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莫泊桑(1850~1893)19世紀後半期法國優秀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一生創作了6部長篇和356多篇中短篇,他的文學成就以短篇最為突出,被譽為“短篇之王”,對後世產生極大影響。一連好幾天,許多潰軍的殘餘部分就在盧昂的市區裡穿過。那簡直不是隊伍了,隻算是好些散亂的遊牧部落。弟兄們臉上全是又臟又長的胡子,身上全是破爛不堪的軍服,並且沒有團的旗幟也沒有團的番號,他們帶著疲憊的姿態向前走。全體都像是壓傷了的,折斷了腰的,頭腦遲鈍得想不起一點什麼,打不定一點什麼主意,隻由於習慣性而向前走,並且設若停步就立刻會因為沒有氣力而倒下來。我們所看見的,主要的是一些因動員令而應征的人和好些素以機警出名而這次出隊作戰的國民防護隊:前者都是性愛和平的人,依靠固定利息過活的安分守己的人,他們都扛著步槍彎著身體;後者都是易於受驚和易於衝動的人,既預備隨時衝鋒也預備隨時開小差。並且在這兩類人的中間有幾個紅褲子步兵都是某一師在一場惡戰當中受過殲滅以後的孑遺;好些垂頭喪氣的炮兵同著這些種類不同的步兵混在一處;偶爾也有一個頭戴發亮的銅盔的龍騎兵拖著笨重的腳跟在步兵的輕快步兒後麵吃力地走。好些義勇隊用種種壯烈的名稱成立了,他們的名稱是:失敗複仇隊——墟墓公民隊——死亡分享隊,也都帶著土匪的神氣走過。他們的首領,有些本是呢絨商人或者糧食商人,有些本是歇業的牛羊油販子或者肥皂販子,戰事發生以後,他們都成了應時而起的戰士,並且由於他們有銀元或者有長胡子都做軍官,滿身全是武器,紅絨絛子和金線,他們高談闊論,討論作戰計劃,用誇大的口吻聲言垂危的法國全靠他們那種自吹自擂的人的肩膀去支撐,不過有時候,他們害怕他們的部下,那些常常過於勇猛喜歡搶劫和胡鬨的強徒。普魯士人快要進盧昂市區了,據人說。自從兩個月以來,本市的國民防護隊已經很小心地在附近各處森林中間做過好些偵察工作,偶爾還放槍誤傷了自己的哨兵,有時候遇著一隻小兔子在荊棘叢裡動彈,他們就預備作戰,現在他們都回家了。器械和服裝,以及從前一切被他們拿著在市外周圍三法裡一帶的國道邊上去嚇唬人的凶器,現在都忽然通通不見了。法國最後的那些士兵終於渡過了塞納河,從汕塞韋和布爾阿沙轉到俄德枚橋去;走在最後的是位師長,他拿著這些亂糟糟的殘兵敗將固然想不出一點辦法,望著一個徒負盛名的善戰民族竟至於因為慘敗而崩潰,他也萬念俱灰,隻有兩個副官陪著他徒步走著。隨後,市區籠罩著一種深沉的寧靜氣氛和一種使人恐怖的寂寞等候狀態。很多被商業弄昏了頭腦的大肚子富翁都愁悶地等候戰勝者,想起自己廚房裡的烤肉鐵叉和斬肉大刀設若被人當做武器看待,都不免渾身發抖。生活像是停頓了,店鋪全關了門,街道全是沒有聲息的。偶爾有一個因為這社會的沉寂樣子而膽怯的居民沿著牆邊迅速地溜過。由於等候而生的煩悶反而使人指望敵人快點兒來。在法國軍隊完全撤退的第二天下午,三五個不知從哪兒出來的普魯士騎兵匆促地在市區裡穿過。隨後略為遲一點,就有一堆烏黑的人馬從汕喀德鄰的山坡兒上開下來,同時另外兩股人寇也在達爾內答勒的大路上和祁倭姆森林裡的大路上出現了。這三個部隊的前哨恰巧同時在市政府廣場上麵會師;末後,日耳曼人的主力從附近那些街道過來了,一個營接著一個營,用著強硬而帶拍子的腳步踏得街麵上的石塊橐橐地響。好些口令用一陣陌生的和出自硬顎的聲音被人喊出來,沿著那些像是死了一般的空房子向天空升上去,房子的百葉窗雖然全是閉了的,裡麵卻有無數的眼睛正在窺視這些勝利的人,這些根據“戰爭法律”取得全市生命財產的主人地位的人。居民們在他們的晦暗屋子裡都嚇糊塗了,正同遇著了洪水橫流,遇著了大地崩陷,若是想對抗那類災害,那麼任何聰明和氣力都是沒有用的。因為每逢一切事物的秩序受到了顛覆,每逢安全不複存在,每逢一切素來享受人為的或者自然的法律所保護的事物聽憑一種無意識的殘忍的暴力來擺布,這種同樣的感覺必然也跟著顯出來。無論是地震能使坍塌的房子去覆滅整個的民族,無論是江河決口能使落水的農人同著牛的屍體和衝散的棟梁一塊兒漂流,無論是打了勝仗的軍隊屠殺並且俘虜那些自衛的人,又用刀神的名義實行搶劫並且用炮聲向神靈表示謝意,同樣是使人恐怖的天災,同樣破壞任何對於永恒公理的信仰,破壞我們那種通過教育對於上蒼的保護和人類的理智而起的信任心。終於在每所房子的門外,都有人數不多的支隊叩門了,隨後又都在房子裡消失了。這是侵入以後的占領行為。戰敗者對於戰勝者應當表示的優待義務從此開始了。經過了不久的時間,初期的恐怖一旦消失了以後,一種新的寧靜氣氛又建立起來。在許多人家,普魯士軍官同著主人家一塊兒吃飯。軍官當中偶爾也有受過好教育的,並且由於禮貌關係,他也替法國叫屈,說自己參加這次戰爭是很不願意的。由於這種情感,有人對他是感激的;隨後,有人遲早可能還需要他的保護。既然應付著他,也許可以少供養幾個士兵吧。並且為什麼要去得罪一個完全可以依靠的人?這樣的乾法固然是輕率的意味多於豪放,不過輕率已經不是盧昂居民的一種缺點了,正和從前使得他們城市增光的壯烈防護時代不一樣。終於有人根據那種從法國人的嫻雅性情所演繹出來的莫大理由,說是不在公開地點和外國軍人表示親近,那麼在家裡講究禮貌原是許可的。所以在門外裝做彼此陌生,而在家裡卻快快樂樂談話,末後日耳曼人每晚待得更長久一點,和主人家一家子同在一座壁爐跟前烤火了。市區甚至於慢慢恢複了它的平時狀態。法國人還不大出門,不過普魯士兵卻在街道上往來不息。此外,好些藍軍服的輕裝騎兵軍官傲慢地在街麵石塊上拖著長大軍刀向咖啡館裡走,但是對普通居民的輕蔑態度,並不比上一年在同樣的咖啡館裡喝酒的法國步兵軍官更為明顯。然而在空氣當中總有一點兒東西,一點兒飄忽不定無從捉摸的東西,一種不可容忍的異樣氣氛,仿佛是一種散開了的味兒,那種外禍侵入的味兒。它充塞著私人住宅和公共場所,它使得飲食變了滋味,它使人覺得是在旅行中間,旅行得很遠,走進了野蠻而又危險的部落。戰勝者需索銀錢了,需索大量的銀錢了。居民們始終照數繳納;並且他們都是有錢的。不過一個諾曼底買賣人,越是變成了富裕的,那麼他越害怕犧牲,越害怕看見自己財產的小部分轉到另外一個人手裡。然而,在市區下遊兩三法裡左右的河裡,靠近十字洲,吉艾卜達勒或者彆薩爾那一帶,時常有船戶或者漁人從水底撈起了日耳曼人的屍首,這種包在軍服裡邊發脹的屍首都是生前被人一刀戳死的或者一腳踢死的,腦袋被石頭碰壞或者從橋上被人一下推下來落到水裡。河底的汙泥隱沒了這類曖昧不明的野蠻而合法的報複,隱名的英雄行為,無聲的襲擊,這些遠比白天的戰鬥可怕卻沒有榮譽的聲光。因為對入侵者的憎惡,素來能夠教三五個膽大的人格外堅強起來,使他們為了一個信念而不顧性命。最後,這些入侵者雖然用一種嚴酷的紀律控製市區,不過他們那些沿著整個勝利路線所乾的駭人聽聞的行為雖然早已造成了盛名,而目下在市區裡還沒有完成一件,這時候,人都漸漸膽壯了,做買賣的需要重新又在當地商人們的心眼兒裡發動了。好幾個都在哈佛爾訂有利益重大的契約,而那個城市還在法軍的防守之下,所以他們都想由陸路啟程先到吉艾卜去,再坐船轉赴這個海港。有人利用了自己熟識的日耳曼軍官們的勢力,終於獲得一張由他們的總司令簽發的出境證。所以,一輛用四匹牲口拉的長途馬車被人定了去走這一趟路程,到車行裡定座位的有10個旅客,並且決定在某個星期二還沒有天亮的時候起程,免得惹人跑過來當熱鬨看。幾天以來,地麵都凍硬了,在星期一午後3點鐘光景,成堆的黑雲帶著雪片兒從北方飛過來,一直下到天黑又下到深夜沒有停住。在午前4點半光景,旅客們都到了諾曼底旅館的天井裡,那就是他們上車的地方。他們都還睡意沉沉,身子在衣服裡麵發抖。在黑暗當中誰也看不清楚誰;而且冬季的厚衣服把他們的身子堆得像是一些穿上長道袍的肥胖教士。不過有兩個旅客互相認出來了,第三個就向他們身邊走過去,他們開始談天了。“我帶了我的妻子。”某一個說。“我也是這麼做的。”“我也一樣。”那一個接著又說:“我們將來不回盧昂了,並且設若普魯士人向哈佛爾走,我們將來到英國去。”由於品質相類,他們都有了相同的計劃。這時候,卻還沒有人套車。一間烏黑的房子裡的門開了,一個手提小風燈的馬夫時而走出來,時而又立刻走進另一間屋子裡。許多馬蹄蹄著地麵,不過地麵上的廄草減輕了馬蹄的聲音,一陣向牲口說話和叱罵的人聲從屋子的儘頭傳出來了。接著一陣輕微的鈴子聲音丁零地響著,那就是報告有人正觸動到馬的鞧轡;那種丁零的響聲不久變成了一陣清脆而連續的顫抖,隨著牲口的動作而變化,有時候卻也停止一下,隨即又在一種突然而起的動搖當中再響起來,同著一隻蹄鐵撲著地麵的沉悶聲音一齊傳到了外麵。門突然關上了。一切響聲都停止了。那些凍僵了的市民都不說話了;他們都像僵了一般待著沒有動。連綿不斷的雪片像一麵幃幕似的往地麵上直落,同時耀出回光;它隱沒著種種物體的外表,在那上麵撒著一層冰苔;在這個寧靜而且被嚴寒埋沒的市區的深邃沉寂當中,人都隻聽見那種雪片兒落下來的飄忽模糊無從稱呼的摩擦聲息,說聲息嗎,不如說是感覺,不如說是微塵的交錯活動仿佛充塞了空中,又遮蓋了大地。那個馬夫又帶著風燈出來了,手裡緊緊地牽著一匹不很願意出來的可憐的馬。他把牲口靠近了車轅,係好了挽革,前前後後長久地瞧了一番去拴緊牲口身上的各種馬具,因為他一隻手已經拿著風燈,所以他隻有另一隻手可以做事,他去牽第二匹馬了,這時候他才注意到那些毫不動彈的旅客,發現他們已經渾身全是雪白的,於是說道:“各位為什麼不上車,至少那是有遮蓋的。”他們以前無疑地沒有想到這一層,現在他們都趕忙向車子走。三個男旅客把他們的妻子都安排在頂前頭的位子,自己都跟著上來;隨後,另外那些遮頭蓋麵的輪廓模糊的旅客彼此沒有交談一句話,就都坐在剩下來的位子上了。車裡的地下鋪著些麥秸,旅客們的腳都藏在那裡邊了。那些坐在頂前頭的女客都帶著那種裝好化學炭餅的銅質手爐,燒燃了這種東西,便低聲慢氣地舉出它的種種好處,互相重複地敘述那她們早已知道的事物。末了,車子套好了,因為拉起來比較困難,所以在向例的四匹牲口以外又加了兩匹,有人在車子外麵問:“旅客們可是都上了車?”車裡有一道聲音回答:“對的。”大家起程了。車子走得慢而又慢,簡直全是小步兒。輪子隱到了雪裡;整個車廂軋軋地呻吟著,牲口滑著,喘著,都是汗氣蒸騰的。趕車的手裡那根長鞭子不住地劈劈啪啪響著,向各方麵飛揚,如同一條細蛇樣地扭成一個結子又散開,陡然鞭著一匹牲口蹶起的臀部,馬受到狠狠的一擊,緊張地奔跑起來。但是天色不知不覺一步比一步亮起來了。那陣曾經被一個純粹盧昂土著的旅客比成棉雨的雪片兒已經不下了。一陣昏濁的微光從雪堆兒裡漏出來,雲是在而密的,它使得那片平原,那片忽而有一行披著雪衣的大樹忽而有一個頂著雪盔的茅屋的平原,顯得更其耀眼。在車子裡,大家利用這個黎明時候的黯淡光線,彼此好奇地互相望著。頂頭的地方,最好的位子上,鳥先生兩夫婦麵對麵地打著瞌睡,他倆是大橋街一家酒行的老板。他原是在一個虧了本的東家身邊做夥計的,買了老板的店底並且發了財。他用很低的價把很壞的酒賣給鄉下的小酒商,在相識者和朋友們當中,他被人看做是一個狡猾的壞坯子,一個滿肚子詭計的和快樂的道地諾曼第人。他的偷偷摸摸的名聲是人人皆知的,以至於某天晚上都爾內先生在州長的客廳裡,使用同意異義的字眼把他這個用“鳥”字做姓的人作為戲謔的對象,都爾內先生是個寓言和歌曲的作家,文筆辛辣而且細膩,是地方上的一種光榮;那天晚上他看見女賓們都像要打瞌睡,就提議來做“鳥翩躚”的遊戲;有人從他的語氣之間懂得他想說的原是鳥騙錢,這句話就此自動穿過州長的客廳飛到了市區的各處客廳裡,使全省的人張大嘴巴整整地笑了一個月。此外,鳥先生是以種種性質的惡作劇,善意的或者惡意的笑談而出名的;隻要談到他,誰也不能不立即加上這麼一句:“他是妙不可言的,這鳥。”他身軀很矮,腆著一個氣球樣的大肚子,頂著一副夾在兩撮灰白長髯中間的赭色臉兒。他的妻子,高大,強壯,沉著,大嗓子,而且主意又快又堅決,在那個被他的興高采烈的活動力所鼓舞的店裡,簡直是一種權威。在他倆身邊坐著一個比較高貴的人,屬於一種高尚階級的迦來-辣馬東先生,他是個被人重視的人物,以棉業起家,產業是3個紡織廠,曾得榮譽軍團官長勳章,現充州參議會議員。在整個帝政時代,他始終是個善意反對派的領袖,根據他本人的說法,他是隻用無刃的禮劍作戰的,先攻擊對方,再附和幾聲,以便索取高價的酬報。迦來-辣馬東太太比她丈夫年輕得多,素來是盧昂駐軍中出身名門的官長的“安慰品”。她和丈夫相對,顯得很嬌小,很玲瓏,很漂亮,身上裹著皮衣,用一種頹喪的眼光望著車子內部的淒慘景象。他倆的身邊是禹貝爾·卜來韋伯爵兩夫婦,他們出身於諾曼底的最古老又最高貴的一個世家。伯爵是個氣派雍容的老紳士,他儘力修飾自己的服裝以加重他和亨利四世的天然相似之點,根據他家庭裡的一種光榮傳說,亨利四世曾經使得卜來韋家一位夫人懷了妊,她的丈夫因此被封為伯爵,又做了本省的巡撫。禹貝爾·卜來韋伯爵也和迦來-辣馬東先生一樣是州參議會議員,代表本州的奧爾雷陽黨,他的太太是南特市一個小船長的女兒,他倆結婚的曆史始終是被人認為神秘的。不過伯爵夫人的氣概很大方,接待賓客的風度比誰都強,並且被人認為和路易·菲力浦的一個兒子曾經有戀愛的經過,因此所有的貴族都好好地款待她,而她的客廳始終是當地的第一位,唯一保存著古老的戀愛風氣的地方,要進去是費事的。卜來韋家的財產全是不動產,據說每年約莫有50萬金法郎的收入。這六個人構成這輛車子的基本旅客,都是屬於有經常收入的和穩定而有力的社會方麵的,都是一些相信天主教和懂得教義的,有權有勢的人。由於偶然遇合,車裡某一邊的長凳上坐的全是女客;靠近伯爵夫人的位子上有兩個嬤嬤,她們正捏著長串的念珠一麵念著天父和禱告。其中一個是年老的,臉上滿是麻子,仿佛她的臉上曾經很近地中了排炮的許多散子似的。另一個,很虛弱,有一個漂亮而帶病態的腦袋瓜和一個顯出肺病的胸脯,那正是使她們毀壞肉體而成聖徒的吃人的信仰心侵蝕了它。兩個嬤嬤的對麵,有一個男子和一個女人吸引著全體的視線。男子很出名,是被人稱為“民主朋友”的戈爾弩兌;好些被人敬重的人士卻當他是禍根。二十年以來,他在各處民主派的咖啡館裡把大杯啤酒浸著他那一大嘴的火紅色長胡子,他父親本是一個糖果店商人,遺給他的那份財產是頗為豐厚的,他卻帶著他的弟兄們和朋友們揮霍乾淨,末後焦躁地等候共和政體使自己獲得適當的地位來顯示無數量的革命飲料的成績。在9月4日,他也許由於上了一個惡作劇的當,自以為受到任命做了州長,不過到了他上任辦公的時候,那些始終身居主人翁地位的機關公務員卻拒絕承認他,終於逼得他隻好退位。此外,他是個好好先生,毫無惡意而且肯替人效勞,這一次,他用一種誰也比他不上的熱心儘力布置了防禦工事。他教人在平原上掘了好些窟窿,在近處的森林裡斬倒了所有的嫩樹,在所有的大道上布置了好些陷阱,到了敵人快要到的時候,他滿意於自己的種種措施就趕忙縮回市區裡來。現在他想起自己倘若到哈佛爾可以做些比較有益的事情,因為在那地方,新的防禦工事立刻會變成不可少的。女人呢,所謂尤物之一,她是以妙年發胖著名的,得了個和實際相符的諢名叫做羊脂球,矮矮的身材,滿身各部分全是滾圓的,胖得像是肥膘,手指頭兒全是豐滿之至的,豐滿得在每一節小骨和另一節接合的地方都箍出了一個圈,簡直像是一串短短兒的香腸似的:皮膚是光潤而且繃緊了的,胸脯豐滿得在裙袍裡突出來,然而她始終被人垂涎又被人追逐,她的鮮潤氣色教人看了多麼順眼。她的臉蛋兒像一個發紅的蘋果,一朵將要開花的芍藥;臉蛋兒上半段,睜著一雙活溜溜的黑眼睛,四周深而密的睫毛向內部映出一圈陰影;下半段,一張嫵媚的嘴,窄窄兒的和潤澤得使人想去親吻,內部露出一排閃光而且非常纖細的牙齒。此外,人還說她是具備種種無從評價的品質的。她一下被人認出來以後,好些切切的密談就在那些顧愛名譽的婦人道伴裡流動起來,後來“賣淫婦”和“社會的羞辱”這一類字眼被她們很響亮地說個不休,因此使她抬起了腦袋。這時候,她向同車的人用很有挑戰意味和膽大的眼光望了一周,於是一陣深遠的沉寂立刻又恢複了,大家全低著頭了,隻有鳥老板是例外,他用一種開心的神氣窺伺她。但是不久,三個貴婦人的談話又開始了,有了這個“姑娘”在場,她們突然變成了幾乎是非常親密的朋友。覺得麵對著這個毫無羞恥地賣身的女人,她們應當把有夫之婦的尊嚴身分結成一個團體;因為法定愛情素來高出自由愛情的頭上。三個男人看見戈爾弩兌,也由於保守派的一種本能彼此接近起來,用一種蔑視窮人的姿態談著錢財,禹貝爾伯爵說起普魯士人使他遭到的損害,牲畜被虜和收獲無望造成的損失,用一種家資千萬的大領主的沉著態度說這些災禍不過使他困苦一年。迦來一辣馬東先生在棉業當中很有痛苦的經驗,已經小心地彙了60萬金法郎到英國作為隨時的應急之用。至於鳥老板呢,他早和法國的軍需當局有過商量,向政府賣出了他酒窖裡的所有的普通葡萄酒,這樣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筆非常之大的現金,他現在就打算到哈佛爾去取。末後這三個男人都使出一個友誼的和迅速的眼色互相望了一下。各人的具體情況雖然不同,不過他們都是有錢的,他們都是那個大行會的成員,都是富豪得把手插到褲子口袋就會教金幣清脆地響的,所以他們感到彼此都是弟兄。車子走得很慢,弄到早上10點鐘還隻走了四法裡。男人們在上坡的時候一共下車步行了三回,大家漸漸不放心了,因為本來應當在多忒那地方吃午飯,現在眼見得非在黑夜是沒法子趕到的。所以到了車子陷到積雪當中要兩小時才拉得出來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去探索大路上的小酒店了。吃東西的欲望一步一步增加,使得每一個餓了的人都是心慌的;然而沒有人看見一家飯鋪子,一家酒鋪子,因為法國的饑餓隊伍走過之後,又有普魯士人就要開過來,所有做生意的人都嚇跑了。先生們跑到大路邊上的農莊裡去尋找食物了,不過他們連麵包都沒有找著,因為心下懷疑的農人們,生怕那些一點什麼也啃不著的軍人發現什麼就用武力來搶什麼,所以都隱藏了他們的儲藏品。午後一點快到了,鳥老板揚言自己的確感到肚子裡空得非常厲害。大家久已是和他一樣感到痛苦的;這種不斷擴大的求食的強烈需要終於關上了他們的話匣子。不時有人打嗬欠了,另一個幾乎立刻就摹仿他;每一個人在輪到自己受著影響的時候也都打嗬欠了,不過卻隨著自己的個性和世故以及社會地位,或者帶著響聲張開嘴巴,或者略略張開隨即舉起一隻手掩住那隻吐出熱氣的大窟窿。羊脂球一連好幾次彎著身子,如同在裙子裡尋找什麼一樣。她遲疑了一刹那,望了望同車的人,隨後她安安靜靜挺直了身子。各人的臉上都是蒼白的和縮緊的。鳥老板肯定自己可以出一千金法郎去買一隻肘子吃。他的妻子如同抗議似的做了一個手勢,隨後她不動彈了。聽到說起亂花錢,她素來是肉疼的,甚至於把有關這類的戲謔也當成了真的,伯爵說:“我在事實上覺得不好受,為什麼我先前沒有想到帶些吃的東西?”每一個人都同樣埋怨自己了。然而戈爾弩兌卻帶了一滿瓶蔗渣酒,他邀請大家喝一點;大家都冷冷地拒絕了他。隻有鳥老板答應喝兩滴,後來他在交還酒瓶子的時候道謝了:“這畢竟有用,這教人得點兒暖氣,可以騙著人不想什麼吃。”酒精教他高興起來了,他建議照著歌詞中小船上的辦法:分吃那個最肥胖的旅客。這種直接對著羊脂球而下的隱語,是教那些受過好教育的人感到刺耳的。並沒有人回答他;隻有戈爾弩兌微笑了一下。兩個嬤嬤已經不捏她們的念珠了,雙手籠在長大的袖子裡不再動彈,堅定地低著眼睛,無疑地把上蒼派給她們的痛苦再向上蒼回敬。最後,是3點了,這時候,車子走到了一片漫無邊際的平原中央,看不見一個村子,羊脂球活潑潑地彎下了身子,在長凳底下抽出一個蓋著白飯巾的大提藍。她首先從提籃裡取出一隻陶質的小盆子,一隻細巧的銀杯子,隨後一隻很大的瓦缽子,那裡麵盛著兩隻切開了的子雞,四麵滿是膠凍,後來旁人又看見提籃裡還有好些包著的好東西,蛋糕,水果,甜食,這一切食物是為三天的旅行而預備的,使人簡直可以不必和客店裡的廚房打交道。在這些食物包裹之間還伸著四隻酒瓶的頸子。她取了子雞一隻翅膀斯斯文文同著小麵包吃,小麵包就是在諾曼底被人叫做“攝政王”的那一種。所有的眼光都向她射過來了,不久香味散開了,它增強了人的嗅覺,使得人的嘴裡浸出大量的口水,而同時腮骨的耳朵底下發生一陣疼痛的收縮。幾個貴婦人對這個“姑娘”的輕視變得更猛烈了,那簡直像是一種嫉妒心,要弄死她,或者把她連著銀杯子和提籃以及種種食品都扔到車子底下的雪裡去。不過鳥老板卻用眼睛死死盯著那隻盛子雞的瓦缽子。他說:“真好喲,這位夫人從前比我們考慮得周到。有些人素來是什麼都會想到的。”她抬頭向著他說:“您可是想吃一點,先生?從早上餓到現在是夠得受的。”他欠一欠身子:“說句真心話。我不拒絕,我再也受不住了。打仗的時候是打仗的樣子,可對,夫人?”末後,他向周圍用眼光歸了一圈接著說:“在這樣一種時候,遇見有人為自己幫忙是很快活的。”他帶了一張報紙,現在為了不至於弄臟褲子就把它打開鋪在兩隻膝頭上,接著再從口袋裡取出一柄永不離身的小刀,扳開它用尖子挑著一隻滿是亮晶晶的膠凍的雞腿,他用牙齒咬開了它,再帶著一陣很明顯的滿意來咀嚼,使得車子裡起了一陣傷心的長歎。但是羊脂球用一道謙卑而甜美的聲音邀請兩個嬤嬤來分嘗她的便餐。她倆立即接受了,在含糊道了謝之後,並沒有抬起眼睛就很快地吃起來。戈爾弩兌也沒有拒絕他身邊這位旅伴的贈與,他和兩個嬤嬤在膝頭上展開好些報紙,構成了一種桌子。幾張嘴不住地張開來又合攏去,吞著,嚼著,如狼似虎地消納著。鳥老板坐在角兒上吃個痛快,一麵低聲勸他的妻子也學他的樣子。她抗拒了好半天,隨後她肚子裡經過一陣往來不斷的抽掣,她答應了。這時候,她丈夫用婉轉的語句,去請教他們的“旅行良伴”是否允許他取一小塊兒轉給鳥夫人。她帶著和藹的微笑說:“可以的,當然,先生,”接著她就托起了那隻瓦缽子。有人拔開第一瓶葡萄酒的塞子了,這時候卻發生一件尷尬的事:隻有一隻杯子。於是隻好在一個人喝完以後經過拂拭再傳給第二個人。隻有戈爾弩兌偏偏把嘴唇去接觸羊脂球的酒杯上吮過還沒有乾的地方,無疑地這是由於表示獻媚。這時候,卜來韋伯爵兩夫婦和迦來-辣馬東先生兩夫婦,受到這些吃喝著的人的圍繞又被食品發散出來的香味弄得呼吸急促,都簡直同當達勒一樣隻好熬受這類可恨的苦刑。忽然間,廠長的青年配偶發出了一聲使得好些人回頭來望的歎息,她臉色白得和外麵的雪一樣了,眼睛閉了,額頭往下低了:她已經失了知覺。他丈夫急得發癡,懇求大家援救。每一個人都失了主意,這時候,那個年長一些的嬤嬤扶著病人的頭,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唇縫兒裡,使她吞了幾滴葡萄酒。漂亮的貴婦人動彈了,張開眼睛了,微笑了,並且用一種命在垂危者的聲音說自己現在覺得很好了。不過,為了教這種病狀不再發作,嬤嬤又強迫她去喝一滿杯葡萄酒而且還說道:“這因為餓極了,沒有旁的。”這樣一來,羊脂球臉上發紅而且進退兩難了,她望著這四個始終空著肚子的男女旅客們一麵吞吞吐吐地說:“老天,我真想向這兩位先生和這兩位夫人獻出,可是……”說到這裡,她害怕惹起一種頂撞就沒有再往下說。鳥老板發言了:“還用多說!在這樣的情況裡,大家都是弟兄而且應當互相幫助。趕快吧,夫人們,不必講虛文喲,請接受吧,自然哪!我們可知道是否還找得著一間屋子過夜?照這樣走法是不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到多忒的。”他們仍舊遲疑,沒有一個敢於負起責任來說一聲:“可以。”不過伯爵來解決問題了。他轉過身來對著這個膽怯的胖“姑娘”,拉著顯出他那種世家子弟的雍容大度向她說道:“我們用感恩的態度來接受,夫人。”隻有第一步是費事的。一下越過了呂必功河的人就簡直為所欲為。提籃的東西都搬出來了。它還盛著一份鵝肝凍,一份雲雀凍,一份熏牛舌,好些克拉薩因的梨子,一方主教橋的甜麵包,好些小件頭甜食和一隻滿是醋泡乳香瓜和圓蔥頭的小磁缸,羊脂球也像一切的婦人一樣最愛生的蔬菜。吃了這個“姑娘”的東西自然不能不和她說話。所以大家談天了,開初,姿態是慎重的,隨後,因為她的態度很好,大家也就隨便得多。卜來韋和迦來-辣馬東兩位夫人本來都很懂得處世之道,現在都妙曼地顯出和顏悅色的樣子,尤其是伯爵夫人,她顯出了那種一塵不染的高級貴婦人的和藹的謙虛樣子,並且來得嬌媚。不過那個高大的鳥夫人素來懷著保安警察的心理,所以仍舊是頑梗不化,話說得少而東西吃得多。大家自然談到戰事了。敘述到普魯士人的種種駭人的事實,法國人的種種英勇的行動;而這些逃難的男男女女對於旁人的勇氣都表示尊敬,不久大家開始說到個人的經曆了,羊脂球用一種真正的憤慨,用那種在姑娘們表現天然怒氣的時候往往使用的熱烈語言,敘述自己怎樣離開盧昂,她說:“開初我以為自己能夠待下去。家裡本來滿是吃的東西,甘願養幾個兵士,決不離開家鄉跑到旁的地方去。不過等到我看見了那些家夥,那些普魯士人,我真不由自主了!他們使得我滿肚子全是怒氣了,我慚愧得哭了一天。哈!倘若我是個男子漢,上前去吧!我從窗子裡望著他們,那些戴著尖頂鐵盔的肥豬,於是我的女傭人抓住我的雙手,免得我把我的桌子椅子扔到他們的脊梁上。隨後有幾個到我家裡來住宿了;那時候,我撲到了其中第一個的脖子上。掐死他們並不比掐死其餘的人格外難!倘若沒有人抓著我的頭發,我是可以結果那一個的。事後我不得不躲藏了。到末了,我找著了機會就動身了,現在我在這兒。”大家稱讚她了。在這些沒有表示那麼猛乾的旅伴的評價中間,她的地位增高了;戈爾弩兌靜聽著她,一麵保持一種心悅誠服者的讚歎而且親切的微笑;甚至於就像一個教士聽見一個信徒讚美上帝,因為長胡子的民主朋友都有愛國主義專賣權,正和穿道袍的漢子們都有宗教專賣權一樣。輪到他發言,他用一種理論家的語調,用那種從每天粘在牆上的宣言裡學得來的誇張口吻發言了,末後他用一段雄辯作了結論,用威嚴的態度攻擊那個“流氓樣的巴丹蓋。”不過羊脂球立刻生氣了,因為她是波拿巴黨,她的臉蛋兒紅得像是一顆櫻桃,噘著嘴巴氣忿地說:“我真要看看你們坐在他的位子上會怎麼乾,你們這些人。那大概是很像樣的,對呀!這回正是你們出賣了他,這個人!倘若人都被你們這樣胡作非為的人統治,那麼隻好離開法國了!”戈爾弩兌是意氣自若的,始終保持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蔑微笑,不過大家覺得罵街的字眼差不多要出口了,這時候,伯爵插入中間費著勁兒安定那個怒氣衝天的“姑娘”,一麵用權威的態度聲言一切誠實的見解都是可以敬重的。伯爵夫人和廠長夫人,她們的腦子裡素來懷著正經人對於共和國而起的無理憎恨,以及一切婦女對於神氣活現實行專製的政府而抱的天然愛惜,都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傾向於這個難能可貴的賣淫婦了:她的情感和她們的真很相像。提籃空了。十個人不用費事吃空了它,一麵認為它當初沒有編得更大一點未免可惜。談話又繼續了一會,不過自從吃完了以後卻多少冷落一些。夜色下來了,黑暗漸漸變成了深沉的,寒氣在人消化食物的時候是更其使人覺得的,羊脂球儘管富於脂肪,寒氣也有些使得她發噤,於是卜來韋夫人把自己的袖珍手爐送給她用,那裡邊的炭從早上到現在已經換了好幾回,羊脂球立刻接受了這種好意,因為她覺得自己的腳凍木了。迦來-辣馬東夫人和鳥夫人把她倆的借給了兩個嬤嬤。趕車的點燃了車外的風燈。燈光是明亮而閃動的,照見轅子兩邊的牲口臀部的汗氣像雲氣一樣飄浮;大路兩邊的雪仿佛在移動的亮光底下伸展。車子裡什麼也分辨不出來了,不過在羊脂球和戈爾弩兌中間忽然起了一種動作;鳥老板的眼睛正在暗中窺探,他相信看見那個大胡子突然向旁一偏,如同沉重地接受了什麼沒有聲音的打擊。前麵的大路上出現一星一星的燈火了。那就是多忒鎮。他們走了11小時,再加牲口在路上吃了四次草料休息了兩小時,一共就是13小時了。車子開到了鎮上,在招商旅館的門口歇下來。車門開了!一陣聽慣了的聲音教所有的旅客感到心驚肉跳;那正是軍刀鞘子接接連接撞著路麵。立刻就有一個日耳曼人的聲音嚷著幾句話。車子雖然停了,不過誰也沒有下來,仿佛正有人等著旅客一下車就來屠殺。這時候,趕車的出麵了,他從車外取下一盞風燈拿著向車裡一照,登時照明了車子內部那兩行神色張皇的臉兒,因為驚懼交集,眼睛都是睜大的,嘴巴全是張開的。在趕車的旁邊,燈光當中站著一個日耳曼軍官,一個非常之瘦的長個兒青年人,頭發是金黃的,軍服緊緊地縛著他的腰身仿佛是一個女孩子縛著腰甲,平頂的漆皮軍帽歪歪地偏向一邊,使人覺得他很像一家英國旅館裡的小使。他兩撇長得過度的髭須直挺挺地翹起,不斷地向上收束,最後隻有一莖金黃色的毫毛,纖細得教人望不見它的杪末,那像是壓著他的嘴角兒,牽著他的腮幫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墜的折紋。他用阿爾薩斯口音的法語請旅客們下車,用一道生硬的語氣說:“各位可願意下車,先生們和夫人們!”兩個嬤嬤用那種慣於聽受一切征服力的聖女式的柔順態度首先表示了服從,接著下車的是伯爵兩夫婦,而廠長兩夫婦跟在他們後邊,隨後才是鳥老板推著他那個高大的老婆在他頭裡走。他的一隻腳剛著地,就用一種謹慎超於禮貌的情感向軍官說了一聲:“先生你好。”另一個卻倨傲得像是能力萬全的人一般望著鳥老板沒有答禮。羊脂球和戈爾弩兌儘管本來都坐在門口邊,下車卻在最後,而且在敵人跟前顯得又穩重又高傲。胖“姑娘”極力鎮定自己,使自己顯得安詳,民主朋友用一隻具有悲劇意味而且略略發抖的手捋著自己的火紅長胡子。他和她都懂得在這種遭遇中間每一個人多少代表著祖國,所以都願意保持一點莊嚴態度;並且同樣都因為他們同車的旅伴們的軟弱樣子而發生反感,所以她極力顯出自己比她那些女旅伴,那些顧愛名譽的婦人來得自負,他呢,覺得應當以身作則,在整個態度上繼續他那種已經由破壞大路開始了的抗敵使命。一行人都走到旅館的寬大的廚房裡了,日耳曼人教他們出示了那份由總司令簽了名的出境證,那上麵是載著每一個旅客的姓名,年貌和職業的,他長久地端詳著這一行人,把他們本人和書麵記載來作比較。隨後他突然說道:“這對的。”接著他走開了。這時候,人人都鬆了一口氣,因為依然都還餓著肚子,就教人預備宵夜。為了安排那非得花半小時不可;於是趁著旅館裡兩個女傭像是著手料理的時候,旅客們去看屋子了。屋子都在一條長的過道裡,儘頭有一扇玻璃門寫著一個表示意義的號碼。大家終於坐在飯桌上,這時候,旅館的掌櫃親自走出來。那原是一個做馬販子的,一個害著氣喘病的胖子,他嗓子裡始終呼嘯,發啞,帶著痰響。他父親傳給他的姓氏是伏郎衛。他問道:“哪一位是艾麗薩貝特·魯西小姐?”羊脂球吃驚了,轉過頭來回答:“是我。”“小姐,普魯士軍官立刻要和您說話。”“和我嗎?”“是呀,倘若您的確是艾麗薩貝特·魯西小姐。”她摸不著頭腦了,思索了一下,隨後爽利地說:“這是可能的,不過我不會去。”她的周圍發生一陣騷動,每個人都發表意見,探究這道命令的來由,伯爵走近她跟前說:“您錯了,夫人,因為您的拒絕是能夠引起種種重大困難的,不僅對於您自己,而且甚至對於您的全體旅伴也一樣。人總是從來不應當和最強的人作對的。他這種要求確實不能引起任何危險;無疑地是為了一點兒漏了的手續。”大家都和伯爵一致了,央求她,催促她,重複地勸告她,終於說服了她;因為誰都害怕一個冒昧舉動可能帶來種種麻煩。最後她說:“確實是為了各位,我才這樣做。”伯爵夫人握著她的手。“這樣,我們謝謝您。”她出去了。大家等著她轉來吃飯。由於沒有像這個性情暴躁的“姑娘”被人傳喚,每一個人都發愁了,並且暗自預先想好些卑屈的辦法,以便自己也被傳喚的時候可以使用。不過,10分鐘以後,她回來了,臉上緋紅,喘得連話都說不出,而且非常生氣,她吃著嘴說道:“哈,混蛋!混蛋!”全體都急於要知道底細,不過她什麼也不說;末後伯爵再三盤問,她才用一種非常莊嚴的神氣回答:“不成,那和各位沒有關係,我不能說。”於是大家圍著一個高大的湯罐坐下了,其中有一陣卷心白菜的香味散出來。他們固然受了驚慌,不過這頓宵夜卻是快樂的。蘋果酒的味道不錯,由於省錢,鳥家兩夫婦和兩個嬤嬤都喝著它。其餘的人叫的都是葡萄酒;戈爾弩兌叫的是啤酒。他有一套特彆的方式去開酒瓶,去讓酒吐出泡沫,偏著杯子去細看,接著就舉在眼睛和燈光的中間去玩賞它的顏色。在他喝的時候,他那一叢大胡子本來保存了這種他心愛的飲料的色彩,現在竟像是因為受到愛撫而顫抖起來;他斜著眼光盯著他的杯子,仿佛這樣就儘到了他今生今世的唯一職責。他畢生隻有兩件大的癖好:一件是淺顏色啤酒,而另一件是革命,竟可以說他心裡想使這兩件癖好能夠彼此接近,並且能夠彼此交融如同水乳似的,所以他確實不能嘗著這一件的滋味而不念及另一件。伏郎衛先生兩夫婦都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吃東西,男的呢,喘得像是一個壞了的火車頭,他肺部呼出吸進的氣太多,以致無法在吃飯的時候談天;不過他的女人卻永遠是嘰嘰呱呱的。她講起自己在普魯士人初到時得來的種種印象,他們做過的事,他們說過的話,她咒罵他們,首先因為他們害得她花了錢,其次,因為她有兩個兒子從軍去了。她尤其愛對伯爵夫人談天,因為和一個有地位的夫人談天在她是受到了寵遇。隨後,她壓低聲音來說那些微妙的事了,她丈夫不時阻止她:“你彆開口總好一些,伏郎衛夫人。”不過她絕不買帳,仍舊繼續說下去:“對啊,夫人,那些人做的事不過是吃馬鈴薯和豬肉,以後又是豬肉和馬鈴薯。而且千萬彆相信他們都是清潔的。——哈,簡直不成!——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們四處隨意拉撒。設若您看見他們連著整天整天的操演喲;他們操演起來都在那邊的一片地裡:向前進,向後退,向這邊轉,向那邊轉。——設若他們在他們國內至少種地,或者修路!那還罷了。——但是並沒有,夫人,這些軍人對誰都沒有益處。是不是應當由可憐的百姓養活他們使他們隻去學著屠殺!——我自己不過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老婦人,這是真的,不過我看見他們費儘氣力去從早到晚在地麵上踏過去又踏過來,就暗自說道:‘在世上正有好些人為了有益於人求得那麼多的發明,另外好些人卻費著這麼多的氣力來使自己可以害人!真的,難道殺人不是一件令人憎惡的事?無論是普魯士人,是英國人,是波蘭人或者是法國人。’——倘若有人在一個害過他的人身上尋報複,那是錯的,因為法律懲罰尋報複的人;不過到了有人把我們的孩子當作野味一般開槍去圍剿的時候,既然有人把勳章賞給那些最會摧毀我們孩子的人,所以那是對的,這又怎麼說呢?——不成,您看這是怎麼回事,我簡直弄不懂!”戈爾弩兌提高嗓門說道:“在侵略一個愛和平的鄰國的時候,打仗是一種野蠻行為;在防護祖國的時候,那是一種神聖義務。”老婦人低著頭說:“對呀,防護祖國那是另外一件事,不過人難道不應當殺絕那些用打仗來尋樂的帝王嗎?”戈爾弩兌的眼光如同著了火一樣了。“好極了,女公民!”他說。迦來-辣馬東先生深沉地思索起來。他雖然非常迷信出名的將官,不過這個鄉下老婦人的常識卻引起了他的思考:這麼多的人手空著不做事自然就是坐吃山空的,若是用著這些人手在一個國家做事可以造成何等的繁榮,這麼多的被人廢置不用的勞動力,若是用在大規模的工業上真得要好幾百華才用得完。不過鳥老板呢,離開座位走到旅館掌櫃身邊用很低的聲音和他談話了。那胖子笑著,咳嗽著、吐著痰,他的大肚子因為身邊那個人的詼諧而快樂得一起一伏地動著,後來他向他買進了六件半桶頭的紅葡萄酒,到明年春天普魯士人走了以後收貨。宵夜剛好吃完,大家乏得不成樣子,都去休息了。然而鳥老板早已看到了許多事,他教妻子上了床,自己卻向房門上的鑰匙洞兒裡貼著眼睛向外望,一會兒又貼著耳朵向外聽,這樣輪番地做個不停,而目的就是要發現他所謂“過道裡的秘密”。將近在一小時之末,他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於是趕忙去望,終於望見了羊脂球,她披的是一件滾著白花邊的藍色山羊毛織品的浴衣,他覺得她比白天還更豐滿一點。她端著一隻燭台,向過道儘頭那間標著很大號碼的屋子走。不過旁邊又有一張門也輕輕地開了,等到羊脂球在幾分鐘以後轉來,戈爾弩兌跟在她後麵了,他連坎肩都沒有著,教人看見他的襯衣上背著一條背帶。他們正低聲談著,隨後又都停著不動。羊脂球仿佛毅然決然把守了自己的房門。不幸鳥老板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麼;不過到末了,他們提高了嗓門,他才聽見了幾句。戈爾弩兌用激烈的態度堅持己見,他說:“我們瞧吧,您真沒有想通,這於您算個什麼?”她像是生氣了,回答道:“不成,好朋友,這些事情有時候是不能做的;並且,在這兒,那是件丟人的事。”他無疑地簡直沒有懂得,就問那是為什麼。於是她很生氣了,更提高了音調:“為什麼?您不懂得為什麼?這時候,有好些普魯士人在旅館裡,也許就在隔壁房子裡,不懂嗎?”他不說話了。她是不肯在敵人近邊受人愛撫的,這種妓女的愛國廉恥心應該在戈爾弩兌的心上喚醒了正在衰弱的品格吧,因為他僅僅在和她擁抱了以後,就躡著腳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去。鳥老板渾身都是火了,他離開了鑰匙洞兒,在屋子裡趕忙輕輕地一跳,戴上了棉布睡帽,就揭開了那床蓋著他配偶的粗硬身軀的被蓋,用一個擁抱弄醒了她,一麵低聲慢氣地說:“你可愛我,親人兒?”這時候,整個一所房子全是沒有聲息的了。不過一會兒之後,在一個難於確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許是在擱樓,又起了一陣有力的和單調而有規律的抽鼾聲音,一種遲鈍而且拖長的噪音還帶有鍋爐受著蒸汽壓力樣的震動。伏郎衛先生睡著了。旅客們本來決定第二天八點起程,所以都看準鐘點在廚房齊集,不過車子呢,頂棚上滿是積雪,孤零零地停立在天井當中,沒有牲口也沒有趕車的。有人枉費氣力去找他了,無論在馬房裡,在草料房裡或者在車房裡都找不著。於是所有的男人都決定到鎮上去走一趟,他們出門了。走到了鎮上的廣場,看見禮拜堂正在廣場的儘頭,而兩旁是許多矮房子,其中有好些普魯士兵。他們看見的第一個正給馬鈴薯削皮,第二個,比較遠一點的,正洗刷一間理發店,另外一個滿臉的長胡子一直連到眼睛邊的,吻著一個哭的嬰孩,並且擱在膝頭上搖著教他安靜;好些胖鄉下婦人,丈夫們都是屬於作戰部隊的,用手勢指點那些順從的戰勝者去做他們應當做的工作,譬如劈柴,給麵包澆湯和磨咖啡之類;有一個甚至於替他的女房東,一個衰弱不堪的老祖母洗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