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貝(1 / 1)

我的阿勒泰 李娟 880 字 2個月前

在庫委,有一天我在森林邊上走著,認識了一個朋友“貝裡”。全名“古麗貝裡”。我則叫她“古貝”。我和古貝交流得十分吃力,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才弄清她家的羊是四百隻而不是四萬隻。另外她還熱情地教了我數不清的哈語單詞,可惜我全忘了。我也教了她一些漢話,直到多年以後,她還能熟練地用我教給她的那些話來問我:“李娟,你叫什麼名字?你幾歲了?你有沒有對象?你媽媽幾歲了?你爸爸幾歲了?這是胳膊嗎?這是手嗎?這是石頭嗎?……”那天,我把口袋裡揣的花生分給了她一半,她比我先吃完,於是我把剩下的又給她分了一半。我們坐在風中的大石頭上吃,吃完了拍拍手,拍拍屁股,便跟著她去她家見她的爸爸媽媽,還喝了兩碗酸奶——如果酸奶裡麵給放點兒糖的話我樂意再喝兩碗。古貝那時十五歲,比我還小呢,但卻像我的姐姐似的,高大、爽朗、勤勞、懂事。其實早在認識之前,我們已經見過好幾次麵了。隻是我不大能記人,覺得那幾個哈薩克姑娘都挺好的,卻沒想到會是同一個人。有一次是下雨發大水的時候,河中央的石頭被高漲的水流淹沒了許多。而之前我們過河時都是踩著這些露出水麵的石頭過去的,這一段河上沒有橋。於是,我被困在了水中央。真是判斷失誤啊……最開始我從河那邊看過來時,腳下這塊石頭好像離河對岸挺近的,隻要像小草鹿那樣一縱一躍就過去了。可惜我不是鹿,而且還渾身塞在又厚又笨的棉衣棉褲裡。想撤退也不可能了,剛才墊腳過來的那塊石頭在我起跳的時候因用力過猛給踢翻了,完全沉沒在水中。於是,我就那樣左搖右晃地站在渾濁急速的水流中央一塊巴掌大的、又濕又滑的石頭上,東倒西歪,險相環生……這時,親愛的古貝從天而降。她在遠遠的地方勒轉韁繩打馬小跑到河邊,跳下馬走過來,站在對岸俯身向我伸出了手。我連忙彎腰抓住,她微微一帶,我就安全地躍過去了。一點兒也沒觸著冰冷刺骨的水流。還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樣去河對岸提水。那裡有一眼泉水,在森林下的沼澤邊靜靜地湧淌著,非常清甜、乾淨。扒開泉眼四麵覆蓋的草叢,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然後看到泉底的沙石,最後才看到水。它更像是一汪清澈的空氣。我用帶去的塑料水勺一下一下地舀水,打滿一桶後,就把勺子放在泉眼邊一塊大石頭上。四處跑著玩去了。後來我爬上一處高地,回頭看時,下麵遠處的沼澤上也有一個人提著桶慢慢向泉水邊走去。我繼續往山上爬,這時聽到隱約有人在後麵喊。回過頭來,看到那個提水的人高高揮舞著我的紅色水勺,大聲對我說著什麼。估計想借用一下吧?於是隨便答應了一聲,轉身進了林子。過了一會兒,又跑出來看時,泉邊已經沒了人,我鮮豔的紅色塑料水桶也沒有了。我連忙跑下去,看到借我水勺的那個女孩正一手提一隻沉甸甸的桶往前走著。我喊著追了上去,這時她已經開始走上狹長的獨木橋了。因為剛下過雨,那個獨木橋圓滾滾、滑溜溜的,可她一手一桶滿悠悠的水,很穩當地就過去了。一直走到草場儘頭時,才放下我的桶,回頭向我招招手,然後向對麵山坡上的一個氈房子遙遠地走去。而另一個方向的不遠處就是我家。她可能認識我吧?否則怎麼會知道我家在哪裡呢?這片草場上有好幾家漢族的。這事還是後來古貝告訴我的,要不然到現在恐怕我還不知道她就是她呢!還有一次愉快的見麵。那次我徒步去另一條山溝找人,找我媽。我媽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到誰誰誰家喝茶,可是快中午了還沒回來。我便讓外婆在家守著店,自己出門去找她。那一帶氈房不多,稀稀拉拉分布在山的陽麵。一家一家地問過去,終於問到一個人,說在後山的瓦戈家見過她。可真能跑的!我估計她是穿過山頂的森林直接翻過後山的。但我一個人不敢進又黑又潮濕的森林,便從山腳遠遠地繞著走。路很遠,四周很靜,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過了一會兒,很疾的馬蹄聲漸漸從身後響了起來,有些。我也隻好也跟著笑。馬越跑越快,顛得我快坐不住了,就閉上了眼睛,緊抱著她的腰。後來馬慢了下來,我抬頭一看,前麵河對岸緩平而青翠的草坡上棲著三兩個白色氈房子。到地方了。我再三道謝,這令她們更是笑得花枝招展。她們其中一個就是古貝。也許不隻這三次吧。後來經她一說,我又覺得自己所見過的所有哈薩克女孩都像是她一樣。——都是那麼地快樂,熱情,又好像很寂寞似的。她們都眼睛明亮,麵孔發光。她們戴著同樣的滿月形狀的銀耳環,手持精致的小馬鞭。我想看看她們的馬鞭,但我說出這個請求後,令她們笑了很久。其中一個伸手把馬鞭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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