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的遠東曾有一座城市,它有一個頗帶忠君色彩的名字--太子城。革命把它改名為自由城。城裡原來的居民--阿穆爾哥薩克--都被驅散了,變成了一座空城。需要有人住進去。於是遷來了新居民:犯人們和看管他們的契卡人員。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座勞改營(貝阿拉格)。所以說,象征是自然地從生活中產生的。不能把勞改營僅僅當作是我國革命後生活的一個"陰暗麵"。它們的規模使它們成為不是一個"麵",不是一"側",而幾乎成為一切事件的肝臟。我國最近的五十年很少在哪方麵像在這方麵一樣把自己顯示得如此徹底,如此淋漓儘致。正如任何一個點都是由至少兩條線的相交形成的,任何一個事件都是由至少兩種必要性形成的一樣,我們走向勞改營製度的原因,經濟需要是一個方麵;但是如果隻有這一個因素,也可能把我們引向"勞動軍",可是它偏巧與幸好已經形成的勞改營理論根據相交了。兩者一相交,就長在一起了;如揮榫入槽,如凸入凹。結果就誕生了群島。經濟需要的表露,向來是公開而貪婪的;一個決心在短期內(事情的四分之三就在於期限,就象在白波運河工程中一樣!)不要外援而強大起來的國家,需要的就是符合以下條件的勞動力:甲、廉價到極點的,而最好是免費的;乙、在生活上沒有要求的,可以在任何一天從一地轉移到另一地的,沒有家庭牽連的,不要求事先安排好的住處,也不要求學校、醫院,而且在一段時間之內連廚房、洗澡房都不要求的。要獲得這樣的勞力,隻有采取吞下自己的兒子的辦法。理論上的根據,如果不是早在上一世紀就開了頭的話,恐怕未必能這樣有把握地在這些忙亂的年代裡形成。恩格斯補充研究出來,人類的出現不是隨著道德意識的產生,也不是隨著思維的形成,而是隨著偶然的和無意義的勞動:猴子拿起了一塊石頭--一切便由此開始了。而馬克思,當他涉及到較近時期(《哥達綱領批判》)的時候,也以同樣的自信宣稱,使罪犯(誠然,他指的是刑事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的學生們會把政治犯當做罪犯)改過自新的唯一手段--仍然不是獨自的思考,不是道德上的自我反省,不是悔過,不是憂愁(這些全屬於上層建築!),而是生產勞動。他本人生來沒有拿起過一把丁字鎬,到死沒有推過一輛獨輪車,沒有采過煤,沒有伐過木,我們不知道他劈劈柴怎麼樣,--但是竟然把這些寫到了紙上,而紙張竟然沒有表示反抗。而對於他的門徒們說來,現在一切都順理成章了:強迫犯人每天勞動(有時候每天十四小時,像在科雷馬的工作麵上)是合乎人道的並且會導致他的改造。相反,把他的監禁局限於監獄的牢房、小庭院和菜園子,提供他在這些年內讀書、寫作、思考和爭論的機會--則意味著"使犯人受到牲畜一樣的待遇"。(引自上麵說過的那本《批判》)。誠然,在十月革命後的大忙時期曾顧不上這個精微的道理,當時覺得乾脆槍斃更加人道。那些沒有被斃掉而是被關進最早的集中營裡去的,不是為了去改過自新,而是為了使他們不能為害,為了單純的隔離。原因是當時也有一些學問家如彼得?斯圖奇卡留在那裡研究刑法理論,他們在一九一九年的《蘇俄刑法指導原則》裡對刑罰這個概念本身給予了新的定義。其中提出了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論斷,刑罰既不縣報在(工農國家對犯罪分子不進行報複),也不是贖罪(不可能存在任何個人的罪,隻存在階級的因果關係),而是保護社會製度的防衛措施,即社會保衛措施。一旦被認定是"社會保衛措施",那就不言而喻地要按照戰爭的方式行事了。或者槍決("社會保衛最高措施"),或者關押在監獄裡。但在這樣做的時候,"改過自新"的思想似乎有點暗淡了,儘管黨的八大在同一個一九一九年提出了這樣的號召,而主要的是弄不明白:如果不存在罪,那要改正什麼?階級的因果關係是改正不了的呀?這時候國內戰爭結束了。一九二二年製定了第一批蘇維埃法典,一九二三年舉行了"懲治勞動工作者代表大會",一九二四年擬製了新的《刑事立法基本原則》--它成為一九二六年新的《刑法典》的基礎(這個法典在我們脖子上套了整整三十五個年頭)--而那個新發現的概念,即不存在"罪"也不存在"罰",隻有"社會危險"和"社會保衛",卻保留了下來。當然這樣比較方便。這個理論允許把任何人做為人質,做為"可疑分子"(列寧打給葉夫蓋尼婭?博什的電報)加以逮捕,甚至把整個的民族以其有危險性為理由加以流放(這樣的例子是大家知道的)。但必須是一個第一流的雜技演員才能在乾這一手的同時還能創立和保持油光鋥亮的改造罪犯的理論。然而,雜技演員有了,理論也有了,並且勞動營本身也確確實實地改稱為……改造營了。我們甚至可以引證大量的言論:維辛斯基:"整個蘇維埃的刑事政策建立在鎮壓與強迫原則和說服與再教育原則的辯證的(!)結合上。""一切資產階級的懲治機關都是竭力用造成肉體和精神痛苦的辦法煩擾罪犯(要知道,他們是想"改造"他們呀)。""與資產階級的刑罰不同,在我們這裡,使犯人受到痛苦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在他們那裡似乎也不是目的,也是手段。--作者注)。我們的目的在於真正的改造,要使從勞改營裡出來的人都成為有覺悟的勞動者。"聽明白了嗎?儘管也強迫,但我們終歸是在改造他們(原來也是通過痛苦!)--隻是不知道需要改造什麼。但是馬上在緊挨著的一頁我們發現:"勞動改造營利用革命的暴力使舊社會的犯罪分子局限化和不能為害。"(一直說"舊社會的"!到一九五二年還會說"舊社會的"。壞事全推給狼吧,毛病全推給舊社會吧!)那麼關於改造再沒有說一句話嗎?我們僅僅是使他們局限化和不能為害嗎?有,在同一(一九三四年)年,他還提到:"鎮壓加教育一切可以教育的人這個兩位一體的任務。"可以教育的。這說明:改造不是對全體而言的。這個不知道從哪兒引來的現成的用語從此就在那些次一等的作者們筆下滿天飛了:"改造可以改造的分子","改造可以改造的分子"。可是那些不可以改造的呢?扔進萬人坑?扔上"月球"?(科雷馬)扔到施米特航道下麵"?(諾裡爾斯克)維辛斯基的法學家們站在一九三四年的高度,連一九二四年的《勞動改造法典》也責怪起來,說它具有"隻講改造的錯誤觀點"。因為這個法典一點也沒寫到消滅。誰也沒有許過願說將要改造"五十八條"。因而我把本書的這一部定名為"勞動消滅……",正如我們親身體會到的那樣。如果法學家們的那些言論彼此對不上號,那就請把斯圖奇卡從墳墓裡叫出來,把維辛斯基拉來,讓他們自己去弄個明白。這不能怪我。我隻是現在坐下來寫書的時候,才決定去翻翻老前輩們的大作,而且也是靠了好心人的幫助,因為這些書是你從哪兒也搞不來的。在披著肮臟破爛的勞改營囚服的時候,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過還有這種書。至於我們的全部生活原來並不是由營長公民的意誌而是由某種傳奇般的犯人勞動法典規定的--這不僅對於我們這些人是一個模糊的傳聞,是所謂"茅房小道消息",而且連獨勞點長,少校,也決不會相信。這些書是工作用的內部出版物,從未在私人手裡停留過。它們今天是在古拉格的保險箱裡保留著還是已經被當作危害性作品燒毀了--這種事誰也不知道。在"文教之角"的牆上沒有張貼過其中的摘錄,從木製的講壇上沒宣布過其中的數字。哪兒寫著一天該工作幾小時?一個月該有幾天公休?有勞動報酬嗎?對殘廢有什麼規定?算了吧,如果你提出這些問題,連自己的夥伴們也會哄笑起來。知道和讀過這些人道的文字的人是我們的外交家。他們多半在國際會議上還拿著這本小書搖晃過呢。那還用說!你瞧,我剛剛搞到一點摘錄,就已經熱淚盈眶了:--一九一九年的《指導原則》:既然刑罰並非報複,那就不應帶有任何虐待的性質;--一九二0年:禁止使用"你"字稱呼犯人。(可是,請原諒我的用詞,可是……X你嘴巴"這話按規定能說嗎?);--一九二四年勞改法典第四十九條:"監管製度必須排除任何虐待的現象,絕對禁止:手銬、禁閉室(!)、嚴格單身監禁、剝奪食物、隔著鐵柵會見親屬。"好,夠了。其它指示用不著寫了:這些對於外交家已經夠用,而對古拉格本來就沒有用。一九二六年的刑法典裡就曾有過一個第九條,我偶然地知道了並且把它背熟了:"各項社會保衛措施不應具有造成肉體痛苦或侮辱人格的目的,並且不負有報複和懲罰的任務。"說的多麼清楚!我平時喜歡在合法的範圍內在首長們身上擰一把,時常向他們劈裡啪啦地念一遍這個條文,而我們的這些保護者卻隻能又驚異又生氣地瞪大眼睛。有的是乾了二十來年的老家夥,準備拿退休金了,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第九條,?其實他們連法典也沒有在手裡拿過。哦,"從頭到尾是一個明智的、有遠見的、有人情味的管理機構"!紐約州最高法院法官萊波維茲訪問了古拉格以後在《生活》雜誌上是這樣寫的:"犯人在服刑期間保持著個人尊嚴的感覺。"--這就是他的理解和見聞。哦,有著這樣一位洞察一切的蠢驢充當法官的紐約州是多麼幸福啊!你們這些吃得飽飽的、信然自得的、目光短淺的、不負責任的帶著筆記本和圓珠筆的洋大人啊!從那些早先在克姆城當著勞改營長官的麵向犯人提問題的記者們開始,直到如今,你們想炫耀自己對於屁也不懂的事情的理解的虛榮心,給我們造成了多少損害!人的尊嚴!誰的?是那個不經法庭就被判罪的人嗎?是那個在火車站上被逼迫著屁股坐在爛泥裡的人嗎?是那個在看守員公民的皮鞭的呼嘯聲中用手指頭摳起尿濕了的泥土並把它捧走以免關禁閉的人嗎?是那些作為很大的榮幸取得了給勞改點點長公民洗衣服、喂豬資格的有教養的婦女們嗎?隻要點長打一個醉醺醺的手勢,她們就得做好任人擺布的姿勢,以免第二天被派到一般勞動中去送死。這是她們的尊嚴嗎?……火,火!樹枝劈啪作響,深秋的夜風扇動著篝火的火焰。營區一片昏暗,火堆旁邊隻有我一個,我還可以去拿一些木匠的碎木頭來添火。這個營區是受優待的,優待得我好像和在外麵差不多。這是一個"天堂島",是最受優待時期的馬爾芬諾"沙拉什卡"。沒有人監視我,沒有人叫我回監室去,沒有人把我從篝火旁趕開。我用棉背心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在強勁的秋風下麵終究是相當冷的。可是她--已經在大風裡不知道站了幾個鐘頭,兩手垂直,低著頭,一會兒啜泣,一會兒無聲地僵立著。有時又苦苦哀求:"首長公民!……求您願諒!……求您原諒,我再也不敢了……"大風把她的呻吟送到我的耳邊來,好像她就在我的耳朵邊上呻吟一樣。首長公民正在門衛室裡生爐子,不理不睬。這是和我們毗鄰的勞改營的門衛室,那個營裡的勞改犯每天到我們這邊來敷設水管,修理一座破舊的神學院校舍。兩個營之間隔著好幾道密密麻麻的鐵絲網,在離那個門衛室隻有幾步遠的地方,在明亮的路燈下麵,垂頭站著一個受罰的姑娘,冰涼的風扯動著她灰色的勞動裙子,吹在她裸露的腿上和隻紮著一條薄頭巾的頭上。白天她們在我們這裡挖地溝的時候,天氣還很暖和。當時有一個姑娘滑下一條深穀,爬到符拉迪金諾公路那邊去,逃跑了--警衛隊笨手笨腳,而公路上跑著莫斯科的市內公共汽車。當發現了這件事,已經逮不到她了。發出了警報,來了一個凶惡的黑臉少校,吼叫著宣布,如果找不到女逃犯,要罰全勞改營一個月不許會見親屬和接受食物包裹。女作業班長們也氣勢洶洶,也都在吼叫。特彆是其中的一個,惡狠狠地轉著眼珠子說;"把這該死的丫頭捉住才好!讓他們用剪子--哢嚓!哢嚓!--在隊前給她剃光頭!"(這不是她的發明,在古拉格就是這樣懲罰女犯的。)可是這個姑娘卻歎了口氣說:"能讓她替我們在外頭逛逛也好!"看守員聽見了--於是她就受到處罰:全體都帶回營裡,就留她一個人在門衛室前麵"立正"。這是下午六點的事,這會兒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她想跺跺腳暖和一下,門衛值班員伸出頭來喊了一聲:"立正站好,媽的X……,小心挨揍!"現在她不動彈了,隻是哭:"原諒我吧,首長公民!--放我進營吧,我不敢了!……"但是即使在營裡也不會有人對她說:聖徒!進屋來吧!這麼長時間不放她,是因為明天是星期日,用不著她去上工。她是一個淡黃色頭發的、傻乎乎的沒有什麼文化的小丫頭。為了一團什麼軸線被關進來的。小妹妹,你說出了一種多麼危險的思想啊!他們想讓你一輩子記住這個教訓。火,火!……當我們打仗的時候,曾凝望著篝火,想象著一種什麼樣的勝利會來到……風從篝火裡卷出沒有燒儘的帶火星的種子莢。我向火和你,姑娘,許下諾言:全世界將讀到這一切。這發生在一九四七年的年末,十月政變三十周年的前幾天。地點是在剛剛慶祝了自己的殘暴行為八百周年的我們的首都莫斯科。離全蘇農業展覽館兩公裡。離奧斯坦金諾農奴藝術與工藝博物館還不到一公裡。農奴!……許多人[批到需要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腦海裡不由自主地出現這個比喻,而這並不是偶然的。農奴製與群島,不是在個彆特征上,而是在兩者存在的基本含義上是相同的:它們都是以強迫和無情的方式利用成百萬奴隸的無償勞動的社會組織形式。群島的土著每周有六天,而常常是七天,要出門去服隻能帶給他們疲勞而不能帶給他們任何個人收益的勞役。既沒有從五天中留出一天,也沒有從七天中留出一天給他們去乾自己的私活,因為他們的生計是靠發放"月糧""維持的--這就是勞改營的口糧。他們也正好是分為勞役農奴(甲組)和直接為地主(勞改點點長)和領地(營區)服務的家奴(乙組)。隻有那些已經根本不能爬下爐炕(板鋪)的,才能被承認是有病的農奴(丙組)。同樣存在著對犯過錯者(丁組)的刑罰,隻是有這樣一個區彆:地主為了本身的利益,施行懲罰時造成的勞動日損失較少--隻限於在馬廄裡用鞭子抽打,他沒有禁閉室,而勞改點點長卻遵照國家規定的細則把有罪者放進懲戒隔離室或嚴管工棚。跟地主一樣,勞改營長可以要任何一個奴隸充當自己的家仆、廚子、理發匠或者侍從小醜(如果他高興,可以湊集一個農奴劇團),可以指定任何一個女奴充當自己的管家、侍妾或女仆。跟地主一樣,他可以肆意胡鬨,任性撒野。(希姆基勞改營營長沃爾科夫少校看到一個犯人姑娘在太陽下麵曬乾洗頭後披散的亞麻色的長發,不知為什麼心頭火起,簡短地命令了一句:"剃掉!"於是這姑娘馬上被剃了光頭。一九四五年。)不管是地主或是勞改營營長,在主子換人的時候,所有的奴隸們都是恭順地等待著新主子,猜測著他的習慣,並且預先就歸順了他的權力。由於無法預知主人的意誌,農奴很少考慮自己的明天--犯人也是一樣。農奴役有老爺的準許不能娶妻--犯人更是隻有在首長照顧的情況下才能搞一個勞改營裡的老婆。正如奴隸的命運並不是農奴自己選擇的因而他的產生不能怪他一樣,犯人的命運也不是由他自己選擇的,他落進群島也是由於純粹的天命。俄羅斯語言早已識彆出了這種相似性:"給人們吃過了嗎?""把人們派去乾活了嗎?""你有多少人們?""派個人給我!"人們,人們--這是說的誰?從前關於農奴是這樣說的。現在關乾犯人也是這樣說的。然而關於軍官,關於領導人就不能這樣說--"你有多少人們?",誰也不會懂。但是會有人反駁說,和農奴的相似點畢竟不算多。差彆更多一些。我們同意:差彆更多一些。但是奇怪的是所有的差彆都表明農奴製的好處,所有的差彆都表明古拉格群島的不好處!農奴勞動的時間不多於從日出到日落。犯人--摸黑開始,摸黑結束(而且還並不一定能結束)。農奴的禮拜天是神聖的,還有東正教的十二節日、本地教學節日、聖誕節至主顯日之間的若乾天(他們要化裝遊逛呢!)。犯人在每一個星期日之前都要嘀咕:會給還是不給呢?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節假日(就像伏爾加河水沒有公休日一樣):這些五月一日和十一月七日帶來的搜查和特殊措施的痛苦超過節日本身的好處(而且有一部分人年複一年地正好在這些日子裡被關進禁閉室)。農奴的聖誕節和複活節則是真正的節日;他們完全不知道什麼下工後、清早和半夜的搜身("在鋪邊站好!")。農奴們住在固定的農舍裡,認為它是自己的。天黑睡下---在爐頂的炕上,在爐頂的高板床上,在長凳上--的時候知道:這地方是我的,早先在這兒睡,以後還在這兒睡。犯人不知道明天他將在哪一座工棚裡(甚至下工回來的路上,也拿不準今天是不是還在那兒睡)。他沒有"自己的"板鋪,"自己的小車廂"。人家趕到哪兒算哪兒。勞役地租製農奴有的有自己的馬,自己的木犁、斧、鐮、紡錘、樹皮編的筐籃、盤碗、衣裳。連家內農奴,據赫爾岑所寫的,也總有幾件多餘的衣服,他們可以當作遺產留給親近的人,這些東西從來是不會被地主沒收的。而犯人卻必須在春天交回冬裝,在秋天交回夏裝。在清點時把他的背囊抖得乾乾淨淨,每一件多餘的衣服都沒收歸公。一把小刀子,一隻飯缽子都不許他占有,而活物裡頭隻準許有虱子。農奴總能抽空下個魚簍子,撈幾條小魚。犯人隻能用勺子從菜場裡撈魚。農奴要麼有一頭叫"布遼奴施卡"的小母牛,要麼有一隻母羊,幾隻母雞。犯人的嘴唇從來也沾不上一滴牛奶,而雞蛋幾十年也見不到一隻,見到了恐怕都不認識是什麼東西。俄羅斯經曆過整整七個世紀的亞細亞式的奴隸製,但是在大部分時間內不知道饑餓為何物。"在俄羅斯沒有餓死的!"-一諺語這樣說。而諺語都不是瞎謅出來的。農奴是奴隸,但是肚子是飽的。而群島卻幾十年如一日地在殘酷的饑餓的壓迫下生活。為了從垃圾箱裡揀來的一隻小鮮魚尾巴,犯人們之間能乾起架來。過聖誕節和複活節,即使最不中用的農奴莊稼漢也能用成豬肉開齋。但是勞改營裡頭等的乾活的好手也隻能得到家裡寄來的鹹肉。農奴們是一家一戶在一起生活的。把一個農奴賣出去或交換出去而使他骨肉分離被公認和宣告是野蠻行為。俄國的民眾文學對此一貫表示憤慨。曾有過成百的--一就算是成千的(未必!)農奴被迫與家庭分離。但決不是成百萬。一個犯人從被捕的頭一天就離彆了家庭,而有一半的情況是永遠回不來了。如果兒子和父親(如我們從維特科夫斯基那裡聽到的)或妻子和丈夫一起被捕,那麼頂要緊的是千萬不許他們在同一個勞改點相遇;如果他們偶然碰到一起了--儘快把他們分開!對於那些在勞改營裡發生了短暫的或真正的愛情而相好了的男犯和女犯,也是一樣,趕緊用禁閉室懲罰他們,拆散他們,分彆送到不同的地方。即使我們最多情善感的作家女士,如沙金娘或代絲,也未曾為此在小手絹上灑過一滴無聲的淚珠。(這是因為她們不知道。或者是認為--這樣做是必要的。)把農奴們由一處遷徙到另一處不是急如星火的:允許他們打點自己的家什,收拾自己的動產,然後安安穩穩地坐上大車遷到十五或者四十俄裡之外。但是勞改營的起解卻是像疾風暴雨一樣向犯人襲來的:隻是為了把物品交還勞改營,才給二七分鐘,十分鐘,然後他的整個生活就要被折騰個底朝天,被運到天涯海角的什麼地方,也許是一去不返。一個農奴的一生中很少遇到一次以上的遷徙,經常是在原地定居。而沒有經曆過遞解的群島土著,你卻找不出一個。許多人竟遷徙過五次,七次,十一次。農奴有的可以掙脫出去,改交代役租,他們可以遠遠地搬到可惡的老爺的鞭子莫及的地方,做買賣,發財致富,像自由人一樣地生活。但是連免除看管的犯人們也照樣住在營區裡,一大早就要拖著吃力的步子到押解隊驅趕著大隊所去的地方上工。家奴多數是卑鄙無恥的寄生蟲("家仆是下流謬種"),是靠勞役農奴養活的,但是他們至少自己還不管轄勞役農奴。使犯人感到加倍惡心的是,他們還要受到卑鄙無恥的雜役們的管轄和任意支使。而且總的說,使農奴的整個境遇比較好過些的一個因素是地主不得不顧惜他們:他們是值錢的,是能用勞動給他帶來財富的。勞改營的長官不會對犯人有半點顧惜;他們不是他花錢買的,不能把他們留給子女們當遺產,這批死了,還會送進另一批來。不,我們不該拿我們的犯人去和地主的農奴相比。應當承認那些人的狀況要安穩和人道得多。群島土著的處境還大致可以和什麼人相比?大約可以和烏拉爾的、阿爾泰的、漢爾琴斯克的工廠農奴相比。或者和阿拉克切耶夫的軍屯村居民相比。(有人連這也不讚成:那也太美了。在阿拉克切耶夫的軍屯村裡還有大自然、家庭、節日。隻有古代東方的奴隸製才是恰當的比喻。)犯人比農奴優越的地方,隻能想起一件事,隻有一件事:犯人,儘管是十二至十五歲的少年罪犯,畢竟不是從出生之日起就登上群島的。在入獄之前他畢竟是撈到過幾年自由的!至於說到法院的有期判決比終身的奴隸地位優越,那就必須具備許多附帶條件:如果刑期不是四分之一世紀--二十五年;如果條文不是第五十八條;如果不需要"等候特彆指令";如果不再纏上第二次的刑期;如果刑滿以後不會自動地遣送到流放地;如果不會當上"二進宮",馬上又從外麵抓回群島來。附帶條件多得如像圍牆上的木樁。我們不禁回想起,過去的老爺們有時竟會因一時的高興而賞給自己的農奴以完全的自由呢。由於以上的原因,當"米哈伊爾皇上"在盧賓卡告訴我們一個流傳在莫斯科工人當中的笑話:(聯共[布])的意思是"布爾什維克的第二次農奴製"的時候,我們不覺得好笑,而是覺得有深刻的預見性。共產黨人曾為社會勞動尋找過新的刺激。起先以為這將是完全不圖私利的自覺性和乾勁。所以才這樣急切地抓住了星期六義務勞動的"偉大的創舉"。但是實際上它並不是一個新世紀的開端,而是革命的最後一代人的自我犧牲精神的痙攣。從一九二一年唐波夫省的材料裡可以看出,當時已經有許多黨員企圖逃避星期六義務勞動,隻得實行了在黨內登記卡上記載參加義務勞動情況的做法。這種激情又維持了十年,對共青團員和我們--當時的少先隊員--還起作用。但是到了後來在我們當中也消失了。下一步該怎麼辦?到哪裡去尋找刺激手段?金錢,計件製,獎金?但是這些東西散發著刺鼻的不久前的資本主義的氣味,需要一個很長的時期,等到出現了另一代人,這個氣味才會不再使人不舒服,才會作為"社會主義的物質利益原則"被人心安理得地接受。掏了掏曆史大木箱的箱底,把那件馬克思稱為"超經濟強製"的東西拽了出來。這個寶貴的發現在勞改營和集體農莊裡毫不掩飾地露出了長長的獠牙。後來出現了一個弗連克爾。好像魔鬼在滾開的鍋裡灑進迷魂藥一樣,他酒進了一個叫做"分級灶"的東西。大家知道一句不知念過多少遍的咒語:"無論過去農奴製所依靠的棍棒紀律,還是現在資本主義賴以支持的饑餓紀律,在新的社會製度裡都沒有存在的餘地。"可是你瞧,"群島"卻實現了兩者的巧妙的結合。做到這一點總共隻用了三個辦法:1.分級灶;2作業班;3.兩個管理班子。(但第三個管理班子是決不需要的。比如在沃爾庫塔從來隻有一個班子,事情照樣進行得不錯。)群島就是坐落在這三條鯨魚背上的。如果說它們是"傳動帶",群島就是被它們帶著旋轉的。"分級灶"前麵已經說過。這是麵包和糧食的再分配辦法,目的是要我國犯人拚老命、累斷腰才能爭取到他應得的平均口糧,而這個平均口糧隻相當於寄生性社會裡發給不做事的囚犯的數量。我國的囚犯要想達到自己法定的口糧標準,隻能通過領一百克一塊的獎勵麵包,並且必須被認為是一名突擊手才行。如果完成任務超過百分之百,還可以得到多領幾勺(從他嘴裡克扣下來的)稀粥的權利。這真是關於人類天性的多麼無情的學問哪!這些小塊的麵包,這些粗糧做的小餡餅和為掙得它們而耗費的體力是不能比的。但是人類因其永恒的災難性的特點,不善於把事物和它的代價加以權衡。正如一杯廉價的優特加酒能叫一個為彆人打仗的士兵前去衝鋒和賣命一樣,一個犯人也會為了這點微薄的施舍而從原木上滑下來浸泡在北方河流汛期的洪水裡,或者在脫土坯時光著腳在冰水裡和泥。他的這兩隻腳將來已經用不著在"自由的"土地上走路了。