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百日之後,她二姨正式搬過這邊來,與貞觀母子同住,自此朝夕相依,姊妹做伴。她二姨丈去世那年,貞觀還未出生呢;怎樣的緣故,並未聽人提起;二姨唯一的兒子,如今在高雄醫學院,說是成家以後,就要接伊去住。且說銀月姊妹每日上班經過這裡,總會進門請二位姑母的安,也探一探貞觀,說幾句話再走。這日大家都來過又走,單單一個銀蟾押後趕到,貞觀不免說她:“乾脆你把鬨鐘放在床下,也省得天天這樣!”銀蟾分明道:“今早我可是六點多即起的,怎知東摸西摸,又拖到現在,剛才是出門時被四嬸喊住,她叫你沒事去一趟呢!”外公家離此不過兩百公尺,雖說這三個月來,她是少去了,但偶爾經過,走動仍舊難免;如今她四妗這樣正經差人來說,還是頭一回。“有什麼事嗎?”銀蟾先是沒想到上麵來,此時看貞觀模樣,倒被她問住了:“沒有啊!有事情怎麼我會不知道?”說著她自己又想了一遍,才與貞觀道:“大概有什麼好吃的留給你;我再不走要遲到了!”貞觀看她上了腳踏車,風一樣的去得快,自己隻得返身來陪母親、二姨吃早飯,又洗過碗筷,這才稟明意思,往她外公家走。她外公家大門口,正好有個黑衣阿婆端了木盆出來,貞觀認出是個專門到各家廚房收洗米水,拿回去喂豬吃的老婦人。阿婆見著她帶孝的絨線,開口問道:“你就是水紅的女兒?”“我是!阿婆。”老婦人放了米湯,拉起貞觀的手,仔細看了她好一下:“你長得這樣像你阿爸……”貞觀覺得老人的手在抖,過一會才知道,伊原來是要抽出手去拭眼淚。“你阿爸是我這一生見過,心腸最好的人——”“……”貞觀無以為應,她低下頭去,又抬了起來,卻見阿婆的淚水,滲入伊臉上起皺的紋溝裡,流淌不下。她幫她擦了淚水,顧不了自己滴在手掌心的淚。阿婆等好了,又說:“你大的弟弟在台南讀一中,聽說成績怎樣好呢!唉!也是你阿爸沒福分。”等伊發覺貞觀已是兩眼皆紅時,連連說道:“你莫這樣了——都是我老阿婆招惹你!”“沒——有——”貞觀才擦眼淚,隻聽老婦人又問:“水雲現在不是住你厝裡?”“是啊!二姨來和我們做伴。”老婦人歎氣道:“水雲也可憐啊!廿出頭就守寡;你那個二姨丈,好漢英雄一般,六尺餘,百斤重,一條老虎吃不完,也是說去就去,人啊!——”阿婆走後,貞觀猶在門前小站些時,等心情略略平複了,這才踏步入來。出大廳即是天井,貞觀人尚未走到,先見著她四妗自內屋出來:“四妗!”“你可來了;阿嬤昨晚還念你呢!”“我去看阿嬤。”“等一下。”她四妗阻她道:“半夜鬨頭疼,翻到四五點才困的,你先來我房裡,有一封信要給你。”貞觀其實沒聽見伊最後一句講什麼,以致當四妗將信遞到她手上時,她還摸不清來路:“這是——”是一封素白的信,看看字跡,從不曾見過。不對!這字這樣熟識,這不是自己的筆跡嗎?她哪時給自己寫信來了?“奇怪是不是?也沒貼郵票?”她四妗反身去關衣櫥,一麵又說:“是大信寄來的,夾在給我的信裡。”原來是那個魚刺哽咽喉的男生!那個看武俠故事,燒破蚊帳的!這字為何就與自己的這樣像?世間會有這般相似的字嗎?——貞觀將它接過,在手中捏弄半天,一時卻不知如何處理。她四妗問她:“你不拆開來看嗎?大信托我轉給你——”“要啊——我在找——剪刀——”她四妗又說:“姑丈的事,他到前天才知的,你坐在這裡看吧,四妗先去買菜。”“哦——”四妗走後,貞觀摸著了剪刀,摸著、摸著,終於把封口鉸開——世上或許有字體相似之人,但會相像到這般程度嗎?她展信來讀,心上同時是一陣戰栗:“貞觀:”“這麼久沒有大家的消息,我因為有個指導教授生病(他今年七十,一直獨身),這些時都住到宿舍裡陪他,家中難得回去,昨天才聽家母說起令尊大人之事,甚悲痛,在此致問候之意,希望你堅強,並相勸令慈大人節哀!”她將信看了二遍,一時便折好收起,怎知未多久,卻又取出來,重行再看——。2經過這樣一次大變故,貞觀母親雖說逐漸、慢慢的好起,然而,體力與精神,都較往前差很多,因此她外婆生病的這些時,她母親要她住到這邊來,早晚侍奉湯藥,多少儘一點女兒心。老人家這次鬨頭疼,是患兩日即好,好了又發……如此拖了半個餘月,惹得一家人擔憂不說,連她住台南的大姨,都趕回來探望。姊妹之間,她大姨與貞觀母親最是相像,說是從前做女兒時,大姨丈從外地跑來,想偷看女方,怎知大姨婚嫁之齡,豈有街上亂走的?這下媒人隻有指著貞觀母親——那時還十二三歲,說是:這是伊小妹,生的就是這個模樣。在貞觀父親剛去世時,大姨到她家住了整整十天;貞觀每早晚聽伊這樣,相勸自己母親——水紅,死的人死了,活的還要過日子!而回來的這幾日,娘家的兄嫂、弟婦,個個異口同聲留伊,她大姨還是入晚即到貞觀家睡——為了重溫姊妹舊夢,更對遭變故的人疼憐。這晚,外婆房內擠滿請安的人;貞觀坐在床頭,正聽眾人說話,抬頭卻見她大姨提了衣物進來。“大姨,你不多住一天嗎?”“不行啊,車班老早看好了,我還叫銀城去買車票——今晚,我就睡這裡。”她三妗笑道:“——我就知哦:是來吃奶的!”眾人都笑起來;她大姨坐到床邊,才又說:“要說斷奶,我可是最早的一個!要笑你應該笑阿五,他吃到七、八歲,都上國校了,還不肯離嘴,阿娘在奶頭上抹萬金油、辣椒,他起先是哭,還是不放,阿娘沒辦法,隻好由他——”眾人又都笑起。“是怎樣斷的?”“他每日上學堂,都先得吃幾口,才要出門——”“站著吃嗎?”“當然站著;七、八歲了,阿娘哪裡抱得動,後來有同窗來等他一起上學,大概怕人看見,抑是被人笑了,這以後才不吃了——”連她阿嬤都忍不住笑起;一麵說:“水蓮,怎麼你都還記得?”“……”一房間的人,隻有她五妗有些不自然;貞觀看伊先是不好意思,因為人家說的正是伊丈夫,可是事情也實在有趣,所以伊想想也就跟著笑起來——“小兒子就是這樣!阿娘那時幾歲了?四十都有了,時間又隔得久,哪裡還有奶!”“……”入夜以後,請安的人逐一告退;銀蟾姊妹乃道:“大姑睡這邊,我們去銀月房裡——”“哪有需要呢——”她阿嬤和大姨同聲說道:“這裡夠闊的!再多兩個亦不妨!”貞觀早換了睡衣,傍著她大姨躺下,先還聽見母女二人談話,到後來,一邊沒回聲,原來老人家入眠了。阿嬤這兩日是好了,隻是精神差些,到底是上年紀的人……伊的頭疼看似舊症,事實是哭貞觀父親引起的;她父親幼喪父母,成家後,事嶽母如生身母親,阿嬤自然特彆疼這個女婿——貞觀拉一下蓋被、看看銀蟾二人已睡,乃轉頭問她大姨:“你看過二姨丈嗎?”突然這麼一句,她大姨也是未料著,停了好一下,才說:“你是想著什麼了?臨時問這項?”“我——早就想問了,……一直沒見過大舅和二姨丈!”房內隻剩下一小盞燈,貞觀在光暉下,看著大姨的臉,忽覺得伊變做母親:“阿貞觀,照你說的,我們姊妹三個,誰人好看?”貞觀想了一想,說是:“二姨皮膚極好,大姨和媽媽是手、腳漂亮……還有眉毛、眼睛,唉呀,我也不會比——”她大姨笑道:“你這樣會說話!其實,水雲還是比我們兩個好看,從前未嫁時,人家叫伊黑貓雲——”本省話,黑貓是指生得好,而且會妝扮、穿著的女子——她大姨這一句話,使得貞觀極力去想:二姨再年輕廿歲時,該是如何模樣?如果伊不必早歲守寡,如果沒有這廿年的苦節,她二姨真的會是四、五十歲一個極漂亮的婦人;然而,現在——貞觀覺得伊像是:年節時候,石磨磨出來的一袋米漿,袋口捆得牢緊,上麵且壓著大石頭,一直就在那裡瀝乾水分……她大姨又說:“你聽過這句話嗎——黑貓欲嫁運轉手——”運轉手是指開車的司機;好看的女子,要嫁就要嫁司機?這是什麼時尚?貞觀問道:“怎樣講呢?大姨。”“現在當然是過時了,它是光複前幾年,民間流傳的一句話;戰亂時,交通不便,物資實施配給,會開車的人特彆紅呢!”貞觀不難明白:從前,祖父他們,到台南要走三天,到嘉義要走一天半,在那樣的時日裡,一個車輛駕駛者,會是怎樣贏得女子的傾心,怎樣的使人對他另眼相看待。二姨丈原來是開車的!“是怎樣呢?”“戰爭最激烈那年,……你們都還未生呢!出世在那個時勢,也是苦難!”“……”“水雲帶著孩子,回這邊外家避空襲,你二姨丈剛好那日閒暇,就在自家魚塭,偷網了幾斤魚,從大寮直走路,提來這裡——”貞觀打斷話題道:“不對啊!既然二姨丈家的魚塭,怎麼能說是偷呢?”她大姨笑道:“你們現在是好命子,要吃什麼有什麼,那個時候哪有呢?日本人說兵士打仗,好物品要送到前線,物資由他們控製,老百姓不能私下有東西!”“……”“舉一個例,你三叔公那邊後院,不知誰人丟了甘蔗渣,日本人便說他家藏有私貨,調去問了幾日夜,回來身上截截黑——”“……三叔公到底有沒有吃甘蔗?”“哪裡還有甘蔗吃呢?”“……”“更好笑的日本人搜金子,他們騙婦人家:金子放在哪裡,全部拿出來——”“誰會拿出來?”“就是沒人拿,他們一懊惱,胡亂編話,說是——不拿出來沒關係,我們有一種器具,可以驗出來,到時,你們就知苦——”這樣哀愁的事,是連貞觀未曾經曆的人,聽了都要感歎——“配給,到底怎樣分呢?”“按等分級;他們日本人是甲等,吃、穿都是好份,一般老百姓是丙等——”“乙等呢?”“那些肯改祖宗姓氏,跟著他們姓山本、岡田的,就領二等物資——”“認賊做父——”貞觀哇哇叫道:“姓是先人傳下,豈有改的?也有那樣欺祖、背祖的人嗎?”“有啊,世間的人百百種——”“……”貞觀停了一會,又問回原先的話:“二姨丈既是走路來,是不是半途遇著日本兵?”“……”她大姨搖搖頭,一時說不出話來;貞觀想著,說道:“大姨——我們莫再講——”“——我還是說給你知道,你二姨丈是個有義的人;他來那日,天落大雨,又是海水倒灌,街、路的水,有二、三尺高……”“……”貞觀不敢再問,她甚至靜靜躺著,連翻身都不敢翻一下。“你二姨丈披蓑戴笠,沿途躲飛機和日本兵,都快走到了——”“……”貞觀的心,都快跳出腔來。“——是在莊前,誤將魚塭做平地,踏陷下去……到第三天,才浮起來——”“……”貞觀閉起眼,想著二姨丈彼時的困境:半空有炸彈、飛機,地麵有崗哨、水患;大寮裡到此,要一個小時腳程;他這樣一路驚險,隻為了對妻、子儘情——人間有二姨丈這樣的人,世上的百般事情,又有什麼不能做呢?“百日之後,居然還有人來給水雲說親……唉,這些人!”貞觀心內想:二姨是幾世做人,都想他的情想不完,伊豈有再嫁的?姨、甥兩個相對無言,都有那麼一下了,貞觀忽地推被坐起,就著燈下看表。“唉呀,十點過了——”“有什麼事嗎?”“阿嬤要聽‘七世夫妻’的歌仔戲,叫我喊伊起來——”她一麵說,一麵下床來扭收音機;她大姨打著嗬欠道:“再轉也隻有戲尾巴了,聽什麼呢?明晚再說吧——你幾時來台南玩?”“好啊——”貞觀應一聲,正準備關掉旋鈕,此時,那會說話的機體,突然哀哀一陣幽怨;是條過時的老歌:“——春天花蕊啊,為春開了儘——”……前後怎樣,她都未聽明白,因為隻是這麼一句,已經夠魂飛魄散,心折骨驚了——春天花蕊啊,為春開了儘——旋律和唱詞,一直在她心內回應;她像是整個人瞬間被磨成粉,研做灰,混入這聲韻、字句裡——應該二姨是花蕊呢?還是姨丈?貞觀由它,倏地明白:情字原是怎樣的心死,死心;她二姨夫婦,相互是花蕊,春天,都為對方展儘花期,綻儘生命!房內的人都已入睡;貞觀悄聲在靠窗的一邊躺下,當她抬頭望夜空,忽地想起“此情問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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