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放學路上,吳振慶、王小嵩、徐克一夥,和另一夥男同學打雪仗。郝梅遠遠觀戰,不時躲避雪球。王小嵩被對方的一個男同學從背後推倒在地。郝梅跑過去,扶起他,替他拍打身上的雪。王小嵩抓起一捧雪,攥成雪團,要投出去……郝梅說:“彆打了!你能跟我上我家去一次麼?”王小嵩扔了雪球,點一下頭,跟在郝梅身後走了。開戰雙方停火了。男孩子們都以一種羨慕的眼光望著郝梅和王小嵩——儘管他們並沒有並肩走,而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徐克朝吳振慶擠眉弄眼。吳振慶說:“郝梅還送給過我一支鉛筆呢!”唯恐彆人不信,從書包裡取出鉛筆盒,拿出一支鉛筆給大家看:“就是這一支!”沒人看他。男孩子們的目光仍都望著郝梅和王小嵩……吳振慶挺沒趣地收起了鉛筆盒。郝梅的家是一幢帶小柵欄院兒的俄式住房——從斜掩窗子的窗簾看,她生活在一個較富足的家庭。他們在院門外站住了。郝梅說:“跟我進去吧。”王小嵩搖頭。“那……我一會兒就出來,你可一定在這兒等著!”郝梅奔上台階,按門鈴,門一開,她就閃進去了。王小嵩望著郝梅家窗子出神。窗台擺著盆花兒。在他的想象中——仿佛是自己的母親正在這個家裡,正在窗前補衣服。那想象中的情形,多像一幅畫啊。郝梅不知何時出來了,推他一下,破壞了他的想象。她懷抱著一條半大的小花狗。王小嵩高興地說:“小狗!它叫什麼?”“它叫‘小朋友’,你喜歡麼?”“喜歡!”郝梅說:“那你替我養著吧?行不行?”王小嵩剛要抱過小狗,一聽這話,手臂縮回去了。“這……”郝梅說:“這是醫院裡用來做試驗的小狗。和我媽媽有了感情,我媽媽就沒舍得用它做試驗,抱回家來了。可我爸爸煩狗,不許養它,總和我媽媽吵……”王小嵩仍很為難地猶豫著。郝梅說:“吳振慶和徐克,說你媽媽對你可好了,從來也不反對你的願望!我會經常給你東西喂它的。”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好吧,我替你養著!”王小嵩終於抱過了小狗。回到家,王小嵩把小狗放在炕上,弟弟妹妹快樂地圍觀它。母親下班回家了。母親愕然地問:“這是什麼?”“狗。”母親說:“我還不知道這是狗麼?扔出去!快給我扔出去!”“不……”三個小兒女異口同聲。母親抓起了笤帚,高舉著威嚇:“都不聽話啦?我挨個兒打你們!”弟弟妹妹高喊:“我們喜歡麼!”“我們喜歡麼!”母親說:“人都吃糠咽菜的年月,喂它什麼?”弟弟說:“我那份兒飯分它吃!”妹妹說:“還有我的……”王小嵩說:“媽,這是郝梅求我替她養的。她說會經常送東西來給它吃!沒人養它,它活得了麼?”母親這才同意了。在一個建築工地的雪地上,王小嵩、弟弟妹妹和小狗在快樂玩耍。吳振慶和徐克陪伴著郝梅來給小狗送東西吃。小狗朝郝梅身上撲,和她親。六個孩子開始和小狗一塊兒玩耍。雪地上留下一片生動的足跡——孩子們的和狗的。不遠處,建築工地上,幾個建築工人在看。他們走了過來。弟弟說:“哥,他們會不會搶咱們的狗?”王小嵩警惕地望望他們,抱起小狗跑回了家。在家裡,他將妹妹抱到箱子蓋上坐著,小狗被藏在箱子裡。孩子們嚴陣以待地望著門。一陣敲門聲,幾個大漢推門進了屋。為首的一個說:“我們是打狗的!”王小嵩說:“我們家沒養狗。”那漢子說:“沒養?剛才還看見你們和狗在一起玩來!你們都是少先隊員吧?少先隊員可不興撒謊騙人啊!那小狗呢?”徐克說:“跑了!”“跑了?”王小嵩說:“你們不信就搜!”他們未敢搜,這兒瞧瞧,那兒望望。郝梅說:“大人撒謊就不覺得可恥了麼?你們才不是打狗的呢!”吳振慶說:“你們是蓋樓的工人!我都熟悉你們了!你們出去!”他們麵麵相覷,掃興地走了。晚上,王小嵩一家為“小朋友”發愁。王小嵩說:“媽,你想想辦法救它一命吧!”母親說:“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的。你們都不願它死吧?”王小嵩和弟弟妹妹點頭。狗也望著他們……母親默默將箱子騰空,鋪一些爛棉絮,放進兩個窩頭,最後抱起狗,撫摸了一下,放入箱內。王小嵩蓋上箱蓋,往箱蓋上貼了一張紙。紙上寫的是“彆害它命,它是我們的‘小朋友’”,後麵還用蠟筆描了兩個很大很觸目的驚歎號——看來隻能采取這樣的辦法了,希望‘小朋友’可以找到能夠養活得起它的大朋友。當天晚上,王小嵩和母親用繩子拖著箱子在雪地上走,半路,王小嵩又揀了一塊冰坨,放進箱子裡,他心中說:“小朋友,你要是渴了,就舔舔冰吧,對不起了。”早晨,王小嵩母子在夢鄉中被外麵傳來的興奮的喊叫聲驚醒:“堵住它!彆讓它往那人家跑!”“打呀!打呀!”“給它一鐵鍁!給它一鐵鍁!”隨後是狗的哀叫聲。王小嵩一下子坐起,急推母親:“媽,媽!你聽!你聽!”有人打狗!是“小朋友”嗎?!母親率領著衣帽不整的孩子們,一邊扣衣扣,一邊奔出家門,見大樓角那兒,圍著一群工人。母親最先趕過去,她看見——吊在腳手架上的狗,皮已被剝下了一半兒,一個工人還在剝。母親倏地一下轉過身,將孩子們的頭攏在一起,摟緊,並用身體擋住他們的視線。她說:“不是你們的狗!不是!孩子們,彆看,那不是你們的‘小朋友’……”母親抱起妹妹,領著弟弟,匆匆往家走。狗的足跡在離家不遠處中斷了,一攤血仿佛是一個句號……當天一個工人來到王小嵩家,將用報紙包著的什麼東西默默放在桌上。他低聲說:“我們餓急眼了,這是兩條後腿……”母親喊道:“滾!”他垂了頭往外便走。母親說:“帶走你拿來的東西!”他頭垂得更低,轉身匆匆拿起他送來的東西,在母親和孩子們的怒視之下,像一個罪犯似的走了。王小嵩一個人來到了那個建築工地,他扒開滴血的雪,在樓角那兒尋找。他找到狗的頸圈兒,用襖袖揩淨它。當!當!當……一段鐵軌在他頭頂敲響。他抬起頭,看到了由方塊木板組成的標語——大乾苦乾拚命乾,爭取早日實現共產主義。王小嵩來到郝梅家,告訴她“小朋友”死了。郝梅給了他一記耳光。他和她相互瞪視著。他從兜裡掏出狗頸圈兒還給她。她一把奪下,捧在胸口,轉身哭了。王小嵩呆呆地愣著。郝梅奔上台階,跑進家去。王小嵩低下頭,緩緩地轉過身,緩緩地走了。在課堂上,全班同學端坐收聽有線廣播。廣播裡是一個中年女性的聲音。熱情而具有充滿信心的鼓舞性:“總之,在這一次捐獻活動中,每一名少先隊員,每一名同學,都要樹立多捐光榮的態度。我們學校,一定要爭取突破定額。隻要我們爭得了這一種集體的光榮,我校評上區模範小學就毫無問題了,評上市模範小學就指日可待了……”趙老師——新的班主任,站在窗口那兒,和同學們一起背著手傾聽。安在教室門上方的喇叭箱安靜了,他以為廣播結束了,走上講台,剛要開口說話,不料喇叭箱又傳出了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剛才,校黨支部書記,為我們做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非常明白的……非常……好的……這個這個……動員報告!下麵,校長為大家講幾句話……”趙老師隻好又踏下講台,仍走到窗口那兒,背著手傾聽。一個刻板的,仿佛底氣不足的男人的聲音:“我,沒什麼可說的。但是,沒什麼可說的,也是要說幾句的。我認為,孫書記的報告,闡述了一個態度,兩個願望。一個態度是什麼呢?那就是——多捐光榮。兩個願望是什麼呢?那就是——爭取評上區模範小學……和(喝水聲、嗆水聲、咳嗽聲)爭取評上市模範小學……我……完了!”趙老師第二次踏上講台,剛欲開口,喇叭箱裡又傳出了聲音:“我再補充兩句——同學們態度端正不端正,行動積極不積極,首先決定於老師們。所以,各班主任老師,要很認真負責地,進一步動員動員(喝水聲、嗆水聲、咳嗽聲……)我……徹底完了……”趙老師望望喇叭箱,並不急於開口說話了,耐心地靜默著。同學們的表情都異常莊重——儘管剛才有可笑處,卻似乎沒有一個人覺得可笑。趙老師問:“都聽明白了麼?”同學們沉默不語。趙老師說:“那麼就舉手報一下數吧。”一名男同學鼓足勇氣,站起來小聲說:“老師,我……我爸爸在單位捐,我媽媽在單位也得捐,我姐姐在中學還得捐,我妹妹也在咱校,三年級的……我……我回家怎麼和爸爸媽媽開口哇?”張萌說:“剛才書記的講話不是說了麼?兄弟姐妹中有一個在咱們學校的,那也要各捐各的,不能互相代替。”那男同學回頭瞪張萌。趙老師:“你先坐下。你的問題,我會替你向學校反映的。”韓德寶說:“老師,我……隻能捐一棵凍白菜什麼的,還是我們家平時舍不得吃,要留著過年包餃子的!”“一棵凍白菜什麼的也可以。”徐克說:“你應該捐半塊豆餅。”韓德寶說:“沒有啦!早吃光了!你以為我爸的戰友還老給我家送哇?”趙老師說:“這樣吧,肯定能捐點什麼東西的,把手舉起來,我心中好有個數。”張萌、郝梅和七八個男女同學先後舉起了手。趙老師說:“大家都知道,我們的國家,遇到了連年的自然災害。有些農村,正在餓死人。正在發生像舊社會一樣的逃荒。我們城市人,畢竟還有一份口糧保證。我們省一口什麼吃的,捐給我們那些快餓死的、四處逃荒的同胞,的確也是完全應該的。”又有兩個同學舉起了手。趙老師期待地望著大家。王小嵩、徐克頻頻望吳振慶,仿佛他足以代表他們兩個似的。吳振慶猶猶豫豫地舉起了手。趙老師:“嗯,又多了一個同學。”不料吳振慶急忙站起來聲明:“老師,我家沒什麼可捐的。我爸是拉貨車的,吃得多。全家的口糧隻有先可著他吃飽了,他才有力氣拉車,才能掙錢養活我們全家。”趙老師不解地問:“那你為什麼舉手呢?”吳振慶說:“我……我有個想法,能保證……保證我們班不拖學校的後腿,而且……超額……”“噢?什麼想法?說說看。”吳振慶說:“老師,你彆犯愁,星期天你帶我們到郊區去撿菜怎麼樣?那不就解決難題了麼?”“撿菜?能撿到麼?”“能!一定能!”首先是男同學們興奮起來,一時七言八語:“有的大人,一天能撿一袋子呢!”徐克說:“我舉雙手支持吳振慶的想法!”王小嵩說:“我也支持!”韓德寶回頭朝吳振慶豎起大拇指:“高!高家莊的乾活!”趙老師說:“可……怎麼去呢?”吳振慶說:“坐悶罐火車!到郊區撿菜的都坐悶罐火車!沒人驗票。一個多小時就到了。”趙老師沉吟著,思忖著,良久,問:“那麼,哪些同學願意星期天跟老師去撿菜?”全體同學都把手高高地舉了起來。趙老師說:“女同學全放下手,用不著你們去!我點名的男同學可以去,不點名的也不許去!”他點了十幾個身體結實的男同學後,又說:“吳振慶當小組長,韓德寶當副小組長。咱們這些同學,就和老師成立一個撿菜小組吧!正副組長到時候,都要負責地幫老師組織好同學。”星期天,全班同學在車站會合了。女同學也差不多全來了。趙老師將女同學召集在一起,說:“你們怎麼來了?”生氣地批評她們;她們個個拿著袋子,拿著小鏟子什麼的,顯然,她們都不打算回去,好像她們誰都能滿載而歸似的。在站台上,果然還有不少拿著袋子的大人,看來也是撿菜的。一輛郊區火車開來,張萌和郝梅向女同學使眼色,她們首先朝火車一擁而上,其他人跟著也上去了。趙老師急得直跺腳。車開了,同學們還熱情飽滿地唱歌,張萌熟練地舞雙臂指揮——仿佛他們不是去撿菜,而是去春遊。趙老師也被感染地跟著唱。郝梅擠到王小嵩身旁,悄悄塞給他一雙手套。王小嵩又塞還給她。郝梅讓他看自己戴手套的雙手,悄悄說:“這一雙是我特意給你帶的。估計你就沒有手套戴。”王小嵩不忍拒絕,戴上了。郝梅說:“我向你認錯。”王小嵩困惑。“那天,我不該因為‘小朋友’打你耳光,那也不是你的錯。”徐克和吳振慶坐在一起,他暗中捅捅吳振慶,讓他注意王小嵩和郝梅。吳振慶故意偏不看他們,偏看窗外。郝梅剛才的話是故意低著頭說的。她一邊說一邊擺弄自己戴手套的手指。說完一抬頭,見王小嵩已擠到徐克和吳振慶那兒去了。她不高興地撅起了嘴,賭氣向彆處轉過臉。郊區的田野,被大雪覆蓋得嚴嚴實實。無數“墳”包隆起,那是一時不能從地裡運走,直接用土培在地裡的土豆、蘿卜、甜菜疙瘩之類。它們便成了饑餓的市民們到郊區進行“大掃蕩”的目標。火車停下了,車裡“吐”出了無數饑民,他們潮水一般湧向田野,奔向那些被雪覆蓋的嚴嚴實實的“墳”包。不知所措的同學們和趙老師站在車下。趙老師不禁看看吳振慶,自言自語:“天啊,這哪是撿菜啊,明明是搶麼!”同學們身臨其境,受到心理上、情緒上無形的感染,卻早已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吳振慶說:“老師,來都來了,我們總不能一個個空手回去吧!同學們,衝啊!”他振臂大呼,於是同學們發出一片喊,也緊隨市民們之後,奔向田野,撲向那些銀色的“墳”包。趙老師大喊:“同學們,同學們,那些不能動呀!咱們是來撿菜的,咱們不能這樣!”張萌和郝梅身邊仍聚著幾個守紀律的女生。張萌說:“老師,連個菜葉都看不見,撿什麼呀?”趙老師沒聽見她的話,隻顧對跑散的同學們喊。郝梅說:“咱們也彆傻站著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於是帶頭奔向田野。趙老師在田野裡奔來奔去,大聲喊叫,企圖製止學生們。哪能製止得了呢?他們像一群小狗見了骨頭。農民們從村裡衝出來,手中持著各種各樣的“武器”,為了捍衛自己的勞動果實,他們凶猛地驅趕餓急眼了的市民們。市民們仗著人多,奮不顧身,很勇敢。於是田野各處展開了搏鬥。農民們徹底被激怒了,一個個下狠手,棍棒無情地朝市民打。有人頭破血流了,有人倒地了。同學們被這種始料不及的“戰鬥場麵”嚇蒙了,駭聲尖叫,像一隻隻小兔子在田野裡竄來竄去。一個青年農民喪失理智地罵著:“連你們城裡人的小崽子也來搶我們啦,還讓不讓我們鄉下人活啦?非打死你們幾個不可!”他竟揮舞著棒子追起同學們來。幾個女同學高呼:“老師!老師!”“老師快來救我們呀!”趙老師像一隻兔媽媽,顧此失彼,疲於奔命,竭儘全力保護同學們不受傷害。徐克被一個青年農民抓住,拳腳交加。趙老師趕過去高聲喊道:“要打,你們打我!打我呀!我是老師,是我帶他們來的!狗東西,你還打我的學生!”他向那青年農民撲去。於是他們扭打成一團,在雪地上滾來滾去。同學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小拳頭小腳對那青年農民又打又踢。青年農民罵趙老師:“帶領學生來搶我們!還罵老子!打你就打你!”他撿起了棍子。趙老師剛欲爬起來,頭上挨了一棍子。田野漸漸寂靜了——一些“墳”包被扒平了。隻有同學們圍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趙老師。他們或站,或跪,或伏在他身上,哭著,喊著,叫著。“老師!老師!”“老師!你可彆死呀!”一些農民,見此情形惶惶不安,也聚攏來。一位老農急急忙忙走過來,分開同學們,將趙老師從地上扶起來,待趙教師靠在自己懷裡。接著他解開棉襖,從襯衣上撕下條布,替趙老師包紮頭上的傷。那農民的破棉襖內,隻穿一件舊襯衣,而且沒有扣子,用衣角對係在身上,瘦癟癟的胸膛半裸露著。吳振慶說:“咱們要替老師報仇,和他們拚了!”於是男同學們撲向為數不多的幾個農民,用頭撞他們,用雪球打他們。吳振慶一頭將一個農民撞倒。老農對農民們喊:“誰也不許還手!讓孩子們打!讓他們出氣!”張萌和郝梅勸阻著男同學們。張萌彎下腰,聲嘶力竭地喊:“你們彆打啦!你們彆再逞能啦!還嫌闖的禍不大呀!”農民們不還手,男同學們隻好又聚到老師身邊。老農埋怨地:“唉,你們老師也是……這麼冷的天,咋也帶你們來。”郝梅說:“我們……我們學校裡號召向災區捐糧捐菜……老師不帶我們來,我們……就完不成數量。”老農抬頭望著他們:“你們呀,還往哪兒捐呀!我們這兒就是災區!今年國家若不救濟,非餓死幾口子不可!”一個農民說:“地裡這些菜,是軍菜。我們也不敢分了。被你們搶光,我們拿什麼給咱們解放軍吃?他們若餓著肚子,一旦打起仗來,怎麼保衛咱們老百姓?”同學們一個個低下了頭。老農將老師背起往村裡走。農民們或領著或背著同學們,跟在老農後麵。老師被安頓在一個農村老大娘家的火炕上。他半昏迷半清醒地說:“彆打我的學生,彆打他們,要打就打我。”老大娘說:“這是怎麼說的,這是怎麼說的……你放心吧,哪能打孩子呢?逼俺們打,俺們也下不了手哇。”她盛了一碗摻菜的苞穀麵粥,看著老師喝光。她又叨叨:“剛盼著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又鬨災荒。老天爺不睜眼,乾嗎這麼和咱們中國人過不去呢?”她傷心落淚,用衣袖拭眼睛。她從炕洞裡扒出烤熟的土豆,分給跟老師來到她家的王小嵩、郝梅等幾個同學。下午農民們用馬車將老師和同學們送出村,一直送到鐵路沿線的一個無名小站。同學們帶來的一些袋子,都裝上了凍菜。孩子們不知道應不應該接受這些菜。老師說:“同學們,那就收下吧。他們也是一番誠心誠意啊!”又對農民們說:“等年成好了,我一定再帶同學們來看你們,來做客……”他下了車深深地向農民們鞠了一躬。幾天後,同學們在教室裡望著窗口,看著一袋袋乾菜、凍菜被裝上卡車。卡車開出了校門。徐克說:“上課鈴都響過半天了,老師怎麼還不來上課哇?”張萌走入教室,同學們圍住她。郝梅問:“教導主任叫你去什麼事?”“通知說放三天假。”大家不禁歡呼起來。吳振慶說:“全校都放三天假麼?”張萌搖了一下頭。韓德寶說:“那,就咱們年級?”張萌又搖了一下頭。“就咱們班?”張萌點了一下頭。郝梅問:“為什麼?”張萌說:“我也不知道。我也覺得奇怪。”吳振慶搶白地說:“那你乾嗎不問個明白?”張萌說:“黨支書和校長也在場,都挺嚴肅地板著臉,我……我不敢問。”同學們似有什麼預感,麵麵相覷。三天後。上課鈴響了,一位四十多歲的男老師走入教室。他踏上講台,不苟言笑地:“我是新調來的老師。我姓陶。唐朝有位大詩人陶淵明,我和他同姓。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班主任。”同學們默默地困惑地望著他。陶老師說:“怎麼?看你們這樣子,似乎不太歡迎我?”吳振慶說:“我們趙老師呢?”“他麼,當然不再教你們了。”王小嵩問:“為什麼?”“他已經沒有資格教育我們偉大社會主義的接班人了。”郝梅也問:“為什麼?”——她問得那麼莊嚴。不料陶老師生氣了,用黑板擦拍了一下講課桌:“為什麼,為什麼!哪來那麼多為什麼?現在還不到告訴你們的時候,翻開課本!”王小嵩看見吳振慶將自己的課桌抬起一角,猝然一鬆手,課桌腿擊地,發出很大的響聲。陶老師問:“誰?誰弄的響聲!”沒人承認。他的目光在同學們臉上掃來掃去,王小嵩一接觸到他的目光,趕快避向彆處。陶老師盯著王小嵩:“是你吧?”“不是我。”陶老師問王小嵩同桌的郝梅:“是不是他?”郝梅說:“不是他。”陶老師踏下講台,走到王小嵩跟前:“你站起來。”王小嵩站起來了。“你要誠實地回答我,”陶老師嚴厲地說,“你看沒看見是誰?”王小嵩搖頭。韓德寶暗暗向男同學們發出“信號”。陶老師也搖頭:“我看得出來,你在撒謊!”王小嵩說:“你乾嗎纏住我沒完沒了的呀!”韓德寶作了一個手勢。男同學們頓時都用雙手拍桌麵,並跺腳,齊聲喊:“我們要見趙老師!”女同學們也立刻效仿,也喊:“我們要見趙老師!”“我們要見趙老師!”吳振慶說:“咱們到教員室去,把趙老師請回來!咱們不要這個‘陶淵明的陶’!”於是全體站起,擁出教室。吳振慶“一馬當先”和同學們闖入教員室。教員室沒有趙老師。郝梅指著一處:“趙老師的桌子原先就在那兒。”顯然——趙老師的桌子被搬走了。吳振慶問:“我們趙老師呢?”徐克問:“他到哪兒去了?”韓德寶說:“為什麼不讓他和我們見上一麵,不讓他和我們說幾句告彆的話?”幾位男女老師,有的低下頭,掩飾地整理什麼東西,有的,則乾脆起身躲出去了……陶老師追來了:“你們也鬨得太過分啦!你們簡直放肆得沒邊啦!好,我現在告訴你們,他在課堂上說,我們國家有的地方正在餓死人,有的地方像舊社會一樣農民四處逃荒,你們誰敢說他沒說過這種話?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麼?這是在我們社會主義的神聖課堂上,對我們社會主義進行誣蔑!他如果真的同情農民,為什麼還親自帶你們到郊區去搶農民的菜?回答呀!校領導接到家長的反映,批評他,他還拒不認錯!還當麵對校領導繼續說一些反動的話!這樣的人還能讓他繼續當老師麼?他還配麼?”同學們一時全都呆愣住了。儘管看得出來,他們心裡都有些不服,都在替趙老師憤憤不平。郝梅說:“不是搶的!是農民送給我們的!”一位女老師說:“郝梅!你不應該這樣!你是你們班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之一嘛,你怎麼能夠將自己混同於一般同學,也跟著亂來呢?這是階級鬥爭的表現,同學們,等你們今後長大了,漸漸就都能明白了!快都回去上課去吧!”還是那一條胡同口。吳振慶和徐克攔住了張萌。吳振慶厲聲嗬斥:“說!怎麼回事兒?”張萌說:“什麼怎麼回事兒啊?”吳振慶從兜裡掏出一把小刀:“是不是你向學校打的小報告?不說老實話,一刀把你鼻子削下來!”張萌嚇哭了:“不是我!你們怎麼認為是我呀?真的不是我!”徐克動了惻隱之心,將吳振慶扯走了。張萌回到家,她父親在看報。她母親在熨衣服。而她趴在床上哭泣。母親說:“好啦!彆哭啦!這麼丁點兒事兒,哭起來沒完。”張萌嚷著說:“就哭!就哭起來沒完!誰叫爸爸欺騙我!”她哭得更凶了。父親放了報紙:“我怎麼欺騙你了?”“你讓我把學校裡的事經常對你講講的。你說過你隻是聽聽,了解了解的!你不守信用!”母親說:“這孩子!滿嘴亂說些什麼呀!你爸爸是區委書記,了解到了一個學校裡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情,能不作出指示麼?”她放下熨鬥坐到了床邊,愛撫著女兒:“那是他身為領導者的責任!他不作出指示,他就是失職。若比你爸爸更大的領導了解到了,要拿他是問的。這怎麼能叫不講信用呢?這叫……”父親說:“這叫革命原則!我知道你們那個老師對你挺好的。那我也不能因為他對你好,就放過他。”母親突然跳起來高喊:“哎呀,我的衣服!”趕快撲過去拿起熨鬥,衣服已經冒煙了。王小嵩回到家,看見弟弟妹妹一人手中拿一本小人書,卻不看,而趴在窗玻璃上朝外看。王小嵩放下書包後問:“你們往外看什麼?外麵有唱戲的呀?”弟弟回過頭來說:“看三奶家。”王小嵩問:“你們知道三奶家怎麼了嗎?進進出出的那麼多人!”妹妹也回過頭來:“廣義哥哥跟彆人到郊區去搶菜,被火車壓斷了腿。”王小嵩呆住了。弟弟說:“咱媽下班的時候,正趕上三奶哭得昏過去……咱媽沒進家門就送三奶上醫院去了。叫你晚上還煮苞穀麵粥。”王小嵩從書包裡取出了一本小人書——是屠格涅夫的《木木》……他一頁一頁地撫平小人書的卷角。眼淚落在手上。眼淚落在書上。全班又在端坐,嚴肅地聽有線廣播。喇叭箱裡傳出的又是校黨支部女書記的聲音:“對於有關階級鬥爭的現象,我們抓起來絕不手軟。希望廣大同學,擦亮自己的眼睛,明辨是非。事實向我們證明,階級鬥爭可能就發生在我們身旁。對於擾亂校紀的學生,我們也不能不做出嚴肅的處理。故此,校領導一致決定,給予吳振慶、韓德寶、徐克、王小嵩記大過處分。郝梅同學承認錯誤態度較好,免予處分,給予公開警告……”陶老師走進教室。張萌喊令:“立!”全體起立。張萌:“禮。”全體敬禮。張萌:“坐。”全體坐得無比的齊,無比的端正。陶老師踏上了講台——他一臉勝利者的矜持和得意。陶老師說:“將課本翻到第二十三課。”全體同學,仿佛翻書本的動作,都受過專門的訓練似的一致。看來,他們是被教育得完全臣服了。在講台上講課的陶老師很投入。講得很自信,一會兒轉身在黑板上刷刷地飛快地寫了一個詞,一會兒作著手勢侃侃而談。王小嵩卻什麼也沒聽見。遠遠的梆聲傳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