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車廂沒有按照編號排列,費了我一番工夫才找到四十八號車廂,酒紅車身上標著三十公分高的金字“班齊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馬戲團”。閃亮的新漆下麵微微凸起一排字的形狀,看得出是“克斯蒂兄弟馬戲團”。“雅各!”瑪蓮娜的聲音從一扇窗戶飄下來。幾秒後,她出現在車廂尾端的平台,倚著欄杆揮手,裙子在翻飛。“雅各!噢,真高興你能抽空,請進呀!”“謝謝。”我說,四周看了一下,爬上車廂,跟著她踏上車廂內的走道,進入第二扇門。三號包廂很漂亮,而且名不副實,非僅占據半節車廂,還有至少一間多出來的房間,用一塊厚實的天鵝絨簾子隔開。客廳嵌著胡桃木牆板,鋼製家具,一隅擺著餐桌椅,外帶小巧的廚房。“彆拘束,坐呀。”瑪蓮娜說,招我過去。“奧古斯特馬上就來。”“謝謝。”我說。她坐在我前麵。“哎呀,”她又蹦起來,“都忘了禮數啦,要啤酒嗎?”“謝謝,那太帥了。”她從我身邊經過,連忙去開冰櫃。“羅森布魯太太,可以請教一件事嗎?”“哎呀,叫我瑪蓮娜就好。”她說,打開瓶蓋。她斜斜拿著一隻高腳杯,從杯緣徐徐斟酒,以免出現泡泡。“想問什麼就問吧。”她將酒杯遞給我,回去倒第二杯。“怎麼火車上每個人都有這麼多酒?”“我們每一季剛開始的時候,總會去一趟加拿大。”她再度落座。“他們的法律比我們文明多了。乾杯。”她舉杯。我和她碰碰杯子,啜了一口,是冰涼、清爽的貯陳啤酒。帥呀。“過邊境的時候不會檢查嗎?”“我們把酒跟駱駝放在一起。”她說。“抱歉,我不懂。”我說。“駱駝會吐口水。”我險些沒把啤酒灌進鼻子。她哧哧笑了,端莊地用一隻手遮住嘴,然後她歎了口氣,擱下啤酒。“雅各?”“嗯?”“奧古斯特跟我說了早上的事。”我看看淤青的胳膊。“他很過意不去。他喜歡你,真的,隻是……呃,一言難儘。”她盯著大腿,臉紅了。“嘿,又沒什麼。沒關係的。”“雅各!”奧古斯特的叫聲從背後傳來,“我的好兄弟!真高興你能來參加我們的小小聚會。看來瑪蓮娜已經給你斟好酒啦,她帶你看過梳妝室了嗎?”“梳妝室?”“瑪蓮娜。”他說,轉過身傷心地搖頭,搖搖指頭斥責她,“嘖嘖嘖,親愛的。”“哎呀!”她跳起來,“我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奧古斯特走到天鵝絨簾幕前麵,拉開。“瞧!”三套衣服並排在床上。其中兩套是燕尾服以及皮鞋,一套領口和底邊綴著珠珠的美麗玫瑰絲綢禮服。瑪蓮娜喜得驚呼一聲,雙手交握,衝到床前抄起禮服,貼在身上轉圈圈。我轉向奧古斯特,“這些該不會是星期一竊衣賊――”“燕尾服會晾在曬衣繩上麵嗎?不是啦,雅各,我做馬戲總監,總有一些好處的。你可以在這裡梳洗。”他說,指著一扇拋光木門,“瑪蓮娜和我在這裡換衣服,反正我們兩個早就彼此看光光了,嗯,親愛的?”她抓起一隻玫瑰絲麵鞋扔他。我關上浴室門,看到的最後一幕是兩雙交纏的腿倒向床上。再出來的時候,瑪蓮娜和奧古斯特一派莊嚴,在後方徘徊,三個白手套侍者忙著張羅一張滾輪小桌和罩著銀蓋的大盤。瑪蓮娜禮服的領口幾乎遮不住她的肩膀,露出鎖骨和胸罩的一條細肩帶。她順著我的目光,發現了肩帶,連忙塞到禮服內,臉蛋又泛起紅潮。晚餐非常豐盛,先是牡蠣濃湯,再來是頂級肋排、水煮馬鈴薯、奶油蘆荀,之後是龍蝦沙拉。甜點是白蘭地醬汁英格蘭李子布丁,我本來以為自己一口也塞不下了,可是幾分鐘後,我卻拿著湯匙刮盤底殘存的布丁。“顯然雅各覺得晚餐不夠分量哦。”奧古斯特拖長腔調。我半途停下刮盤子的湯匙。“沒有啦,小兄弟,我是在開玩笑――這應該很明顯吧。”他嗬嗬大笑,傾身拍拍我的手,“吃吧,痛快就好。來,再多吃一點。”“不用了,我吃不下了。”“那就再來一點酒吧。”他說,不等我回答便重新斟滿我的酒杯。奧古斯特很親切,極富魅力,也很淘氣,淘氣到我漸漸覺得雷克斯的事不過是玩笑開過火了。幾杯黃湯下肚,他的臉泛出紅光,變得有點善感,說起他追求瑪蓮娜的故事。三年前瑪蓮娜來到獸篷,奧古斯特見到馬和她在一起的模樣,立刻察覺她對馬兒非常有一套。在他把瑪蓮娜迷得神魂顛倒嫁給他之前,他不肯跟著馬戲班子走,可把艾藍大叔急壞了。“是費了一點功夫。”奧古斯特說,將剩下的香檳一股腦倒進我杯子,然後又去開一瓶。“瑪蓮娜可不輕易任人擺布,而且當時她算是已經訂婚了。不過,跟著我在馬戲班子工作勝過嫁給老古板銀行家當夫人,是不是呀小親親?反正,這是瑪蓮娜的天命,不是人人都能訓練馬兒做無人騎乘馬術表演的,這得靠天分,靠第六感。這個小妮子會說馬語,相信我,那些馬真的聽得懂。”入夜四個鐘頭了,我們喝了六瓶酒,奧古斯特和瑪蓮娜隨著“或許是月亮的緣故”的歌曲起舞,而我安憩在軟墊椅子上,右腿跨在扶手上垂下來。奧古斯特帶瑪蓮娜轉圈,正當瑪蓮娜旋到外麵而他手臂打直的時候,他驀地停下舞步,整個人搖搖晃晃,撥亂黑發,讓領結從領口兩側垂下來,還解開襯衫最上麵的幾顆紐扣,緊迫盯人地注視瑪蓮娜,活脫脫換了一個人。“怎麼啦,小奧?你沒事吧?”瑪蓮娜說。他繼續注視她,側著頭仿佛在評估什麼。他撇撇嘴,開始點頭,點得很慢,頭部幾乎沒動。瑪蓮娜睜大了眼睛,試圖後退,但奧古斯特抓住她的下巴。我坐直身子向前傾,倏然警醒起來。奧古斯特又打量她一會兒,眼神炯炯如炬,麵如寒霜。然後他的臉色又變了,變得好脆弱,我一度以為他會號啕大哭。他拉著瑪蓮娜的下巴,將她攬進懷裡,對著她的唇就是一吻,然後自己進入臥室,臉朝下倒在床上。“不好意思,我去去就來。”瑪蓮娜說。她走進臥室,幫他翻過身,讓他癱平在床中央,為他脫鞋,讓鞋子落到地上。她出來時,順手將天鵝絨簾幕拉上,又立刻改變心意,將簾幕拉開,關掉收音機,坐在我對麵。君王般的深沉鼾聲從臥室響起。我腦袋嗡嗡叫,醉得徹底。“剛剛到底是怎麼了?”我說。“什麼?”瑪蓮娜踢掉鞋,叉起腿,傾身揉搓足弓。奧古斯特的手指在她下巴上留下紅紅的指痕。“就是那個呀,”我口齒不清,“就是剛剛你們跳舞的時候。”她猛然抬眼,麵孔扭曲,我一度擔心她會哭出來,但她轉向窗戶,一隻手指舉在唇邊,靜默無聲幾乎半分鐘。“關於小奧,有件事你得搞清楚,但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我傾身向前,“講講看吧。”“他這個人很……陰晴不定。他可以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人,像今天晚上那樣。”我等著她繼續說,“然後呢……?”她向後靠在椅背,“然後,嗯,他……會耍性子,像白天那樣。”“白天怎樣?”“他差點把你送進大貓肚子。”“噢,那個呀,我不能說我很高興,但我根本沒有危險,雷克斯沒有牙齒。”“是沒有,但它有一百八十公斤的體重,還有爪子。”她沉靜地說。我擱下酒杯,漸漸明白這件事不是鬨著玩的。瑪蓮娜靜默半晌,然後抬眼迎上我的目光。“揚科夫斯基是波蘭姓氏吧?”“是啊,當然。”“波蘭人大半不喜歡猶太人。”“我沒想到奧古斯特是猶太人。”“他姓羅森布魯,這還不夠明顯嗎?”她雙目低垂,手放在大腿上,絞著手。“我們家信奉天主教,他們發現奧古斯特是猶太人,就跟我斷絕關係了。”“真遺憾,不過我並不意外。”她驀然抬眼。“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那種人。”我們陷入尷尬的沉默。“今天晚上為什麼邀我來這裡?”我總算開口,醉得糊裡糊塗的腦袋無力思考。“我想讓你們兩個和解。”“是嗎?他不歡迎我來作客?”“不是,他當然歡迎你。他也想向你賠罪,卻又有點為難。他沒辦法按捺著性子不發作,他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最好的辦法就是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她吸吸鼻子,掛著緊繃的微笑對我說,“今天晚上確實玩得很愉快,不是嗎?”“是啊,晚餐很棒。謝謝你。”靜默再一次包圍我們。我赫然意識到,除非我打算在三更半夜醉醺醺地爬上車頂,然後一個車廂一個車廂一路跳回表演馬車廂,否則我就得留在原地過夜。“雅各,說真的,我希望大家心裡不要有疙瘩。奧古斯特很高興你加入我們馬戲班子。艾藍大叔也是。”“為什麼?怎麼說?”“艾藍大叔一直很介意班子裡沒有獸醫,然後你突然蹦出來,而且念的還是長春藤的學校。”我愣愣望著她,仍然努力思索她話裡的含意。瑪蓮娜繼續說:“林鈴兄弟他們有一個獸醫,艾藍大叔很開心能跟林鈴一樣。”“我以為他討厭林鈴。”“親愛的,他是想成為林鈴。”我頭向後仰,閉上眼睛,隻覺得天旋地轉,於是再度睜眼,試圖把視線聚焦在從床上垂下來的腳。當我醒來,火車已然停止。這可能嗎?我居然沒被嘶鳴的刹車吵醒?但陽光從窗戶流瀉到我身上,大腦在腦殼內亂撞,眼睛發疼,嘴裡的味道像陰溝。我搖搖晃晃站起來,瞥看臥室。奧古斯特摟著瑪蓮娜,手臂橫過她的身軀,兩人躺在床罩上麵,昨夜的衣服不曾換下來。我從四十八號車廂出來,身上仍穿著燕尾服,自己的衣服則夾在腋下,引來旁人的側目。走到列車尾端,那兒多半是藝人,他們饒富興味地冷眼打量我。經過工人的寢車,投注到我身上的眼光就變得更嚴峻,更狐疑。我小心翼翼地爬上表演馬車廂,推開小羊舍的門。金科正坐在床緣,一手拿著黃色漫畫,一手握著陽具撫弄。他停下手底的動作,紫色的平滑龜頭露在手外麵。靜默持續了一個心跳的時間,接著一個空可樂罐嗖地飛向我的頭,我閃開了。“滾!”金科嘶吼著,可樂罐砸到我身後的門框。他一躍而起,勃起的陽具亂彈亂跳。“給我滾出去!”他高舉另一罐可樂又來砸我。我轉身麵向牆壁,護著頭,把衣服扔到地上。我聽到拉拉鏈的聲音,片刻後,莎士比亞全集摔上我旁邊的牆麵。“好啦好啦,”我嚷著,“我出去就是了嘛!”我離開房間,將門關上,倚牆而立。房內的咒罵聲不絕於耳。奧提茲來到牲口車廂門口,警覺地看著關著的房門,聳聳肩說:“嘿,大帥哥,你還來不來幫忙打點動物呀?”“當然,當然。”我跳到地上。他瞪著我。“怎麼了?”我說。“你不先把這一身猴子衣服換掉嗎?”我瞄一眼關著的房門,某種重物砸上內牆。“唔,免了吧。我還是先彆換衣服了。”“隨便你。克裡夫把大貓放出來了,他要我們把肉拿過去。”今天早上駱駝車廂更吵了。奧提茲說:“這些吃草的家夥還真的很討厭跟肉桶待在一起。但願它們彆這麼亂踢亂蹦啦,我們還有一大段路要走呢。”我拉開門,蒼蠅轟然飛出來。臭氣鑽到我鼻孔,蛆同時映入眼簾。我勉強走開幾步路才開始吐,奧提茲也跟我一樣,彎腰抱著肚子嘔起來。他吐完之後,深呼吸幾次,從口袋掏出一條臟兮兮的手帕,捂著口鼻回到車廂,提出一個桶子飛奔到林子邊倒掉,一路閉氣衝回半路上才停下腳,彎下腰,手按在膝蓋上喘息。我有心幫忙,但每回我走近車廂就又一陣惡心。奧提茲回來後我一邊喘息一邊說:“對不起。我不行,沒法子。”他狠狠瞪我一眼。我覺得有必要解釋。“我肚子不太對頭,昨天晚上喝多了。”“是喔,我看也是。坐下吧,猴崽子,我來就好。”奧提茲把剩下的肉桶全提到林子邊倒成一堆,蒼蠅嗡嗡。我們讓駱駝車廂的門大開,但隻靠通風顯然無法散去臭味。我們將駱駝和駱馬帶下車,係在火車邊,然後用水衝濕地板,再拿長柄推帚將穢物清出車廂。車上仍舊臭不可當,但我們已經儘了人事了。等我們打點好其他動物,我回到表演馬車廂。銀星側躺著,瑪蓮娜跪在旁邊,昨晚的玫瑰禮服還沒換掉。我從那一長排的馬房隔板邊走過去,站到她身畔。銀星幾乎睜不開眼,正為了某種我們看不見的刺激物而退縮,咕噥著。“它更嚴重了。”瑪蓮娜看也不看我就說。片刻後我說:“沒錯。”“它還有希望複原嗎?有任何希望嗎?”我躊躇起來,因為走到我舌尖上的話是謊言,我實在說不出口。“你直說無妨,我要知道事實。”“沒指望了,恐怕一點指望也沒有了。”她一手放在它脖子上,不動。“既然如此,你要保證給它一個痛快,我不要它受苦。”我明白她要我做什麼,閉上眼睛說:“我保證。”她站起來,凝視馬兒。我很驚訝她能那麼鎮靜,還在完全不知所措的時候,她喉嚨裡發出怪聲,接著是一聲沉吟,再來就大哭起來,甚至無意擦掉淌下臉頰的淚水,就立在那裡雙手抱胸,肩膀一抽一抽地喘不過氣,仿佛快昏死過去了。我呆若木雞。我沒有姊妹,安慰女性的經驗也有限,而且都不是這種要命的生死大事。我猶疑一會兒,才把手擱在她肩上。她轉過身倒在我懷裡,淚濕的臉頰貼著我的襯衫,不對,衣服是奧古斯特的。我撫著她的背,發出噓噓聲安撫她,直到她不再號啕,隻是抽抽噎噎。然後她推開我。她的眼眸和鼻尖都又腫又紅,臉龐因為鼻涕而濕亮。她擤擤鼻子,用手背揩揩下眼皮,仿佛那樣有任何助益似的。然後她挺起胸膛,頭也不回地踩著高跟鞋走出車廂。“奧古斯特。”我說,站在床邊搖他肩膀。他軟趴趴翻個身,睡得跟死人一樣。我彎下腰對著他耳朵大嚷:“奧古斯特!”他咕噥一聲,發火了。“奧古斯特!起床!”他總算動了,翻個身,一手遮住雙眼。“哎喲,上帝。哎喲,上帝,我看我這顆頭要爆掉啦,拉上窗簾好嗎?”“你有沒有槍?”手猛然從眼睛上拿開,他坐直了。“什麼?”“我要了結銀星。”“不行。”“我彆無選擇。”“艾藍大叔怎麼說的你也聽見了,那匹馬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就要送你去見紅燈。”“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就是從火車上扔下去,而且是在火車正在行駛的時候。倘若你走運的話,下車的地方看得見火車站的紅燈,那你還能一路摸回市鎮上。萬一你楣星高照,嘿嘿,你就得祈禱他們開車門的時候,火車不是正巧走在高架橋上。”我忽然明白老駱說找老黑商量是什麼意思,也赫然了解第一次見到艾藍大叔時他們話裡的含意。“既然如此,那我就碰碰運氣,直接留在這裡,待會就不上車跟你們走了。不管怎樣,那匹馬時候到了。”奧古斯特瞪著熊貓眼看我。“媽的。”他總算開口,將腿挪到地上,坐在床緣,揉著冒出胡茬的臉頰。“瑪蓮娜知道嗎?”他問,彎下腰隔著腳上的襪子給腳趾搔癢。“知道。”“乾。”他說著站起來,一手按著頭,“艾藍一定會氣得跳腳,好吧,待會兒到表演馬車廂跟我會合,我會把槍拿過去。”我轉身要走。“唔,雅各呀?”“嗯?”我說。“先把我的燕尾服換下來吧。”我回到表演馬車廂,房門開著。我探頭進去,裡麵一片淩亂,但金科不在。我入內換回便服。幾分鐘後,奧古斯特帶著來福槍來了。“喏。”他說,爬上坡道,把槍遞給我,又把兩枚子彈塞進我另一隻手的掌心。我將一發子彈放入口袋,遞出另一枚給他。“一枚就夠了。”“萬一你射偏了呢?”“什麼話嘛,奧古斯特,我會站在它旁邊射的。”他瞪著我,接下子彈。“好吧,行,把它帶下車,要離火車遠遠的。”“你開玩笑,它不能走路。”“你不能在這裡動手。其他馬就在外麵。”我直視他。“要命。”他半晌才吭聲,轉身倚在牆上,手指用力敲打木條。“好吧,沒問題。”他走到門邊說:“奧提茲!喬!把這些馬都帶走,起碼把它們帶到第二列火車那邊。”外頭有人在嘰嘰咕咕。“是是是,我知道。但他們非等不可。對,我知道,我會跟艾藍說我們有一個小小的……麻煩。”奧古斯特說。他向我說:“我去找艾藍。”“你最好也去找瑪蓮娜。”“你不是說她知道?”“是啊,但我不希望槍聲響起的時候,沒有人在她身邊,難不成你希望她獨自麵對嗎?”奧古斯特狠狠瞪我大半天,然後步履沉重地走下坡道,腿勁大到坡道在他腳下彈動。我足足等了十五分鐘,一方麵是給奧古斯特時間通報艾藍大叔和瑪蓮娜,一方麵是讓其他人可以將彆的馬帶離夠遠。我總算拿起來福槍,裝填子彈,拉開保險栓。我讓銀星的口鼻靠著馬房的尾端。它的耳朵抽動。我靠著它,手撫著它的頸項,然後將槍口抵在它左耳下方,扣下扳機。爆裂聲傳來,槍托撞在我肩上。銀星的生命終止,肌肉突然一陣痙攣,而後靜止不動。遠遠飄來一聲絕望的哀號。我爬下牲口車廂,耳朵裡嗡嗡響,但我卻覺得那場麵靜得古怪。一小群人聚了過來,一動不動站在那裡一臉沉重。一個人從頭上脫下帽子按在胸前。我走了幾公尺,爬上青草岸邊,坐下揉肩膀。奧提茲、彼特和厄爾進入車廂,將繩索套在銀星後腿,拖著那毫無生氣的軀體下了坡道。倒臥的姿勢讓它的肚腹看來又大又脆弱,一片平滑的雪白上綴著黑皮的生殖器。他們每扯動一下繩索,失去生命的馬便點一下頭。我呆坐將近一小時,瞪著雙腳之間的青草。我拔下幾片草葉纏在手指上,納悶搬一具馬屍怎麼會用那麼長的時間。半晌後,奧古斯特來到我麵前。先是打量我,然後彎腰撿起來福槍。我始終沒意識到自己把槍一路帶著。“來吧,朋友。不要沒搭上車,被留在這裡了。”“我就是想留下來。”“彆管我跟你講過的話。我跟艾藍談過了,沒有人要見紅燈,你很安全。”我鬱鬱地盯著地麵,一會兒後,奧古斯特在我身邊坐下。“怎麼了?”他說。“瑪蓮娜怎樣了?”我回答。奧古斯特看了我片刻,然後從襯衫口袋掏出一包駱駝牌香煙,抖出一根煙請我抽。“不用了,謝謝。”我說。“這是你第一次殺馬嗎?”他直接從包裝盒叼起那根煙。“不是,但那不代表我覺得殺馬很痛快。”“你是獸醫嘛,難免有動手的時候,小兄弟。”“嚴格來講,我不算獸醫。”“你隻是考試缺席嘛,有什麼差彆。”“差彆可大了。”“不對,一點也沒差。證書隻是一張紙,這裡才沒人在乎呢。你現在是我們的團員,規矩就不一樣了。”“怎麼說?”他朝火車揮揮手。“你坦白跟我說,你覺得這是世界第一大馬戲團嗎?”我悶聲不吭。“嗯?”他用肩膀頂了我一下。“我不知道。”“那我跟你說,我們根本差得遠了,八成連前五十名都排不上。我們的規模可能是林鈴兄弟的三成。你已經知道瑪蓮娜不是什麼羅馬尼亞的王室,而露辛妲呢?哪有我們號稱的四百公斤,她頂多隻有到兩百。你真的以為法蘭克?奧圖是惹火了婆羅洲的獵頭土人才被刺青的嗎?狗屁,根本不是。他本來是飛天大隊負責打樁的人,花了九年時間才刺成那個樣子的。你想不想知道艾藍大叔怎麼處置死河馬的?他把河馬的水換成福爾馬林,繼續展出它的屍體。我們就帶著泡在福爾馬林裡麵的河馬兩星期。雅各,一切都是幻覺,這也沒什麼不對的,大家就是來看幻覺的,他們對我們也沒彆的指望。”他站起來,伸出一隻手。片刻後,我握住他的手,讓他拉我站起來。我們走向火車。“該死,奧古斯特。我差點忘了,大貓們還沒喂呢,我們把肉都倒掉了。”“小兄弟,不礙事的,一切都搞定了。”“搞定了?什麼意思?”我停步。“奧古斯特?你說搞定了是什麼意思?”奧古斯特繼續走著,槍隨意掛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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