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嵩在醫院裡碰到的那個女人,其實正是郝梅。這個早已“死”去的人,也生活在這個城市裡;她背著的那個不能走路的孩子,是她的女兒芸芸。她背著芸芸擠上公共汽車,在擁擠的車廂裡站著,一個老者看不過去,給她讓了座。郝梅對老者笑笑。女兒在媽媽背上說:“爺爺,謝謝您!”兩個坐著的女青年議論著:“這女人真不像話!人家老頭給她讓了座兒,連聲謝謝也不說。還不如她孩子有禮貌呢!”“就是。孩子畢竟有老師多少教育點兒,到了她這種年紀誰還有義務教育她啊?”“因為有這樣些個人,所以我才偏不學那份兒雷鋒哪,學了又不落好兒。”女兒猛地朝後座扭回頭,分明想聲明什麼,更想搶白她們什麼。郝梅的一隻手及時捂住了女兒的嘴。被捂住嘴的女兒抬頭望著她。她也望著女兒,搖了搖頭。女兒眼中漸漸充滿了淚。車到站了,郝梅背著女兒下車,朝家走去。在一個單位門口,芸芸說:“媽,你把我放那兒,歇會兒吧!”指指單位門前的水泥護花台……郝梅搖頭。芸芸又說:“媽,你怕我涼著是不是?坐一會兒沒事的。”郝梅發現垃圾桶那兒有破包裝箱,背著女兒走過去,一手撿起來看了看,見還乾淨,拿著走到護花台那兒,將裡麵折到外麵,給女兒墊著坐下。她坐在女兒身旁,摟著女兒。芸芸掏出手絹,替她擦汗:“媽,我心疼你……”郝梅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臉偎向女兒的臉。一對外國男女青年見狀,給她們偷拍了一張照片。外國女青年拿著立顯照片走到她們跟前,將照片遞給郝梅,郝梅禮貌地報以微笑。芸芸說:“謝謝阿姨!”外國女青年問她:“照得好嗎?”芸芸說:“好。真好!”外國男青年高興地點頭:“你說好,我們,非常高興!拜拜!”芸芸揮揮手:“拜拜!”母女二人揮手與外國男女青年告彆後,欣賞照片,對視而笑。她們笑得那麼愉快……歇夠了,郝梅背起女兒繼續走。她們走進一個院子,走到了自家小屋門前,女兒在她背上用鑰匙開了門——看來她們早已習慣如此了。屋裡陳設當然再簡單不過,與張萌的居處相比,更顯得一貧如洗。郝梅剛將女兒放在床上,有人敲門:“能進嗎?”郝梅開門,邁進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那是鄰居老潘,他說:“我中午買了兩袋兒包子,給你們送一袋來。這幾根黃瓜我已經洗乾淨了,再拌個涼菜,挺好的一頓午飯。”郝梅滿臉感激,急忙從兜裡掏出錢來要給老潘,老潘推卸:“這是乾什麼啊!鄰裡鄰居的,這不就見外了麼!”郝梅求援地望向女兒。女兒領會地:“叔叔,那我就替我媽多謝您啦!”老潘見女兒手中拿著照片,走過去問:“讓叔叔看看,照得真不錯!誰給你們照的?”“在路上,兩位外國朋友給照的。那種照相機可高級啦,當時就能出這樣的照片……”老潘開玩笑說:“送給叔叔吧,怎麼樣?”芸芸舍不得地:“這……就一張……”老潘說:“舍不得?那……借給叔叔翻拍一張,然後再還給你。”芸芸說:“拿去吧,可一定得還。我媽媽也喜歡這張照片……”“叔叔保證還。芸芸,你媽媽的生日是幾月幾號啊?”芸芸困惑地瞪著對方……老潘將聲音壓得更低:“叔叔打算為你們改裝一輛舊自行車,改裝成個三輪的。在你媽生日那天送給你們,那你媽媽就不用再背著你去看病了。”芸芸說:“在我過生日那一天送給我們不行麼?”老潘不禁一怔:“當然也行啦!”廚房裡一直響著郝梅切黃瓜的聲音……芸芸說:“我媽媽的生日是四月份,那就要等到明年了。我的生日是九月二十六號,再有一個月就到了。叔叔你能爭取在我生日那天送給我們麼?我媽媽天天背著我去看病,我可心疼她了……”廚房裡響著爆鍋聲、添水聲……老潘心有所動地撫摸著芸芸的頭:“叔叔一定爭取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們。”芸芸說:“叔叔,我要告訴你一句悄悄話兒……”老潘見她一臉鄭重,將耳附在她嘴邊。芸芸鄭重地說:“我老想,我還不如死了,讓我媽少替我操份兒心,少替我受份兒累……”老潘嚴肅地板起了臉:“芸芸,聽著,再也不許你有這種想法,尤其不許你當著你媽的麵說這一類話!”郝梅端著熱騰騰的包子、拌好的涼菜走入屋。老潘站起來說:“你們吃飯吧,我走了……芸芸,記住我的話啊?”芸芸點點頭。老潘走出門去。郝梅狐疑地望著女兒。芸芸見狀,趕忙解釋:“媽,叔叔隻不過對我說,平時要多體諒你,聽你的話,彆惹你生氣……”郝梅將女兒抱在椅子上。母女二人在舊方桌麵對麵吃飯。飯後,郝梅擦桌子,芸芸將作業本和課本鋪開,準備寫字。郝梅則坐到女兒對麵,檢查女兒的算術,並畫“√”和“×”。芸芸停止寫字,望著母親批改。“媽,那道題沒錯。”郝梅抬頭看看女兒,又看書,將“×”改成了“√”。芸芸:“下一題也沒錯。”郝梅又抬頭看看女兒,自己在紙上演算一題。又將“×”改成了“√”。她歉意地對女兒笑笑。芸芸說:“媽,我想和你談一談。”郝梅搖頭,表示不同意。芸芸又說:“你有心事,才會批錯。要不我思想沒法集中,就像媽媽現在一樣。”郝梅的目光流露出了驚訝。她將雙手平放在桌上,注視著女兒,準備與女兒傾心一談的樣子。芸芸問:“媽,那個人是誰?”同時將一個小本兒和一支筆推向母親。郝梅在一頁紙上寫道:“哪個人?”又將紙推向女兒。芸芸說:“在醫院碰見的那個男人。”郝梅在第二頁紙上寫道:“我不認識他。”芸芸說:“那,他為什麼認識你呢?”郝梅在第三頁紙上寫道:“他認錯人了。”芸芸看過之後又問:“他為什麼還能叫出你的名字呢?”郝梅在第四頁紙上寫道:“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她每在一頁紙上寫完字,都不忘記畫上一個句號,推向女兒。她臉上的表情漸漸起了變化。不難看出,她用筆做出的回答皆是違心的。芸芸問:“你不但和另外一個女人長得像,而且和她一樣,同名同姓?”郝梅怔住了。母女二人目不轉睛地互相注視。郝梅在第五頁紙上寫了一個字:是。這一次她沒在“是”後麵畫句號,也沒推向女兒。芸芸緩緩搖頭:“媽,我不信,這也太巧了。你當時裝不認識他,可我知道他是誰。”郝梅又在第五頁上接著寫道:“彆胡思亂想,好好寫字!”芸芸急切地說:“媽,你真有事瞞著我,我不願意你那樣。如果是使你傷心的事,我會勸你的。”她將母親推給她的那頁紙又推給了母親。郝梅在那頁紙上又加了一個“!”再次推向女兒,表情漸漸嚴厲。芸芸在“!”後麵畫了一個“?”,推向母親;郝梅在“?”後麵畫了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表情更嚴厲地推向女兒。芸芸用筆將那一串“!”都畫了“×”,在另一頁紙上滿紙畫了一個大“?”,推向母親。看得出來,她在耍執拗的小脾氣了。郝梅也換了一頁紙,生氣地寫了一句話:“罰坐二十分鐘!”她將女兒的書本收攏在一起,將小鬨鐘啪地衝著女兒擺在桌上。芸芸見母親真的動氣了,流露出了怯意,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成被罰的樣子。郝梅看也不看她,起身到外屋去了。郝梅在外屋想找什麼活兒乾,借以平息情緒,可她轉了一圈兒,卻不知該乾什麼。她似乎要發出叫嚷,可隻不過張了張嘴,她情緒無處發泄,用拳左右擂自己的頭,她忽然發現洗衣盆、洗衣板、小凳子放在一起,盆裡還有洗過衣服沒倒的水。她從身上扯下圍裙,坐下去洗起來。望著狠狠搓圍裙的雙手,她的思緒又回到了當年的北大荒。遙遠的潔白的雪地上,兩個人影相向奔跑——火紅的落日在他們當中。他們終於跑到了一起,他們的身影充滿落日裡。他們相視微笑。郝梅看著王小嵩:“你黑了。”王小嵩也看著郝梅:“你也是。”郝梅不知再說什麼好,明知故問地:“你……乾什麼來了……”王小嵩篤篤誠誠地說:“回老連隊來看看你唄……”郝梅低下頭笑了。王小嵩望著遠處老連隊的房舍:“真想老連隊啊!”郝梅回頭望了望說:“走,跟我回連隊!”王小嵩搖搖頭說:“不了,省得彆人說我們的閒話。”郝梅笑著:“我不怕……”王小嵩說:“我當然也不怕……但是何必呢?”“那你今晚住哪兒啊?”“到營部去。明天一早趕回連隊,不耽誤星期一上班……我沒請假,是偷偷來的。”“天都快黑了。到營部得走五十裡呢。”“也不過就是三四個小時的路唄。”“來回一百多裡,就為了站在冰天雪地裡看上我一眼啊?”“還為了送給你一樣東西……”王小嵩從書包裡取出一本“四合一”的小開本《毛選》給郝梅,“沒見過吧?”“見是見過。可我沒有。”“高興麼?”“高興!”“那……我走了!”郝梅依依不舍地說:“你彆走……”王小嵩說:“你沒戴帽子,也沒戴手套,站久了會凍壞你的。”郝梅說:“我不冷……”“鼻子這麼一會兒就凍紅了,還說不冷呢!”“那你在這兒等著,我回連隊給你買兩個饅頭帶著!”她說罷轉身便跑……王小嵩喊:“哎——”她跑遠了……郝梅跑回連隊,跑回女知青宿舍,從枕頭下摸出飯票往外便跑。幾個女知青很詫異,其中一位女知青問:“今天食堂做的什麼啊?”另一女知青:“肯定不是饅頭!”於是她們也紛紛拿了飯盒之類衝出宿舍。郝梅趴在賣飯窗口問:“我能先買兩個饅頭麼?”一個男知青說:“剛上屜不一會兒!”“涼的也行啊!”“除了熱的就是凍的,哪兒有涼的啊。凍的你也要?”郝梅問:“還得等多久才下屜呀?”“十五六分鐘吧。”女知青們進了食堂,排在郝梅身後,郝梅衝她們掩飾地笑笑。那位做飯的男知青匪夷所思地自言自語:“今天怎麼了,好像都沒吃午飯似的……”郝梅將兩個用手絹包著的熱氣騰騰的饅頭揣入懷裡,跑出連隊跑到了她和王小嵩見麵的地方,卻不見了人。郝梅喊:“哎,你在哪兒,彆跟我鬨!”月光之下,她發現了雪地上王小嵩用樹枝寫的字:“我等不及了,走了。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看後將字跡踩平。小嵩。”郝梅呆住了。她用鞋底兒將字一個一個從雪地上擦去……郝梅回到宿舍,她將那一本“四合一”擺在她的小箱裡。其實她並非沒有,而是已有了兩本,算王小嵩送給她的,已經是三本了……圍裙已搓破了,郝梅的手也在搓板上搓疼了,郝梅揉自己的手。她想到了什麼,站起來,在毛巾上擦擦手,推開門走進了裡屋。芸芸端坐在椅上,掉淚不止。她流著淚說:“媽媽,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原諒我吧!”郝梅在一頁紙上寫了兩行字,推至女兒的視線以內。紙上寫的是:“你能把你想問的事徹底忘掉,再也不提嗎?”芸芸點頭:“能。媽媽我能……”郝梅走到女兒跟前,摟抱住女兒。她自己也忍著淚。晚上,郝梅在用一盤兒黃豆輔導女兒解算術題,她一會兒撥分黃豆,一會兒在紙上寫什麼,一會兒向女兒打著也許隻有女兒才能領會的手勢。看得出來,芸芸是個反應非常機敏的女孩兒,對於母親這一種特殊的輔導方式,似乎也習以為常了。郝梅不時充滿愛意地摸摸女兒的頭,以示鼓勵。芸芸睡著了。郝梅坐在床邊,充滿愛意地端詳著女兒,她俯下身,輕輕在女兒臉蛋上吻了一下,悄悄離開家。郝梅將家門反鎖上,離開了院子,匆匆走到街上。她來到某小學校一間教室裡,聽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講服裝設計課,教室裡除了她以外,全是十八九歲、二十來歲的姑娘。老師正在講著:“服裝的演變,是人類曆史的許多條幅線之一。從這一條幅線,我們可以研究並得出結論,某一個國家,某一個民族,乃至某一個地區,某一個城市的人們,在某一世紀或某一時代,體現於服裝方麵的審美追求和從眾心理,和那一世紀或那一時代政治的、經濟的、意識形態的、生活水準的現實狀況是分不開的。我現在要向大家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在文革十年期間,中國的年輕女性大都喜歡穿軍裝?”沒人舉手回答。老師啟發地:“當然,這個問題不是一句話就能說全麵的,我也不這樣要求。每個人可以從自己認為有道理的那一角度,作出一方麵的回答。”有一個姑娘大膽舉手。老師說:“好,你先回答。”姑娘說:“因為當時的男人們喜歡!”“噢?何以見得?”“這還用進一步解釋嗎?毛主席有一首詩詞裡寫著嘛——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裝愛武裝!兒女,男女都包括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喜歡、讚美的,可不就成了時代潮流了唄!”大家笑了起來。老師說:“大家彆笑,這回答有一定道理。誰還想發表看法?”許多姑娘開始踴躍舉手。老師指著另一個姑娘:“你。”那姑娘站起來說:“在當年來講,不是所有女孩子都能搞到一套軍裝的。女孩子誰不想穿得與眾不同一些啊,當年工廠裡隻生產黑、白、藍、綠四種顏色的布,比較起來,女孩子隻能……”她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才能闡明自己的看法。老師耐心期待著她說下去。眾姑娘也催促她:“快說呀!”“隻能怎麼著?”“這明擺著的嘛!”她坐了下去。眾姑娘不滿意她的含糊回答,互相熱烈討論起來。郝梅一會兒望著這個,一會兒望著那個,她不能回答但卻有豐富的內心世界,從這個有關服裝的討論,她憶起當年在兵團時,由於服裝而生出的一場風波。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女知青小張的帽子不見了,正巧大家集體行動,一群人都等在外麵,郝梅便把自己箱裡那條粉紅色的圍巾找了出來,讓小張圍上。沒想到在茫茫的雪原上,那條圍巾是那樣奪目,它招來了羨慕,招來了嫉妒,也招來了一次上綱上線的批判。在女知青宿舍裡開的批判會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就連小張本人在強大的壓力之下也說郝梅給她圍這條圍巾,是為了用資產階級思想腐蝕她。慷慨激昂的女同學們在屋子中間燒了一臉盆熱水,將黑墨水倒進盆裡,接著將那條粉紅色的圍巾浸入盆裡染黑……往事不堪回首,多年以後的今天,想想還是可怕。下課了,講課的男老師叫住郝梅。老師對她說:“郝梅,你的情況我多少了解一些,你比所有學員都用心,都仔細。我希望你將來成為最出色的學生之一。你這份圖樣,我會極力推薦給服裝廠的。一旦被采用了,會使你有一筆不少的錢。那你一個時期內的生活費就解決了,這兩冊服裝設計方麵的書,我送給你。今後,有了什麼難處,希望你能對我說,啊?”郝梅感激地接過,她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感激,便深深地給老師鞠了一躬。郝梅走出小學校,吳振慶在校門口等她,從兜裡掏出一疊錢給她:“郝梅,這是這個月一些兵團戰友們湊的錢,一百元,大家委托我送來。”郝梅推拒。吳振慶說:“收下!你不收下我生氣了啊!”郝梅隻得收下。“這就對了。大家都是十年文革這根藤結的苦瓜嘛!就像《紅燈記》裡唱的——窮不幫窮誰照應啊?”郝梅從拎著的布兜裡取出筆記本和筆,匆匆寫起來,然後交給吳振慶看。她寫的是:“我今天在醫院碰到了王小嵩,他認出了我。他肯定會找我!我不想和他見麵。”吳振慶沉思起來。郝梅又從他手中奪過小本寫:“你無論如何得再幫我一次!我必須徹底忘掉一些人和事啊!”吳振慶看罷,不無為難之色地說:“繼續讓我幫你騙他?”郝梅堅決地點頭。吳振慶猛吸了一口煙,郝梅乞求地望著他;他扔掉煙:“好吧,也隻有這樣……”郝梅回到家裡時,推開裡屋門,見女兒坐在地上哭,她急忙將女兒抱到床上,又急忙拿了那個“對話本”和女兒對話。她寫:“乖女兒,摔疼哪兒沒有?”芸芸搖頭。她寫:“你怎麼掉地上了?”芸芸說:“我……我想在床上打開小櫃門,取出相冊……我覺得……在醫院裡碰見那個人,像相片上的一個人……”郝梅不禁望著女兒發呆。郝梅打開小櫃門,取出相冊,翻開,指著兵團時期王小嵩的一張單人照。芸芸點頭。郝梅在“對話本”上寫:“有時候,忘記是為了開始另一種生活。媽媽正在努力學會這一點,希望乖女兒幫助媽媽做到……”芸芸雖然似懂非懂,但在母親信任目光的注視之下,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