不如——狠狠睡到六、七點,隻要不見著,也就算了!事情卻又不儘如此,也不知怎樣的力量,驅使她這下三頭兩頭醒……人的魂魄,有時是會比心智、毅力,更知得舍身的意願!——都已經五點十五了!大信也許正在吃早餐,也許跟她四妗說話!也許……也罷!也罷!到得此時,還不如悄作彆離;是再見倒反突兀,難堪!漢詩有“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的句子;貞觀可以想見:此時——天際的繁星儘失,屋外的世界,已是黎明景象;街道上,有趕著來去的通車學生,有抓魚回來的魚販仔,有吹著長簫的閹豬人,和看好夜更,急欲回家的巡守者……而大信;該已提起行李,背包,走出前廳,走經天井,走向大門外。他——貞觀忽然仆身向下,將臉埋於枕頭之中,她此時了悟:人世的折磨,原來是——易舍處舍,難舍處,亦得舍!她在極度的淒婉裡,小睡過去,等睜眼再起時,四周已是紛遝遝。銀山、銀川的妻子,正執巾,捧盆,立著伺候老人洗麵。事畢,兩妯娌端著盆水,前後出去,卻見銀城妻子緊跟著入來;貞觀看她手中拿的小瓷碗,心下知道:是來擠奶與阿嬤吃!貞觀傍著她坐下,親熱說道:“阿嫂,阿展尚未離手腳,你有時走不開,可以先擠好,叫人端來呀!”銀城的妻子聽說,即靠過身來,在貞觀耳旁小聲說是:“阿姑,你不知!擠出來未喝,一下就冷了,老人胃腸弱,吃了壞肚腹啊!”她一麵說,一麵微側著身去解衣服,貞觀看到這裡,不好再看,隻得移了視線,來看梳妝台前的外婆;老人正對鏡而坐,伊那發分三綹,舊式的梳頭方法,已經鮮有傳人,少有人會;以致轉身再來的銀山嫂,隻能站立一旁聽吩咐而已。貞觀看她手上,除了玉簪、珠釵,還有兩蕊新摘的紫紅圓仔花:“阿嫂,怎麼不摘玉蘭?”銀山妻子聽見,回頭與她笑道:“玉蘭過高,等你返身拿梯子去給阿嬤摘!”等她阿嬤梳好頭,洗過手,貞觀即近前去攙伊來床沿坐,這一來,正見著銀城妻子掏奶擠乳,她手中的奶汁隻有小半碗,因此不得不換過另半邊的來擠。貞觀看她的右手擠著奶房,暉頭處即噴灑出小小的乳色水柱……奶白的汁液,一瀉如注;貞觀不禁要想起自己做嬰兒的樣子——她當然想不起那般遙遠的年月,於是她對自己的母親,更添加一股無可言說的愛來。擠過奶,兩個表嫂先後告退,貞觀則靜坐在旁,看著老人喝奶;她外婆喝了大半,留著一些遞與貞觀道:“這些給你!”貞觀接過碗來,看了一眼,說道:“很濁呢!阿嬤——”她外婆笑道:“所以阿展身體好啊!你還不知是寶——”貞觀聽說,仰頭將奶悉數喝下;她外婆問道:“你感覺怎樣?”貞觀撫撫心口,隻覺胸中有一股暖流。“我不會說,我先去洗碗——”當她再回轉房內,看見老人家又坐到小鏡台前,這次是在抹粉,伊拿著一種新竹出產的香粉,將它整塊在臉上輕輕緣過,再以手心撲拭得極其均勻;貞觀靜立身後,看著,看著,就想起大信的一句話來:“從前我對女孩子化妝,不以為然;然而,我在看了祖母的人後,才明白:女子妝飾,原來是她對人世有禮——”她外婆早在鏡裡見著她,於是轉頭笑道:“你在想什麼,這樣沒神魂?”貞觀一心虛,手自背後攀著她外婆,身卻歪到麵前去糾纏。她皺著鼻子,調皮說道:“我在想——要去叫阿公來看啊!嗬嗬嗬!”祖、孫兩個正笑著,因看見銀山的妻子又進來!她手中拿的香花,近前來給老人簪上;貞觀於是笑道:“哇!心肝大小瓣,怎麼我沒有?”銀山嫂笑道:“心肝本來就大小瓣啊——還說呢;這不是要給你的?”她一麵說,一麵拉了貞觀至一旁的床沿來坐;貞觀頭先被牽著手時,還有些奇怪,等坐身下來,才知她表嫂是有話與她說;伊湊著頭,趁著給貞觀衣襟上彆花時,才低聲說道:“以為你會去摘玉蘭呢!一直等你不來——”貞觀當然訝異,問道:“什麼事了?”銀山嫂雙目略略紅起,說道:“小蠻伊阿嬤這兩日一直收拾衣物,我們隻覺得奇怪,也不敢很問,到昨晚給我遇著,才叫住我,說是伊要上山頂廟寺長住——”“為什麼?”貞觀這一聲問得又急又促,以致她表嫂哽著咽喉,更有些說不出聲:“伊隻說要上碧雲寺還願——叫我們對老人儘孝,要聽二伯,眾人的話——”“這是為什麼?”“我也不知曉!昨晚就苦不得早與你說呢,你一直沒出房門;這邊又有人客。”“……”“阿姑,我隻與你一人講,彆人還不知呢!你偷偷與阿嬤說了,叫伊來問,阿嬤一加阻止,伊也就不敢去!”不論旁人怎樣想,貞觀自信了解她大妗,前日大舅和琉璃子阿妗要走時,伊還親自與他二人煮米粉湯——銀山嫂一走,貞觀猶等了片刻,才與她外婆言是:“阿嬤,你叫大妗來,問伊事情!”“怎樣的事情?”“阿嫂說:大妗要去廟寺住——詳細我亦不知!”她阿嬤聽說,一疊連聲叫喚道:“素雲啊!素雲——”她大妗幾乎是隨聲而到;貞觀聽她外婆出口問道:“你有什麼事情,不與我說了!我知道你也是嫌我老!”話未說完,她大妗早咚的一聲,跪了下去;貞觀坐在一旁,渾身不是處,隻有站起來拉她。她大妗跪得這樣沉,貞觀拉她不動,隻得搬請救兵:“阿嬤,你叫大妗起來——”眼前的婆媳兩個,各自在激動流淚。貞觀心想:阿嬤其實最疼這個大媳婦,然而,上年紀的人有時反而變成了赤子,就像現在:她外婆竟然是在跟她大妗撒嬌——“阿娘,媳婦怎會有那樣的心呢?”“若不是——”她外婆停停,又說:“你怎麼欲丟我不顧了!”“阿娘——”“有什麼苦情,你不能說的?”“我若說了,阿娘要成全我!”“你先說啊,你先說啊!”她大妗拭淚道:“光複後,同去的人或者回來了,或者有消息,隻有國豐他一直無下落;這麼些年來,我日日焚香,立願祈求天地、神明庇佑,國豐若也無事返來……媳婦願上淨地,長齋禮佛,了此一身——”連貞觀都已經在流淚,她阿嬤更是淚下涔涔;她大妗一麵給老人拭淚,一麵說道:“——如今他的人回來了,我當然要去,我自己立的願,如何欺的天地、神佛——隻是,老人麵前,不得儘孝了,阿娘要原諒啊!”她阿嬤這一聽說,更是哭了起來,她拍著伊的手,嘴裡一直說:“啊!你這樣戇!你這樣戇啊!”房內早擁進來一堆人,她二妗、三妗、四妗、五妗……眾人苦苦相勸一會,她阿嬤才好了一些,卻又想起說道:“不管怎樣,你反正不能去;你若要去,除非我老的伸了腿去了;如今,我是寧可不要他這個兒子,不能沒有媳婦,你是和我艱苦有份的——”“……”貞觀早走出房門來,她一直到廚前外院,才扭開水龍頭,讓大把的水衝去眼淚;人世浮蕩,唯見眼前的人情多——貞觀仆身水池上,才轉念想著大妗,那眼淚竟又是潸潸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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