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拳頭敲門的咚咚聲,把他從深沉得連夢也沒有的酣睡中喚醒。一個尖銳的聲音喊道:“嗨!早飯預備好啦。”他跳起來。在什麼地方——?啊!他看見她們已經在吃桔子醬了,就在斯苔拉和莎比娜中間的空位上坐下。莎比娜端詳了他一下,說:“我說,你要趕快,我們九點半就要出發了。”“我們上伯裡赫德去,老朋友;你一定得去!”艾舍斯特想:“去!不可能。我得準備東西回去了。”他瞧著斯苔拉。她很快地說:“一定去!”莎比娜附和說:“你不去就沒趣啦。”弗蕾達站起來,走到他的椅子背後。“你一定得去,要不然我可要拉你的頭發了!”艾舍斯特想:“好吧——再等一天——仔細想想!再待一天!”於是他說:“就去吧!你不用揪頭發!”“好呀!”在車站上他想再發個電報給農莊,但是寫好——又撕了;他說不出又不回去的道理。到了布裡克瑟姆,他們換乘一輛十分窄小的遊覽馬車。艾舍斯特擠在莎比娜和弗蕾達中間,他的膝頭碰著斯苔拉的膝頭,大家玩著“捉拿馬屁鬼”的遊戲;他心頭的愁悶都被歡樂代替了。在這為了再仔細想想而多停留的一天裡,他實在無心去想!他們賽跑、摔跤、赤著腳在淺水裡走——今天誰也不想遊泳——他們唱著輪唱歌曲,玩著各種遊戲,把帶來的食物全部吃得乾乾淨淨。在回去的時候,坐在那狹窄的遊覽馬車裡,兩個小姑娘都靠在他身上睡著了,他的膝頭仍舊擦著斯苔拉的膝頭。三十個小時以前,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三個淡黃色腦袋中的任何一個,這似乎是不能相信的。在火車裡,他跟斯苔拉談到詩歌,發現了她喜愛哪些詩人和詩篇,並且把自己喜愛的告訴了她,感到一種令人高興的優越感;最後她突然用很低的聲音說:“菲爾說你不相信人死後還有靈魂,弗蘭克。我想這是可怕的。”艾舍斯特很窘,他低聲說:“我既不相信也不是不信——我實在不知道。”她迅速地說:“這我可受不了。那樣的話,活著還有什麼用呢?”看著那兩道緊鎖的往兩邊斜起的美麗的眉毛,艾舍斯特回答:“我不讚成為相信而相信。”“但是,如果人死後就沒有靈魂的生活,那麼為什麼要希望複活呢?”說著,她正正地注視著他。他不想傷她的感情,但是憋不住的支配欲使他又說道:“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很自然地總是想永遠活下去;這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也許就隻是這麼回事啦。”“那麼,你到底相信不相信聖經呢?”艾舍斯特想:“現在,我可真的要傷她的感情了!”“我相信‘山上的講道’,因為它是那麼美,而且是永遠適用的。”“可是你相信不相信基督是神聖的呢?”他搖搖頭。她馬上把臉向著窗子;他驀地又想起梅根的禱告來,那是尼克告訴他的:“上帝保佑我們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除了她,誰會為他禱告呢?她這時一定在等他,等他走過那個小巷哩。他突然想:“我真是個壞蛋!”那天晚上,這個想法不斷兜上他的心頭,但是,正如並不是少見的那樣,每次這樣想時的沉痛卻愈來愈淡,直到最後,仿佛做壞蛋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了。而且,說來奇怪,他不知道到底是決心回去看梅根,還是決心不回去看她,才是壞蛋。他們在一塊兒玩牌,後來兩個孩子被打發去睡了,斯苔拉就去彈鋼琴。艾舍斯特坐在差不多是幽暗的窗口的坐位裡,打那兒遠遠地瞧著坐在幾支洋燭中間的斯苔拉——瞧那長在細長、潔白的脖子上的美麗的腦袋隨著雙手的動作而俯仰。她彈得很熟練,沒有多少表情;但是,她構成了一幅何等樣的圖畫!那淡淡的金黃的光輝,一種天使的氣氛,滯留在她的周圍。在這搖動著身體、穿著白衣、長著天使般腦袋的姑娘麵前,誰能有情欲之念或非分之想呢?她彈奏著舒曼的一支曲子,叫做“Warum?”。這時哈利德拿出支長笛來,那迷人的情調就給破壞了。後來,他們叫艾舍斯特唱一本舒曼歌曲集裡的歌,斯苔拉給他伴奏,正唱到“Ichgrollenicht”的時候,兩個穿藍色睡衣的小家夥溜了進來,想躲在鋼琴底下。晚會在混亂中收場,莎比娜管這叫做“快樂的喧鬨”。當天晚上,艾舍斯特幾乎沒有睡著。他在床上翻來翻去,苦苦地思量。最近這兩天強烈的家庭親熱氣息,哈利德家的這種特殊氣氛的力量,似乎把他團團圍住了,使得那個農莊和梅根——甚至連梅根——都似乎不真實了。難道他真的向她求過愛,真的答應過帶她去同居嗎?他一定是受了春天、夜和蘋果花的迷惑!這五月的狂熱隻能把他們兩個都毀啦!要娶她——娶這不滿十八歲的單純的孩子為妻的念頭,現在使他充滿了恐懼,儘管這個念頭還能刺激他,還能激蕩他的熱血。他自言自語說:“真可怕,我乾的什麼——真可怕!”舒曼的樂聲悸動著,跟他那發燒似的思想交織在一起,斯苔拉的神態冷靜、皮膚白皙,頭發金黃的形態,還有那俯著的脖子和圍繞著她的那種奇怪的天使的光輝,又出現在他的眼前。“我一定是——一定是瘋啦!”他想。“我著了什麼魔啦?可憐的小梅根!‘上帝保佑我們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我要跟您在一塊兒——隻要跟您在一塊兒!’”他把臉埋在枕頭裡,抑製住一陣啜泣。不回去是可怕的!回去呢——更加可怕!感情這東西,你在年輕的時候,一旦果真把它發瀉了,就會失掉折磨你的力量。他想:“有什麼了不起——就不過親了幾下——一個月就全忘啦!”——於是他睡著了。第二天上午,他把支票兌取了現款,但像逃避瘟疫似的避開那家給他留著那件淡灰色女服的店鋪,卻給自己買了幾樣日用必需品。他整天心情很怪,對自己懷著一種惱怒的情緒。過去兩天的那種求之不得的叨念沒有了,心頭是一片空虛——全部強烈的渴望都化為烏有,好像已經在那一陣熱淚中得到了滿足。吃過茶點後,斯苔拉把一本書放在他旁邊,羞澀地說:“你看過這本書嗎,弗蘭克?”原來是法拉爾的《基督傳》。艾舍斯特笑了笑。她那麼關心他的信仰,他覺得好笑,但卻是很感人的。同時也許又是傳染性的,因為他開始情不自禁地直想為自己辯護,如果不是想改變她的信仰的話。晚上,兩個孩子和哈利德在補蝦網,他說:“依我看來,在正統的宗教背後,老存在著酬報的觀念——做了好事,你就能得到些什麼;這無異是乞求恩德。我想這根源全在於恐懼。”她正坐在沙發上,用一根繩子打拱結,聽到這句話,馬上抬起頭來。“我認為宗教要比這深刻得多。”艾舍斯特又感覺到那種支配的欲望。“你以為是這樣,”他說;“但是響往報答是咱們大家的老根!要究明這老根的底細,可不是容易的!”她不解地皺緊眉頭。“我覺得不懂你的話。”他固執地繼續說:“好,你想,那些最虔誠的宗教徒,是不是就是那些覺得這現世的人生沒有完全滿足自己欲望的人?我相信做個好人,因為做好人本身是件好事。”“那麼,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現在她看去多美——跟她好是容易的事!於是他點點頭,說:“我說,教給我,這結是怎樣打的!”在撥弄那根繩子的時候,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他覺得十分快慰。後來他上床睡覺,便有意地老想著她,把自己裹在她那漂亮、文靜而姊妹般的光輝裡,好像裹在一件防身衣裡一般。第二天,他發現大家已經安排好,打算坐火車到陶特納斯去,在伯裡波默羅古堡野餐。他跟大家一起坐上馬車,背向馬坐在哈利德的旁邊,心裡還是堅決要把過去忘掉。接著,在海濱,快到火車站附近那個拐彎的地方,他的心幾乎跳到了嘴裡。梅根——就是梅根!——正在遠處小路上走著,穿著她那條舊裙子和短上衣,戴著那頂蘇格蘭圓帽,仰起了頭看行人的臉。他本能地舉起手來遮掩,然後便假裝擦除眼睛裡的塵埃;但是從手指縫裡,他仍舊看得見她在走動,不是踏著她那自由自在的鄉下人步子,而是搖搖晃晃,迷迷惘惘的,怪可憐的樣子——好像小狗失掉了主人,不知道應該向前,還是向後——不知道往哪裡去。她怎會這樣到這裡來的?她是憑什麼借口出來的?她抱著什麼希望?車輪滾滾,載著他離她越去越遠,他的心發出反抗和呼叫,要他把車停住,離開車,到她那裡去!馬車拐彎向火車站駛去的時候,他再也按捺不住,便推開車門,咕噥說:“我忘帶東西了!走吧——彆等我!我坐下一班車到古堡跟你們會合!”他跳出去,一個踉蹌,轉了幾個身,便站住了腳跟,然後向前走去;馬車繼續前進,哈利德兄妹都覺得十分驚異。從拐角上,他剛剛望得見梅根正在前麵很遠的地方。他跑了幾步,便止住自己,放慢步子走著。每走一步,離梅根愈近,離哈利德一家人愈遠,步子就愈加緩慢。這次看見她——這能使形勢發生什麼變化呢?自己去見她。和由此必然產生的後果,怎樣才能顯得不那麼醜惡呢?無庸諱言,自從遇見哈利德一家人之後,他已經漸漸確切地感覺到他是不會跟梅根結婚的了。如果他們結合的話,那不過是一段荒唐的戀愛生活,一段不安的、悔恨交集的、彆扭的生活——接著——不錯,接著他就會厭倦,就因為她給了他一切,她是那麼單純、那麼信任,那麼像朝露一般。而朝露——是不長久的!那個褪了色的小圓點,她那蘇格蘭圓帽,遠遠地在前麵搖晃著:她抬頭瞧每個行人的臉,瞧每家人的窗子。有哪個男子經曆過這樣殘酷的考驗呢?不管怎麼辦,他覺得他總是個禽獸了。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使一個過路的護士轉過頭來向他盯了一眼。他看見梅根停住腳步,靠在防波堤上,瞧著海;於是他也停了腳步。很可能她從來沒有見過海,因此在這憂患中也禁不住要流覽一下景色。“不錯——她什麼也沒有經曆過,”他想:“她的一切都還在前頭哩。可是僅僅為了幾個星期的熱戀,我會毀了她的一生。我寧願自己吊死,也不乾這個!”突然他似乎看見斯苔拉的沉靜的目光注視著他,前額上那綹柔軟的頭發在風中飄拂。啊!那樣做會是發瘋,會意味著放棄他所尊敬的一切,放棄他自己的自尊心。他回頭快步向車站走去。但是,回憶中那個可憐的、迷惘的小小身影,那雙在行人中尋找的焦急的眼睛,又在十分強烈地折磨著他,叫他受不了,於是他重新回身向海走去。那頂帽子已經看不見了;那小小的有色圓點已經消失在中午的人流中。生活有時似乎把一樣東西迅速推開,使你拿不到手,這時你會有如饑似渴的感覺,就是在這種饑渴的感覺和熱切的想望的推動之下,他匆忙地向前走去。什麼地方也找不到她;找了半個鐘頭,他便在海岸的沙灘上趴下了。他知道,要找到她,隻要到車站等她,她尋找沒有結果,便會回車站乘火車回家;或者,他自己乘車回農莊去,她一回家便看見他了。但是,他躺在沙灘上不動,瞧著周圍一群群玩著小鏟小桶漠不關心的孩子。她那個彷徨無主、東找西尋的小小身影所引起的憐憫,幾乎淹沒在他那血液的春情奔流中了;原來現在剩下的全是放浪的感情了——那騎士精神的部分,以前是有過的,此刻已經消失了。他再次渴念著她。渴念她那熱吻、她那柔軟小巧的身體、她那放任、她那全部銳敏熱烈而不受禮教約束的感情,渴念著那天晚上在月光明亮的蘋果樹下的那種奇情異景;他強烈得可怕地渴念著這一切,像牧神渴念著林間的仙女一樣。那明亮的有鱒魚的小河裡的潺潺流水,金鳳花的耀目的光彩,老“野人”光顧的岩石,布穀鳥和綠色啄木鳥的啼聲,貓頭鷹的呼呼的叫聲;還有那紅色的月亮從天鵝絨般的黑色雲九*九*藏*書*網朵裡窺視著生氣勃勃的一片白茫茫的蘋果花;還有在窗口的她的臉——差一點兒就可以接觸到——那樣的為愛情而出神;還有在那蘋果樹下,她的心貼著他的心,她的嘴唇回答著他的嘴唇——這一切都包圍了他。但是,他躺著不動。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抗拒著憐憫和這種強烈的渴望,使他癱瘓在溫暖的沙子裡的呢?是三個亞麻色的腦袋,一張長著親切的淡藍眼睛的漂亮的臉,一隻緊握著他的手的纖小的手,一個叫著他的名字的活潑的聲音——“那麼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不錯,還有一種氣氛,仿佛是在一個圍牆裡的古老的英國花園中,其中有石竹和矢車菊,有玫瑰,有熏衣草和那丁香的香味——玉潔冰清,一塵不染,幾乎是神聖的——這一切都是純潔和美好的,都是從小受的教養使他能夠體會的。這時他突然想道:“她可能又到這海濱來,那就看見我了!”他站起來,向遠在海灘一端的岩石走去。在那裡,冰涼的水花濺在臉上,他可以更加冷靜地思考。回到那個農莊去,在野外的樹林裡、在岩石間去愛梅根,周圍的一切都是荒野的,又都是跟這種事情相稱的——這個,他知道,是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把她移植到大城市裡去,把像她這樣一個完全屬於大自然的人關在一套公寓房間裡——他的詩人氣質對此是有反感的。他的熱情將隻是一種官能的放縱,很快就會過去;在倫敦,她那種天真無知,她的缺乏一切文化教養,都隻能使她成為他的秘密玩物——不可能再是彆的。他坐在岩石上,兩隻腳掛在一潭淺綠的海水上搖晃著,海水正從這裡退出:他這樣坐得愈久,對這一點就看得愈清楚。現在,仿佛是她的胳臂和她的整個身體正在從他身上慢慢地、慢慢地滑下去,落到了水潭裡,將要被海水帶到海裡去;她仰視著,她那失神的臉色帶著央求的目光和濕漉漉的黑發——這又縈繞他、侵擾他、折磨他!最後,他站起來,爬上低矮的石壁,往下走進一個隱蔽的海角。也許在海裡,他可以恢複自製——消滅這陣狂熱!他脫下衣服,遊了出去。他要使自己疲倦,好丟開一切,就不管好歹地遊著,淤得又快又遠;接著,他又毫無理由地害怕起來。如果不能遊回岸邊,如果潮水把自己卷走,或者抽起筋來,像哈利德似的,那怎麼辦!他轉身往裡遊。那紅色的山壁看去似乎很遠。如果他淹死了的話,他們會發現他的衣服的。哈利德一家會知道的;但是梅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在農莊裡是不訂報的。於是他又想起菲爾·哈利德的話:“劍橋的一個姑娘,本來我可以——幸虧我沒有對她做虧心的事!”在這沒來由的恐懼時刻,他發誓不對她做虧心的事。於是,他的恐懼消失了;他很容易地遊了回去,在陽光下曬乾身體,穿上衣服。他有點兒傷心,但是不再悲痛了;至於他的身體,那已經神清氣爽了。在艾舍斯特這樣年輕的時候,憐憫並不是強烈的情緒。他回到哈利德家的起坐室裡,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頓茶點,覺得很像是發了燒剛好似的。一切都顯得新鮮和爽朗;茶,奶油吐司加果醬,都異乎尋常地好吃;煙草從來沒有那麼香。他在空屋裡來回走著,東摸摸,西瞧瞧。拿起斯苔拉的針線籃,他擺弄著那些線團和一綹色彩鮮豔的絲線,聞聞斯苔拉放在線團中間的一個裝著車葉草的小香袋。他坐在鋼琴前麵,用一個手指彈著曲子,心裡想:“今天晚上她會彈琴的;我要看她彈;瞧著她使我很舒服。”那本書還留在她放在他身旁的地方,他拿起來,想看。但是梅根的淒楚的小身影立刻又出現了,於是,他站起來,靠在窗口,聽新月飯店花園裡的畫眉鳥歌唱,凝視著樹下夢一般的藍色的海。一個仆人進來收走茶點,他依然站著,吸著傍晚的空氣,竭力什麼也不想。接著,他看見哈利德兄妹打新月飯店的大門進來了,斯苔拉稍稍走在菲爾和兩個孩子前麵,大家都拿著籃了。他本能地退縮了。他的心剛受過那麼嚴酷的折磨,突然看到斯苔拉,就有些怕接觸,然而卻又需要這種接觸的親切的安慰——一麵抱怨對他的這種影響,一麵又渴求這影響的那種寧靜的純潔無邪的氣氛,以及瞧著斯苔拉的臉的時候所獲得的快感。他靠在鋼琴後麵的牆上,看她走進來站著屋裡,神色有點兒發呆,好像很失望似的;然後她看見了他,便露出微笑,笑得那麼快,那麼明朗,使艾舍斯特既覺得溫暖,又感到惱火。“你根本沒有來找我們,弗蘭克。”“沒有;我有事不能來。”“瞧!我們采來了這樣可愛的晚紫羅蘭!”她伸出握著一束紫羅蘭的手。艾舍斯特把鼻子湊過去,心頭激起了種種迷惘的渴望,可是他又看見梅根仰起焦急的臉注視著行人,立刻就冷了半截。他說了一句“多好啊!”便走開了。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裡,聽得兩個孩子正走上樓梯,為了避開她們,他便一歪身倒在床上,兩條胳臂交叉著放在臉上,就這樣躺著。現在,他覺得事情已經真正作了決定,梅根已經放棄;他恨起自己來,幾乎也恨起哈利德兄妹來,還恨他們那種英國式家庭的健康幸福的氣氛。他們為什麼偏偏碰巧到這裡來,驅逐了他的初戀——而且向他表明,他即將是一個普通的勾引女性的好色之徒而已?斯苔拉有什麼權利用她那潔白羞澀的美貌,使他確切地知道自己決不會跟梅根結婚,而且在徹底破壞了這件事之後,給他帶來了這樣刻骨難忘的愧悔和這樣的憐憫?梅根這時總該回家了,由於可悲的尋找而筋疲力儘了——可憐的小東西!——說不定還在盼望到家能夠看見他哩。艾舍斯特咬著袖子,抑製悔恨交迫的呻吟。他去吃晚飯的時候,悶悶不樂,一聲不響,他這種情緒甚至對兩個孩子也投下了一層陰影。這個晚上過得很陰鬱,大家的脾氣都不大好,因為他們都疲倦了;他幾次看見斯苔拉在瞧他,流露出委屈和迷惑的神色,這使心情不好的他反而高興。他睡得很糟,一早起來,便走了出去。他來到海灘上。獨自待在寧靜的、藍色的、陽光照耀的大海的邊上,心頭稍稍輕鬆了點兒。真是個自負的笨蛋——以為梅根會那麼難受!隻要過一兩個星期,她就差不多全忘了!他呢——不錯,他會獲得善報!一個善良的年輕人!如果斯苔拉知道的話,她會祝福他,因為他抵抗住了她相信的那個惡魔;他冷酷地笑了一聲。可是慢慢地,大海和天空的寧靜和美,還有那些飛藏書網著的寂寞的海鷗,卻使他感覺羞愧,他遊泳了一陣子,便回去了。在新月飯店的花園裡,正是斯苔拉坐在一張折凳上畫畫。他偷偷走到她背後。你瞧,她是多美:專心致誌地彎著身子,端著畫筆,估量著遠近大小,皺著眉頭。他溫和地說:“斯苔拉,昨天晚上我太不好了,請你原諒。”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臉漲得緋紅,習慣地迅速說:“沒有什麼。我知道有件什麼事兒。朋友之間這是不要緊的,是不是?”艾舍斯特回答:“朋友之間——咱們是朋友了,是不是?”她仰臉看著他,使勁地點頭,那排上齒又閃露在快速而明朗的微笑中了。三天後,他和哈利德兄妹同行,回到倫敦去。他沒有寫信到農莊去。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第二年四月的最後一天,他和斯苔拉結婚了……。以上就是艾舍斯特在銀婚日那天靠牆坐在金雀花中間的回憶。就在這個現在他擺開了食物的地方,當初他第一次看見梅根映著天空站著。為什麼偏偏這樣湊巧!他心頭激起一陣渴望,要下去再看看那個農莊和果園,還有那吉卜賽鬼出沒的草地。去一遭不會花很長的時間;斯苔拉也許要過一小時才過來呢。這眼前的景物,他記得多麼清楚——屋後的那座陡峭的草山,山頂上的那幾棵樹!他在農莊的大門口站停了。矮矮的石屋,水鬆構成的門廊,開花的紅醋栗——絲毫沒有改變;連那張陳舊的綠漆椅子也仍舊在窗下的草地上,那天晚上他正是站著這裡向她伸出了手接那鑰匙的。接著,他轉身朝小巷裡走去,站著倚在果園的門上——這個破敗的灰色大門,也跟當初一樣。甚至還有一口黑豬,在那邊樹木間走來走去。是真的過了二十六年,還是他做了一個夢,現在醒來,而梅根正在那棵大蘋果樹下等他呢?他不自覺地抬起手來摸摸花白的胡子,終於使自己回到了現實中。推開大門,他向前走去,穿過那些雜草酸模和蕁麻,直走到河邊,找到了那棵大蘋果樹。沒有改變!除了青灰色的鮮苔更多一點兒,增添了一兩個枯枝之外,彆的都跟那天晚上一樣,那時,他在梅根去後,抱住了這長鮮苔的樹身,吸著它的木香,而頭頂沐著月光的蘋果花似乎活了起來,在呼吸——這些仿佛都僅僅是昨天晚上的事。在這早春時節,已經有幾顆芽發出來了;畫眉鳥正在高聲歌唱,一隻布穀鳥叫著,陽光燦爛而和暖。一切都跟過去一模一樣,令人能難以置信——那水聲潺潺的有鱒魚的小河。那狹小的池子——他每天早晨都泡在裡麵,把水潑在側腹和胸膛上;而在那邊荒野的草地裡,依然是那山毛櫸林子和那塊據說有吉卜賽鬼去坐的大石頭。然而,青春永逝了,愛情和甜情蜜意消磨儘了,艾舍斯特感覺到像有什麼東西卡住了脖子似的,當然+謖庋讕拔薇叩拇蟮厴希嗡?是應該儘情歡樂的,就像這天和地包含著無限歡樂一樣!但是實際上呢,卻辦不到!他走到河邊,俯視著池子,心裡想:“說什麼青春和春天!誰知道,它們都怎麼樣兒了?”這時,他突然怕碰到個什麼人打斷他的回憶,便回到小巷,抑鬱地由原路重新來到十字路口。汽車旁邊有一個灰胡子的老雇農,拄著拐杖,在跟司機說話。一見他來到,老雇農馬上停止談話,好像犯了不敬之罪似的,用手碰一下帽簷,打算瘸著腿往小巷裡走去。艾舍斯特指著那青青的狹長土墩。“這是什麼,你能告訴我嗎?”老頭兒站住了,他的神色似乎說:“先生,你找對人啦!”“是個墳,”他說。“可是為什麼葬在這野地方呢?”老頭兒微笑著。“這裡有個故事,您可以這麼說。講這個故事,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許多人都問起這個草皮土墩的來曆。在這兒附近,我們都管它叫‘姑娘墳’。”艾舍斯特遞過自己的煙袋荷包。“抽一筒?”老頭兒又碰一下帽簷,慢慢地裝滿一隻古老的粘土煙鬥。他的兩隻眼睛打一團皺紋和頭發中間向上瞧著,還是挺明亮的。“如果您不見怪的話,我想坐一坐——我的腿今天有點兒不好受哩。”說著,他就在長草皮的土墩上坐下了。“這墳上總有一朵花兒放著。它也並不太冷清;現在,有許多人經過這兒,坐著他們的新汽車,穿著新衣服——跟過去的日子不一樣啦。她在這兒有好多伴兒呢。她是個自殺的可憐人。”“明白了!”艾舍斯特說。“葬在十字路口。我不知道這風俗還流行著。”“啊!可是,這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兒。那時我們這裡的教區牧師是個十分敬神的。讓我想,到下個米迦勒節,我領養老金就有六年啦,可是出事那年我才五十呢。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對這件事兒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了。她住在離這兒很近的地方,就在我常去乾活的納拉科姆太太家的農莊上——現在是尼克·納拉科姆當家啦。我還給他乾點兒零活呢。”艾舍斯特靠在大門上,正在點他的煙鬥,他那兩隻彎著的手在臉前停留了好一會兒,雖然火柴早已熄滅了。“還有呢?”他說,自己覺得嗓音沙啞而奇怪。“她是百裡挑一的,可憐的姑娘!我每回經過這兒,都要放一朵花兒。她是個美麗的好姑娘,雖然他們不答應把她葬在教堂裡,也不答應葬在她自己指定的地方。”老雇農停了停,把一隻毛茸茸的、因艱苦的勞動而變了形的手,平放在墳上的野風信子旁邊。“還有呢?”艾舍斯特說。“可以這麼說,”老頭兒往下說,“我想是為了鬨戀愛——雖然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哪知道姑娘們的心事,那不過是我的想法。”他的手捺著墳上的草皮。“我很喜歡這姑娘——不知道有誰不喜歡她的。可是她太好心腸了——毛病就出在這兒,我想。”他抬起頭來。艾舍斯特的嘴唇在胡子底下哆嗦著,他又咕噥道:“還有呢?”“那個時候是春天,也許正是現在這光景,要麼還要晚一些——開花的季節——有一個大學裡的年輕的先生,住在這農莊上——人也是挺好的,就是有點兒顛三倒四。我很喜歡他,看不出他們兩個有什麼關係,不過依我想,他打動了姑娘的心。”老頭兒打嘴裡拿出煙鬥,吐了口唾沫,繼續說:“您瞧,有一天他突然走啦,從此就沒有回來。他的背包和一些東西,現在都還保存在這兒呢。使我一直想不透的是——他再也沒來要這些東西。他的名字叫阿舍斯,要不也跟這差不離兒。”“還有呢?”艾舍斯特又說。老頭兒舐一下嘴唇。“她什麼也沒有說,可是打那天起,她變得好像昏頭昏腦啦,完全不正常啦。我這輩子沒見過一個人變得那麼厲害的——從來沒見過。莊上還有一個年輕人——名字叫做喬·比達福德,對她也是挺好的,我猜他那種親熱體貼勁兒,常常折磨著她。她變得瘋瘋顛顛的。有時候,傍晚我趕牛回來,老看見她;她站在果園裡那棵大蘋果樹底下,直瞪瞪的瞧著前麵。‘呀,’我總想,‘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可是你叫人瞧了太可憐啦,這準沒錯兒。’”老頭兒重新點著煙鬥,沉思地抽著。“還有呢?”艾舍斯特說。“記得一天我問她:‘什麼事兒,梅根?’——她叫梅根·戴維,是威爾士人,跟她姑母納拉科姆老太太一樣。‘你是有心事啦,’我說。‘不,吉姆,’她說,‘我沒心事。’‘有,你有心事!’我說。‘沒有,’她說著兩顆眼淚滾了下來。‘你哭啦——那又為什麼呢?’我說。她把手掩在心口,‘我難受,’她說;‘可是很快會好的,’她說。‘不過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吉姆,我希望葬在這兒這棵蘋果樹底下。’我笑啦。‘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說;‘彆傻。’‘不,’她說,‘我不傻。’好吧,我知道姑娘們的脾氣,也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兩天後,大概傍晚六點光景,我趕著小牛經過,看見河裡躺著個黑胡胡的東西,就在那棵大蘋果樹附近。我對自己說:‘難道是口豬——豬走到這地方,真好笑!’我走過去一瞧,才看清楚啦。”老頭兒打住了;他的眼睛向上瞧著,目光明亮,神色痛苦。“就是那姑娘,在狹窄的小池裡,那是一塊大石頭堵住了水變成的——我看見那年輕的先生在這裡洗過一兩回澡。她趴著躺在水裡。有一棵金鐘花打石縫裡長出來,正好在她的頭頂。我瞧了她的臉,十分可愛,十分美,像娃娃的臉那麼平靜——真是美極啦。大夫瞧了說‘就那麼一點兒水,要不是著了迷,是死不了的,啊!瞧她的臉,她正是著了迷。真美——害得我傷心地哭了一場!那時候已經六月啦,可是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找來剩下的一點兒蘋果花,把它插在頭發裡。所以我才認為她是著了迷,這樣打扮了去走這條路。可不是!水還不到一英尺半呢。不過我要告訴您一件事——那個草地裡有鬼呢。這個,我知道,她也知道;誰也不能叫我相信那兒沒有鬼。我把她對我說過的話告訴大家,就是說她要葬在那棵蘋果樹底下。可是,我想這一說倒使他們變了主意——看起來太像是她存心要尋短見的;他們就把她葬在這兒啦。那時候,我們的教區牧師是十分認真的,他是十分認真的。”老頭兒又用手捺著墳上的草皮。“看起來真是了不起,”他慢慢地補充說,“姑娘們為了愛情,會乾出這樣的事來。她是個好心腸的;我猜她的心是碎啦。可是我們到底什麼都不知道呀!”他抬起頭來,好像等待對方稱讚他講的這個故事,但是艾舍斯特早已走了過去,仿佛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似的。在小山頂上,就在他擺好了野餐的那個地方再過去一點兒,他挑了個彆人看不見的處所,趴在地上。他的德行獲得了這樣的報應,愛的女神“塞浦琳”就是這樣報了她的仇!在他那蒙朧的淚眼前麵,現出了梅根的臉,淺黑的濕頭發裡插著那枝蘋果花。“我做了什麼錯事?”他想。“我到底做了什麼呀?”但是,他無法回答。春天,春天的激情,春天的花和歌——他和梅根心裡的春天呀!莫非就隻因為愛神要找一個犧牲者!那麼,那個希臘人是對的——《希波勒特斯》裡的話直到今天還是真實的!因為愛神的心如癡如狂,他的翅膀發著閃閃金光;當他創造出了他的春天,眾生拜倒春的魔力跟前;一切野生的年青的生命,無論在小河、大海和峻嶺,無論出生自大地的泥土或呼吸在紅色的陽光中;而且還有人類。寶座高據,塞浦琳,你獨自群臨萬眾!那個希臘人是對的!梅根!梅根!打山上走來的可憐的小梅根!在那棵老蘋果樹底下等待著、張望著的梅根!死了的,打上美的烙印的梅根!……有個聲音說:“呀,你在這裡!瞧!”艾舍斯特站起來,接過妻子的速寫,默默地呆視著。“前景畫得對嗎,弗蘭克?”“對。”“可是似乎缺少了點兒什麼,是不是?”艾舍斯特點點頭。缺少?缺少的是那蘋果樹、那歌聲和那金子!1916年黃子祥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