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1)

第二天清晨,六點剛過,我就醒了。我從床上爬起,走到窗前。草坪上結了一層霜一般的銀色露珠,樹叢隱沒在白茫茫的迷霧裡。清新的微風夾著幾分寒氣,使人感到了安謐、蕭瑟的秋意。我跪在窗口的座位上,望著下麵的玫瑰園,那兒的一朵朵玫瑰全都耷拉在花梗上,經過夜來風雨的吹打,花瓣已呈棕褐色,開始萎謝了。看著這一切,我感到昨天發生的那一係列事件像是時隔已久的幻夢。此時此刻,曼陀麗又開始了新的一天,園裡的花鳥草木實在與我們的煩惱和不幸無涉。一隻烏鴉連蹦帶跳地閃出玫瑰園,朝草坪竄來,不時還停下身子,用黃色的嘴喙叼啄泥土。一隻畫眉也在忙著自己的事情;兩隻結實的小馬鴿,一前一後地跳躍戲耍;另外還有一群麻雀在卿卿喳喳啁鳴。一隻形影孤單的海鷗,啞寂悄然地在高空翱翔,這時突然張滿翅膀撲下,掠過草坪向著林子和幸福穀疾飛而去。周圍的生物照舊過自己的日子,我們的煩惱和焦慮無力改變其進程。不一會兒,園丁們就要起身乾活,將草坪和小徑上的第一批落葉掃掉,同時再把車道上的砂礫耙勻。屋後院子裡會響起提桶的叮咚聲;水龍帶將對準汽車衝洗;而那個廚房小丫頭將隔著敞開的廚房門,同院子裡的男仆呱啦呱啦地談天說地。屋子裡還會彌漫油炸熏肉的香味。女仆將打開屋門,推開一扇扇窗戶,拉開一幅幅窗帷。狗兒將從各自的簍子裡爬出來,打個阿欠,舒展舒展身子,然後走到平台上,朝正從迷霧中掙紮露頭的蒼白的太陽眨巴著眼睛。羅伯特將鋪開餐桌,端上早點:花色軟餅一窩雞蛋、幾碟蜂蜜和果醬、一盆桃子,另外還有一串剛從暖房摘下的新鮮紫葡萄,上麵還留著一層粉衣。侍女們將開始打掃晨室和客廳,讓清新涼爽的空氣湧入敞開的長窗。煙囪飄起嫋嫋青煙。秋日的晨霧將逐漸消散,樹本、草坡、林子開始露出輪廓;太陽照在幸福穀底下的大海上,海麵泛起粼粼波光;燈塔矗立在海岬之上。安寧、幽靜、優美的曼陀麗!不管圍牆之內住的是誰,不管出現什麼樣的紛爭和衝突,不管憂慮和痛苦如何揪心,不管人們為何熱淚滾滾,也不論人們承受的是何種悲辛,曼陀麗的安寧不會蒙受任何驚憂,曼陀麗的秀色也不會遭到些微毀損。繁花凋謝了,來年又會竟相爭妍;飛來築巢的還同樣是那些鳥兒,花開吐芳的還同樣是那些草木。陳年苔蘚的那種幽香又會在空中久留不散;蜜蜂,還有蟋蟀,都會來重遊這片故土;蒼鷺也將在密林深處建窩築巢。蝴蝶又要在草地上歡樂起舞,蜘蛛又要結織霧狀的絲網;而那些無端闖入的受驚的小兔就在密集的灌木叢裡探頭探腦。百合花,還有金銀花,都會在園中盛開;白木蘭的花蕾則在餐廳窗下徐徐綻開。誰也不能傷害曼陀麗一根毫毛。宅子將永遠像座魔宮似地屹立在這片低四地上,四周由密林護衛,安然無薑,任憑海水在樹林下方的圓卵石小海灣裡衝刷,奔騰,拍打。邁克西姆還熟睡著,我也不去喚醒他。我們麵臨的將是令人困頓的漫漫一天:公路,電線杆,單調的來往車輛,進倫敦時的緩緩爬行。我們不知道此行最終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前途吉凶未卜。在倫敦北麵某處住著一個叫貝克的人,他與我們素昧平生,卻在手心裡在掌握著我們的命運。過一會兒。此人也會蘇醒過來,伸伸懶腰,打個阿欠,然後開始他一天的工作。我站起身子,走入浴室,開始在浴盆中放洗澡水。我這時的一係列動作,就其所包含的意義來說,也和羅伯特昨晚收拾藏書室沒有什麼兩樣。以前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純粹是無意識的機械動作,可現在,當我把海綿丟入水中,當我從暖烘烘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攤在椅子上,當我在浴盆內躺下,任水流遍我全身,這每一個動作我全都清楚地意識到了。一分一秒的時間都極其珍貴,包含著某種最後歸宿的精髓。當我回到臥室開始穿衣的時候,我聽到一陣悄悄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在門外停下。接著,鑰匙在鎖孔裡輕輕轉動了一下。片刻寂靜之後,又響起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那是丹弗斯太太。她沒有忘記。昨晚,我們從藏書室上樓回到房間之後,我也聽到過同樣的聲音。她沒有敲門,不想讓人知道她過來這兒;隻有悄悄的腳步聲以及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這聲音又把我帶回到實際生活中來,讓我正視即將麵臨的現實。我穿好衣服,走去替邁克西姆放洗澡水。不大一會,克拉麗斯給我們送來早茶,我叫醒邁克西姆。起初,他像小孩那樣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睛看著我發楞,隨後他伸開了雙臂。我們一起喝了早茶。他起床洗澡去了,我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行裝,把旅行用品放進手提箱內。說不定我們得在倫敦盤桓小住呢。我把邁克西姆送我的發刷、一件睡衣、我日常穿的晨衣和拖鞋一樣一樣放進手提箱,還塞進一件替換衣眼和一雙鞋子。當我把手提箱從衣櫃深處拖出來時,我覺得它挺眼生。我似乎已經好久好久沒用過它了,其實也不過隔了四個月的時間。箱子麵上還留著加來海關關員塗寫的粉筆記號。一隻箱子袋裡夾有一張蒙特卡洛樂場的音樂會票子。我把它捏成一團,丟進廢紙簍。它該屬於另一個時代,另一個天地。臥室開始呈現出主人離家時常有的那種狼藉景象。發刷裝進提箱以後,梳妝台上就空無一物。包東西用的薄紙,撒了一地,此外還有張舊標簽。我們睡過的那張床空蕩蕩的,給人一種淒涼感。浴巾丟在浴室的地板上,皺成了一團。衣櫃門敞開著。我把帽子戴上,這樣待會兒就不必再上樓來;我拿起提包和手套,拎起箱子,向房間四下掃了一眼,看看還有什麼忘記帶了。陽光透過漸漸消散的迷霧,在地毯上投下一幅幅圖案。我沿過道走去,但走到一半,不知怎地心頭突然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奇怪感覺,覺得非回去再把房間好好看上一眼不可。於是我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走回去,又在房間裡停留了片刻,看一眼洞開著的衣櫃,看一眼空蕩蕩的臥床,看一眼桌上的那盤茶具。我盯著這些東西看,讓它們永遠縷刻在自己的腦海裡,一麵暗暗奇怪,為什麼這些東西竟有著這麼一股扣動我心弦,使我黯然傷感的力量,就好像它們是一群舍不得我離去的孩子。我轉身下樓去吃早餐。餐廳裡冷颼颼的,太陽還沒有照上窗台。我很感激他們給我端來滾燙的清咖啡和使人精神振作的熏肉。邁克西姆和我默默地吃著。他不時望望鐘。我聽見羅伯特把我們的手提箱和旅行毛毯放在大廳裡,不多久就響起汽車開到門口的聲音。我走出餐廳,站在平台上。雨後的空氣分外清新,青草散發出沁人肺腑的清香。但等紅日高照,一定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我想,要不是出門,說不定我們在午餐前會去幸福穀散步,飯後就坐在外麵那棵栗子樹下看書讀報。我閉上眼睛,靜靜的站了一會兒,陽光照在我臉上和手上,使我感到一陣暖意。我聽見邁克西姆在屋裡大聲呼喚。我返身走進去,弗裡思幫我穿上大衣。我聽到另一輛車子的聲音。弗蘭克來了。“朱利安上校正等在莊園大門口,他覺得不必坐車到這兒來了。”“是的,”邁克西姆說。“我今天一天將守在辦事處裡等你的電話,”弗蘭克說。“你見到貝克後,說不定會有事找我,需要我上倫敦會。”“好的,”邁克西姆說。“也許會的。”“現在剛九點,”弗蘭克說。“你倆很準時。今天天氣也不錯。路上一定很順利。”“是的。”“希望您彆過度勞累,德溫特夫人,”他對我說。“今天一天您要辛苦了。”“我能對付,”我說。我望著腳邊的傑斯珀,它耷拉著耳朵,憂傷的眼神像是在責備我。“把傑斯珀帶到辦事處去吧,”我說。“它的模樣怪可憐的。”“好的,”他說。“我帶它去。”“動身吧,”邁克西姆說。“朱利安老頭要等得不耐煩了。就這樣吧,弗蘭克。”我鑽進汽車,坐在邁克西姆身邊。弗蘭克砰地把車門關上。“你會打電話來的,是嗎?”他說。“是的,一定打,”邁克西姆說。我回頭看看屋子,弗裡思站在台階頂上,羅伯特緊挨在他身後。不知怎麼地,我突然熱淚盈眶。為了不讓人看見,我轉過頭去,伸手在車廂底上摸索我的手提包。這時,邁克西姆開動了汽車,我們一拐彎,上了車道,把宅子留在後麵。我們在莊園大門口停下,接朱利安上校上車。他從後座車門跨進車子,一眼瞧見我也在車子裡,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今天要忙很多事情,一定很辛苦,”他說。“我覺得您大可不必同行。您知道,我會留神照看你丈夫的。”“我也想去看看,”我說。他沒再說什麼,在角落裡坐定身子,然後說:“天氣很好,這點倒值得慶幸。”“是啊,”邁克西姆說。“費弗爾那家夥說他會在叉路口等我們。要是他不在那兒,就不必等他;沒有他,更省事。我真希望那個討厭的家夥睡過了頭。”可是待我們來到叉路口,我一眼就看見他那輛汽車的狹長綠車身,頓時涼了半截。我原以為他或許不會準時趕到呢。費弗爾這時正坐在駕駛盤前,頭上沒戴帽子,嘴裡叼著一根香煙。他看見我們,咧嘴一笑,然後揮揮手,示意我們繼續向前開。我在座位上坐得舒服些,把一隻手擱在邁克西姆的膝上,準備迎接長途旅程。時間過了一小時又一小時,汽車開了一程又一程。我悠悠忽忽地望著前麵的大路,朱利安上校在後座裡不時打瞌睡,我偶爾回過頭去,總見他的腦瓜耷拉在靠墊上,嘴巴翕開著。那輛綠色汽車形影不離地釘在我們身邊,有時竄到我們前麵,有時又落在後邊,始終保持在我們視線之內。下午一時,我們停車歇晌,在一家老式旅館裡吃飯。這種老式旅館不論在哪個市鎮大街上都能見著。朱利安上校狼吞虎咽,先是對付湯和魚,然後轉而大嚼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了。把一頓套菜客飯風卷殘雲般吃了個精光。邁克西姆和我吃了些冷火腿和咖啡。我曾以為費弗爾會走進餐廳,也在這兒吃飯,可是當我們走出旅館朝自己車子走去的時候,卻看見他的車停在馬路對麵一家酒吧間前。他一定從窗子裡看到了我們,因為我們上路後才三分鐘,他又緊緊尾隨在我們身後了。三點鐘光景,我們來到倫敦市郊。到這時我才開始感到疲勞,四周的喧鬨聲和擁擠的來往車輛開始搞得我頭腦發脹。再說,倫敦的氣候又熱,大街上塵土飛揚,一派八月裡沒精打采的景象;樹木千篇一律,樹葉全垂頭喪氣地掛在枝頭上。昨天我們那兒的一場雷雨,想必是局部性的,這兒沒有下過一滴雨。人們穿著棉布衣眼熙來攘往,男人都不戴帽子。空氣中夾雜著廢紙屑、桔皮、腳汗和燒焦的乾草的氣味。笨重的公共汽車慢騰騰地跑著,出租汽車像在爬行。我覺得外衣和裙子似乎都粘乎乎地貼在身上,襪子也熱辣辣地紮著自己的皮膚。朱利安上校直起身子,朝他車座那兒的窗外望去。“他們這兒沒下過雨,”他說。“是的,”邁克西姆說。“看上去這地方很需要下場雨呢。”“是的。”“我們沒能把費弗爾甩掉。這小子還在後麵跟著。”“是的。”郊外的商業區似乎很擁擠。麵帶倦容的婦女目不轉睛地望著櫥窗,身旁童車裡,嬰兒在哇哇哭叫;小販沿路高聲叫賣;小男孩攀吊在載重汽車的車身後麵。這麼多的人,這麼嘈雜的聲音。單單這種氣氛就讓人心裡發火,讓我感到筋疲力儘。穿越倫敦市區的這段行程,漫長得沒完沒了。等到我們再次擺脫周圍的車流,越過漢普斯特德向前急駛時,我腦子裡嗡嗡直響,就好像人在我耳旁擂著大鼓,眼睛裡也像有把火在燒似的。我暗自捉摸,不知邁克西姆此時該有多累。他臉色蒼白,眼眶周圍起了黑圈,可他什麼也沒說。朱利安上校在後座上嗬欠連連。他張大嘴巴,大聲打著阿欠,接著又重重歎息一聲。每隔幾分鐘他就要這麼來一下。我心裡突然冒出一股無名火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控製自己,才不至於回過頭去向他大聲尖叫,要他彆再這樣。車子一過漢普斯特德,他就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大比例地圖,開始在一旁指點邁克西姆怎麼把車往巴尼特開。公路上車輛稀少,路邊也豎有路標,可是每逢轉彎,他還是不住地指手劃腳。如果邁克西姆稍有遲疑,朱利安上校就把車窗搖下來,大聲向行人問路。汽車駛進巴尼特以後,他更是每隔幾分鐘就要邁克西姆停車“請問,這兒有幢叫‘玫瑰宅’的房子嗎?房主是個名叫貝克的大夫,他退休了,最近才搬來住的。”而那位被問的過路人總是皺一皺眉頭,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顯然不知道這幢房子在哪兒。“貝克大夫?我沒聽說過這兒有個貝克大夫。過去教堂附近倒是有座叫‘玫瑰彆墅’的房子,不過裡麵住的是一位威爾遜太太。”“不對,我們問的是‘玫瑰宅’,貝克大夫的房子,”朱利安上校說。於是我們就繼續往前,一會兒又在一個推著輛童車的護士麵前停了下來。“請問‘玫瑰宅’在哪兒?”“對不起。我是剛來這兒住的。”“你不知道有個名叫貝克的大夫嗎?”“戴維林大夫。我認識戴維林大夫。”“不,我們問的是貝克大夫。”我抬頭朝邁克西姆瞥了一眼。他滿臉倦容,嘴巴抿得緊緊的。費弗爾慢騰騰地跟在我們後麵,那輛綠色汽車已沾滿塵土。最後,一名郵差把那所房子指給我們看了。那是幢四角方方的爬滿常春藤的住宅,大門上沒掛住戶名牌。其實,我們已在這所屋子麵前經過兩次了。我無意識地抓起手提包,用粉撲在臉頰上輕輕抹了兩下。屋子前麵的車道很短,邁克西姆沒把車子開進去,而是停在馬路邊上。我們靜靜地坐了幾分鐘。“好了,總算到了,”朱利安上校說。“現在正好五點十二分。要是我們這會兒闖進去,他們喝茶正喝到一半。還是等一會兒吧。”邁克西姆點上一支煙,朝我伸過手來。他沒開口。我聽見朱利安上校在沙沙招弄著他那張地圖。“我們完全可以繞過倫敦市區直接往這兒開,”他說。“我想這樣可以少花四十五分鐘。開頭那兩百英裡我們跑得相當快。一過切斯威克,可就花時間了。”一個送貨的小夥計騎著自行車打我們身旁經過,嘴裡吹著口哨。一輛長途公共汽車在轉角處停下,從車上走下兩個婦人。不知哪兒的教堂大鐘“當”地報出五點一刻。我看見後麵的費弗爾靠在車椅背上,抽著煙。這時的我,內心一片空白,什麼感覺都沒有剩下,隻顧坐著冷眼觀察周圍那些無關緊要的街頭小景。從公共汽車裡下來的那兩個婦人沿著馬路走去。送貨的小夥計拐過彎去不見了,一隻麻雀在馬路當中跳來蹦去,啄著地上的泥巴。“貝克這人看來不怎麼精通園藝,”朱利安上校說。“瞧那些亂七八糟的灌木,長得比牆頭還高。早該好好修剪一下,截得矮一些。”他摺起地圖,把它放口衣袋。“虧他想得出,挑了個這麼個好地方來退休養老,”他說。“靠近公路,又縮在彆人家的高樓下麵。要是我才不乾呢。原先沒大興土木的時候,這地方恐怕還挺不錯的。不用說,就近一定有個出色的高爾夫球場。”他安靜了一會,隨後打開車門,下車站在馬路上。“喂,德溫特,”他說,“你說現在進去怎麼樣?”“行啊,”邁克西姆說。我們跨出汽車。費弗爾晃悠晃悠地朝我們走來。“你們乾嗎磨蹭了這老半天?臨陣畏縮了?”他說。沒有答理他。我們沿著車道走到正門口,我們這夥人看上去一定很怪,不知怎麼會湊到一塊來的。我看到屋子那邊有個草地網球場,還聽到嘭、嘭的擊球聲。有個男孩的聲音在叫:“四十比十五,不是三十平。你這頭蠢驢,你不記得剛才球出界了?”“他們的茶該喝完了吧,”朱利安上校說。他猶豫了片刻,朝邁克西姆瞥了一眼,然後伸手去拉鈴。屋裡什麼地方響起叮叮的鈴聲。過了好一陣子才有個年紀很輕的侍女前來開門。她看到來了這麼多人,吃了一驚。“是貝克大夫家嗎?”朱利安上校說。“是的,先生,請進來吧。”她打開了門廳左邊的一扇門,我們魚貫而入。這兒大概是間夏天難得使用的客廳。牆上掛著一幅肖像,是個膚色黝黑、相貌平常的婦人。會不會是貝克太太,我想。椅子和沙發上的印花布套還是簇新的,閃閃發光。壁爐架上擺著幾張照片,照片上是兩個笑嗬嗬的圓臉盤男學生。靠近窗口的牆角裡,放著一架很大的收音機,從機子裡拖出幾根電線,另外還接有幾段天線。費弗爾細細端詳牆上的那幅畫像。朱利安上校走到空壁爐前站定。邁克西姆和我望著窗外。我看見樹下有張躺椅,還看見一個女人的後腦勺。網球場想必就在轉角附近。我聽見男孩們在大聲嚷嚷。一頭老態龍鐘的蘇格蘭(犭更)犬蹲在小徑中間搔癢。我們在屋子裡等了大約有五分鐘。我仿佛成了某個人的替身,來這座屋子是為了收募慈善捐款。此情此景和我以往的經曆毫無相似之處。我既無感觸,也不覺得痛苦。這時,門開了,進來的人中等身材,長臉龐,尖下巴,紅裡泛黃的頭發已開始花白,身上穿著法蘭絨褲子和深藍色的運動衫。“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他說。他跟剛才的女仆一樣,看見來了這麼多人也露出幾分驚訝之色。“我不得不上樓去洗把臉。門鈴響時我正在打網球。請坐呀!”他朝著我說。我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靜觀等待。“貝克大夫,我們這次貿然闖到府上,您一定覺得十分唐突,”朱利安上校說。“如此驚擾,我深感抱歉。我叫朱利安。這位是德溫特先生,德溫特夫人,還有費弗爾先生。您可能最近在報紙上見到過德溫特先生的名字。”“哦,”貝克大夫說,“是的,是的。我想見到過吧。什麼驗屍、傳訊之類的事,是嗎?內人倒全文看過。”“陪審團裁決是自殺,”費弗爾走上前來說。“我說嘛,這完全不可能。德溫特夫人是我的表妹。我深知表妹的為人,她決不會乾這種事的,況且她也沒有任何自殺的動機。我們要想打聽一下,就在她死的那天,她乾嗎特地跑來找你。”“你最好還是讓朱利安和我來談吧,”邁克西姆心平氣和地說。“貝克大夫根本搞不清楚你在說些什麼。”邁克西姆朝大夫轉過臉去,大夫這時站在他們兩人中間,眉頭微皺,臉上剛露出的那一絲彬彬有禮的微笑,不自然地凝掛在嘴角上。“我前妻的表兄不滿意陪審團的裁決,”邁克西姆說。“我們今天專程上門拜訪,是因為在我妻子的約會錄裡發現了您的名字和您原來診所的電話號碼。她似乎預約要請您看病,到時也如約請您給看了,時間是兩點鐘,那是她生前在倫敦度過的最後一個下午。是否可以麻煩您幫我們查核一下。”貝克大夫津津有味地聽著,可是等邁克西姆講完,他卻搖了搖頭。“非常抱歉,”他說,“我想你們可能搞錯了吧,要是真有這位病人,我應該記得德溫特這個名字。可是我有生以來從未給一位德溫特夫人看過病。”朱利安上校掏出皮夾子,給大夫看了那張從約會錄裡撕下來的紙片。“瞧,這上麵寫著,”他說,“貝克,兩點鐘。旁邊還打了個大叉叉,說明已如期赴約。這兒寫的是電話通訊地址:博物館區0488.”貝克大夫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頁紙看。“這倒奇怪,確實很奇怪。是啊,你說的這個號碼一點不錯。”“她請您看病時會不會用個假名呢?”朱利安上校問。“哦,不錯,這倒有可能。或許她真是冒名來求診的。這自然相當罕見。我本人從來不鼓勵這種做法。如果病人以為可以用這種辦法對待我們醫生,這對我們診斷治病可沒有一點好處。”“您存檔的病案裡是否會保留這次看病的紀錄?”朱利安上校說。“我知道,提出這種要求是不合醫務界成規的,但情況很特殊,我們覺得她那回約您給她看病,肯定和整個案情有點關係,肯定也關係到她隨後的——自殺。”“被殺,”費弗爾說。貝克大夫揚起眉毛,用詢問的眼光望著邁克西姆。“我沒想到事情會牽涉到這上頭去,”他平靜地說。“我當然能理解,我願意儘自己的力量幫助你們。要是各位不介意,就請稍等幾分鐘,我去查閱一下病曆卷宗。一年到頭,病人每次預約就診,都會登記入冊的,病人的病情也該有所記錄。這兒有煙,請你們自己拿了抽吧。我看喝雪利酒是不是嫌早著點?”朱利安上校和邁克西姆搖頭婉辭。我覺得費弗爾似乎想要說什麼,可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貝克大夫已經離開了客廳。“這人看來還算正派,”朱利安上校說。“他乾嗎不請咱們喝點威士忌蘇打?”費弗爾說。“我看是上著鎮藏起來了吧!我覺得這人並不怎麼樣。我再也不相信他會幫我們什麼忙。”邁克西姆沉默不語。我能聽見球場那邊傳來的打網球的聲音。蘇格蘭(犭更)犬汪汪直叫。有個婦人大聲吆喝著讓狗安靜下來。眼下正是暑假。貝克剛才和孩子們一起打網球。我們打亂了他們的正常生活秩序。壁爐架上一隻帶玻璃罩的金殼小鐘,發出急促而失脆的嘀嗒聲。一張畫有日日瓦湖風景的美術明信片斜靠在鐘上。貝克家有朋友在瑞士。貝克大夫回到房間裡,雙手捧著一個大本於和病案盒。他把這兩樣東西捧到桌子上。“我把去年的記錄全拿來了,”他說。“自從我們搬家之後,我還沒有翻過這些記錄。你們知道,我是在六個月以前才歇業的。“他打開那個本子,一頁頁翻過去。我出神地望著。他當然會找到那次的記錄。現在不消一會兒,不消幾秒鐘就可以找到。”七號、八號、十號,“他喃喃地說,”這兒沒有。您是說十二號嗎?兩點鐘嗎?啊!“我們幾個人一動也不動,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臉上。“十二號兩點鐘,我給一位丹弗斯太太看過病,”他說。“丹尼?見鬼,怎麼……”費弗爾剛開口,馬上被邁克西姆打斷。“她填的當然不是真名,”他說。“打一開始這就是明擺著的。現在您還記得那次看病的具體經過嗎,貝克大夫?”貝克大夫已在查閱病曆卷宗了,隻見他將手指伸進標有字母D的卷宗袋,差不多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低頭朝自己的手跡飛快掃了一眼。“唔,”他不慌不忙地說,“對了,丹弗斯太太。我現在記起來了。”“高挑個兒。身段苗條,黑黑的臉蛋,非常漂亮,呃?”朱利安上校在一旁輕聲說。“是的,”貝克大夫說。“是的。”他把病曆看了一遍,然後放回病案盒。“當然,”他一麵說,一麵看著邁克西姆,“您總知道這是違反我們行業條規的羅?我們把病人看作來仟悔的教徒。不過尊夫人已經去世,我也完全明白情況很特殊。您想知道我能否對尊夫人自儘的動機提供些線索,是嗎?我想我能辦到。那個自稱是丹弗斯太太的婦人病得很重。”他收住話頭,依次把我們一個一個打量過去。“她的情況我記得很清楚,”他繼續說,眼光又落到病曆卷宗上。“她第一回來找我,是在你們提到的那個日期以前一個星期。她說了平時有哪些征狀,我給她拍攝了幾張X光片。第二回是來看攝片結果的。這幾張片子不在這兒,不過我把詳細情況都記了下來。我記得當時她怎麼站在我的診療室裡,怎麼伸出手來接片子。‘我想知道實情,’她說。‘我不要聽不痛不癢的安慰話,也彆和顏悅色地給我打氣。要是我不行了,儘可以直截了當對我明說。’”他頓了一下,又低頭朝病曆卷宗看了一眼。我等呀,等呀。他乾嗎不爽爽快快地把這件事了結,好讓我們快點走呢?我們為什麼非坐在這兒,眼巴巴望著他乾等不可?“嗯,”他說,“她要了解真相,我也就對她實話實說。這對有些病人反倒更好些,閃爍其詞也不一定對他們有好處。這位丹弗斯太太,更確切地說,這位德溫特夫人,可不是那種聽了假話就信以為真的人。這一點諸位想必也清楚。她當時很沉得住氣,麵無懼色。她說她自己也早有懷疑。說完,她付過診費就走了。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這位太太。”他啪地一聲蓋上病案盒,又把本子合攏。“到那時為止,疼痛還不怎麼厲害,可是腫瘤已根深蒂固,”他說。“要不了三四個月的時間,她就得靠嗎啡來止痛了。動手術也完全無濟於事。這些我都對她直說了。那玩意兒根子紮得很深。遇上這種病症,誰也沒有辦法,隻有打嗎啡,等著咽氣。”在場的人誰也沒吱聲。那口小鐘在壁爐上嘀嗒嘀嗒走得好歡。男孩子在花園的球場裡打網球。一架飛機嗡嗡地飛過頭頂。“從外表看,她當然是個完全健康的婦人,”他說。“我記得就是人太瘦了些,臉色也很蒼白,不過說來也真叫人遺憾,這正是眼下的時尚。要是病人單單就是人瘦,那也算不了什麼。問題在於疼痛會一星期一星期逐步加劇,就像我剛才對你們說的,不到四五個月的時間她就不得不靠嗎啡過日子了。記得從X光片上還看到,子宮有點畸形,也就是說,她永遠不可能生兒育女,不過這完全是另一碼事,跟這病沒有關係。我記得接著說話的是朱利安上校,他說了幾句“承蒙大夫撥冗相助,不勝感激”之為的客套話。“我們想打聽的,您全給我們說了,”他說。“如果我們有可能得到一份病情摘要報告,說不定會很有用處。“當然,”貝克大夫說。“當然。”大家都站了起來。我也從椅子上站起身。我跟貝克大夫握了握手。我們全都—一跟他握手。我們隨著他來到門廳。有個婦人從走廊另一側的房間裡探頭張望,一看見我們就立即縮了回去。樓上有人在洗澡,水聲嘩嘩。蘇格蘭(犭更)犬從花園裡走進屋來,開始嗅我的腳跟。“我是把報告寄給您還是寄給德溫特先生?”貝克大夫說。“也許我們根本就用不著,”朱利安上校說。“我現在想想還是不必給我們寄了。如有必要,請等德溫特或我的信。這是我的名片。““能為你們效勞,我很高興,”貝克大夫說。“我壓根兒就沒想到德溫特夫人跟丹弗斯太太會是同一個人。”“那當然,您怎麼會想到呢,”朱利安上校說。“你們現在大概是回倫敦吧?”“是的,我想是的。”“那麼,最方便的走法是,到郵筒那兒向左急拐,到了教堂那兒再向右轉。那以後就是直通倫敦的大道了。”“謝謝。十分感謝。”我們從屋裡出來,上了車道,朝我們的汽車走去。貝克大夫把蘇格蘭狗牽進屋子。我聽見關門的聲音。路的儘頭有個獨腿流浪藝人,這時開始搖動手搖風琴,奏起《皮卡蒂的玫瑰》這支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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